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美
看了大相扑夏场的千秋乐11回来,进入工作室,随即看到书桌上摆放的希腊陶器和六朝陶俑。最近,从京都带来一件陶器,同陶俑排列在一起。这两件陶器,分别是一千五百年以前和两千年以前的偶人。两者都是从古墓中发掘的,而且皆属没有上彩釉的素烧偶人。希腊的陶俑是左手拿着环子的女子,高约二十厘米;六朝那一件是个文官,男性,高约二十五厘米,双方都是小巧玲珑的立像。
夜里,面前放着这两件典雅的古代偶人,想起白天现实中看到的相扑力士魁伟的体躯,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把陶俑从京都带来,脑子里因而浮现出“都踊”女子的姿影。京都的舞妓,东京的相扑力士,今天都在我们之间存在着。“国技”,甚至被说成“国色”。舞妓和力士,其体格也是两个极端,职业性的裸体及服饰也是两个极端。力士与舞妓,从常识性的生理和伦理上看,都是病态的、丑恶的,但我们多数人却对此感到了美,或者出于狂热,要求保留遗物似的发髻和垂带。要是没有这种传统的发髻和垂带,会显得既怪且丑。想想,真是很奇妙。这虽然说的是身体和姿态,但我们的心灵和思想,也有不少类似的情况。
体重四十六贯12的横纲13东富士,和十点五贯的我这个作家,同时生活在日本,各自为自己的事业而奋进,想想还是蛮有意思的。体会和哀伤都是无限的。此时的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为了驱赶困倦,用田能村竹田的手制茶碗饮玉露。茶托是中国古代锡制品。煎茶之家华月庵祖传的茶器。玉露茶和美国咖啡共饮。小茶壶上刻着竹田“竹窗满月点苦茶”的诗句。茶碗上也写了些什么。文政八年,竹田四十九岁时制作。不过,我对茶器作者和日本风格玉露茶的制作方法,一向淡漠,只顾饮茶罢了。战败之后喝美制咖啡,想想有点大逆不道,什么也不想,只管喝就是了。我继续遥望桌上一千年和两千年前的东西方偶人。
我由罗丹的青铜雕制的手,想到亡友横光利一君的手;由侍童14的能面想到了横光君的脸孔。两者似乎近似。我的这种心理活动说明什么呢?今天观看大相扑回来再看古代偶人,又想起力士和舞妓的身姿。其间,我又看了京都舞俑。相扑力士和舞妓的体格与风俗是否反人性,姑且不论,当时我只是服从传统习惯而看了。然而,我一旦发现现实存在的两个极端,就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古希腊的青铜偶人和古代中国的陶俑,并列于日本的我的书桌之上,想想就觉得有些异样。既是生之欢乐,又是生之恐怖。
但这件青铜雕刻的形象很难认定是两千年前的希腊姑娘。这件是写实性的,六朝的陶俑是象征性的。从这两个小小偶人身上,可以感受到东西方漫长的交流。而今,我只把这两件偶人作为现代之物加以谛视。我以为作为当今的东西也很美丽。这样一来,我的书桌上,我们的美已经活了一两千年以上,也许还要继续活上一两千年吧。相扑和舞妓扭曲的美,使得我们如此执着和依依难舍,这才是我们的悲哀。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