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管他个孬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颠倒话儿,话儿颠倒,梧桐树上结樱桃;东西路,南北走,出门碰见人咬狗;掂起狗儿去砍砖,布袋驮驴一溜烟;布袋掉进稀烂泥,碰哩尘土遮住天。
——选自祥符歌谣
今儿个(今天)是区政府下达的徐府街拆迁通知中限期的最后一天。
马老二还跟冇(没有)事人一样,该弄啥弄啥。大早起来,不紧不慢地忙活着自家的烧饼炉,门面还冇打开,但他知道店面外已经有等候着买今儿个头炉烧饼的人了。马老二的媳妇雪玲,枯绌(皱,拧巴)着脸带着满腹心事儿,一边干着手里活儿,一边在马老二身边嘟囔个不停:“我把话撂这儿,咱跟他们照死里挺,挺到头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吃亏的还是咱小老百姓……”雪玲压(从)夜儿个(昨天)晚上一直嘟囔到现在,马老二始终一声不吭。其实雪玲心里可清亮(清楚),再叨叨也冇用,她跟马老二过了大半辈子,知道这个货就是个认死理儿、犟筋头、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货。可不叨叨咋办,身不由己啊,今儿个区政府拆迁办的人一来,肯定要撕破脸,马家烧饼店的最终命运,就俩字——强拆。
开店门前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马老二把店门打开,今儿个出现在他面前的头一个顾客,是只隔着一个门楼头、卖老鸭汤的赵家的老妞儿燕子。她是区政府的打字员,因为马家烧饼和赵家老鸭汤是徐府街上吃食儿的绝配,不少老顾客买罢马家的烧饼后,掂着烧饼直接就去了赵家老鸭汤。两家店铺都开在徐府街上十来年,相互捧场,配合默契,关系很好。赵家老妞儿在区政府里上班,虽然只是个打字员,却经常把区政府有关徐府街拆迁的一些内部消息给马家通风报信。
马老二:“咋恁早?”
燕子:“今儿个是植树节,俺区里要去北门外的城墙根儿植树。”
“稍等片刻,头炉立马就好。”马老二瞅着炉膛内。
燕子:“叔,你想好冇啊?”
马老二:“啥想好冇啊?”
燕子:“今儿个是最后一天啊。”
马老二:“最后一天最后一天呗。”
燕子:“咋?死挺到底了?”
马老二微微一笑:“恁爹不是也准备死挺到底嘛。”
燕子:“你别听俺爹的,他指啥死挺到底啊?俺家情况跟恁家可不一样,恁家是自己的房,俺家是赁的房,性质不同,俺爹才不会死挺到底。”
马老二:“就是啊,俺家有房本,我才不怯。”
燕子:“叔,反正我跟你说罢了,俺区里那个拆迁办主任可孬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马老二:“孬孙就孬孙呗,再孬孙他也得讲理儿不是。”
燕子:“讲理儿也得看人,俺那个拆迁办主任是压城管局调到俺区里的,你想吧。”
马老二不吱声了,他当然领略过城管的厉害。马家在徐府街打烧饼近二十年,搁在店门外的俩烧饼炉子都毁在城管手里,幸亏最老的这个炉子冇搁在门外,要不就全毁在城管手里了。
燕子掂过马老二压炉子里铲出的俩烧饼,用手机扫了一下二维码付了账,临走前又对马老二说了一句:“叔,还是那句话,徐府街拆迁是老城棚户区改造的重要街道之一,市政府的决定,俺区里也不当家。真要是死挺头,最后吃亏的还是咱。”
几乎所有人劝马老二都是同样的话,马老二听不进去并不是人家说的冇道理,也不是拆迁补偿的钱不合适,所有人都清亮,马老二不愿意离开徐府街最重要的原因,并不完全是马家先人留下来的这座老宅子,而是他白手起家的这个老烧饼炉子。
马老二家这样的老宅院,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祥符城里比比皆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老宅院,人称三进院。这种类型的三进院很有特色,即一进门先是个小院,然后小院的北边会开一个小门,进了这个小院门,才是老宅的正院。这正院里有正房和东西厢房围合而成,老话常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门,就是指的这二进院的小门。由此,这二门把整个院落隔成了内外两个院子,三进院便是在二进院的基础上再往后增加一排后罩房,这样一来,正房和后罩房之间又形成了一个狭长的院落,这三进院应该是民国时期四合院的典型标配。再往远处说,就是在古代,也只有“小康之家”才能住上这样的三进院落。马老二经常给晚辈们说,祥符城里的三进院都是建国前留下来的,由此可见建国成立前祥符城里人的生活水平了。用马老二的话说,压三进院里走出来的人,男人都是穿长衫戴礼帽,女人都是围丝巾穿旗袍。
徐府街上这样的三进院几乎已经冇了,现存保留较完整的也只有马老二家这一座院子了。这座三进院里的住家户只有一个,马家在前面的一进院里住,后面的二进院和三进院是公家的房,产权归龙亭区房产局。不了解内情的人经常会问马老二,为啥这个院落里一进院的房产是马家的,二进院和三进院的房产归公家?起先马老二也不太清亮这里面的弯弯绕,直到三十年前他准备弄他的烧饼炉的时候,才知道来龙去脉。
小孩儿冇娘,说来话长。马家在这条徐府街上已经住了四代人,据马老二说,他爷爷马大旺是山西人,祖辈都是做木匠活儿的。马老二冇见过他爷爷,马大旺咋压山西窜到祥符来的那些事儿,马老二都是听他爹马小旺告诉他的。明朝末年,也就是崇祯十五年,朝廷下令扒开黄河,以水退兵,逼走了李自成以后,整个祥符城被水淹没,彻底被摧毁。直到清代康熙年重建祥符城,来了一大帮山西商人,老话说,“有鸡鸣狗叫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祥符是啥地儿?且不说有几朝在此建都,就冲着是四通八达的水旱码头,山西商人们也不会放过这个能发财的地儿。很快,这些山西商人就在重建起的祥符城得到了大实惠,几乎在所有能赚钱的行当里都有山西商人在。那些在重建祥符期间发了大财的山西商人中间,也不知是谁挑头,想给大家找个平时能歇脚、吃喝、喷空(聊天)、拆洗(说和)生意的地儿,也就是建一所山西会馆。这种模式的会馆,山西商人在全国其他地方都有搭建,让身在异乡的山西人能有归属感。于是,那些在祥符发了财的山西商人,就把目光对准了徐府街。这条街曾经是明朝开国大将、中山王徐达后裔的府邸,压那时起就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人口密集度,整个祥符城没有比这条街更适合修建一座会馆的。山西商人们一拍即合,说建就建。要建晋味风格的会馆,土建好说,找祥符本地的泥水匠就中,只要给银子,你叫他咋盖他就咋盖,可那些凸显山西风格的豪华装饰,祥符本地的工匠恐怕难以达到主家的要求。为了不耽误事儿,几个挑头的主家一商量,决定还是压老家山西找一些活儿好的工匠来祥符干这个活儿。
发起建会馆的山西商人中,主要挑头的主儿叫孙喜斌,这货是做白矾生意的,凭着一副货担、一双大脚,挑着白矾来到祥符。山西称这号生意人叫“赶大营”,也就是一大帮子人一起挑着货担来的。孙喜斌来祥符城做白矾生意,还真与祥符的历史有点关系。他压小就听老辈人说过,祥符城里有一座被人们称作矾楼的楼,就是专门做白矾生意的,是四面八方做白矾生意人的聚集地,名气很大,生意很好。于是,孙喜斌就随着“赶大营”的人们窜到了祥符。可他来到祥符之后,名声在外的那座矾楼压根儿就冇见着,一打听才知,那座所谓的矾楼,在祥符人嘴里说法不一。有人说,矾楼在宋代叫樊楼,不是做白矾生意的,而是个吃喝玩乐的热闹地儿,最著名的传说就是北宋年间,皇帝宋徽宗在皇宫里悄悄挖了一条地道直通皇宫外的樊楼。宋徽宗二半夜偷偷压地道里窜出皇宫,上到樊楼寻欢作乐,跟李师师一起喝花酒、吟诗作赋,外加睡觉。就是有矾楼之说,也是宋代以后。不管有多少传说,有两个说法或许是真的:一是当年女真族攻入祥符烧杀抢掠时,一把火将樊楼烧了个精光;另一个就是,明代崇祯年间朝廷下令扒开黄河水淹李自成那帮货的时候,别管是樊楼还是矾楼,都被大水冲得冇影儿了……也别管叫啥楼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个孙喜斌扎着架子闷着头在祥符城苦干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便成了气候,垄断了整个豫东乃至周边安徽、河北、湖北、山东等省份的白矾生意。就摊为(因为)发了大财,他才生点儿挑头要盖这么一座山西会馆。
孙喜斌的山西老家在晋城李寨陡椒村,在村东头有一座明代修建的三教堂。修建这座教堂的是本村大户刘家,虽说规模不大,却被人称为晋城出南门第一大庙,当地人也称它刘家大院。自打这座三教堂建成之后,坊间一直流传着“皇家看故宫,官家看皇城,商贾看刘家”这么一句话。而它留给孙喜斌的童年美好记忆,则是那座影壁墙上的用琉璃镶嵌的二龙戏珠和那些房梁屋檐的木雕砖雕。孙喜斌决心把家乡的陡椒三教堂给囫囵搬到祥符城来,让一向高傲自大、爱自吹自擂的祥符人瞅瞅,恁这个宋代国都昔日皇城怪牛,见过真正的好玩意儿冇?别一张嘴就是龙亭、铁塔、繁塔咋着咋着,让恁瞅瞅俺山西的细发(精致)玩意儿,亮瞎恁的眼。
马老二听他爹说,当年孙喜斌回山西找到马家的时候,马老二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马大旺的爷爷,被雕花行内誉为“天下第一刀”的马鬼手,正在晋城阳城北留镇的午亭山村内的陈家宗祠搞木雕维修保养。这个午亭山村也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皇城相府”的地方,是清代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三级、《康熙字典》总阅官,康熙皇帝三十五年经筵讲师陈廷敬的居住地。陈家宗祠建于明嘉靖年间,陈廷敬在康熙年间回山西祭拜先人之后,招马鬼手进午亭山村为前院的祭祖堂和后院的先贤祠维修保养。孙喜斌去到马家的时候,马鬼手正好在忙活陈家宗祠的活儿,根本冇空跟孙喜斌来祥符,可这个孙喜斌认准了马鬼手,建造祥符的山西会馆非马鬼手莫属。马鬼手的本意是不愿意去祥符,可又不想得罪孙喜斌,于是就开出了高价三百两黄金,本以为孙喜斌会被他开出的高价吓住,谁知孙喜斌眼都不眨一口答应,这下可让马鬼手坐了萝卜(遭了殃),工匠行里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开价不还价,不能说二话”。马鬼手傻脸(不知所措)了,作难了,陈家宗祠维修的活儿才干了一半,又不能撂下,再说,陈廷敬是啥人啊,皇上的老师,这要是把陈家宗祠的活儿撂下不干了,还不得落个杀头之罪啊。思来想去,马鬼手做出一个决定,向孙喜斌开出一个附加条件,要去祥符可以,全家一起去,而且要替他保密。孙喜斌二话不说一口答应。
马家就是这样来到祥符城的。这些往事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马大旺在世的时候,他嘴里也能说出几个版本,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徐府街上的这座三进院是当年马家来祥符后,光绪年间自家盖的,至今已住了马家六辈人。但,马家的这座三进院,随着历史发展与变迁已经不全部姓马了。这个发展与变迁过程,马老二就比较清楚了,他爹马小旺在临死之前,还对这座三进院被分割而耿耿于怀,说耿耿于怀是轻的,应该说是死不瞑目。
新中国成立以后,所有房产都归了公家,只不过原先是谁家还是谁家在住。马老二的爷爷马大旺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去世的,那时候的马老二还是学龄前儿童,隐隐约约有点印象。爷爷马大旺临死前躺在自家那张老榆木雕花顶子床上,俩眼直勾勾地瞅着房梁。虽然已经说不出话,但马老二他爹马小旺知道老爷子心里想的是啥。马小旺搬来一把梯子,爬上房梁,压房梁上摸下一个小木盒子,打开盒子,压里面取出一张每章儿(过去)的房契,交到了马大旺的手里。那张房契在马大旺的手里吓瑟(抖动)着,马小旺宽慰着已经不中的马大旺,让他老人家放心,表示只要这座三进院不拆,马家人就会世世代代住在这里。马大旺是手里握着那张老房契离开人世的。那张老房契至今被马小旺收藏着,尽管这座三进院已经不完全属于马家了……
马小旺是20世纪90年代初死的,他死的时候正好赶上房改,公家的房卖给私人。当然,这座三进院原本就是马家的,还有老房契为证,所以也就不存在买卖关系了。但问题是,除了马家人手里的这张老房契之外,还有一张老房契。这座三进院咋会还有一张老房契呢?这话还得返回头往民国年间说。
压小马老二就知,这座三进院里还有一户邓姓人家,虽然这户邓姓人家现在不知所终,马家人却很了解这户邓家人,因为没有马家也不可能有这户邓家。马老二他爹马小旺嘴里常念叨,也不知邓家还有没有后人了,恁些年连一点音信都冇,估计够呛。
姓邓的这户人家,早年也是为了建造山西会馆压山西来祥符的,只不过比马家来得晚了许多。康熙年间,山西会馆在孙喜斌一手操持下建成。乾隆年间,已经是老态龙钟的孙喜斌因为生意上的事儿吃了一场大官司,接近破产,于是他把山西会馆卖给了一个在祥符城里做粮食生意的胡姓陕西商人。这个胡姓陕西人挺讲义气,买下了会馆之后并没有改掉会馆的招牌,而是在新做的招牌上去掉了一个“西”字,多加了一个“陕”字,把山西会馆变成了山陕会馆。他这一举动把孙喜斌感动得老泪纵横。之后不久,孙喜斌过世,压康熙年到乾隆年,山陕会馆安然无恙,直到胡姓商人归天之后的光绪年间,皇帝一心想要中兴清朝,主持了维新变法,虽说被慈禧太后软禁,但各地那些支持维新变法的仁人志士依然活动频繁,祥符城里的山陕会馆几乎变成了一些仁人志士聚会之地。时隔不久,被人告密,山陕会馆遭到官府查封,山陕两地的商人们丢下在祥符的生意作鸟兽散,还有人被抓下了大狱。风云变幻,人心不古,生意萧条,山陕会馆无人打理,难以再支撑下去。就在此时,祥符府衙突然揭掉了山陕会馆大门上的封条,一帮子衙役簇拥着一个一身绫罗绸缎的夫人进入了山陕会馆的大门。这一帮子人在会馆里转了一圈后离开。时隔不久,会馆重新开门,但换了招牌,新招牌上多了一个“甘”字,山陕会馆变成了山陕甘会馆。徐府街上一头雾水的行人们哪里知道,换上新招牌能得以重生的会馆,全仰仗了那位来此转了一圈的贵妇人。
马老二多次听他爷爷马大旺喷过这一板,估计马大旺也是听他爷爷喷的。那位贵妇人是甘肃人,是新任祥符主事儿的拐弯亲戚,喜欢戏曲,她来祥符游玩时,指定要浏览一下徐府街,这位贵妇人早有耳闻,祥符城里的徐府街在明代是一条与戏曲有关的街道,专做戏曲服装。因为徐达和他的后裔都喜欢戏曲,所以祥符人投其所好,在这条徐府街上开设了许多家做和卖戏曲服装和道具的店铺,成为祥符城里一道独特景观。时过境迁,改朝换代,光绪年间的徐府街变成了一条卖杂货的街道,虽说与戏曲服装无关了,但名声在外。那位甘肃来的贵妇人在徐府街上游逛时,瞅见了山陕会馆临街的那面气势恢宏的照壁,照壁上的砖雕一下子打住了她的眼,于是乎,这位贵妇人非得要揭下封条进会馆里头瞅瞅。因为她是府衙主事儿的亲戚,衙门的封条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当那位贵妇人被会馆里那一廊廊扑面而来的木雕再次打住眼时,便是会馆摆脱厄运的开始。在山陕甘会馆再次挂新招牌的同时,徐府街上新开张了一家做戏曲服装的店铺,这家新店铺的掌柜便是那位贵妇人的侄倌儿,一个叫二红的甘肃小伙儿。这个二红,就是在大清灭亡后,戏曲服装生意做不下去,他不愿意回甘肃,才与马家商量,买下了三进院后面的罩院。二红不愿意回甘肃的原因是他娶了一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漂亮祥符小妞儿。
二红一家为啥离开了三进院,这一板马老二把底(了解),他爹马小旺在世的时候冇少叨叨这一板。压民国初年开始,二红关掉了徐府街上的戏服店铺,做起了跑单帮的买卖,逮啥干啥,只要能养家糊口就中。一直到了民国三年(1914年),陆军总长段祺瑞抵达祥符指挥镇压白朗军,经人介绍,又花了点银子,二红到段祺瑞手下当了个负责后勤补给的小军官,由此开始踏上了军旅生涯。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已经压国军退役的二红,本应该在三进院里颐养天年,可就在解放军进攻祥符的前夕,他也不知哪根神经错乱,带着全家离开了祥符。临走时他对马小旺说是回甘肃避避风头,等中原地区不打仗了,他们全家再回来。可这一走就是七十年了无音信,谁也不知二红这一家子人眼望儿(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马老二推算过二红的年龄,肯定是不在人世了,可他的家人呢?马小旺冇死的时候曾经说过,二红的老婆俊妞儿不会生孩儿,天天熬中药喝。二红想娶个二房,俊妞儿死活就是不同意,两口子见天为这吵架,直到离开三进院的前夕,二红已经六十岁出头,还不死心。别管二红这两口子眼望儿是死是活,有没有后人,三进院的另外那张老房契是被他们带走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房产充公就不说了,改革开放房改之后,三进院又回到私人手里。三进院的前院和中间正房的产权归马家所有,后面的二红家的罩院一直被龙亭区占用,属于公房,始终是区供销社的仓库。中间的正房马家长年租赁给别人好说,若要拆迁不再租赁就是,罩院更不在话下,只要二红家冇人来找,说拆就拆。目前唯一让区里头疼的就是马家临街的前院,马老二死活不愿离开的原因,就是摊为(因为)“马家烧饼”已经成了祥符城里家喻户晓的名吃,每天门口都排大队,恁好的生意,换谁谁也不想离开徐府街。特别是做门面生意的人都可清亮,生意的好孬绝对和地理位置有关,这可不是迷信,是铁律。
其实,区里负责拆迁的许主任也可清亮,让马家离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如果马家烧饼店在路南边就冇那些事儿了,可偏偏在路北边。路南不属于拆迁范围,路北红线以外也不属于拆迁范围,可这座三进院恰恰跨在红线以内,经过测量,距离山陕甘会馆正好三十米。许主任不止一次连花搅(开玩笑)带劝说地对马老二感叹:“恁爷可真有眼光,把三进院盖在山陕甘会馆旁边,就是为了让一百年以后,咱这帮负责拆迁的孙子作难啊……”
拆迁办的许主任,为了做通马家的工作,找马老二谈了无数次话,和颜悦色、称兄道弟地劝过,言辞激烈、满身火药味地吵过,马老二就是软硬不吃。许主任冇法了,只好让拆迁办的工作人员把一张最后通牒贴在了马家烧饼店的门上。尿不到一个壶里,矛盾必然激化,马老二就是这号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犟筋头,连他媳妇雪玲也拿他冇法儿。两口子过了大半辈子,雪玲太了解马老二是个啥德行,平常在生活中遇上个啥别扭事儿,大不了跟别人挺个头认个死理儿,大不了吵一架打一架也就罢了,这回可不一样。挺头要看跟谁挺头,这次挺头的对方是区政府。俗话说,民不和官斗,弱不和强斗,马老二却非得要斗。他还找了律师,可那个律师接了这个案子冇两天,就主动把律师费退给了马老二,并且跟区政府的人一个腔调,劝马老二还是识相点儿。徐府街拆迁不是区政府的决定,早在五年头里,就已经在市政府的规划之中,而市政府也是根据省政府乃至中央对国家级文物的保护精神,才做出徐府街拆迁的决定。正因为如此,那个律师是个清亮人,只要山陕甘会馆在徐府街上,这官司打到哪儿也打不赢,律师费再高也是白搭。
夜儿个晚上,雪玲试图再劝说一下马老二,可当她瞅见马老二把备用的煤气罐压屋里搬到前店时,雪玲彻底不敢再吭声了。马老二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用煤气罐对抗强拆的视频,他黑着脸说过,只要敢来强拆三进院,他也抱着煤气罐跟他们同归于尽。雪玲顿时明白,马老二这是准备着跟来强拆的人同归于尽啊!雪玲背着马老二,偷偷给在西安上班的儿子马青打了电话,让儿子赶紧压西安回来,只有儿子马青才有可能拾掇住他这个闷孙爹。马青接到雪玲的电话后,告诉母亲,天一亮他就坐高铁回祥符。压西安坐高铁到祥符也就四个钟头,雪玲心想,只要在这四个钟头内不出事儿,儿子马青一到家就啥都齐了。
儿子马青大学毕业后应聘到西安某研究所工作,三十大几的人了,还冇成家。用外人的眼光看,马青是个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工作又不错,知书达理的小伙儿。咋就找不着媳妇呢?是眼力头太高?还是另有其他啥原因?每次回家,雪玲都会问儿子自己的事儿咋样了?劝说儿子大差不差就中了,别挑花了眼,年纪也不小了,老两口都等着抱孙子呢。每次母亲说到这事儿,马青就搪塞母亲,急啥急,抱孙子这得等碰见合适的人不是。每当儿子说这话,雪玲就对儿子冒嘟噜壶(发牢骚):啥合适不合适,恁爹那副德行,我不照样跟他过了一辈子……
晌午头,马青回到家的时候,马老二和雪玲还在烧饼炉子前忙活着,一上午买烧饼的人就冇断。见到儿子突然回来,马老二似乎并冇感到奇怪,一边压烧饼炉里往外铲着烧饼,一边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雪玲脸上略带兴奋地问道:“还冇吃吧?”
马青也冇搭腔,伸手抓起一个刚出炉的烧饼,搁到嘴前面吹了吹,咬了一口,满脸舒坦地说:“还是咱家的烧饼好吃,西安的烧饼冇法儿比。”
马老二:“净说大实话。”
雪玲搁下手里的活儿,对马老二说:“你自己先招呼着,我去给青儿搅个甜汤。”
马老二:“厨屋柜子下面有变蛋(皮蛋),剥俩,西安的变蛋也冇咱家变的好吃。”
雪玲白了马老二一眼:“你的筐里就冇烂杏,有个烂杏还是疤瘌的。”
马老二一边往烧饼炉里贴着新烧饼,一边又来了一句:“净说大实话。”
儿子的回来,让雪玲整整一上午提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至少煤气罐的危险可以解除了。可奇怪的是,拆迁办的人上午冇来,等到下午也冇来,一直到烧饼炉收摊,也冇见着拆迁办的人影儿。哎?这是咋回事儿啊?最后通牒上不是明明写着是今儿个的日期吗?天擦黑的时候,赵家的燕子来到马家,给马家人带来了一个神秘、令人费解的消息。这消息是燕子今儿个去植树的时候听同事说的,区拆迁办突然接到指示,徐府街马家烧饼的那座三进院暂缓拆迁,啥时候拆要等候区政府的命令。燕子原想打听一下,为啥区里会突然下达这么一个指示,可打听了一圈也冇打听出来。燕子说,等明儿个上班她再继续打听,反正这里面肯定是有蹊跷。马家人也感到有蹊跷,马老二对雪玲和马青说:“孬孙们不定又想啥点儿呢,管他个孬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俺儿子和我一文一武,就是拼到血海里,他们也别想拆咱的房!”燕子临离开马家的时候说,她明儿个直接去问问许主任,究竟是个啥原因,马家这座三进院还拆不拆。
第二天一早,马家的烧饼店照常开门,马青替他爹出摊,让他爹歇上一天。别看马青这小子是个学理科的,压小就受家庭熏陶,干起烧饼面案上的活儿,手一点儿也不生,用他爹的话说,生就是个打烧饼的坯子。他爹却一门心意供他上了大学。马老二始终要了去一个心结,他不想让马家的后代再靠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手艺生活,为这,当年他没少跟儿子磨嘴。马青在第一次考大学落榜的时候,不想再考,就想跟着他打烧饼,马青与他争辩说,打烧饼跟马家先人刻山陕甘会馆里的木雕一样,是门手艺,山陕甘会馆里头的木雕招人喜欢,和马家的烧饼招人喜欢是一个道理,一招鲜吃遍天,大学毕业,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还两说,还不如打烧饼踏实。马老二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你别想,考不上大学,老子就是养你一辈子,你也别想打烧饼!”马青当然知道他爹的用心,出人头地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打烧饼是门手艺,可这门手艺还不如马家先人的木雕手艺,上不了台面,比起打烧饼,马青更看重的还是自己先人的木雕手艺。
每天上午十点来钟,是买烧饼顾客比较少的时候,在烧饼炉旁站了一早起的马青,刚坐在面案旁掏出手机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出现在了烧饼炉前,这姑娘中等个头儿,身材匀称,皮肤白得像张纸,烫过的头发略微泛黄,眼睫毛又黑又长,高鼻梁,薄嘴唇,瓜子脸,长得有点像外国姑娘。她衣着随意休闲,肩上挎着一个旅行帆布包。当雪玲问她买几个烧饼的时候,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目光带着她脸上的神情一起飘向了烧饼炉旁那条通向院内的通道,直到雪玲又向她问了一句要几个烧饼,她才反应过来。
“请问,后面这个院子,是马家的院子吗?”年轻姑娘用祥符话和声细语地问道。
雪玲:“是啊。”
年轻姑娘:“我想找找马家的人。”
雪玲:“俺就是马家的人。你有啥事儿?”
年轻姑娘:“冇啥事儿,我就是想进院子里面瞅瞅。”
雪玲:“一个破烂院子,有啥瞅头。”
年轻姑娘:“阿姨,我是压外地来的,是专门来看这个院子的,您能让我进去瞅瞅吗?”
雪玲打量着这个年轻姑娘,问道:“你是外地来的?”
年轻姑娘点头。
雪玲:“专门为这个院子来的?为啥?”
年轻姑娘:“俺爷爷奶奶曾经住在这个院子里。”
雪玲仍旧冇反应过来,嘴里说道:“哦,你是祥符人?”
年轻姑娘连连点头:“对对,我是祥符人。”
听到这句话,坐在面案旁正看手机的马青问道:“你爷爷奶奶曾经住在这个院子里,请问你贵姓啊?”
年轻姑娘:“我姓叶。”
马青眨巴着眼睛,疑问着说:“这院子里冇住过姓叶的啊?”
年轻姑娘:“哦,我是随俺母亲姓,俺爷爷叫二红。”
雪玲睁大了眼睛,惊呼道:“你是二红的孙女?”
年轻姑娘点头。
雪玲顿时满脸兴奋地冲马青说:“快去叫恁爸!”
马青起身说道:“别叫了,我领她进去吧。”
雪玲:“中,领这姑娘进院瞅瞅吧,后院的房子就是她爷爷二红的。”
真是二红家的后人找上门来了,谁也冇料到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找上门来的年轻姑娘,跟着马青来到马老二跟前,压随身的旅行包里,取出一张民国年间她二红爷爷跟马小旺在三进院门口的合影照,递给马老二看。马老二满脸激动,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把二红和马小旺的合影照看罢之后,催促着年轻姑娘:“妞儿,快说说,咋回事儿?恁爷爷和恁奶奶是咋回事儿?他们离开祥符的时候我还冇出生呢……”
就在这一刻,马家爷儿俩已经感觉到这个年轻姑娘的突然出现,有可能改变三进院要被强拆的命运。
找上门来的这个年轻姑娘叫叶焚月,她坐在马家的上房里,开始给马老二爷儿俩讲述起二红家的往事。
二红携带俊妞儿离开祥符是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解放军攻城的前夕,他们两口子说是回甘肃,其实是说瞎话,而是一路南下窜到了福建宁德,又压宁德坐船去了台湾。用二红的话说,回甘肃弄啥?共产党来势凶猛,得天下似乎大局已定,老家甘肃会不会成共产党的天下谁也说不准。那时候如惊弓之鸟的有钱人都在往沿海地带窜,一旦天下是共产党的了,就是往海外窜也好窜。二红两口子在宁德待了大半年之后,窜到了台湾,又压台湾窜到了新加坡。说来蹊跷,到新加坡一年之后,已经四十出头的俊妞儿突然怀孕了。用二红的话说,俊妞儿怀孕是因为新加坡的风水好。其实,风水好只是一个方面,到了新加坡后,他们两口子住的地方离天福宫不远,这座建于清代的天福宫供奉的是护航神“天后娘娘”,因为是福建人建造,当地的华人也称它为“妈祖宫”。刚到新加坡的俊妞儿为祈福平安,几乎每天去天福宫烧香,烧着烧着就把自己给烧怀孕了。这一下可好,他们两口子开始对供奉在天福宫内的妈祖天妃深信不疑,对他们每次在天福宫门口购买的那炷香也深信不疑。一天,当二红搀扶着大肚子的俊妞儿又去买香的时候,卖香的那位妇人瞅着俊妞儿已经出怀的肚子,微笑着问:“你们是想生个男孩还是想生个女孩?”二红说当然想生个男孩儿。于是卖香的妇人拿出了一炷香——俊妞儿从未见过的香,对俊妞儿说道:“不用怀疑,临产之前就烧这一炷香,准是个男孩儿。”俊妞儿是带着半信半疑开始烧那位妇人推荐的那炷香的,一直烧到临盆,果然应验,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并取名叫天福。再之后,过了许多年,二红老两口子一直在天福宫烧香烧到了死,那个叫天福的儿子也长大成家立业。更神奇的是,天福的媳妇在怀孕期间烧的还是那妇人家的香,只不过那位卖香的妇人已经去世,接替那妇人卖香的变成了她的后人。天福媳妇怀孕的时候,对接替卖香的人说,想生一个女孩儿,结果真的如愿以偿,生下来的这个女孩儿,就是今天找上门来的二红的孙女叶焚月。
叶焚月告诉马家人,她眼望儿从事的职业就是做香,她奶奶俊妞儿在世的时候告诉她,女人生不生孩子,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除了妈祖保佑以外,还有个很大的秘密,就是看她烧什么样的香。那个卖香妇人对俊妞儿说出了她生天福的秘密。自古以来,香药不分,俊妞儿去天福宫烧香后怀孕,那些经过各种药草配制过的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才使得二红家的香火延续。也就是因为那些香的神奇,真正把叶焚月引进了做香这个行当,还是因为叶焚月压小体弱多病,母亲生她的时候早产,呱呱落地时她还不足三斤,压小她的身体就不如同龄孩子那样健康,走路也晚,五岁以后才蹒跚学步,压童年时代开始,她爹妈就开始让她闻香,渐渐她身体越闻越好,闻着闻着她就与香结下不解之缘,再之后,香,便成了她安身立命赖以生存的生活保障,她不光卖香,还做香。
听罢叶焚月前三皇后五帝讲完二红家祖孙三代的经历后,马老二开始把话转到了正题上。马老二问:“孩子乖,恁爷爷二红,一走就不再照头,掰着指头算,整整七十二年,那你咋会在这会儿跑到祥符来了呢?”叶焚月告诉马老二,虽然她和她爹都是新加坡土生土长,但她的俊妞儿奶奶给家里定了个规矩,在家必须说祥符话,她和她爹说的祥符话,压小都是她奶奶俊妞儿一口一口教出来的。她爷爷在冇死的时候不止一次告诉她爹,在祥符的徐府街上还有自家的房子,她爹也有一搭冇一搭地告诉过她房子的事儿,用她爹的话说,那是清末民初盖的一个三进院,她爷爷二红压马家手里买了院子里的几间房,这么多年过去,有没有还两说,就是那几间房子还在,不定破烂成个啥样子呢。她二红爷爷死后,她和她爹早就把祥符城里的房子忘掉。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在网上查看制香的文章时,无意瞅见祥符城的一条消息,徐府街上的国家级文物山陕甘会馆周边要拆迁。她爹听她爷爷说过,他们家买的那几间房子,紧挨着徐府街上的山陕甘会馆。压网上那条消息来看,山陕甘会馆周边的那些面临拆迁的老房子,大多都是民国期间留下来的,很可能就有那座三进院。她爹也只是说说而已,并冇上心。起初她也一样,并不在意,只是随手在网上看了看山陕甘会馆的图片,又看了看有关祥符城的其他一些介绍,看着看着,她就被其中一篇文章吸引住了眼球,这篇文章写的是,徐府街上有一个源生茶庄,这个茶庄的老板张宝生虽然卖茶,却是一位制香老手,啥香都管做,最吸引她的是,这位张老板把饮茶与闻香合二为一,并声称自己做的香有宋代香谱之气味,更加有益于身体健康。啥是宋代香谱之气味?她被这句话给深深吸引住了。于是,她就动了来祥符的念头。她在网上做了一晚上有关祥符的功课,以往,祥符城都是在她俊妞儿奶奶的嘴里,对祥符并没有做过详细的了解,这下可好,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她俊妞儿奶奶的出生地方这么厉害,难怪她俊妞儿奶奶动不动就把祥符挂在嘴上,还逼着她和她爹在家说祥符话。这一下她明白了,祥符城厉害的不只是其厚重的历史,这里还出制香的高人。就这,叶焚月瞬间做出决定,说啥也要来祥符瞅瞅,一来拜会一下那个源生茶庄的张老板,二来领略一下古城的风采,至于三进院里她二红爷爷留下的那几间老房子,就算是搂草打兔子吧。
叶焚月是夜儿个一早来到祥符的,她先在徐府街上溜达了一圈,因为太早,山陕甘会馆和那个源生茶庄还冇开门,于是她就先去了龙亭区政府,打听一下徐府街拆迁的情况。在来祥符的路上,她在手机上找到了龙亭区政府的定位就在古老的龙亭后面,离徐府街并不算太远。于是,她叫了一辆三轮车,一路观光着龙亭湖的风景,来到龙亭区政府大门口的时候,正好赶在上班的点儿,她找到了区政府的拆迁办公室,在里面整整待了快两个钟头。她的出现,让拆迁办的许主任有些措手不及,有点从天而降的感觉,咋就在徐府街强拆令的最后一天,突然冒出了三进院另外一个房主来,而且还是个会说祥符话的新加坡姑娘。
尽管叶焚月说只是来问一问拆迁的情况,但许主任有些蒙顶,摸不清楚这位海外华人的分量,万一有啥来头,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吃不了可要兜着走。于是,许主任急忙叫住了正准备前去强拆的队伍,等他向区主要领导汇报后再做强不强拆三进院的决定。估计是区主要领导听罢汇报后也有些蒙顶,三进院的老房主压海外窜回来,这要是不经过人家房主的同意,把人家的房给强拆了,那可是要违反政策啊!人家房主不回来冇事儿,通知下发了,找不着人,该咋拆咋拆,拆罢了也冇事儿,可,只要房主来了,别管是七十年还是一百年,房子是人家的。眼望儿人家回来了,麻缠事儿也就来了。区里领导决定暂停强拆,但并不是不拆,而是让许主任把情况调查清楚后,做通房主的工作再拆。许主任所谓的把情况调查清楚,就是先要落实一下有没有老房契,可是叶焚月说,她走得匆忙,只是想先回来看看,冇料到却赶在了强拆这个节骨眼上。叶焚月告诉许主任,老房契家里有,忘记带来了,待她与新加坡的家人联系后,再将那张老房契寄过来。许主任一听人家还有老房契,就更不敢贸然行事了。
叶焚月离开龙亭区政府后,就直奔徐府街而来。
马老二听罢叶焚月的讲述,摇了摇头说道:“冇用,恁家的房契就是寄过来也冇用。”
叶焚月操着纯正的祥符腔,不解地问:“咋会冇用呢?房子是俺家的,房契是具有法律效应的,在俺新加坡,别说七十年,就是七百年,只要房子的主人有房契,谁也不敢动一砖一瓦。”
马老二:“徐府街不是恁新加坡,别说是咱的三进院,政府就是想拆山陕甘会馆,随便找个理由就拆了,老天爷也挡不住。”
叶焚月瞪大眼睛:“山陕甘会馆也要拆吗?”
马老二:“我就是打个比方,那是国家一级文物,借他八个胆他也不敢拆。我的意思是,这里不是新加坡,恁家的老房契就是寄来,他们也只是瞅上两眼,做做你的工作,能做通,两好合一好,赔你几个钱,工作做不通,立马翻脸拆恁的房。”
一直坐在旁边冇吭声儿的马青说话了:“中了,爸,人家叶姑娘这次压新加坡来,并不完全了解咱这边的情况。你老说的可对,咱这院子拆不拆根本就不取决于咱。随遇而安吧,《论语》里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意思就是,不怨恨天,不责备人,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却透彻了解很高的道理。”
马老二冲马青瞪眼说道:“别跟我跩词,《论语》里说的我不懂,拆迁办许主任说的我懂,不就是俺吃亏政府占便宜嘛!”
马青:“我并不是说,政府强拆占理儿,《论语》里还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的意思是,政府本身行为正当的话,不发命令,事情也行得通。如果他们本身行为不正当,纵然是三令五申,咱百姓也不会信从他们。咱家是冇办法,不从也得从,二红爷爷他们家却不一样,叶姑娘是外籍,咱们的政府一向是内外有别,等二红爷爷家的老房契压新加坡寄过来,真要是这么回事儿的话,咱的政府掂量掂量,觉得事儿沉,或许就改变主意了,不拆咱的三进院了呢!”
马老二一摆手:“不可能,山陕甘会馆周围一圈都拆完了,咋会摊为又出现一张老房契就留住咱这个院子?文物法也不允许啊!”
马青:“哦,你也知道文物法不允许啊,那还不多要点补偿赶紧走?不就是舍不得咱家那个烧饼炉子嘛。论语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意思就是,聪明人喜爱水,有仁德者喜爱山;聪明人活动,仁德者沉静,明白人快乐,有仁慈的人长寿。依我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怀宽广做一个长寿的人,比啥都强。”
马老二:“我就知你压西安窜回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话,劝我别去跟那些货较劲!”
马青:“我说的不对吗?”
马老二依旧满脸不服地说:“我就奇了怪,盖这院子是民国的时候,人家民国咋就允许咱家把院子盖在山陕甘会馆旁边呢?民国就冇文物法吗?”
马青:“民国是民国,现在是现在,民国俺爷爷盖这座院子的时候,山陕甘会馆还不属于文物吧。”
马老二:“中了,先别说这些糟心事儿了。人家叶姑娘压新加坡来一趟也不容易,不管咋说,咱两家都是一个院子里的老邻居。叶姑娘头一次来祥符,人地两生,你给叶姑娘当个导游,领着她四处转转。房子的事儿,等新加坡那边把老房契寄过来后再说吧。”
叶焚月挺开心的,有了一个不花钱的导游,还是个文质彬彬、操着祥符话、会引经据典讲《论语》的帅哥。
吃罢晌午饭后,在叶焚月的要求下,他俩先准备去源生茶庄。马青不懂香,但他知道源生茶庄的张老板在卖茶叶的同时,也做香卖。他跟叶焚月说,张老板那个老头儿挺隔赖(古怪)的,不太好打交道,让叶焚月有点心理准备。叶焚月说她只是去拜访,彼此以礼相待,做香的人大多知情达理,她不会让张老板感到不舒服的。俩人边走边说,大老远就瞅见源生茶庄依旧关着店门。马青对叶焚月说,反正都在这条徐府街上,早去晚去拜会张老板都一样,于是,俩人便朝山陕甘会馆的大门走去。
压会馆的大门外开始,两人的话题就转向了山陕甘会馆,马青如数家珍地给叶焚月介绍起来,却发现叶焚月的心思好像并不在于此。两人进到会馆院子里之后,那些光彩照人的木雕、砖雕、石雕,依然吸引不住叶焚月的眼睛,她心不在焉,好像心里在想着其他的什么事情。
马青:“我讲的你是不是不爱听?”
叶焚月:“不是的,我在想一个问题。”
马青:“啥问题?山陕甘会馆的吗?”
叶焚月:“跟山陕甘会馆无关。”
马青:“哦,那我就不问了。”
叶焚月:“与你有关。”
马青略带惊讶:“与我有关?啥问题啊?”
叶焚月:“你不是个理科生吗,咋出口就是文言,一套一套的?”
马青:“这也算个问题啊?俺爹还是个打烧饼的呢,俺爷爷和爷爷的爷爷还是刻木雕的呢。我是学理科的,我也会打烧饼,可我最大的兴趣还是刻木雕。”
叶焚月:“你还会刻木雕?”
马青:“有啥大惊小怪,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再说一句不谦虚的话,我刻木雕的水平,不在我爷爷之下。”
叶焚月带有感叹地说道:“我虽然是头一次来祥符,但我感觉祥符城的人好像跟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
马青:“咋不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俩眼。”
叶焚月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祥符人身上最有代表性。”
马青:“为啥用在祥符人身上最有代表性?”
叶焚月:“我早上去龙亭区政府的时候,坐了一辆人力三轮车,那个蹬三轮车的是个中年人,可有文化了,一路上给我介绍着龙亭的前世今生,令人肃然起敬。”
马青:“一定给你介绍龙亭前面的樊楼了吧。”
叶焚月:“对啊,介绍得可仔细。”
马青:“他是不是告诉你,那樊楼就是北宋年间,宋徽宗二半夜压宫里窜出来,就是在那座樊楼上跟李师师约会的?”
叶焚月:“对呀,我还让三轮车在樊楼跟前稍停了一会儿,拍了几张照片,心里赞叹宋朝真是太了不起,能盖这么大、这么漂亮一座楼,而且保留得这么完整、这么好。”
马青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不屑:“哦,是吗?”
叶焚月:“你的口气不对啊?”
马青:“咋不对啊?”
叶焚月:“你是不是守着祥符城,对祖先留下的东西审美疲劳啊?”
马青点头:“嗯,你说的冇错,是很疲劳,因为你见到的那座宋代保留下来的樊楼,是1984年才盖的。”
叶焚月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马青:“听说过岳飞枪挑小梁王吗?”
叶焚月:“当然听说过,我小时候,俺奶奶最喜欢跟我讲的祥符故事中就有枪挑小梁王。”
马青:“那我告诉你,宋朝的历史上根本就冇小梁王这个人。”
叶焚月眼睛瞪得更大了:“咋可能……”
马青:“杨家将知道吧?”
叶焚月:“当然知道。”
马青:“又是从你奶奶那儿听的吧?”
叶焚月:“那是。”
马青:“杨家将里有个杨宗保,对吧?”
叶焚月:“杨业的孙子,杨六郎杨延昭和柴郡主的儿子,少年从军,后来娶了穆桂英当老婆,生了个女儿叫杨金花。”
马青:“嗬,门儿清啊。”
叶焚月:“小时候,听俺奶奶喷祥符的故事,喷的最多的就是杨家将。那个柴郡主是在天门阵战役时,沙场产子生下来杨文广,也就是杨宗保的弟弟,我冇说错吧。”
马青微微一笑,说道:“根据《宋史》记载,杨家三代抗辽的人只有杨业的儿子杨朗,也就是杨延昭,还有杨延昭的儿子杨文广,其余的人统统没有,哪来的什么杨宗保?杨延昭的儿子杨宗保根本无史可证,也就是说,杨宗保查无此人,纯属杜撰。”
叶焚月:“啥?杜撰……”
马青:“拉你去龙亭区政府的那个蹬三轮的,一定给你介绍了龙亭的杨家湖和潘家湖了吧?”
叶焚月点头:“嗯,介绍了。”
马青:“咋介绍的啊?”
叶焚月:“自古有传说,‘杨家湖,潘家湖,一个清来一个污,杨家忠义千古清,潘家奸臣万代污’。”
马青:“蹬三轮的是不是还告诉你,宋朝皇宫的位置就在龙亭啊?”
叶焚月:“对啊,龙亭前面是潘杨二湖,龙亭后面是万岁山,都属于皇宫啊。”
马青:“中国古代的皇宫有五里大内之说,横竖都是五里,所以叫五里大内,对吧?”
叶焚月:“没错。”
马青:“潘杨二湖是不是潘家和杨家的所在地?”
叶焚月:“当然是啊。”
马青:“那好,我问你,潘家和杨家的府邸能建在皇宫里吗?”
叶焚月眨动着黑黑的眼睫毛,张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缓过神儿,说道:“就是啊,五里大内之中咋可能有文臣武将的府邸?绝对不可能啊……”
马青:“明白了吧,祥符城的历史,特别是老百姓知道的那些宋朝历史,基本上都在评书演员的嘴里和戏曲舞台上。也就是说,现如今你看到的祥符城,基本上跟宋朝冇啥关系,潘、杨湖是假的吧,祥符府衙是假的吧,包公祠是假的吧,还有你看到的樊楼也是假的吧。当然,也有真的,只是朝代不一样,比如这座山陕甘会馆,它才是整个祥符城内最货真价实的历史遗留物,只不过它与宋代无关,虽然货真价实,却不太受人重视。”
叶焚月用目光扫视着房梁上一丛丛精美的木雕,说道:“你的意思是,祥符城最有历史价值的地方在这儿?”
马青:“这是我的个人观点。”
叶焚月瞅见房梁上的木雕,徜徉着步子,嘴里轻轻冒了一句:“挺有意思的。”
马青:“不光是有意思,还有故事。”
叶焚月:“我说的不是木雕,我是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马青:“我这个人有啥意思啊?”
正准备往下说的叶焚月,忽听见马青嘴里轻轻地“哎”了一声。
叶焚月扭脸问道:“咋啦?”
马青朝大殿旁边努了努嘴:“那儿。”
叶焚月向大殿旁边望去:“那儿有啥?”
马青:“看见冇,那个穿黑呢子上衣的人,就是源生茶庄的张老板。”
叶焚月:“就是那个说话声音很大的人?”
马青:“嗯,就是他。”
这时,源生茶庄的张老板,正跟一个与他岁数相仿的男人在说着什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一听,好像是在为什么事儿争论。无论张老板咋冲着那个男人挟邩(xié huò吵闹、嚷嚷),那个与他岁数相仿的男人依旧不紧不慢、面带微笑地与他周旋。张老板面红耳赤、手舞足蹈,最后狠狠地骂了一句:“……早知是这,我就应该跟恁签个协议,这下倒好,也投入了,恁局长一句话就去球了,咋着?我还能把恁的山陕甘会馆烧了吗?放着钱不挣,恁就是傻孙,见天哭穷喊挣不住钱,挣不住钱是恁冇本事,别以为历史悠久恁就能倚老卖老,卖吧,一天卖不够一百张门票,倒驴不倒架,活该!还跟我说这是规定,啥狗屁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能让尿憋死?我看整个祥符城也就是恁山陕甘会馆是这副穷德行了……”
叶焚月:“那个男人是谁?”
马青:“山陕甘会馆的齐馆长。”
叶焚月:“他俩在吵啥呢?”
马青仔细听了听:“好像是租房子的事儿。”
“我去拜见一下张老板。”叶焚月抬脚就要去,却被马青一把拉住。
叶焚月:“咋啦?”
马青:“先别去。”
叶焚月:“没关系,我去还能缓解一下他们,先给张老板请个安,认识一下,然后再去他的源生茶庄。”
马青:“快拉倒吧,你不了解张老板这个人,他是徐府街上最隔赖的人,一般的人都不愿意招惹他的事儿。用祥符话说,他就是个孬家,别看一把岁数了,说话不打脸,说难听话能把人给噎死。他在跟人吵架,心情正不好,他才不管你是压哪儿来的。徐府街上的人都知道,有一回,源生茶庄去了个会说中国话的老外,河南大学的外教,那个货把源生茶庄里的红茶绿茶尝了个遍,不买也冇啥,可那货却说喝茶容易让人骨质疏松,一下把张老板给惹恼了。你猜咋着,他直接把一杯茶泼到那个老外的脸上,老外报了警,好不拉倒。”
叶焚月:“后来呢?”
马青:“啥后来不后来啊,都知他隔赖,谁也拿他冇法儿。最后警察替他给人家老外道道歉,才算拉倒。”
叶焚月有点怯气了,不敢再上前。她瞅着张老板心里在想,这么难缠个人,找他去请教做香,哪句话说不好,会不会也被泼上一脸茶水啊。
马青瞅着还在大声挟邩的张老板,接着对叶焚月说道:“俺徐府街上有句顺口溜:‘马家的饼,会馆的雕,不抵源生的张老板孬。’”
叶焚月听了马青这话更怯气了,在她眼里,那位和自己父母年纪大小差不多的张老板,是个这么不好打交道的人……
说到这位源生茶庄的老板张宝生,马青如数家珍,他领着叶焚月在会馆里一边转悠,一边把张老板的小出身,以及传说,一板一板讲给了叶焚月。
这个开茶馆的张宝生,原先不是卖茶的,更不是做香的,他曾经在祥符城里一家最好的酒店当管理人员。由于脾气太孬,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罪了总经理,时不时被穿小鞋,一怒之下,扇了总经理一耳光,还冇等酒店对他做出处理,拍屁股辞职,去开起了出租车。出租车冇开两天,张老板讲义气、好朋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那辆出租车恨不得变成亲朋好友们的私家车。婚丧嫁娶,走亲访友,他还给人家当免费司机,别说挣不到钱,还赔钱,老婆见天跟他吵架。在全国兴起喝普洱茶的时候,他赶时髦,卖掉了出租车,又借了些钱,在徐府街山陕甘会馆斜对面租了个门面房,开始做普洱茶生意。起初,他挂出的招牌并不叫源生茶庄,叫徐府街茶馆。别看这个张宝生的长相粗枝大叶,但他是个极聪明能干的人,不管干啥都是全身心投入,而且很快就会有个四六式(差不多)。当他的茶馆在徐府街上立住脚之后,他又开始生点儿,嫌他的茶馆面积太小,于是,他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租下了隔壁一家卖烧鸡的房子,将两个门面房连为一体,增大了茶馆的面积。人啊,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走运时天上都掉馅饼。在两间门面房重新装修的时候,无意之中,压两房之间的砖板地下面挖出来两件宝贝,一块名为源生茶庄老招牌和一尊铜香炉。后经专家验证,老招牌上面“源生茶庄”四个字出自民国时期相国寺的大和尚之手,那尊铜香炉曾经也是相国寺里的。这下可让张宝生得兜(满意)了,把铜香炉供在了茶馆里,把源生茶庄的老招牌按照原样新做了一块,把徐府街茶馆更名为源生茶庄。奇怪的是,压茶馆更名之后,这位张老板开始了做香,起初,只是做着玩玩,谁知做着做着还做出了名气,源生茶庄卖茶间或卖香,相得益彰,祥符城里懂茶和懂香的人说,源生茶庄的茶得益于他的香,他的香比茶好。张宝生为啥会做香却成了一个谜,不管谁问起,张宝生守口如瓶,就是不说。不少人提出想瞅瞅他是如何做香的,都遭他拒绝。他做香的地方就在源生茶庄最里头一间小屋里,他在里头做香的时候关着门,谁也不让进。不做香的时候锁着门,钥匙只有一把,挂在自己腰间,就连他老婆也不能随便进入他那间做香的屋子。
马青告诉叶焚月,源生茶庄张宝生做香的那间屋子,他曾经进去过一次。那是在他第一次冇考上大学在家复读期间,张宝生请他给那尊铜香炉用紫檀木雕一个底座,他把底座雕好之后送到了源生茶庄。当时张宝生正在那间屋子里做香,他把紫檀木底座送进了那间屋里。张宝生将铜香炉摆放到底座上,赞不绝口,十分满意,并对马青说,不是家儿他是不会让进那间屋的。
叶焚月:“这么说,你木雕的手艺不错啊。”
马青不以为然地:“因为给张老板雕那个底座,还被俺爹臭骂了一顿。”
叶焚月:“你爹为啥骂你呀?”
马青:“骂我不务正业呗。”
叶焚月:“你不是也考上大学了嘛。”
马青:“可我喜欢木雕,俺家祖辈都是靠木雕吃饭的手艺人,俺爷爷,俺祖爷爷,都是搞木雕的,就俺爹是打烧饼的。虽说我也喜欢打烧饼,但我更喜欢的是木雕。”
叶焚月:“有遗传基因。”
马青:“我目前在西安的工作也不错,但不知为啥,我还是想重归祖业刻木雕。山陕甘会馆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压小到大,来这里上千次,每次进来看见俺家先人这些作品,都会心潮澎湃,每一次都会有一种新的感觉。”
叶焚月点着头,带有一点感同身受地说道:“我也是,当每一次坐到香案前做香的时候,就像初恋,所以我不想结婚,就想把这种初恋的感觉进行到底……”
马青认同地点了点头:“彼此。就是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我到现在还单着。”
叶焚月看了一眼马青,似乎想说什么,却冇说出来。
马青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你是不是因为总是有这种感觉才不想结婚?”
叶焚月沉默了一小会儿,反问道:“你呢?”
马青:“我不完全是,我是不想在西安,一直想回祥符,想把俺马家的木雕传承下去。”
叶焚月:“这跟结婚成家好像关系不大。”
马青:“谁说关系不大。如果改行做木雕的话,我就必须回到祥符,必须守着徐府街,必须每天能看见山陕甘会馆。”
叶焚月不吱声了,她的目光慢慢地在大殿和厢房檐下的桁、枋、雀替、挡板、垂柱上面遍布的木雕装饰上面移动。这时,马青的声音在她身旁娓娓响起,像是一个解说员:“这上面采取的雕刻手法,有圆雕、半圆雕、高浮雕、浅浮雕、悬雕、透雕等多种技法,在人的视点与雕刻面的关系上,创造了焦点透视、散点透视、破时空透视等多种艺术形式,广泛利用有限的空间,通过起位升降、线条流畅、光影处理等造成的视点错觉,具有非常巧妙的艺术特点……”
叶焚月:“我不懂木雕,只觉得它很美,但是,我已经被你们马家先祖的木雕手艺给折服了……”
……
马青把叶焚月送到了她预订的一个叫“在梁君宿”的民宿酒店。这个酒店里有一尊千手千眼佛的木雕,叶焚月冇回房间,她来到那尊千手千眼佛的木雕前,站了好长时间。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想的不是今天在山陕甘会馆里看见的那些精美的木雕,而是那个在大声歇喝的张老板,在想马青跟她说的源生茶庄里那间神秘的做香房间,在想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友好地与那个隔赖张老板沟通成为朋友,怎么样才能进入那间做香的房间。此时此刻,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张老板之所以不让别人进入他做香的房间,一定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做香的配方。张老板的香之所以受欢迎,最终的卖点肯定是在香的配方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配方?都有些什么成分?为什么网上说有“宋代香谱之气味”?她真是太想知道了,可是一想到张老板今天在山陕甘会馆里那副大声挟邩的模样,她顿时底气不足。她只有站在这尊千手千眼佛的面前,暗自祈祷菩萨保佑她祥符之行能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