第5章 大地之梦
七 山石之梦
石头是大地之母最古老的象征。
[第18梦]在脚窝里尖叫
我走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隐约感觉到,这山坡就是一个巨大的整块石头,它像一张平铺的牛皮,灰黑色,风化得很严重。
走着,走着,我的一只脚突然陷下去了。是慢慢陷进去的,仿佛踩在一块硬泥上。等我拔出脚来的时候,石头上留下一个很深的脚窝,到膝盖那么深。
明明是石头,怎么就能踩下去呢?正在疑惑,弯腰看见这脚窝里长出了一丛青草,是那种叫“乱秧草”的杂草。草以很快的速度向上长,它的意思是:如果长到与地面齐,就可以开花了。我知道,这是脚窝在表演,它在演绎一种心情。
我趴在脚窝的口上,想研究一下它的深度,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我的脚窝很深
我在我的脚窝里
尖叫
脚窝里明明只有青草,那么,是谁在说话?
再看那青草,最顶端的叶子已经变成一簇细碎的花蕾,像一些小嘴巴。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它们发出来的吧。
什么人的脚印?
一只脚陷在山坡上的石头里,留下一个很深的脚窝,深至膝盖。
脚窝里瞬间长出了青草,草以很快的速度向上长……
然后,脚窝开始表演——让青草发出尖叫。
这个神奇的充满诗意的梦境,不知让多少读者和作者一起为之着迷、为之陶醉(当然也包括正在解梦的我自己)。我们会说这是一个诗意的童话一般的梦,或者说是一个梦中的童话。除此之外可能就无话可说了。那么,童话的意境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这也是始终困扰着我的一个问题。
有了第7梦《石头要飞》的解释经验,我们才有可能理解这个梦。因为这种事情发生在时间诞生之前的遥远时代,我们只有具备超时间的观点才有可能理解它。那个时代人与物尚未分离(人的自我尚未建立),混沌未开,语言、名称尚待发明,甚至上帝都还未曾降临。因此,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能发生,青草可以尖叫,石头可以很柔软,什么东西都可以有人的心思,心物相通,心物一体。庄子可以梦见蝴蝶,蝴蝶也可以梦见庄子。那真是一个诗意的天堂,是无数后人向往的天国。那是自然灵魂主宰的时代——人类的黄金时代。可是,这样美好的时代,如今我们只能回到梦里去寻找了。
那是人类祖先从中诞生的神话时代,一个女人从一个巨大的脚印里踩过就能怀孕——华胥氏因此生伏羲,之后才有了三皇五帝。
第18梦是名副其实的神迹,按理说应该排在《寐语》的第一位。因为这个梦中人很可能是地球上最早出现的史前第一人,如同那个脚步一刻不停地追日的夸父。
延伸阅读:“脚窝”作为一个原始意象还出现在第14梦《空中楼阁》中。这是梦中人长大之后继续研究的一个课题:
“小时候,在山里,上山的路都是有脚窝的。那脚窝,其实是一个一个铜制的灯盏,里头有红色的辣椒水,上山的时候,脚可以踏上去,还可以吃里头的东西。”
关键词:脚窝——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空间。
[第19梦]山变成鱼流走了
在一座山上,一个男人拿着一条干鱼,兴致勃勃地摆弄着。
山顶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池塘,清澈无比。那人把那条干鱼慢慢地放到池塘里,池塘里立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鱼,是活鱼。这些鱼有的像蛇,有的像泥鳅,有的像鳗鱼,它们游得很有力;还有一些像鲫鱼、银鱼,游得很轻盈。不知道这些鱼是那条干鱼变出来的呢,还是被那条干鱼引出来的,但我知道这些鱼的出现与那条干鱼有关。
许多人赶来观鱼。我很想弄到一条,可是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鱼从池塘的出口处往外流。大量的鱼正在流走,可是池塘里依然有很多很多鱼,似乎这些鱼就是池塘里的水。
不知道这些鱼会流到哪里,但我觉得这座山正在一点一点变矮。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鱼,其实是山上的石头变的。
天啊,要是山就这样变成鱼流走了,那可怎么办?我想把这个想法跟刚才拿干鱼的人说说,发现他已经无影无踪……
被施魔法的石头
“山顶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池塘,清澈无比。”
我们知道这样的池塘叫作天池,极其罕见,也是容易发生奇迹的地方。第19梦的奇迹来自一个男人把一条干鱼慢慢地放到了池塘里,于是,“池塘里立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鱼,是活鱼”。
一条干鱼能变成很多的活鱼吗?或者是它把这些活鱼给吸引出来的?无法确定。总之,当一个男人把一条干鱼放进天池的水里,奇迹便发生了。我们只能把这种情况叫作魔法——那个男人正在施魔法。
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池塘里的鱼正大量地往外流走,“我觉得这座山正在一点一点变矮。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鱼,其实是山上的石头变的”。
这是多大的一种魔法呀!有人居然能把山上的石头变成鱼,并让它像水一样地流走。太神奇了!但是,既然石头可以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去(第7梦);既然石头可以变成脚窝并让青草发出尖叫(第18梦),那么,石头变成鱼像水一样流走(第19梦)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三个梦源自同一种魔法,这样的魔法在《寐语》的世界里随处可见。帕维奇在他的《哈扎尔辞典》中写道:“梦是魔鬼的花园。”这些神奇的梦告诉人们:梦的主人就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
第19梦仍然是一个超时间的古老的梦。
[第20梦]世界是一个洞
经过一条大河,远远的,我看见一栋房子。到了跟前,发现这房子样式很奇怪,它的门竟然是一个灯罩。
一个灯罩,人怎么进去?我想出一个办法:撞门。
灯罩是纸糊的,一撞,开了。由于用力过猛,我一个倒栽葱,跌进一片黑暗,人间顿时消失。
这么黑,怎么走?
正着急呢,虚空里飞来一只萤火虫。萤火虫的光芒照见我脚下的路,以及周围的一些景色。原来,我走在一个地道一样的洞中。不知道这个洞通向哪里,但这个时候我已经确信:世界是一个洞。
等萤火虫飞走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洞中的黑暗,我发现这里与人间没有什么两样: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甚至还有街道。我在街道上走着,跟一些人说说笑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跟一个人打了一架。我很生气,不愿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来到洞口,守门人说:“要回去,你就得走很长很长的路,而且洞口那里荆棘丛生。那种磕磕绊绊,让人难以忍受。何必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犹豫起来。
洞穴——世界的内部空间
一个伪装的洞口:样式奇怪的房子,灯罩一样的门。
有点像柏拉图“洞穴理论”中的山洞,又有点像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入口。
这就好像我们大白天走进电影院,更像是意外地进入一个梦境,事先可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不经意间就撞进去了,关键问题是,我们被告知很难再返回。
延伸思考:世界的存在是一种偶然性,但我们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随便就可以进出的。
与第20梦相关的梦还有第61梦《没有证件》,以及第33梦《什么城堡,灯笼!》。
[第21梦]那些人钻到石头里去了
这是高原,山连着山,冰川连着冰川。一眨眼,跟我一起的那些人,不见了!
别慌,再往前走走,我知道他们就在前头。我在山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探看。
看见一栋房子,是普通民居。已经看到房子了,怎么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正在疑惑,房子突然说话了:“你跑哪儿去了?等你,我都等成了石头。”
这房子跟山连成一体,它真的成了石头。这石头房子的正面,竟然是一个老人的脸,须发飘飘,满脸皱纹。这时候,山上的石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我知道,这些石头是在证明,这山,真的很老了。
我突然明白:那些人,是钻到石头里去了。
“唉,我来晚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你们从石头里抠出来。”我一边叹息,一边捧起眼泪慢慢地往石头上滴。
石头里发出一声很低很沉的叹息……
石头与灵魂
石头是有生命的实体,而人是有灵魂的生命。如果石头与人结合(发生“凝缩”),人就变成了有灵魂的石头,或者是灵魂把石头作为自己的藏身之地。第21梦大概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个原理。
于是,山石变成了房子。“房子突然说话了:‘你跑到哪儿去了?等你,我都等成了石头。’”
“山上的石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它们变老了。
“我”为变成了石头的那些人惋惜、悲伤、流泪。
“石头里发出一声很低很沉的叹息……”
延伸思考:石头可能是宇宙最原始的物质形态(古希腊哲人曾经把“土”当作万物的始基)。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地球上有各种各样的石质,还有植物和动物的化石。再过亿万年的时光,也许属于人类的全部物质也会混入地壳的运动与进化之中。到那时,地球的表面可能会沉积为一种人类的化石(“人化石”)——一种保存人类信息的石头。
第21梦是一个悲观的梦——它预示了人类的归宿。不过,人死了如果能化作有灵魂的石头,倒不失为一个理想的归宿。
[第22梦]对石头鞠躬
山上有许多石头,其中一块蓝色石头像人那样站立着。这石头里存储着我的思想,那白色的纹路就是明证。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它不仅保管着我的思想,还负责盯梢我。
既然它是盯梢者,我就必须与之保持距离。可是,这石头却像影子那样跟着我。
我想出一个办法:我把自己变成木头,看它还能不能认出我来。这样,我就可以摆脱它了。
我一边想着怎么变成木头,一边偷看了那石头一眼。我发现它的颜色在急剧变化,这说明它的情绪发生了很大波动——它一定是生气了,或是正在全力谋划对付我的办法。我感到,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它会拿出一招致命的办法。如果把这石头惹恼了,它飞过来,会把我砸成什么样子?我觉得,它完全可以变成一枚导弹,对我进行精确打击。更令我担忧的是,如果它把我的思想给清洗了,我可怎么办?
我极不情愿地弯下腰来,对这石头鞠躬,一次,一次,鞠躬。
分裂的思想实体
当自我产生了意识,意识便开始分化自我。这一现象属于意识进化的初期阶段,也是被动的理性阶段,它仍然属于自然的范畴。而会思维的理性或主动的理性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把人的思想想象成一块石头的。除非这是对某一类人的讥讽——说这种人是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但是,做梦时的潜意识(与正常理性相比)天真自由——它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因为此时理性已经退场。
于是,我们便看到这一幕:“我极不情愿地弯下腰来,对这石头鞠躬,一次,一次,鞠躬。”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身体与思想发生了分离,思想主宰世界,身体自然就要服从——甘愿为奴。这岂不是反客为主,“欺负”身体吗!殊不知,这正是当今世界“思想—大脑”主宰一切的真实写照。
思想奴役身体的现象是现代社会存在的普遍事实,过去如此,今后还可能愈演愈烈。未来的人类社会很可能演化为被人工智能统治的时代。
第22梦是一个启发现代人深思的梦。
[第23梦]请石头吃饭
与哥哥告别。我走的时候,身边有一块铁饼状鹅卵石,我想把它带走。我背不动它,就对它说:“走吧,到了前头,我请你吃饭,吃面条。”
鹅卵石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那表情,就像一个小孩。最后,它还是跟我走了。
我们并肩前行。过河的时候,我伸手扶它一把,也就是摸着它的外沿拨一拨方向,就像推着一个滚动的轮胎。
到了一个陡坡前,它不想走了。我说:“快了,前头就是饭铺,你看,就在半山腰上。”它就继续跟我走。我看见它的身上出了一层汗。
到了饭铺,我突然清醒过来:它是石头,怎么会吃饭呢?于是,就没有给它买饭;也可能是,当时我正忙着跟一个人说话,忘了给它买饭。那鹅卵石原本是灰绿色的,现在变成了黑红色。我知道,它生气了。
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你想要这块石头,需要掏30万元。”我犹豫起来,心想:花这么多钱买这个石头,有什么用呢?又一想:它有点像宠物,也许值那么多钱。
一转身,不见了鹅卵石,不知道它跑到哪儿了。我忙着,就没有再管它。但我知道,它离我不远,正等我回话。
要“卖身”的石头
梦的逻辑就是想象万物都像自己一样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灵魂。
《寐语》之中充满了对石头的想象,如:像鸟一样会飞的石头、像鱼一样游动的石头,或者是像人一样有灵魂、有思想、有感情的石头,等等。不过,第23梦则更具有现代意识,因此也就更贴近现实生活——这块“铁饼状鹅卵石”竟然要“卖身”。而且它深知市场行情,给自己开了一个30万的高价。
第23梦把石头完全拟人化了,这让我们联想到可怕的第35梦《卖命》。有关变异的梦例还有很多,如:一头山羊变成了城市的公路收费员(第78梦);一座黑楼把“我”变成了赌桌上的骰子(第47梦);“我”被变成了100万元一张的美钞(第49梦);等等。我们将在“城市之梦”中详述。
八 道路之梦
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道德经》
[第24梦]路尥蹶子了
我走在一条山路上,这路有点陡。这样多累啊,要是能骑着路,让路带着我往前走,该多舒服啊!我试了试,两条腿夹着路,喊了声“驾——!”这路,真的就像牲口那样驮着我走起来。先是慢慢地走,接着它跑起来,跑得飞快,我感到是在御风而行。
四周太安静了,我觉得应该弄出点动静,就放开嗓子唱起来:“大路走,我也走……”
我的歌唱严重跑调,路突然生气了,它直立起来,像驴子那样尥起了蹶子。它的后腿奋力踢腾着,尘烟四起。
我被它撂翻在河边。
天地之间,洪水滔滔。
路呢,我的路呢?一个声音回答:“那货跳河了。”
路啊,你不愿走算了,这又何必呢?你怎么就走上了绝路!
我在河边哭起来。
大雾弥天。远处传来一阵像风卷沙尘和树叶那样的声音,是歌声:“我是旋风,咬自己的尾巴……”我听出来,这是路的声音,说明它还活着!
我在原地站着,想用歌声来应答,却生怕唱跑了调,再次惹路生气;想跟路说说话吧,却不知道说啥才好……
[第25梦]端着枪,不知走向何方
必须把枪藏起来。
每个房间都有人,每个墙缝都有眼睛,我不能往有人的地方去。我端着枪,蹑手蹑脚,边走边想着怎样把枪伪装起来,或是藏起来。
遇见一个男人。他是被老婆一拳打出来的,所以,他就像是一块被抛出的石块,倒退着,飞到了我的面前。他对我说:“我只吃青菜。”我看见他眼睛里开出蓝色菜花,知道他是一个盯梢者。
脚下的路本来好好的,等到我走过来的时候,却突然像燃烧的香烟那样,一节一节烂掉。我猛地一闪身,本意是为了保护自己,没想到让那个紧随在我身后的男人,突然摔倒。他撞在一片树林中间,树木晃动起来,像是在故意推搡他。我,还有那个男人,剧烈地晃动起来,与树林扭在一起。
就这样,我迷路了。
过来一个人,他答应给我指路。
他为我指的是一条弯曲而幽深的巷子。我看不明白他所指的路径。我揣着枪,不知走向何方……
[第26梦]把路扛在肩上
看见有一个人——是个男人——正撅着屁股把他脚下的一条土路搬起来。我知道,他是要把路搓成香肠。
他像做蒸馍那样,把路搓成一个浑圆的长条。搓了一阵之后,那人拿起刀来,飞快地切着。
起风了。风,把路的切片吹向天空,就像飘飞的树叶。
我感到好奇,想看看他采用的是什么工艺,竟然能把路切得那样薄。几个大汉挡在那人四周,不让我靠近。
那个切路的人对我说:“你的担子太重,会把路轧塌。”
他这么一说,我脚下的路突然立起来。原来,这路,其实是一些砖头,它们叠加着,像一堵墙直愣愣地挡在我面前。
事情严重了。
我不知道拿这路怎么办,只好把它像麻袋那样扛在肩上。
[第27梦]甩了出去
地上有个大树桩,树桩上有很好看的花纹。我俯身看着。正看呢,那树桩的截面突然变成涟漪,向四周荡漾开去,越来越大,最后变得像广场那么大。
我知道,即使是变成涟漪,它依然是树的年轮。可我旁边的那个人却坚持说:“这是路。”
“这怎么是路呢?你想啊,环形的路,怎么走?”我说。
那人不回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我想找人理论,可是周围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
这时,那个叫作“路”的东西,突然像光碟那样旋转起来,尘土飞扬,好迷眼。
它越转越快,最终把我甩了出去。我在空中翻着跟头,不知道是在向上飞着,还是跌了下去……
人与道路的故事
自从世界上有了人类集体的活动,道路便随之产生了。汉字“道”的构造是一个人“首”在“行”走,正如人是用两条腿走路的。除了“人道”(包括人行道),还有“天道”——天地运行的自然规律。
第24梦这条“路”是名副其实的“神道”。如果你不好好走路,偷懒耍滑,这条“神道”就会发脾气,惩罚你。方法很简单:把你甩出去。这个梦明确警告人们:走路要当心,不要像骑驴似的随便。
第25梦是一个迷路的故事。一个揣着枪的梦中人,心不在焉。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脚下的路本来好好的,等到我走过来的时候,却突然像燃烧的香烟那样,一节一节烂掉。”
这个揣枪的人毫无目的地瞎撞,像是一个不会走路的盲人。
第26梦则把路拟物化了。“路”可以被人“搓成香肠”,用刀切成薄片——这是一条被人操纵的路。如果它不高兴让你走,那它就会变成你眼前的障碍,甚至让你把它“扛在肩上”。
这个梦明显带有游戏色彩。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有的“路”的确不好走,它会让走路的人难受,甚至寸步难行。
第27梦是一个“道”的寓言(前面三个梦同样是寓言故事)。
“那个叫作‘路’的东西,突然像光碟那样旋转起来,尘土飞扬,好迷眼。”
“它越转越快,最终把我甩了出去。”
这个所谓的“路”是一个“大树桩”变成的(很像是一幅太极图),它象征着“天道”——世界与自然界的法则。道理很明白:违背自然法则的人类将会遭受自然的惩罚。
九 田野之梦
田野或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
[第28梦]大地的一滴汗
大地一片混沌。一滴水,正从地缝里往外拱。
那一滴水,竟然就是我!
我,怎么是一个水滴呢?我好奇地研究着那个水滴:它真的是水滴吗?如果是,就应该是上头小下头大;而它,竟然是浑圆的,像一个露水珠儿。这是一个错误。我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绕着那个令人生疑的水滴团团转。
眨眼间,那水滴——也就是我——已经出现在地面上,圆圆的,有半间房子那么大,蓝灰色,像一个气泡,形状却是一个站立的平面,薄似蝉翼。它是要变成翅膀。
我想看它接下来往哪里去。
那水滴,在地面上晃荡了几下,有点犹豫不决。这时候,一个声音说:“我是大地的一滴汗,我要到天上去。”这是水滴在征求我的意见,并想让我帮助它。
太突然了,没有精神准备,我站在那里,迷茫地看着那个水滴。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水滴既然是我,我就应该帮助它,也就是帮助我自己。问题是,怎么帮呢?我紧张地思考着……
呃,有了:我可以在这水滴接近地面的地方——也就是它的底部——安装一个尾鳍。它已经变成了翅膀,却仅仅因为没有尾鳍而不能飞;如果有了尾鳍,它就可以找到方向,也就可以飞了。
我发现了一棵树。这是一棵虚拟的树,透明,可以看见一丝一丝绿色的纹路,像叶脉。这东西做尾鳍应该最合适,我激动得心跳起来。
可是,就在我做好准备的时候,一转身,那个水滴不见了!
我抱着那棵树,一跳,飞起来,在空中大声地吆喝着……
生命本源的体认
自然之中蕴含着理念(一个声音或一个意念),这是自我意识产生的母体或本源,正如自然界孕育了万物。
水是地球生命的起源。早在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就发现了水的无定形性,并把水元素作为世界的始基。
第28梦又是一个超时间的大梦:它仿佛是在体验生命作为一滴水如何在大地生长的过程,这是属于人类的自我意识。
“一滴水,正从地缝里往外拱。”
“那一滴水,竟然就是我!”
“我”的意识首先产生在梦中(梦境就像是人类儿童期的镜像阶段),这是最原始的人类意识——自然灵魂的意识阶段。它与我们现代人的自我意识有着本质的差别。如今我们绝不可能用我们的现代意识去体认一滴水。这种古老的意识我们叫它潜意识或无意识,它属于意识最初的萌芽阶段。
“一个声音说:‘我是大地的一滴汗,我要到天上去。’”
“这是水滴在征求我的意见,并想让我帮助它。”
“我”有意帮助它(因为它就是“我”),我想给它安装一个尾鳍。
这一类自然萌生的意念(包括意念与“我”一分为二的关系)大概只能发生在睡梦之中,因为睡梦本身就是无意识的。现代人大概也只有这唯一一种的渠道——在无意识梦境之中才能返回生命和意识的本源。
睡梦中的躯体状态十分接近婴幼儿早期的生命状态(据说成年人在入静时或进入睡眠时的脑电图显示,与婴儿的脑电图十分接近。这种近似性大概就是老庄思想为什么致力于“柔弱的婴儿”的根源吧。而谙熟东方哲学的拉康则把梦中的潜意识称作“咿呀言语”)。二者创造的现实完全是幻想性的。从婴儿到成人,幻想从未失去与身体的联系,所产生的幻想就是试图将身体事件转化为心理形式的努力。
第28梦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古老的梦境,一次体验生命起源的奇妙经历。
[第29梦]谁把田野卷起来了
起风了。窗帘拂了一下我的脸。
本来躺在床上,风一吹,我突然就躺在野地里了。这也很好,我躺的地方很软和,是个草垫子。再一看,眼前好大一片草地,青草在翻卷。它们卷着卷着,卷成了一座房子。咦,竟然有这样的房子!房子有一股麦秸的味道。
我依然在草地上躺着。头底下枕着的东西——是枕头吧——动了一下。原来,我枕的是青蛙,一只枕头那么大的青蛙。我的妈呀,怎么是青蛙!青蛙的嘴巴咧了一下,很友好的样子。我明白它的意思:这都是为你好!我看见,一个青绿色的螳螂从房顶钻了出来,很严肃,一声不吭,直盯盯地看着我。原来,螳螂的肚子烂了,一些像是生锈的细铁丝样的东西——是它的肠子吧——在体外拖着,沾了许多灰。啊,我又没有招惹你,你找我干什么?!正惊异间,看见螳螂身后跟着一只蜻蜓,它不飞,只是爬,好像是受伤了。这个蜻蜓,我在哪里见过。从它的表情上看,它也认识我。蝴蝶来了,在房子里飞。啊,我知道了,原来,风,就是这蝴蝶带来的。这蝴蝶,几乎是透明的,有一种虚拟的性质。呃,怎么会有这样的蝴蝶?它不回答,只是飞,好像有点悲伤。我也跟着悲伤起来。
哎呀,不能再躺下去了。田野都成了这个样子,我还在这里躺着!我感到很羞耻。我要起身,去把田野摊平。可是,我被卡在一个水泥管子一样的洞里,动弹不得。这时候,很多蚂蚁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很紧张的样子。我很奇怪:谁也没有招惹你,你跑个啥呀?突然听见一片响声,时远时近,是促织的声音,像是口哨。原来,是蚯蚓来了,我周身都是蚯蚓,它们扭作一团,冷飕飕,黏叽叽。我的妈呀!
正慌张呢,看见小时候的几个伙伴,有小刚、牛牛和英子,我们一起往村边的树林去。这时候,听见一片响声,呜里哇啦,像是吹唢呐。又没人娶媳妇,怎么吹唢呐?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蚂蚁、促织、蝴蝶、蚯蚓,还有蚂蟥、老鼠等等,黑压压一片,跟在我们身后。它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我惊叫起来,喘息着跟那几个伙伴说:“快快快,要地震了。看看,我就说吧,谁让你们把田野卷起来的?”
没人回答。田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风,又吹起来了……
童年梦幻曲
曾经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或出生在农村的人,对第29梦不会感到陌生。做梦人正如一代一代写作乡土文学的那些诗人作家,他们都具有乡土情结。
躺在野地里,风一吹,青草在翻卷。于是,草卷就成了我的房子,散发着一股麦秸的气味。
大青蛙出现了,绿螳螂、蜻蜓、蝴蝶都来了。
儿时的玩伴小刚、牛牛和英子都来了。
好像是一场田野大聚会。
“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蚂蚁、促织、蝴蝶、蚯蚓,还有蚂蟥、老鼠等等,黑压压一片,跟在我们身后……”
但是,情况有些不妙,大家很像是在逃难,因为地震要来了。
不知是谁把田野卷起来了,田野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孤独的“我”。
如同梦幻一样稍纵即逝,这也许就是我们终将逝去的童年生活——那曾是童话一般的世界。
第29梦是返回童年时代的梦境。但结尾急转直下,令人惋惜。
[第30梦]看啊,丝路花雨
跟爱人一起走在郊外。这里像是田野,又像是城乡接合部。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上上下下,很累。走着走着,来到一个既像渠埂又像小路的地方,窄窄的,弯弯的,两边都是污水。我们只能蹲着,手脚并用,慢慢地往前蹭。
脚下,身边,到处都是蜈蚣。大大小小的蜈蚣蠕动着,黑黑的,很生动。蜈蚣朝我爬过来,眼睛亮亮的,巨大的腭牙朝我伸过来,伸过来。但它们只是在赶路,并不是冲我来的。
惊恐。恶心。我小心翼翼地蹲着,尽量不招惹它们。我规避着,偶尔用手在脚下扒拉着,避免那些蜈蚣爬到我脚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蜈蚣呢?是蜈蚣,还是蠕虫?
来到一片稻田边,听见一个小孩在大喊:“看啊,快看啊,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真的是花雨啊!一些巨大的稻穗,像淋浴器的喷头一样喷着白色的、香喷喷的汁液。喷淋着的稻穗,就像盛开的芦苇花。太阳出来了,天地间一片金黄,从稻穗上喷射出来的东西就像珠玉一样,极富质感。我们惊喜地大叫着。
我要拍照。那个小孩拿起一个谷穗,谷穗依然在快速地喷淋着,就像是一支正在燃烧的烟花。可是……可是,对不上焦,我一次一次按快门,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最后,我找到运动聚焦模式,总算拍成了。从屏幕上看,画面过于模糊,很像一幅印象派油画。
那个小孩继续叫着:“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感觉那个小孩的声音有点不大对劲儿——尖细,带着吱吱的尾音。细看,他果然是一只虫子,虽说是人的样子,胳膊和腿却又细又长,头上长着两只巨大的复眼。在他身后的田野上,到处都是虫子,他们像人那样站立着,手舞足蹈。原来,这里在举行一个重大集会,丝路花雨,是大会开幕式上的一个节目。刚才,那些赶路的蜈蚣,就是往这里来的吧。
本来,我打算离开,看到这个场景,感到好奇,就停了下来,想看看虫子们接下来要干什么。这时候,天上传来嗡嗡的响声,飞机来了。莫非,另一个节目开始了?
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帆布做的飞机,我能看见飞机上的人。飞机上垂下来一根灰白色的绳子,绳子在地上扫了一圈,地上的虫子不见了,那绳子变成一挂鞭炮,在离地不高的地方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那鞭炮是虫子变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和汽油的味道。
这是一个什么节目呢?
田野上灰蒙蒙的,没有人回答我。我想拍张照片,突然找不到照相机了,我在光秃秃的野地里跑起来……
田野悲喜剧
第30梦,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
梦中的“我”与爱人走向田野,走向一片稻田,并在那里看到了喷珠溅玉的、烟花一般的美丽耀眼的稻穗。这表明,“我”——人类——是向往大自然的;而大自然,也以如此美好、如此慷慨的方式回馈着人类。这里的大自然,不仅仅是指稻田和稻穗,还包括那会唱歌的虫子,甚至包括那并不侵扰人的吓人的蜈蚣。
然而,“我”——现代的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又是那样的艰难,甚至处于某种敌对状态。譬如,“我”在进入田野的时候,是那样的战战兢兢,以至于手脚并用地在田埂上蹭,并对并无恶意的蜈蚣表现出极强的警惕和厌恶,这就表明现代人已经不能很自如地、很自在地进入和融入自然之中了;而接下来人对虫子的灭杀,更是隐喻了人类对自然的伤害。这是一种根本的冲突:人类只是想把田野——也就是大自然——当成获得生存能量(谷物)的工具,为此,不惜杀害一切虫子。如此一来,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像这个梦中所显示的那样,在无人回应的、死寂的、光秃秃的野地里,“我”在孤独地狂跑。这是田野——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至此,人类关于田野的美好记忆——那喷珠溅玉的稻穗——已经成为过往的记忆,人与自然的对立已然成为令人焦虑的现实。
那么,这个梦——田野上的悲喜剧——给我们的启示是显而易见的:如何从我们内心深处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是一个值得思考和必须面对的问题。
[第31梦]村庄的气息
一只猫头鹰趴在窗户上,它有一人多高,睁着一只眼,用沙哑的腔调说:“村子都流脓啦,你还在这儿喝茶!”我感到问题严重了,就急忙起身往门外走。
猫头鹰像一个背抄手的人那样,把翅膀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它的意思——领我去看我的村庄。
来到一个山崖之上,四顾茫茫。我的村庄呢?猫头鹰说:“村庄钻到地下去了。我不骗你,我能闻见它的气味。”
在我站立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根青藤,像小狗那样轻轻地咬我的脚后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村庄有关。
闻到一股蒸馍的味道。哦,这就是村庄的气息吧!这说明,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村庄;只是,它已经在地下了。我想哭,可我咬着牙,没有哭出来。
猫头鹰把睁着的那只眼闭上,却睁开了另外一只眼,它这是在表达一种满意的情绪。于是,我对它说:“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啊?”
猫头鹰自言自语:“我只想吃馍,而不想吃肉。”
病入膏肓的村庄
一句“村子都流脓啦”振聋发聩!
这的确称得上是振聋发聩的话语和文字。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这绝不是空穴来风,绝不是痴人说梦或杞人忧天!但事实上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无动于衷。
无须转述,这个梦的主题十分明确:我们的乡村正走向衰败。村庄病了,“流脓了”,它“钻到地下去了”。我们的村庄已经奄奄一息。而那个以猫头鹰变体形象出现的信使,应该就是村庄的守护神。猫头鹰的形象在西方是智慧的象征,在古代中国则是不祥之物——它的出现会给人带来噩运。
如果要在当代文学中为这第31梦找出一个“近亲”,我会想到著名作家贾平凹和他的《秦腔》。这部长达四五十万字的小说作品要表达的文学主题就是“废乡”,而“废乡”主题完全可以用“村子都流脓啦”这句话来概括。张鲜明与贾平凹都是乡土情结很重的作家。据我所知,这两位作家的故乡相距不远,一个在豫南,一个在陕南。而他们的文学作品,都充溢着古楚文化的巫气。
城市无节制的扩张与诱惑,无疑是导致乡村衰败的主要因素。乡村的“疾病”来自城市的侵袭,它们本来是共生关系,如果不能及时医治,将会造成生态的恶性循环——转化为不治之症。
如果有人要问《寐语》这一部梦书的现实意义在哪里?我会告诉你:就体现在这第31梦之中,它预示了乡村将要消亡的命运,这绝不是耸人听闻!因为人类的生活偏离了自然的方向,违背了天人合一的大道。
第31梦对当今社会有警示作用,切莫忘记那句话——“村子都流脓啦”。《寐语》之中蕴涵着一个梦的生态学——我们人类最后的原野。
[第32梦]从月光下的田野走过
我走在荒原上。
这是回家的路。为了抄近道,我走进一片野地。
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土坷垃呈蓝灰色。
进入一片干涸的池塘。我知道,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池塘里泥皮翻卷,像是被风吹起来的卷发。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果然,脚下响起一片婴儿的啼哭声。
天啊,莫非踩到他们的身体了?我吓得哭了起来,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不敢放下。
我的哭声是秋风,与地下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呜——呜——”地响……
田野的“哀鸣”
大概是由于前面三个梦的不祥之兆,田野的命运与结局难免是悲观的。于是,我们十分不情愿地看到了一个充满“鬼气”的第32梦(在女作家残雪的小说中我曾经遇到过类似的地狱情境,回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回家的路变成了荒原,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
池塘干涸,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脚下响起一片婴儿的啼哭声。
“我的哭声是秋风,与地下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呜——呜——’地响……”
死亡的征兆——群鬼在田野哭号。
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城外有一处埋死孩子的乱葬岗,那是童年记忆里最叫人恐惧的地方。弗洛伊德告诉人们,被遗忘的童年记忆仍然会不期而遇地出现在成年人的梦境里。这个梦就是如此。
第32梦是一个内心十分绝望的梦。它让人不寒而栗。
十 土地之梦
土地之梦就是母亲之梦。
因为“土地”就是造化生命的“母亲原型”
[第33梦]什么城堡,灯笼!
在黄土高原上,耸立着一个由黄土形成的环形山。山高得就像在云彩里,山的里面是一个盆地。按照规定,这个地方是不能开发的,可是有人硬是把它开发了。我看见,在环形山的南面,被推土机推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沿着豁口向下,是一条盘山公路,像盘曲的蛇。
豁口左边有一个城堡,这城堡有一种凌空的感觉;或者,这城堡根本就是在天上。城堡下面是一条巨壑,巨壑之中有一条河和一些起伏的山峦。河中有一些岛屿,岛上长着树木和青草。两条潜艇像推土机那样撅着屁股在河水和岛屿之间拱着,上上下下,就像钻地的虫子。
我站在城堡上,闲来无事,顺手拿起一块土坷垃朝河里的一个圆形小岛扔去。没料到,那土坷垃正好砸在小岛中央,引起剧烈爆炸。小岛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原先小岛的那个位置上,浮起一团草一样的东西。我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刚才的爆炸,就是这个高度产生的势能所带来的。我站的地方怎么会这么高呢?我感到奇怪。
内急,需要找个地方去解决问题。这是城堡的某个角落,我走到那里,看见一个人正在大便。突然,城堡晃动起来,那人和我都随之摇晃起来。大粪像海潮那样涌起,打在那人的脸上,涌到我的脚面前。我惊恐地后退。
就在我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一个走廊,在走廊的墙角处遇到我的母亲。她很老很老,头发花白而凌乱,躺在一张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坐起来。她闭着眼,重复着这个动作。让我担心的是,在她的床头,与她头部差不多高的位置上有一个像钉子的铁器,她每一次坐起来,那东西都戳住她的头。她就不疼吗?我既担心又害怕。
我把母亲从那个床上抱起来。母亲的身体瞬间缩小,小得就像不满周岁的婴儿。我抱着她来到一条公路上,那里有一辆公交车。见我抱着这么老的婴儿上车,车上的人都很吃惊,但他们知道我抱着的是自己的母亲,也就没有说什么。
我乘坐的那辆车沿着通向城堡的盘山公路走着,车身晃动得很厉害,这是因为路面不平的缘故。这时候,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本来是不能开发的,可竟然有人把它开发了。我很难过。我想,我母亲那花白的头发是多好的毛笔啊,我可以用它来写字,把我的这些想法写在那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们离老远就能看到。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我的愤怒。
来到临水的一个草棚子里,里头有两个女人,都是少妇。我知道,她们喜欢我。其中一个开始抚摸我。一开始,我不习惯,但慢慢地,我感觉很舒服。另外那个女人有点生气,对那个正在摸我的女人说:“你啊!你——啊——”
城堡又一次晃动起来,空前的剧烈。我被高高地抛起来,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
地震了!
真的地震了!
一个声音说:“什么城堡,灯笼!”
母亲的灾难与灵魂的城堡
“母亲”是大地,“我”是大地的孩子。
“城堡”是家园,“灯笼”则是灵魂。
故事发生在黄土高原上。
“按照规定,这个地方是不能开发的,可是有人硬是把它开发了。”
显然,这是在违规开发、破坏黄土高原。
而“我”和“母亲”此时就住在这个山崖上面的城堡里。下面是巨壑、河流和岛屿,“两条潜艇像推土机”一样在作业。随后发生了一次爆炸,小岛消失了。最后又发生了大地震。
“城堡又一次晃动起来,空前的剧烈。我被高高地抛起来,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
“城堡”之所以与“灯笼”相联系,是因为“我”在地震中“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那么,这个凌空的城堡不就变成了一个灯笼吗!这预示了城堡的岌岌可危。而城堡里住着“我”和“我”的母亲。
“我”在这个梦中所要表达的情绪肯定是对乱开发现象的不满(“我”以向河里扔土块发泄不满)。那么,这个梦还用了哪些意象来表示不满情绪呢?关键就在“母亲”这个核心意象之上。因为“母亲”象征着土地——她代表黄土高原。因此。第33梦是土地之梦,也是母亲之梦。
当我们看到:“她很老很老,头发花白而凌乱,躺在一张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坐起来。她闭着眼,重复着这个动作……有一个像钉子的铁器……戳住她的头……”这象征着“母亲—土地”在受难。
“我把母亲从那个床上抱起来。母亲的身体瞬间缩小,小得就像不满周岁的婴儿。”
最难理解的恐怕就是这一段文字。“母亲”怎么能瞬间变成一个“婴儿”呢(在第42梦里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孩子瞬间变成了冰冻人)?毋庸置疑,这样的现象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而只可能作为幻觉发生在梦里,而且这种意象只具有象征意义。这里的“母亲”是神话意象(如同孙悟空可大可小可任意变化),我们只有从神话的角度才能理解“母亲”的真正含义。
多年以前,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第一次看到了极度萎缩的母亲形象,活了上百岁的女族长乌尔苏拉最后变成了重孙一辈的“玩偶”,被抛来掷去。这种母亲形象作为一个谜团一直让我困惑不解,现在,她又出现在张鲜明的第33梦中。但这不是巧合,而是大有深意,也许两相结合反而使我们更容易接近谜底。
“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又老又小(但她仍然活着,这并不是一种生理现象)?因为母亲并不总是丰乳肥臀(莫言也许知道这个谜底)!马尔克斯笔下的“母亲”见证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历史,作为延续家族血脉的女祖先——她的萎缩与干枯预示了整个家族的衰败与消亡。马尔克斯因此赋予这个母亲形象极其重要的文学象征意义。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位“母亲”还象征着南美印加土著民族及其本土文化的衰败与消亡——这是南美大陆的“灾祸”,但这不是天灾,而是欧洲殖民者入侵制造的人祸,正因为如此,南美人是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作自己的“圣经”来读的。
“牛”以及“母亲”作为土地的象征出现在传说故事与文学作品中,通常我们会认为这是由作家的主观意志创作出来的虚构的文学意象。但是,张鲜明的母亲形象却是自然的潜意识梦境创造出来的一种意象,与前者相比可谓异曲同工。
黄河、黄土、社稷、祖国以及种族,都可以用“母亲”来象征(她是大地母亲原型)。“母亲”变老变小,遭受磨难,就等于是“社稷与民族”的重大灾祸。“大粪像海潮那样涌起……”以及“真的地震了”,这是“土地—母亲”爆发的愤怒。
“……这个地方本来是不能开发的,可竟然有人把它开发了。我很难过。我想,我母亲那花白的头发是多好的毛笔啊,我可以用它来写字,把我的这些想法写在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们离老远就能看到。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我的愤怒。”
如果我们事先明白“母亲”就是“土地”,而“我”出于保护“土地—母亲”的愿望潜意识里做了这个城堡之梦。那么,我们就完全可以理解这段话的警示意义了。
作为“土地”的象征,除了“母亲”(女人)还有“牛”(世界各地的古老民族都会不约而同地把“牛”作为土地的象征)。与第33梦主题相关的另一部小说是贾平凹的《废都》。小说塑造了一个像人一样会思考的奶牛形象,奶牛被一位农妇牵到城里,男主人公庄之蝶平时会爬到这头奶牛的身下吸它的奶。这头进城喂养城里人的奶牛,最后又病又瘦死掉了,只剩下一张牛皮。庄之蝶用这张牛皮让他的朋友做成了一面大鼓,放到了西京城的城门上,牛皮鼓随风而鸣,警示世人。“牛”自古以来就是土地的象征(麦积山牛儿堂,有李天王踩在牛背上的泥塑,因为牛的身子一动就会发生地震。)。贾平凹使用“牛”(身体与牛皮)作为象征,与张鲜明梦里“母亲”(身体与头发)作为象征,二者又是一次异曲同工,这大概就是文学象征的极致发挥和最大功效。
第33梦是一个具有警示意义的土地之梦(“灯笼”就是警示)。地震、灾祸、废墟、村庄的衰败、土地的消亡、人性的异化,这些概念转化为文学意象,经常出现在张鲜明的梦中,这使得他返乡的冲动与忧患的意识越来越强烈。第33梦的启示意义显然与众不同。
除此之外,需要解释的是大粪作为愤怒和惩罚的武器(“打在那人的脸上”——这是人愤,“地震”则是天谴。),它作为象征也经常会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例如:朝鲜诗人金芝河把世代侵略朝鲜的日本人叫作“粪三寸待”,这篇叙事诗就取名《粪氏物语》。在余华的小说作品(如《兄弟》)里,他不止一次把可恶的男人淹死在大粪池里。而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则把大粪作为有再生功能的活性物质给予肯定。
另一个需要解释的情节是“我”在临水的草棚子里,与女人亲热的画面(好像有一点色情的嫌疑)。事实上,在这个梦里不仅“母亲”与“女人”具有象征意义,连“性”本身(两性关系)也都具有象征意义。因为“母亲”是“女人”(“土地”也可以是“女人”),和“女人”亲热就是和“土地”亲热——“我”是在表达“我”与“土地”之间的深厚情感就像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感一样温馨,如此一来便顺理成章了。
[第34梦]空袭
巨大的轰鸣声。飞机来了。
是飞机。漫天都是。轰炸机。飞得很低,离我最近的那架,大得像一座房子,像正在游过来的大鲨鱼。“轰,轰,轰……”到处都在爆炸,浓烟滚滚,火光一闪一闪一闪。
跑啊!
来到一堵墙边。只要飞机看不到我,就不会炸到我。我抱着头,趴在地上。飞机从我头顶上方偏右一点的地方飞过去,我看见飞行员的脸和胳膊。
母亲就在我前方靠左的地方,我大喊:“快趴下!”母亲转身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哎呀,都啥时候了,还笑呢!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我抱起母亲。母亲斜立着,脑袋剩余的部分在冒烟。突然,她的脑袋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就像一个迫击炮。原来,打进母亲脑袋的炮弹没有爆炸,这时候又从她脑袋里发射出去了!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着母亲大叫。
飞机又来了,满天空都是,像鱼群,张着大嘴巴。
我害怕极了。
反击入侵者的母亲
如果说第33梦里的母亲形象(其象征意义比较隐晦)难以理解的话,那么,第34梦出现的母亲形象就比较容易理解了,而且二者之间存在着互补关系。这是历史再现的某个时刻——“祖国—母亲”遭受外敌侵略。
“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
梦的运作总是出人意料。母亲之梦就是土地之梦,是梦自主选择了这个意象。
我们来关注情节与细节:敌人的飞机在头上轰炸,“我”在逃跑。我看到了“母亲”,大喊让她“快趴下”。“母亲”就是“大地”,试想“大地”能“趴下”吗?“她”往哪里躲藏呢?“大地”无处藏身!于是,我们看到“母亲转身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母亲”泰然自若,承受着炮弹的袭击。“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母亲”即便没有了脑袋也不会倒下,因为她就是“大地”。母亲“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这说明“母亲”变得苍老了。但是,“苍老的母亲”却不是软弱的,她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她极其冷静沉稳。“母亲”在向她的儿子示范——她用敌人射来的炮弹还击,炮弹“从她脑袋里发射出去”——“她的脑袋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就像一个迫击炮”。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着母亲大叫。
“飞机又来了,满天空都是,像鱼群,张着大嘴巴。”
“我害怕极了。”
第34梦,整个梦境充满了象征!
且不管这个梦从何而来,做梦者的动机和原因是什么,它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清楚的。梦空间就如同文学空间,梦体验也如同文学体验,二者在这里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如果我们不能够发现它的文学象征意义,那么,第34梦就可能会沦为荒诞离奇的幻觉,从而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和价值。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张鲜明的记梦述梦,以及我正在进行的读梦解梦,前提是这些“梦文本”具有文学的意义和价值,因此,这些梦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否则,如果不具备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无论它是“梦文本”或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文本,都不可能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创造意义和价值——这大概就是一条判断文学作品最起码的标准。
小结
在“天空之梦”与“大地之梦”这两部分,出现了许多重要的梦例。一种原始意象远远超越了我们有限的个体意识,从而具有了集体无意识原型(荣格心理学概念)的神话特性。同时,这一类梦也大大超出了我们通常的理解能力,因此也使我的解读工作倍感艰难。
“母亲之梦”是一个意外收获。本来第33梦并不在“大地之梦”的范围之内,因为“母亲”是“大地”的象征,而且“母亲之梦”很可能是《寐语》全书最重要的一部分。第33梦《什么城堡,灯笼!》的文学主题应该是世界性的。“母亲”作为文学象征完全可以理解为地球母亲,“开发”则可以理解为现代人类对地球资源无休止的贪婪欲求。地球资源面临枯竭,“母亲”因此而衰老缩小,“地震”就是地球母亲的愤怒,梦中“我”的态度是同情“母亲”,仇视人类的恶行。因此,具有环保意识的第33梦就越发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可以这么说,第33梦向全体人类发出呼吁——要我们共同来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地球母亲!
告别“大地之梦”,我们将来到比较熟悉的“城市之梦”,这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比较贴近,但是,它仍然会使我们时刻感到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