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圣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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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天

窗帘上端一线或明或淡的亮光向我预告天气,甚至在向我告知天气之前就叫我恼火了,这一线亮光,我根本不在乎嘛。还在我背窗朝墙时,在光线出现之前,我凭第一辆驶过的有轨电车的响声和铃声,便能猜出车子是在雨中无奈地滚动还是向蔚蓝色的天际行进。因为,不仅每个季节而且每种气候都为它提供氛围,如同一种特殊的乐器,用来演奏以自身滚动和铃声组成的同类曲调,然而这同一曲调到达我们耳边不仅同曲异工,而且异色异义,更有甚者,表达着完全不同的情感:大雾弥漫时像鼓似的闷声闷气,风吹溪流时像手提琴似的流畅和清脆,随时配合鲜亮轻快的急繁弦管,或者,冰封日丽时像钻孔器钻破苍青冰块似的奏出短笛回旋曲。

街头最早的声响给我带来雨天阴冷难熬的烦恼,或寒气战栗的亮光,或雾霭消声所引起的软瘫,或急风暴雨前的温湿和阵热:轻微的阵雨刚把街头声响润湿就被一阵风吹干或被一抹阳光晒干。

那些日子,尤其风钻进烟囱时发出不可抗拒的呼啸,真令我心怦怦直跳,其剧烈的程度胜于一个姑娘听见马车滚动,驶向她未被邀请的舞会;乐队之声从敞开的窗户进来,我真希望前夜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天蒙蒙亮到达诺曼底的某个城市,如科德贝克或巴约,在我看来,古老的城市和钟楼就像科舒瓦农妇的传统头巾,或马蒂尔达王后[1]的花边便帽;到了那里就立即出去散步,去暴风骤雨的海边,直到渔夫教堂,该教堂精神上一直受到浪涛的保护,滚滚波涛仿佛尚在透明的彩画玻璃上闪烁,浮托着威廉[2]和勇士们蔚蓝和绯红的战船,任其在环形的绿色涌浪之间劈波斩浪,留下这座好似设在海底的教堂:湿湿的,呈现一片抑制的寂静,圣水石缸的凹处还稀稀拉拉留着一点点积水。

甚至不需要白日的光芒、街头的杂声,天气就可以向我显示向我提醒时令和季节变化。我觉得身上由神经血管织成的小城堡里的通信和交流趋于平缓时,便知道下雨了,我就很想身处布鲁日[3],待在暖如冬日的熊熊炉火旁,午间饱食冻肉、黑水鸡、小猪肉,宛如置身勃鲁盖尔[4]的画中。

如果通过睡意,感到我的神经已在我的人之先苏醒并活跃起来,我便揉一揉眼睛,看一看钟点,弄清楚是否来得及赶到亚眠结冰的索姆河畔观赏大教堂[5],以及躲在南墙飞檐下避风的雕像,飞檐上雕有南方太阳下明暗有致的葡萄园。

薄雾溟蒙的日子,我希望只在夜间见过的古堡里过夜,在那里第一次醒来,很晚起床,穿着睡衣,哆哆嗦嗦、快快活活跑到熊熊壁炉旁烘烤,冬日冰冷的太阳也来到火旁的地毯上取暖;我从窗口眺望我所不认识的一片空间,在看上去非常美丽的古堡两翼之间有一个宽阔的院子,那里马伕们正在备马,准备一会儿送我们去森林观看池塘和寺院,而早起的古堡女主人则吩咐下人不许出声,以免吵醒我。

乍暖还寒的初春早晨,有时牧羊人的木铃在蔚蓝的空中发出的声音比西西里岛牧民的笛声更清脆,我真想经过积雪的圣哥达[6],下山去百花盛开的意大利。我受到早晨阳光的感召,跳下床,对着镜子手舞足蹈,欢腾雀跃,高高兴兴说些毫无巧意的话,甚至唱起歌来,因为诗人好比门农雕像,一遇日出朝晖便吟唱起来[7]。

我身上垒着许许多多人,当他们逐一哑口无言,当极端的肉体痛苦或睡眠使他们一个个坠落消失,最后剩下的,总是站着的那个,就是我的神明,很像我童年时代眼镜店玻璃橱窗里的修士娃娃:雨天打伞,晴天脱帽。如果天晴,护窗板哪怕关得密密实实,我的眼睛哪怕紧闭,恰恰因为风和日丽,紫霭升腾,我却咕咕哝哝,旧病大发;持续的疼痛几乎使我失去知觉,失去言语,我根本不能说话,不能思想,连盼望雨天来止住犯病的愿望都没有了,连产生这个愿望的力气都没有了。除了我嘶哑的喘气声,万籁俱寂,我听见心灵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快活地说:天气晴朗,天气晴朗,痛苦的眼泪夺眶而出,使我说不出话来;但假使一时能喘得过气,我就会吟唱,眼镜商的小修士,我唯一的化身,便脱下帽子,预告炎阳普照。

所以,后来当我习惯彻夜不眠白天大睡时,我感到白昼就在身边,视而不见,对白天和生命的渴望更为强烈,总也得不到满足,东方泛白,天光翳翳,“三钟经”淡淡的晨钟在空中苍白而急促地回旋,宛如破晓前的微风,又如晨雨点点,飘散四方,此时我就很想跟拂晓出门的人们分享远足的愉悦,他们准时到外省某家小旅舍的院子赴约,他们跺脚闲荡,等着套好马车,颇为自豪地向那些不信他们前夜许诺的人显示他们是遵时守约的。天气晴朗无疑。每逢夏日晴天,午休的睡眠美不可言。

窗帘紧闭,躺着也没关系!只要有一点点白天的光线或气味,我就知道时辰,不是想象中的而是现实现时的钟点,不是梦幻中的而是我身处的实际时间,其感受仿佛比实际的愉悦更进一层。

我不外出,不午餐,不离巴黎。然而,当夏日晌午稠腻的空气使我的盥洗室和玻璃衣柜的单一气味染上光泽并得以离析,当这些气味在蓝色丝绸大窗帘下“冻结”成似明似暗的螺钿色,固定不动而清晰可辨,我便知道此时跟我前几年一样的初中生、跟我差不多“忙忙碌碌的人们”正下火车或下船回到他们乡间的家中吃午饭,我也知道,在大街椴树下,在热气腾腾的肉铺前,他们掏出怀表查看“是否晚点”时已经开始享受回家的快乐:在昏暗而花哨的小客厅里一束阳光僵着不动,仿佛使氛围麻醉了,他迎着扑面而来的香水味儿,穿过芬芳的彩虹,然后走进昏暗的配膳室,那里虹彩闪烁,宛如突然进入一个岩洞,盛满水的凹槽里冰镇着苹果汽酒,其“清凉感”一会儿将沿着他的食道四壁浸入全部黏膜,使之冰凉和充满香气,喝酒用的玻璃杯模糊不透明却非常好看非常厚实,像女人的部分肌肉,叫人情不自禁想亲吻,却总吻得不过瘾,恨不得咬上一口;他们已经享受到厨房的阴凉,桌布、餐具柜、苹果汽酒、格吕耶尔[8]奶酪同棱柱形玻璃杯为伍,准备受餐刀的折磨,各自不同的香味亮晶晶冻结成条纹纵横的玛瑙色,外加几分神秘,当端上洋溢樱桃味儿,而后是杏子味儿的高脚盘时,厨房的气氛就像布局有致的血管,细巧妥帖。苹果酒的气泡冉冉上升,其数量之多,溢出后沿着酒杯挂下来,可以用小勺把成团的气泡接住,有如东方海洋里麇集的小生命,一网撒下去便可捞起成千上万的卵块。气泡沿杯外围凝成块状,很像威尼斯玻璃杯,为由苹果酒染成粉红色的外表绣上精致的滚边,显得特别灵巧。

有如音乐家要把脑中回旋的交响乐写到纸上时,需要在琴键上试弹以便确信他定的调与乐器真实的音乐相符,我下床才片刻,就到窗前拨开窗帘,以便确实跟上光线的亮度。我同时跟上其他现实事物的节拍,对现实的欲求在孤独中更加亢奋,可能接触现实给生活平添一份价值:对不认识的女人便是如此。瞧,现在走过的那个女人,她左顾右盼,从容不迫,信步转向,宛如一条鱼游于透明的水中。美不是我们想象事物的极致,不是在我们眼前的抽象典型,相反是一种新的典型,很难想象现实会向我们奉献的典型。譬如那个十八岁高挑的姑娘,玲珑秀气,双颊苍白,头发卷曲。嗨,我早点起床就好了。但至少我晓得白天这样的机会多得很,于是我的生活欲望就增加了。因为每一种美是一个异样的典型,因为没有美丽而只有美丽的女人,所以美是一种催动,诱人向往只有美才能实现的幸福。

舞会上我们见到交织而过的不仅是涂脂抹粉的漂亮姑娘,而且是不为人知的过江之鲫,她们的生命不可捉摸,难以识辨,对她们每个人我们都想深入了解,所以这样的舞会既美妙无穷又令人痛苦!有时某个女人用情欲和憾恨交织的目光,默默向我们启开生命,但我们只能以情欲进入她的生活,舍此别无他法。唯独性欲是盲目的,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产生欲念,等于用布条蒙住眼睛闲庭信步,明知道那是可以随便出入的福地,而又不让人家认出我们……

但她,对我们还是个未知数!我们很想知道她的姓氏,至少她的姓氏能使我们重新找到她,也许她是名媛淑女而瞧不起我们的姓氏;我们很想知道她的父母,其社会等级和习惯必定是她的义务和习惯;我们很想知道她住的房子,她穿越的街道,她会见的朋友,有幸前来探望她的人们,她夏天去的乡间,也就是使她更远离我们的地方;我们很想知道她的癖好,她的观点,以及有关她的一切:明确她的身份,组成她的生活,吸引她的目光,容纳她的到场,占满她的思想,接纳她的躯体。

有时我走向窗户,掀开一角窗帘。我看见一群小姑娘在她们的女教员带领下踏着一汪汪金光去上教理课或上世俗课,她们柔软灵活的步态使得一切不由自主的动作变得纯洁无邪,她们冰肌玉骨,仿佛属于一个不可捉摸的小社会,仿佛对她们穿行其间的芸芸众生即便不是无拘无束地肆意嘲笑,也是视而不见,她们的目中无人表明了她们的卓尔不群。姑娘们仿佛在目光中把她们和您拉开距离,以致她们的美貌使人难堪;她们不是贵族姑娘,因为在贵族中由金钱、豪华、风雅引起的无情距离比在任何地方都消除得彻底。贵族可能为了寻欢作乐而追求财富,但视财富如敝屣,把财富与我们的笨拙和贫穷以同一尺度对待,毫不做作,真心诚意;她们甚至不是纯金融世家的姑娘,因为那样的姑娘尊重其希望购买的东西,尚比较接近劳动和尊重他人。不,她们这些姑娘成长的社会正是冷酷地把您拒之千里的社会,即金钱帮口社会;这个社会凭借妻子的姿色或丈夫的时髦,已开始追逐贵族,明天还千方百计同贵族联盟;今天虽在反对贵族享受特权,但已经痛感平民姓氏使女儿们难以指望拜访公爵夫人;她们的父辈从事经纪人或公证人职业,由此她们可以设想父辈们的生活跟大部分同僚是一模一样的,必定不乐意会见同行的女儿们。这个阶层很难涉足,因为连父辈的同僚们都被排斥在外,连贵族都不得不卑躬屈膝才得以涉足其间;经过几代的阔绰和运动,她们变得风姿绰约,多少次正当我对她们的美貌叹为观止时,她们只需投来一道目光,就让我感到她们与我之间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觉得更难接近她们了,何况我认识的贵族却不认识她们,无法把我介绍给她们。可惜!我们得不到所有的幸福,就拿那位金发姑娘来说,跟着她快活是幸福,被她又冷又阴的脸上严肃的眼睛所认识是幸福,能坐在她膝上搂抱她的纤腰是幸福,了解她鹰钩鼻、冷峭眼、白高额的命令和法则是幸福。这些幸福虽说得不到,但至少我们得到赖以生活的新理由……

有时,汽车的恶臭飘进窗来,新思想家们觉得这种气味腐蚀我们的乡村,他们认为人类心灵的快乐按照人们的愿望各不相同,进而认为独特性在于事实而不在印象。但,事实如过眼烟云,立即被印象改变,汽车的气味飘进我的房间,恰恰是夏天乡间最令人陶醉的气味,浓缩着乡村的美丽和遍游乡村的欢乐,加上接近所追求的目标的欢乐。甚至山楂花的香味只不过使我想起可以说是静止和限定的幸福,因为受篱笆的限制嘛。汽油沁人心脾的气味,带着天空和太阳的色彩,意味着乡村广袤无边,意味着外出的快乐,深入矢车菊、虞美人、紫苜蓿中间的快乐,得知我们将到达女友等候我们的福地的快乐。整个早上,我清楚记得,在博斯田野散步使我逐渐远离女友。她离我散步的地方约十法里[9]。时不时一阵疾风吹过,使太阳下的麦子卧倒,使树木簌簌战栗。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最遥远的地区仿佛是相同地点一望无际的继续,我感到那阵风以直线来自女友等候我的地点,疾风吹拂她的面庞后直奔我而来,从她至我的路上,畅通无阻地驰过无边无际的小麦、矢车菊、虞美人田野,她和我仿佛只处在一片田野的两端,我们俩各处一端,柔情脉脉地互相等候,虽然相距遥远,眼睛看不见,但甜蜜的风儿吹来,仿佛是她送来的飞吻,仿佛是她从口中直接向我散发的气息,所以,当回到她身旁的时刻一到,汽车就很快使我越过那个距离。我爱过其他女人,爱过其他地区。散步的魅力在于同我爱恋的女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害怕靠得太近使她厌烦使她不快从而很快使我痛苦不堪,我只在抱希望去见她时才觉得与她近在咫尺,而我总借口出于某种急需才跟她在一起,却抱有希望受邀再去见她。就这样一个地区悬空在一张脸上,也许反过来说,一张脸悬空在一个地区上。在我设想那张脸的魅力时,她住的地区,是因她的魅力而使我喜欢,可能促使我住在那边,促使她和我同舟共济,让我找到快乐,因此那个地区就是魅力的一个因素,就是人生的希望的组成部分,总之,那个地区已经寓于爱的愿望中了。由此,风景的深处搏动着一个人儿的魅力。由此,一处风景的诗意整个儿寓于一个人儿身上。由此,我的每个夏天都带有一个人儿的脸庞和体形,带有一个地区的形貌,更确切地说,同一个梦想的形态:在梦幻般的欲望中我很快把生灵和地域交织混同;红花蓝卉的茎秆带着湿润闪亮的叶子爬过阳光灿烂的墙头,显现出我某一年情笃意浓地倾心大自然的痕迹,仿佛我留下了签字;下一年却钟情晨雾霏微下的一个凄凉湖泊。年复一年,这样的地方,抑或我千方百计把心上人儿带去,抑或为了跟她待在一起而拒绝前往,抑或因为我以为是心上人儿住的地方而情有独钟,但往往不确实,名声尚存罢了,而我已知道阴差阳错了,过往的汽车气味使我乐不可支,并引诱我追逐新的快乐,那是夏天的气息,力量的气息,自由的气息,自然的气息,爱情的气息。

注释

[1]马蒂尔达王后(1031—1083),出生于盛产绣花滚边的佛兰德,佛兰德伯爵博杜安五世之女。1053年嫁给诺曼底威廉公爵,后来威廉取得英国王位(1066),她成为英国王后。历史上误传现藏于巴约图书馆的著名巴约壁绣出自王后之手。这幅绒绣长七十余米,宽半米,包括五十八个场景,描绘诺曼底人征服英国的故事。

[2]威廉,指威廉一世,又称征服者威廉(约1028—1087)。法国诺曼底公爵(1035—1087)。堂兄英王爱德华无嗣,认威廉为继承人(1051)。1066年爱德华逝世,大贵族哈罗德即位,威廉凭借先王遗嘱,纠集诺曼底封建主和骑士,在教皇支持下渡海侵入英国,黑斯廷斯一战打败哈罗德,自立为英王(1066—1087)。

[3]布鲁日,比利时西北部古城,重要水陆运输枢纽,旅游重镇。市内建筑很有特色,古堡、钟楼、教堂、博物馆都值得一看。

[4]勃鲁盖尔(1525—1569),佛兰德画家。作品有《海船》《乞丐》《收获》《冬猎》《盲人》等。

[5]亚眠,靠近英吉利海峡的法国索姆省首府。亚眠大教堂建于十三世纪,规模宏大。

[6]圣哥达,位于阿尔卑斯山脉瑞士一侧,南与意大利交界,著名的圣哥达隧道连接瑞士北方重镇巴塞尔与意大利的米兰。

[7]门农,希腊罗马神话中的英雄。黎明女神厄俄斯和提托诺斯的儿子,埃塞俄比亚国王。他在支援特洛亚人的战争中起了重要作用,并献出自己的生命。厄俄斯丧子,痛哭不已,从此清晨的露珠被称为厄俄斯的眼泪。此处门农雕像,是希腊和罗马人对底比斯附近的法老庙前两座巨型雕像的称谓。相传公元27年,一场地震使坐北的雕像部分倒塌,从此这座门农雕像每逢日出沐浴朝晖,便发出好似人声的哀鸣,如诉如泣。据说这是门农在向母亲请安。传说极富诗意,此后一直为诗人们传诵。

[8]格吕耶尔,瑞士弗里堡州小镇。以奶酪闻名。——编者注。

[9]一法里约合四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