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风景:走进《寐语》和张鲜明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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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序:“自然梦”与“健康文学”

文学是什么?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说:“文学是一种健康状态。”所谓健康,指的是灵魂或精神而非肉体,因此文学具有灵魂上的自我疗愈意义。当代作家老藤在作品中写道:“没有梦,就是病,灵魂是死蚌。”梦与文学的关系在这里不言自明,二者都代表着灵魂的指向。文学是一种自我言说,如同精神在内部进行的一场自我分析活动,文学与心理学的关系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两年前,正是带着这种“健康文学”的理念,我开始阅读张鲜明的梦文本《寐语》。《寐语》是一部对个人“自然梦”(必须强调这不是文学虚构的所谓的主观梦)的客观记录。其价值首先在心理学意义上,其次才在文学意义上。记梦与文学一样,都触及灵魂。在解析这些梦文本的过程中,我认识到“记梦”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文学形式,我称之为“文学的原点”。这里必须声明的是,《寐语》谈论的是关于灵魂的文学,是最纯粹、最本质的文学。

灵魂是什么?这是从事文学写作的人们必然要触及的问题。“文”在古汉语中曾是人在死亡之后灵魂升天的意象,“梦”指人的灵魂脱离肉体与神灵交流,因此自然梦就是人类灵魂的活化石。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灵魂,都会做梦,因此每一个人都与文学息息相通。

做文学或者做梦就是意识自我与灵魂(一个他者、一个自我的无意识人格)的会晤、对话、交流。灵魂对我们的意识自我来说是陌生的,我们对灵魂的认识还远远不够,这是现代人灵魂匮乏和迷失的重大问题。

关于灵魂问题——这是深入认识文学以及梦境的一个焦点问题,是与每一个人休戚相关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这里,我想借助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遗失的灵魂》,来阐释一下现代人的灵魂问题,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学,同时也更深入地理解《寐语》和张鲜明的精神世界。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总是忙碌而辛劳地工作着。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灵魂就他被远远地丢在了身后。没了灵魂,他竟还是过得很好——他睡觉、吃饭、工作、开车,甚至还打网球。然而有时候,他会觉得四周空空如也,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数学笔记本里一张光滑的纸上……而更不幸的是,他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第二天,他去见了一位年迈而睿智的女医生,医生说:

“如果有人能从高处俯瞰我们,他会看到,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的人,以及他们姗姗来迟、不翼而飞的灵魂,它们追不上自己的主人。巨大的混乱由此而生——灵魂失去了头脑,而人没有了心。灵魂知道它们跟丢了主人,人们却时常没有意识到,他们遗失了自己的灵魂。”

这样的诊断令他大惊失色。

他问:“这怎么可能呢,我也弄丢了自己的灵魂吗?”

睿智的医生回答他: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灵魂的移动速度远落后于身体的移动速度。在宇宙大爆炸后的那遥远的时光里,灵魂一同出世。当这宇宙还未如此步履匆匆时,它总是能够在镜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你必须找一个地方,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等待你的灵魂……”

这个男人照做了。他在城市的边缘为自己寻了一座小屋,每天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其他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持续了很多天,很多个星期,很多个月……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个下午,门被敲开了。他丢失的灵魂站在那里,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终于——”它气喘吁吁地说。

从那以后,他真正过上了快乐的生活,为了让灵魂能够跟上他,他有意识的放慢了生活的节奏……

其实,这个简短的寓言故事适用于每个人。我们可能都像那个行色匆忙、疲惫不堪的男人一样,遗失掉了自己的灵魂而不知。

只有理解了什么是灵魂,我们才有可能理解什么是文学,才有可能理解什么是梦境,以及文学、梦境、灵魂三者的关系。这是一个常识性问题。张鲜明的“梦文本”就是与灵魂接洽、对话、交流的真实记录,这是关于灵魂的文学。

西方现代文学的成就以及精神分析学的研究成果,包含诸多关于灵魂活动的知识与成果。我的解读文字同样遵循这一原理。因此,文学写作与精神分析(解梦)都是具有自我治疗与灵魂健康意义的精神活动。

梦境与幻想,按照精神分析学说的观点,比我们的清醒意识更能揭示内心的真相。这是无意识梦境能够进入文学艺术领域的一个前提条件。西方超现实主义的实验文学曾经直接把无意识梦境移入创作——表现为诗或小说。中国古代,记梦一类的超自然文本一般被视作志怪小说而归入杂记一类。到了现代,像《寐语》这样纯粹记梦的文本,一般被归入精神分析学名下。因为这些梦文本首先是不可多得的心理学研究资料,其次才会显现其文学方面的价值。

要想正确地理解梦,首先要明确“无意识”这一概念。因为梦是无意识状态(睡眠状态)下的心理幻觉。“无意识”是相对于清醒意识而言的,当自觉的清醒意识不能自主的时候,无意识就产生了,比如在意识涣散、睡眠、昏迷等状况下。睡眠是正常的无意识状态,也是梦境产生的前提条件,我们可以用白天和黑夜来大致区分。其次,区分意识与无意识的方法是记忆与遗忘,遗忘时就表示我们处于“无意识”状态。因此,意识与无意识是不可分离的整体,如同白天和黑夜、记忆和遗忘、现在和过去,这是我们真实的生存状态。

日常生活中,清醒的自主意识总是占据着主导地位,理性、意志、理想甚至梦想都要依靠清醒意识来完成。但是,意识不是绝对的,意外状况随时都可能发生。“无意识”是被遗忘的一个领域,它是一个空白,是“无”或“不存在”。为了实现我们眼前的现实目标,无意识的产物(梦境、幻觉)带来的困扰都要被理性排除在外。因此,“无意识”是被我们长期忽视的另一半存在。精神分析学说的划时代意义就在于恢复了“无意识”存在的地位。但事实上,直到现在“无意识”存在的地位仍然岌岌可危。

一档关于人脑研究的电视节目透露,一位俄罗斯企业家计划在2035年实现一个科学奇迹——复制出他的大脑,作为他的替身继续工作。他想依靠这种思维复制的形式获得长生不死。显然,这个没有肉体生命的复制品——一台个性定制的高级计算机,能够替代的仅仅是他的抽象思维功能。而作为人的感觉、记忆、遗忘、经验等都不可能被复制和替代,更不要说做梦了,因为它没有“无意识”。无意识所包含的全部精神因素都被现代科技排除在外,这一现象足以说明当今世界人类“意识与无意识”不可逆转的分裂趋势。事实上,现代人始终处于自我精神的分裂状态,这也是西方精神分析学说应运而生的根本原因。

意识与无意识是精神的二元,如同阴阳,此消彼长,相互转化。中国古代的哲人早就认识了这个道理。

要想理解梦,还要明确“无意识”和“灵魂”之间的关系问题。奥尔加通过《遗失的灵魂》告诉我们:灵魂相对于清醒意识具有“滞后性”。它们并不是同步的,只有当意识不在场的时候,灵魂才会出场。因此,我们说灵魂是“无意识”的产物。然而只有当我们的意识返回,与灵魂接洽,才能发现灵魂的存在。张鲜明对“自然梦”的回忆与记录,正是对灵魂接洽现场的再现。

灵魂是无意识内在的主体,它代表着我们的过去,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把它叫作“无意识心灵”。可以说,老子的“绝圣弃智”“浑浑噩噩”,庄子的“齐物论”“蝴蝶梦”,都是为灵魂出场所做的准备和演示。

最后我想说的是,要想理解《寐语》,我们必须认识到,它不是作者的主观意识想象或创造的作品,它是无意识的产物,是自然梦境的真实再现,同时又是灵魂的潜影,是个人的“私密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