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君合一
新石器时代考古发现,中国文化无可争辩的重大原始现象之一,是祖先崇拜。[1]真可说源远流长,材料极多。其他文化也多有祖先崇拜,中国的特征在于:
1.从远古到殷周,祖先崇拜与上帝崇拜的合一性或一致性。尽管历史学家们关于中国上古至上神与祖先神的关系,仍有各种参差不同的意见;尽管这两者的所谓“合一”或“一致”可能有并不相同的多种形态;但两者紧密相连却几乎被学者们所公认。如王国维认帝喾即殷祖先,“为商人所自出之帝,故商人谛之。”[2]郭沫若说:“卜辞中的帝就是高祖 ”,“至上神‘帝’同时又是他们的宗祖。”[3]陈梦家说:“祖先崇拜与天神崇拜逐渐接近、混合,已为殷以后的中国宗教树立了规模,即祖先崇拜压倒了天神崇拜。”[4]徐复观说:“殷人的宗教性主要受祖先神支配。他们与天帝的关系,都是通过祖先作中介人。周人的情形,也同此。”[5]张光直认为“商”字的含义即祖先崇拜,“在商人的世界观里,神的世界与祖先的世界之间的差别,几乎到微不足道的程度”[6]。如此等等。祖先生是人,死为神,或生即半神。无论生死,祖先(主要是氏族首领的祖先)都在保护着“家国”——本氏族、部落、部族(酋邦)、国家的生存和延续。在这里,人与神、人世与神界、人的事功与神的业绩常直接相连、休戚相关和浑然一体。《礼记》说“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祭义》),孔子讲“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等等,都是建立在这个“事奉祖先”的基础之上。生与死、人与神的界限始终没有截然划开,而毋宁是连贯一气,相互作用着的。直到现代民间风俗,人死后,家属、子孙以各种“明器”(从器皿到纸制的房屋)殉葬,便仍是两千年前这个“事死者如事生”亦即祖先崇拜的具体延续。
2.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相连”、“相关”和“一体”,在远古有非常具体、实在的实现途径,这就是“巫”(Shaman)。[7]“巫”在上古当然有一个极为漫长、复杂的演变过程。其中一个关键是,自原始时代的“家为巫史”转到“绝地天通”之后,“巫”成了“君”(政治首领)的特权职能。在卜辞中,可以见到“巫”与“帝”常相关联,如“帝于巫”、“帝东巫”、“帝北巫”,等等。在体制上有所谓“寝庙相连”,即处理人间事务与侍奉鬼神的事务是在同一而相连结的处所进行。[8]即使其后分化出一整套巫、祝、卜、史的专业职官,但最大的“巫”仍然是“王”、“君”、“天子”。陈梦家说:“王者自己虽然是政治领袖,仍为群巫首。”[9]也就是说,尽管有各种专职的巫史卜祝,最终也最重要的,仍然是由政治领袖的“王”作为最大的“巫”,来沟通神界与人世,以最终做出决断,指导行动。这意味着政治领袖在根本上掌握着沟通天人的最高神权。王、玉、巫、舞,无论在考古发现或文献记载上,都强劲地叙说着它们之间同一性这一重要史实。苏秉琦说:“在五千年的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良渚文化那个阶段上,玉器成了最初的王权象征物……神权由王权垄断,一些玉器又成为通天的神器。”[10]《说文》:“以玉事神为之巫。”甲文:“贞,王其舞,若。”“贞,王勿舞”,如此等等。
这种“巫君合一”(亦即政教合一)与祖先—天神崇拜合一(亦即神人合一),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情。它经由漫长过程,尽管王权日益压倒、取代神权,[11]但二者的一致和结合却始终未曾解体。[12]这也就是说,从远古时代的大巫师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有这些著名的远古和上古政治大人物,还包括伊尹、巫咸、伯益等人在内,都是集政治统治权(王权)与精神统治权(神权)于一身的大巫。这有某些文献记载,如:
颛顼:“依鬼神以制义。”(《大戴礼记·五帝德》)“帝颛顼主要的事是命重、黎‘绝地天通’……只有他(指重)同帝颛顼才管得天上的事情。”[13]“颛顼的名字显然是取义于人持树枝和持玉而舞。”[14]
禹、夏后启:“禹步多巫。”(《法言·重黎》)“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涉。”(《洞神八帝元变经·禹步致灵》)[15]“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山海经·海外西经》)“昔夏后启筮,乘龙以登于天,占于皋陶。陶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太平御览》卷八二引《史记》)张光直认为,“九代”即巫舞,“夏后启无疑为巫”。[16]
汤:著名的“汤祷”:“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翦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吕氏春秋·季秋纪·顺民》,并见《墨子》等)
从文王到周公:“文王在上,於昭于天”(《诗·大雅·文王》),“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尚书·大诰》),“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同上)[17]
以及伊尹、巫咸等人,也是等同于王并享用后代殷王祭礼的大巫兼政治首领人物:
“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尚书·君奭》)[18]
……
这些都是后世儒家所颂扬不已的“圣君贤相”。本来,在上古率领氏族、部落、酋邦,作为父家长的政治首领,不但需要具备无比的勇气、刚毅的性格,而且更要求具有超人的智慧,以预见未来,指导行动。《尚书·大禹谟》称:“(伯)益赞于禹。”疏:“赞,明也,佐也。”注:“赞者,佐而助成,而令微者得著,故训为明也。”“见微知著”已成后世成语,即有先见之明。这也是“巫”的“佐助”、“明辅”,即“赞”的功能。张光直说:“……鬼神是有先知的,……生人对鬼神这种智慧是力求获得的。……掌握有这种智慧的人便有政治的权力。因此在商代,巫、政是密切结合的。”[19]一提及“巫”,人们习惯地以为就是已经专职化的“巫、祝、卜、史”,以及后世小传统中的巫婆、神汉之类。的确,“巫”有这一逐渐下降,并最后沦为民间傩文化的历史发展。之所以如此,却正是由于王权日益凌驾神权,使通天人的“巫”日益从属附庸于“王”的缘故。而王权和王之所以能够如此,又是由于“巫”的通神人的特质日益直接理性化,成为上古君王、天子某种体制化、道德化的行为和品格。这就是中国上古思想史的最大秘密:“巫”的基本特质通由“巫君合一”、“政教合一”途径,直接理性化而成为中国思想大传统的根本特色。巫的特质在中国大传统中,以理性化的形式坚固保存、延续下来,成为了解中国思想和文化的钥匙所在。至于小传统中的“巫”,比较起来,倒是无足轻重的了。
[1] 何炳棣:“构成华夏人本主义最主要的制度因素是氏族组织,最主要的信仰因素是祖先崇拜。制度和信仰本是一事的两面。”“商王虽祭祀天神、大神、昊天、上帝及日、月、风、云、雨、雪、土地山川等自然神祇,但祖先崇拜在全部宗教信仰中确已取得压倒的优势。”(《华夏人本主义文化:渊源、特征及意义》,见《二十一世纪》总33期,第93、96—97页,1996)
[2] 王国维:《古史新证·殷之先公先王》,见《王国维文集》第4卷,第6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3] 郭沫若:《青铜时代·先秦天道观的发展》,见《沫若文集》卷16,第15、1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5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5]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第17页。
[6]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第346页。
[7] “巫”应为Shaman,从张光直说。见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第4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8] “庙与寝前后接连。庙是祖先神灵之所居,寝是今王的经常住所。庙……既是祭祀系统的中枢,又是朝观、聘、丧、射、献俘、赏赐臣僚、会合诸侯等重要典礼进行的场所。”(《华夏人本主义文化:渊源、特征及意义》,见《二十一世纪》总33期,第98页,1996)
[9]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第20期,第535页,1936。
[10] 苏秉琦:《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第249页,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
[11] 张忠培:“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趋势,是王权日益高于神权,并凌驾神权之上。……至迟至夏,或许早到龙山时代。”(《明报月刊》,1996年10月号)
[12] 《说文》:“君,从尹从口,口以为号。”李学勤:“卜辞君尹二字经常互用。尹乃圣职,司神事也。”
[13]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76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4] 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第131页,1986。
[15] 何谓“禹步”,众说不一。大抵是某种巫术舞蹈。阮元并认为,“夏”字即“舞”字,“夏, 舞也。臼象舞者手容,象舞者足容。”(戴侗《六书故》)
[16]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二集》,第64页,三联书店,1990。
[17] 文王乃大巫,并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第27页,引日本人著作。
[18] 丁山:“卜辞所见咸戊,戊,在《君奭》篇君称为巫咸、巫贤。《君奭》所称的伊陟臣扈,在卜辞也称为陟戊,学戊;然则,卜辞所见以戊为号的名臣,在当时并是巫觋之流。那么,商代中叶的政治,我敢说是神权政治了。”(《商周史料考证》,第64页,中华书局,1988)
[19]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二集》,第65页,三联书店,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