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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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店隔壁是今川烧,今川烧隔壁是揭秘魔术技法的摊子,灯笼不停转动,宛如走马灯,卖虫摊子的红色灯笼上画着日本钟蟋、金琵琶、纺织娘的图案,虫摊隔壁的烤糯米丸子店,卖着淋上糖蜜的祇园丸子,烤糯米丸子店的隔壁不知道是什么店。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六个十分镍币,三个一分铜币。握着这些钱币,我打算沿着铁轨,从大阪走到东京。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疯狂。然而,我本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从大阪到东京,不知相隔多远,但一想到这是与文子相逢的路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遥远……所以,我压根儿不打算先筹到车资再出发,而是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前行。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漂泊的乡愁。

话说回来,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漂泊的一生。

出生时的事,我当然没印象了,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好像只待了八个月,也就是人家俗称的不足月的孩子,这也是常见的情况。不巧的是,在我出生前的十个月,身为落语家[1]的父亲到九州巡回演出,离家一个月后母亲发现有孕,他掐指计算日子,心生疑窦,怀疑我是他不在家时母亲与别人怀的孩子。也许是这个缘故,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忐忑不安地盯着我的脸瞧:肤色白皙,鼻子高挺,下巴有几分像戽斗——他只找到这些与母亲相似的特征,于是他满脸愁容。而每当父亲走上高座[2],大家就会立刻说他是个肤色黝黑、鼻子扁塌的人。

当时,母亲根本不打算辩解,原因之一是她已经气若游丝,几乎无力开口,甚至没力气喂我喝奶。接生婆吓了一跳,急忙把我的嘴从她的乳房旁拉开。母亲已经面色蜡黄,舌尖外露,低声呻吟。就这样,母亲死了,父亲送她到阿倍野殡仪馆的路上,像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似的,送到别人家当养子。对于刚刚丧偶的父亲来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不过,喂牛奶的话,还是能把孩子养大,再怎么说,急着将一个出生还不到七天的孩子送养,想必是因为父亲有所猜忌吧……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阿君奶奶告诉我的。阿君奶奶的话有太多臆测的部分,不过,我幼小的心灵却丝毫不觉可疑,反而早熟地认定她的说法。这也是因为当时我根本不受父亲宠爱,才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往的我了,现在的我,十分确信自己是父亲的骨肉。

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记得我寄养的第一户人家位于南河内的狭山一座周长超过一里的大池塘畔。那个愿意收留我的人家,本来就是个贫苦人家,几乎只能靠喝水度日,家中连一头牛都没有,只能住在仓库里勉强过日子。男主人出门种田的时候,太太在家糊纸气球,并喂我跟另一个与我同年的儿子喝奶。还不到一年的光景,日俄战争爆发,男主人上战场去了,换太太去耕田。尽管太太是名坚毅的女子,下田耕作时,还是无法双手抱着两个还在喝奶的孩子。某个冬天的早上,她去大阪挑粪当肥料,顺便到了我母亲位于高津区的娘家。她没让当时家中四岁的长女照顾我,而是到了附近的池塘边,说:“难得来一趟,请让我挑粪吧。”据说她把粪挑走之后,把我留在了那里当作谢礼。

“挑粪的谢礼……”这是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的笑话,也许是遗传父亲吧。也许父亲心存芥蒂,不过我的确是落语家的儿子。虽然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很会讲话,应该说是很爱讲话,爱讲到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讨厌,不过,对于个性轻佻的女子来说,这个特质似乎特别吸引她们。事实上,也有几个女人曾着迷地听我讲述自己可有可无的遭遇直到深夜,跟我结下不解情缘,我也有几分想引起对方的同情,所以跟她们畅所欲言。不过,就算我想引起对方的同情,依我的个性可不想得到对方的怜悯。既然是这么苦闷的故事,不如讲得开心一点儿,加上一些小时候根本不记得的事、天马行空的幻想,创作成我的故事,尽量添油加醋,让故事更有趣、更好笑,凡事都以“挑粪的谢礼”这种方式来说。用沮丧的口吻,嘟囔着那些只有本人才觉得有趣的孩提往事,无趣极了。要是不虚构一番,谁想听人家小时候的事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了赢得对方的慈悲,我谎话连篇。话说回来,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感到一些慰藉。于是我这样说:

“……就这样,我被当成挑粪的谢礼,那天傍晚,我已经被送到消除肿瘤特别灵验的神明处——石切爷[3]——山下的人家了,这家的男人是个急性子的人,我也没资格说他,毕竟我八个月时就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了,也没什么耐心。总之,我不费力气就有奶喝了,不过,厄运总是接二连三,不出十天,那户人家的阿姨便染上了伤寒。就算石切爷专治肿瘤,对伤寒也是束手无策。即使治得好,伤寒想要康复可不容易。后来,庸医上门了,巡警也带着证件上门关切。一到桃山(的传染病医院),为了消毒,又闹了好一阵子。最后,说是不能再给我喂奶了。这话说得也对啦,再怎么说,伤寒的奶万万不能喝啊。好吧,我肚子饿了,不管我怎么哭,都没人理我,也没人帮我换尿布。真是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气得要命,哇哇大哭。这时,来了一个修灶工,他扛着担子来,正好经过,听了事情的经过,也许是看我可怜,决定帮个忙,于是我就到了修灶工位于大和西大寺附近的亲戚家。正巧那里有奶可以喝,我总算免于饿死。那户人家的阿姨可是个醋坛子,到了西瓜盛产的季节,男主人去大阪卖西瓜,好几天都没回来,她为此大闹一场。后来两个人还出手打起来,‘滚出去’‘好啊,走就走’,阿姨最后说了声‘我走了’,便带着包袱离开了,但她竟然没把我这个寄养在家的孩子带走。于是,我又没奶可喝,肚子饿了,没人帮我换尿布,根本没人理我。我又气得一边踢脚、哭闹,一边瞧男主人的脸色:‘大叔帮帮忙!’我哭个不停,大叔也觉得祸不单行,最后只好背着我,带我去找父亲。不过,父亲立刻又把我送到和泉的山泷村。说起这个山泷村,是岸和田山中知名的红枫景点,还有瀑布,风景非常美丽。这回,却是我自己离开了。后来,我好像上了瘾,不管被送去哪里,我都会自己离开。”

“话说回来,等一下,当时你还是小孩吧?还真早熟啊,明明还是个孩子……”

女人也笑了,关于我的故事,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总之,到七岁为止,我就像一张贴着便笺的明信片[4],被送到六七户人家,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漂泊的习惯就深植在我心底了吧。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终于回家了。也许是父亲终于怜悯起我这个被他送养的孩子了吧。不过,当时来八尾乡下接我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弹三味线的阿君奶奶。

穿过高津神社的后门,迎面的就是梅木桥。虽然说是桥,却是一个小孩两三步就能走完的桥,这是大阪最短的桥,走过这座桥之后,马上就能看到一家已经结束营业的商店。“从今天起,那里就是你的家。”阿君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雀跃不已,不过,那里已经住着一个叫滨子的后母。事后才听说,滨子本来是南地[5]的艺伎,与其说是父亲帮她赎了身,不如说其实是他当时迷恋滨子,在她身上花了大把银子,厌倦之后,滨子在四年前主动找上门当他的老婆,还生了一个男孩子,当时三岁,叫作新次。那孩子挂着两行鼻涕,有一双宛如受到惊吓的圆滚滚的大眼睛,与父亲如出一辙。父亲的五官全都是圆圆的,艺名也叫作“圆团治”。因此,滨子叫新次“小圆团治”,开心地说也让这孩子当落语家吧。阿君奶奶也许一直很羡慕吧,才送我回家,一脚踩进家门,立刻就话中带刺地说些什么高津神社内的安井稻荷神叫安井爷(日文发音同安产),是保佑平安产子的神明,这孩子的母亲在安井爷身边生产,却难产而亡,大概是什么因果报应吧……刻意提起生下我的母亲,让滨子不开心。后来,阿君奶奶一脸痛快地去表演了,不久,父亲登台的时间到了,没看到他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到了晚上,滨子带着新次与我去了二井户[6]与道顿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逛夜市。

让我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况吧。因为当时见到的夜间世界,对我的一生都造成了影响,同时,让我怀念着大阪这座城市。事到如今,我仍然十分怀念,甚至有一股怜爱之情。

走出家门,穿越正门的鸟居[7],就是高津表门筋的坡道,走到坡道的最高处,南面有一家“蟹丼”,卖红豆年糕汤——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吧,也许大家都知道二井户的“蟹丼”,却没有人知道这家“蟹丼”。不过,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去那家“蟹丼”,而是直接走下坡道,下坡的路上,有一座站在马路上就能看见的明灯的寺庙,那座白墙砌成的寺庙,转角处可以看见生国魂神社的北门,还有在入口供奉地藏的小巷、卖金属灯笼的店、售卖口中叼着书卷的石头狐狸的店、售卖用蓑衣虫壳制成的零钱包的店、在红色玻璃门灯上写着家号的外卖餐馆、店面宽阔的油行,还有从红色暖帘的缝隙间能窥见裸身人们的澡堂。这条坡道正好衔接大阪高台区的上町及船场岛之内的下町,寺院的怀古幽静与狭窄市井的人声嘈杂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情。

走下坡道,往北走是市场,屋顶下拉起遮阳棚,将腥臭味儿聚到屋檐下,几个年轻人似乎已经结束营业,都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裸着上半身,借着门灯昏暗的光线下着将棋。他们见到滨子,便跟她打招呼:“上哪儿去啊?”滨子说:“去南边走走,”又指着他们裸露的上身,“这样可是要罚五十分钱哦。”市场里又窄又暗,穿越市场,转向西边,路突然开阔了,我们来到明亮的二井户。这里有卖海狗肉干的店,也有卖猿猴头盖骨、焖烤海马的黑烧[8]屋,也有卖中日老鹳草及鱼腥草的药店。正当我觉得药店好像有点儿多的时候,又看到了好几家卖尺跟秤子的店,岩米香[9]店前方有两口井。下大和桥的桥边,有间屋檐低矮的小房子,卖的是三色外郎饼[10];对面的鱼板店里,没卖完的白色半片[11]浮在水面;卖山猪肉的店里,倒吊着一只山猪;经过昆布店时,有股好像在熬煮盐昆布的香气扑面而来;卖玻璃卷帘的店里,玻璃珠彼此摩挲的声音、风铃的声响,清脆动听;梳子店里,童工正在打盹儿。通往道顿堀河岸的阶梯下方,有一间漆了青色油漆的建筑物,那是公厕。还有卖芋头的店、卖舶来品的摊贩,以及和服店。在一家叫作“善罢屋”的和服腰带专卖店前,滨子停留了好一段时间。

新次经常来这里,对他来说,二井户也许一点儿也不稀奇吧。他打了好几个呵欠,在这勾人心魂的夜间世界的诱惑之下,我童稚的心蠢蠢欲动。我凝视着前方道顿堀的灯火,茫然若失地想: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方才经过的二井户更耀眼的世界,要是滨子不肯带我去,我也要找机会去瞧一瞧,好想纵身一跃,跳进那片光明的洪水之中。滨子停在“善罢屋”前好一会儿,待她终于迈开脚步往前走时,我连忙跟上她,越过界筋的电车轨道。这时,道顿堀的光明将我瞬间虏获,我不知所措。

弁天座、朝日座、角座……再往前走一点儿,还有中座、浪花座[12],由东边起依序排列的五座剧场。当时,我缓缓仰望这些招牌,只觉得十分有趣,滨子突然转进角座隔壁水果行的小路,往千日前的方向前进,在眼镜行的镜子前整理浴衣的领子。滨子穿着蛇目伞[13]图案的浴衣,下摆拉得很高[14]。也许是这个缘故,如今,我看到蛇目伞,都会想起这位后母,感到十分怀念。我还会想起另一件事,滨子经过法善寺的小巷前时,稍微往巷子里瞥了一眼,指着花月[15]吐舌头,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寄席表演。”

不久,我们终于看见乐天地[16]的建筑物。不过,滨子并没有把我们带到那里,而是竟然转向日本桥一丁目的方向,接着走进路边的目安寺。里面挂着好几盏信徒供奉的灯笼,烛光摇曳,香火闪烁,虽然很亮,但还是留下一些昏暗的角落,与道顿堀的光明完全不同。滨子在不动明王之前点了烛火,以奇妙的旋律吟唱着我听不懂的字句。接着我们不发一语地来到水挂地藏[17]前,朝眼睛、鼻子都已经磨损的地藏脸上,以及其积了不少水垢、业已变色的胸口泼水,再用刷子刷洗。我与新次只能四目相觑。

离开目安寺之后,天色很暗。不过,滨子立刻带我们走进了光亮之中。我们来到午日夜市。午日夜市是每逢午日[18],从道顿堀朝日座的路口,一直绵延到千日前的金刀比罗通,在南北向马路上举办的夜市,我再度化身为夜间的飞蛾,憧憬这个世界。

玩具店隔壁是今川烧[19],今川烧隔壁是揭秘魔术技法的摊子,灯笼不停转动,宛如走马灯,卖虫摊子的红色灯笼上画着日本钟蟋、金琵琶、纺织娘的图案,虫摊隔壁的烤糯米丸子店,卖着淋上糖蜜的祇园丸子,烤糯米丸子店的隔壁不知道是什么店。仔细一瞧,是豆板[20]店,玻璃盖子底下盛着金米糖[21]、一口糖,隔壁在卖鲷鱼烧,现烤的鲷鱼烧,连尾巴都填满馅料,即使用报纸包裹,还是烫到几乎拿不住。还有面人、积木工艺品、绘草纸[22]、印有图案的圆形纸牌、七彩弹珠、烟火、河豚小提灯、奥州斋川孙太郎虫[23]、扇子、日历、兰寿金鱼、木屐、风铃……各种色彩,各种外形,在电灯及灯笼的光线下,使人眼花缭乱,却仍保持某种秩序,对于我这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景色宛如梦幻世界。我呆呆地走着,不久来到一家园艺店,空气中充斥着电灯的气味,青色的灯光照在被洒水器浇湿的绿植上,生机盎然,再往前走就是夜市的尽头了吧,四周昏暗,深不见底,演歌师[24]弹奏的小提琴乐声,传到夜市的尽头,听来凄切无比。

不过,我还来不及说想要回头再逛一次,滨子已经再次回到光亮之中,园艺店、风铃、木屐、兰寿金鱼、日历、扇子、奥州斋川孙太郎虫、河豚小提灯、烟火、七彩弹珠……我觉得她是一个好母亲,即使我没开口向滨子讨东西,她仍会说:“买这个吧,那个也好,啊,那边的好像也不错啊,大叔,这个帮我包起来。”她拼命买个不停,从头买到尾,连同新次的,全都各买两份,害我不知如何是好。高兴得都快要尿裤子的我,到了卖虫摊子前,夹紧双腿,急着回家,不过滨子还在物色虫盒,不肯离开。

滨子持家的能力并不差,却老是改不了以前爱买东西的习性,再加上我这个继子回来了,从明天起就要顾虑街坊邻居的风评,她也害怕没开口就主动上门来照顾我的阿君奶奶出去说三道四,想必要展现比亲生母亲更大方的一面吧。不过我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么多,回家的时候,在二井户的“蟹丼”吃了红豆冰,走回高津坡道的路上,我时不时地醉倒在从未尝过的甜蜜的母爱里,抬头望向滨子美丽的侧脸,不知望了多少回。

不过,这么温柔的母亲,却是邻居那些大人口中的后母。“这孩子是哪家的孩子?荞麦面家的继子,进来玩儿吧,拿缺了角的饭碗,盖满你的头。”阿君奶奶还特地教我唱这种歌,她总是在千日前的常盘座对面一家外号“五折店”的千日堂里,买五厘[25]的糖给我吃,说十吉跟阿新不一样,是继子,处境凄凉,好可怜啊。她以染成黑色的牙齿、有几分怪异的嘴巴,在我的耳畔低喃,说得眼睛噙泪,于是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于是她骂我,要我振作点儿,说:“难过的话,就跟老身一起哭吧,来,尽管哭吧。”阿君奶奶以前是一个大阪二线演员的妻子,尽管已经育有两子,仍然因为一个艺伎出身的小妾身份,被人从堀江的家里撵了出去。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岁月,她始终担心两个沦落为继子的孩子,目前她租住在野堂町牙刷工匠家的二楼,是个孑然一身的孤独女子,明明没人拜托她,她仍然特地去八尾的乡下接我,不只因为单纯的好心,也许也是受到她本人并未察觉的残酷的好奇心驱使吧。因此,一开始就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我是继子啦、后母怎么样啦、我很可怜啦……曾几何时,这些话已经烙印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后来,我长得愈来愈像被欺负的继子,当我用这张脸对着滨子时,年轻的后母也愈来愈像后母了。滨子对我的新鲜感,差不多也该到尽头了。晚上,当父亲出门表演的时候,新次就会向滨子吵着要去逛南面的夜市,她会瞄我一眼,说是没人看家。这时,我反而会言不由衷地说:“我想睡了,不想逛夜市。”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要一个人偷偷享用阿君奶奶白天给我的糖果。“一个人偷偷地”,也是阿君奶奶教我说的话。这阵子,滨子与父亲似乎相处得不太好,讲话愈来愈冷淡了。“怎么这么虚啊。好吧,十吉就待在家里吧。”白天,当我带新次到外头玩的时候,街坊邻居只觉得我被逼着照顾小孩,因为我老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每回新次哭了,滨子一定会怪到我头上。有一次,新次得了中耳炎,哭了一整天,为了躲避滨子的视线,我高兴地接下买冰块的任务,一直待在神社的平台上。结果手上提着的冰块愈融愈小,从绳索中滑落,摔碎了。我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来,已经没办法再挂回绳子上,只好用围裙裹住,回家的路上却被石阶绊住,跌了一跤。我的手和膝盖只有擦伤而已,但我想这正好是两手空空回家也不会被滨子处罚的好借口,于是我倒地不起,直到路人把我抱起来,我仍然动也不动。

到了寻常[26]三年级那年冬天,放学回家后,我听见新次的哭声,立刻做好挨滨子骂的准备。我畏首畏尾地摸进家门,正巧没碰见滨子,父亲像铅块一般,坐在长火盆前方,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哭泣的新次发呆。天终于黑了,父亲出门表演,过了不久,附近的便当店送来两人份的便当,我跟新次一起吃着,问他怎么了,他说滨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说什么傻话啊。”我也没当真,第二天,阿君奶奶急着赶过来,说:“痛快,痛快,她终于被赶走了。”据说是因为滨子苛待我这个继子,所以被父亲赶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父亲有那么关心我。

滨子离开后,我们一家很快就搬到笠屋町。从周防町一带往南走,大约半町[27]远的地方,在东边的巷子里。我们住在那条巷子的最深处,一间朝南的房子里。那条巷子跟鳗鱼池没两样,十分狭窄,不过,那一带离宗右卫门町的花街很近,不是上町和长町常见的那种穷人长屋[28],巷子两侧的房子林立,有的门口挂着三味线师傅的招牌,也有做舞台小道具的人家,也有艺伎的住所,还有独立的艺伎与母亲及猫同住的人家,还有拉了电话线的长屋,每到深夜,这里总是热闹非凡。还有,整条巷子有股难以言喻的香艳刺激。说到香艳刺激,我们搬家那天,有个没见过的女人玉子过来帮忙,她只有在脖子上抹了白粉[29],跟滨子一样,浴衣的下摆特别短,就连孩子都看得出来,她比别人性感。玉子收拾完之后,并未离开,就这么待了下来,成了我们的新母亲。

玉子跟滨子一样,都会带我和新次去逛八幡筋的夜市,对于玉子来我家这件事,一无所知的新次似乎很高兴,我又是如何呢?八幡筋的夜市指的是走出巷子之后,再往前走十步,东西横贯笠屋町通的那条路,那里就是工具店、装裱店及古董店林立的八幡筋。我们这个地方称南北向的路为“通”,东西向的路为“筋”,船场[30]的南北线比东西线还热闹,所以称东西向的路为通、南北向的路为筋;到了岛之内[31]则相反,南北向的路比较宽,所以南北向称为通、东西向称为筋,虽然也有南北向的心斋桥筋及御堂筋等例外的情况,八幡筋是东西向,所以称为筋,夜市就在那条路上。

这座夜市横越心斋桥筋,一直延伸到御堂筋,玉子来到心斋桥筋的转角时,突然转向南边。接着越过戎桥,走到桥的最南端,再转进道顿堀,经过浪花座,走过中座,来到角座旁边的水果行。她跟滨子不同——没转进千日前的方向,而是转进反方向——太左卫门桥的方向,到了桥上,稍微吹个风,再往北方,直直走回笠屋町的巷子。我以前初次见到的心斋桥灯火朦胧不清,相较之下,从戎桥及太左卫门桥上见到河岸两头的灯火,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宗右卫门町的青楼及道顿堀的芝居茶屋[32]正好隔着河水,两两向望。两边的背后都挂着凉夏卷帘,透出来的灯光,把里头扇扇子的人们化为皮影戏,映照在道顿堀川平缓的河水上,我敏感的心灵也随之跳动。不过,我已经没那么天真了,不再像从前那个夜晚,认为带我来欣赏这景色的玉子,跟滨子一样是个好母亲。“干吗?你不是后母吗?”我用这样的眼神望着玉子,接着抓住明年要上大宝寺小学的新次,告诉他:“你是继子哦。”尝到一股残酷的快感。滨子还在的时候,我曾经那么羡慕地望着新次,如今,想到他跟自己一样,都成了继子,总觉得有几分爽快。

不过,新次是个怪孩子,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怀念滨子,很快就与个子高大、简直跟怪物没两样的玉子混熟了。然而,玉子很快就产下女儿,新次总算认同我口中的继子说法,露出悲伤的神情。当我看到新次照顾那女孩的时候,也觉得他有点儿可怜。至于我的父亲呢?父亲一点儿也不疼爱那个女孩,成天跟玉子吵架,我从不认为父亲会呵护我跟新次,其实是看开了,才有这么早熟的想法。不过,玉子是个小气的女人,从来不给我们买点心的零用钱,我突然怀念起大方的滨子,跟新次聊起这件事,又觉得滨子宛如自己的亲生母亲,于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玉子除了个子高,根本没优点,脸也长得丑,完全比不上滨子。

一直到我从大宝寺小学毕业之后,我才在佛坛的抽屉深处,发现了亲生母亲的照片。阿君奶奶说:“对了,就是她,就是她。”我一直盯着照片,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家去当学徒。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悲壮。我向阿君奶奶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哭着赞成了。我有点儿夸张,阿君奶奶也很夸张。当时,大宝寺小学寻常四年级的班级里,有一个从叠屋町来的女生,叫作漆山文子,她好像是艺伎的孩子,总是穿着染有硕大藤花花纹的浴衣到学校上课,放学之后抹上白粉,还会擦上胭脂。要是去当学徒,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股离别的甜蜜感伤,反而加深了我的决心。不过,让我铁了心的,则是当我向父亲报告时,他完全没有反对的态度。我是个机灵的孩子,知道这表示父亲对我很冷淡,不过,当时的大阪,除了好人家的大少爷之外,大部分的小孩都会被送去当童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老是把事情想得很严重,所以才会认为前面我提起的那段冗长的孩提时期,像是送给别人当养子、被后母养大、被送去当童工,我认为是这些事改变了我的命运。不过,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自己,并不是环境或境遇造成的,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及境遇中成长,最后我终究只能成为现在的自己吧。不对,什么样的方式造就了我这么平凡的男人一点儿也不重要,所以,不管再说什么,故事都无法起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提到前面那些长篇大论了。我就是这么爱说话的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想要快点把话讲完,聊到天西寺西门的相会一事,既然讲起小时候的事了,头都洗了一半,也只能继续这个不怎么有趣的故事。不过,我会加快速度。话说回来,提起大阪,我就觉得怀念,不小心就愈说愈多了。

好了,我到西横堀的濑户物屋[33]当学徒,是我十五岁那年春天的事。那里就是人们俗称的濑户物町,从高丽桥通上方的筋违桥旁,一直到四桥为止,沿着西横堀川那段大约十五町的距离,比邻而居的几乎都是濑户物屋,我当学徒的店家,从平野町通往南走两三户,位于西侧佃煮屋[34]的隔壁。

他们让我穿上木棉工作外套与白绳围裙,早上吃清粥配腌渍小菜,中午吃一种叫作“万菜”的什锦炖蔬菜,或是淡而无味的蒟蒻清汤,晚上则又是腌渍小菜配茶泡饭。没有薪水,零用钱一年五十分,一个月不到五分。老鸟学徒也差不多是这个金额,平野町每逢一、六日[35]晚间有夜市,同事们就小心翼翼地握着零用钱,去吃一串两厘的土手烧,这是一种以味噌熬煮的肥猪肉,或是享用一片五厘的蔬菜天妇罗,用来补充身体的油脂。因为我是新来的,他们不肯让我去夜市,晚上只能在紧闭的大门内学着怎么干活。早上还要第一个起来,要开门、扫地。扫地可是一件苦差事,碎绳屑和垃圾可以当燃料,所以要轻轻扫起来,不可以混进沙子,否则就会挨骂。老板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打扫完毕之后,也不能立刻用餐,还会被派去跑腿。因为只有在早饭前派去出公差,才能早点儿回来。不过出门跑腿回来又怕你吃太多,腌渍小菜腌得难吃无比。他大概觉得腌渍小菜难吃,才不会吃太多清粥。这可不是这户人家的习惯,后来我到各地当学徒,才知道这是船场这一带的规矩。

由这件事就能得知,做童工的日子相当辛苦,然而,第一个中元节,我返乡之后,才发现老家已经在两三天前从笠屋町搬到上宫町了。就在上宫中学那边,有间位于藏鹭庵的寺院正对面巷子里的第二户房子。玉子已经离开了,一个名叫茂子的女人成了我的新母亲,玉子留下的雪乃,也就是我的妹妹,跟新次一起成了继子。我心想,还好我去当学徒了。当时,我似乎露出了非常悲痛的表情,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纳闷,父亲似乎有个换老婆就马上搬家的习性,而且每次都是夏天。现在,我仍然不知道父亲离婚的原因,不过他也算是符合落语家的优哉个性。

总之,我们家搬到上宫町这件事,让我感到有几分落寞。这是因为漆山文子住在叠屋町,是笠屋町往心斋桥筋方向往西走的下一条路,我满心期待,原以为很快就能与文子见面了。我没能与文子见面,就回到濑户物町了。不过,即使当时还住在笠屋町,看看自己这副当学徒的模样,我应该会觉得丢脸,不敢跟她见面吧。然而,到了第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的陶器节,在这个日子,濑户物町会展示陶器制成的人偶,是一年一度热闹的大日子,我雀跃不已,却在拥挤的人潮中,与文子碰个正着。她跟母亲一起来参观盛会。文子见了我,冷淡地佯装素不相识,这也怪不得她,因为我从未开口跟文子说话,再说文子才十二岁。不过,十六岁的我很快就领悟了文子冷淡的原因,是因为我这副学徒的德行。我对濑户物町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情。

我对文子的感觉,也许是世人所谓的恋情吧。还是出于憧憬,又有一些怀念呢?算了,不需要追究少年时期懵懂无知的心情。总之,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对学徒的工作感到意兴阑珊。我想这话应该半真半假,即使没发生这件事,我怠惰的习性应该也快发作了。每次跑腿都会趁机摸鱼,把脚踏车停在鳗谷的汤品店,喝一碗汤再回去;在出入桥边吃一块金锷烧[36];到卖牛肉饭的金(店名)又喝一份“不加马铃薯”的浓汤,金在新世界、千日前、松岛和福岛都有分店,我全都光顾过了。然而,夜市的灯火却比食欲更吸引我。电土灯的气味与青色灯光,六十瓦的炫目灯光在相馆的玻璃窗上反射,放在算命师摊位上的小灯笼,还有在桥旁阴暗处卖萤火虫的摊子,流泻出萤火的闪烁微光……我的梦,永远都在这些灯火的周遭,化为泡影,转个不停。到了每逢一、六的平野町夜市点灯时分,我就会心神不宁,离开店里。接着,我见到新世界通天阁的灯光。狮子牙膏的广告灯闪闪烁烁,一会儿红,一会儿蓝,又转为黄色,那南方的夜空深深诱惑着我,我心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跟文子结婚。翻开中学的商学教科书,不过我的思绪很快就把教科书抛到九霄云外,被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大正琴[37]牵引,幻想着灯火的夜空,四处漂流。

不久,我辞去濑户物屋的工作,去道修町的药种问屋[38]当学徒。在濑户物町,我穿着白绳围裙,到了道修町,我换上褐色绳子的围裙。不过,两年之后,我已经在韧的干货行穿上蓝绳围裙了。我漂泊的天性很快就浮现了。不过,另一个原因出于我那恼人的个性,我总是比别人更认真投入工作,却很快就厌烦了。也就是所谓的虎头蛇尾,以一千公里的赛跑为例,刚开始的两百米,我会用尽全力,接下来就累瘫了。因此,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我总是认真工作,深得老板器重,一旦我腻了,就再也待不下去,马上换新工作。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十年之间,我只记得白色、褐色、蓝色这三种绳子的颜色,后来穿过什么颜色的围裙?因为太常换工作,我早就记不清楚了。跟去别人家当养子的时候,换了好几户人家,有几分相似,也许父亲早已忘记往事,轻易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与我断绝父子关系。等到我与父亲断绝关系之后,再也没有地方肯雇用我,可是不工作就活不下去,二十五岁那年秋天,想到我必须发掘自我,到我憧憬万分的夜市,卖着不合时宜的扇子,还真是讽刺啊。“发掘自我”这个说法,大概是我读教科书的时候,吸收一些横书文章[39]受到的影响吧,提起教科书,我只有在前三个月废寝忘食地读过一阵子,后来,我没再付费,所以就没再收到教材了。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割舍的,唯有出人头地的野心——出人头地,与文子结婚的愿望。

然而,那年冬天,详细的日期是十一月十日,那天是天皇的登基大典[40],大阪的街头巷尾,每晚都有手持四竹[41]的舞群上街,好不热闹,街上人声鼎沸,这种日子正是夜市生意最好的时候,我没卖过季的扇子,而是在谷町九丁目的夜市,摆起昭和四年月历及日历的摊子,来自花街柳巷的舞群也到了这里,吆喝着“嘿咻、嘿咻”的热闹舞群挤成一团,一名头发梳成眼镜髻[42],领口挂着豆绞[43]擦手巾的女子,跳着手古舞[44],在人潮的推挤下,脚步踉跄,一头栽进我的摊子。我怕商品污损,连忙把她抱住,仔细一看她的脸,竟然是文子。文子吃了一惊,似乎怀念地说:“这不是十吉先生吗?好久不见。”她竟然还记得笠屋町的学长。当时,文子已经是宗右卫门町的艺伎,由于工作的关系,出来跳舞让她感到十分愉快,才会跟我这个儿时玩伴打招呼吧,不过,我很高兴。同时,想到十年前与她见面的童工模样,而今晚我在夜市摆摊,跟周围的热闹气氛相比,我对自己的落魄模样感到羞愧万分。

文子立刻与舞群一同离去,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开始厌恶起在夜市摆摊这件事,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待在文子所在的大阪了。我的想法很容易从一个极端飘到另一个极端,旋即我将自己逐出大阪。三年后,我又用了一次“发掘自我”,我发掘到的自我是漂泊到南纪白滨[45]的温泉,为旅馆招揽客人。在这三年之间,我一心一意地存钱,每一天,我都想着要用这笔钱去见文子。即使与旅馆的女服务生有一段情,也不打算与她结为夫妻,因为我心里一直思念着文子。

然而,所谓的偶然总是无独有偶,这也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乐趣吧。有一天,文子与客人一起出远门,来到白滨,下榻的竟是我工作的旅馆。那位客人是东京一家唱片公司的董事,文子似乎不太喜欢那位客人,庆幸为旅馆揽客的正好是我这个儿时玩伴,说是要去买伴手礼,请我带路。后来我们两个沉浸于童年的回忆里,文子似乎十分欣赏我的妙语连珠。那家旅馆的庭院直接通往海滩,所以我们瞒着客人,走到白沙的海滩聊天。即使被人发现,也能拿我负责揽客的身份当借口,也就是说,我们其实不太害怕被发现。听到文子要在白滨待三天,我几近狂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十分怀念,还有几分羞怯。

文子待了三天,跟客人一起回大阪去了。我一脸痴傻,心不在焉地思念文子,想了半个多月,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去了一趟大阪。我来到宗右卫门町的桔梗屋,请他们帮我叫文子,这才得知文子差不多在十天前被唱片公司的董事赎身,去东京了。说是要帮她灌唱片。我万念俱灰,勃然大怒,为了平息怒火,我喝酒、找艺伎,从白滨带来的钱悉数化为泡影,我步履蹒跚地走出桔梗屋,是在第二天的黄昏之前。我倚着太左卫门桥的栏杆,眺望着道顿堀川的污水,突然萌生去东京的念头。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六个十分镍币,三个一分铜币。仅握着这些钱币,我打算沿着铁轨,从大阪走到东京。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疯狂。然而,我本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从大阪到东京,不知相隔几里路,一想到这是与文子相逢的路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遥远,因此,我压根儿不打算先筹到车资再出发。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往前行,因为我打算一边筹钱,同时加快脚步接近文子身处的东京,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对漂泊的乡愁。

盛夏的阳光十分毒辣。我把擦手巾披在草帽底下防晒,有气无力地走着。抵达京都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我还是继续走,一直走到石山,这才露宿郊外。清晨,我在濑多川洗把脸,在车站前的餐馆用了早餐,身上只剩下十五分钱了。我用这笔钱买了香烟与火柴,把剩下的三分钱收在火柴盒里,也没看濑多川当时举办的划船比赛,再度上路。然而,待香烟抽完之后,我发现火柴盒里的三分钱也掉了,只够我买一个麻薯。看来,我这一路上,只顾着赶路,肚子饿了,再加上酷暑逼人,我头晕目眩。这时,我哭着向路边的人家说明事情经过,有几位亲切的太太请我吃了一顿饭。不过,到了后来,我也没办法做这种事了。只要说明一下,通常他们会请我吃饭,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我已经累到没办法开口说明。听起来好像在骗人,疲劳、饥饿到极限的时候,我连开口都觉得麻烦。随缘吧,我觉得开口很麻烦,干脆别吃好了,这个状态持续一阵子之后,到最后,即使我想开口,嘴巴也张不开了。后来,好不容易来到丰桥附近,我连一步都走不动了,眼前一片雪白,实在是受不了,只好偷了铁路维修员的便当。我已经有所觉悟,要是被逮到,会被送去警察局。说也奇怪,我竟然觉得进了拘留所之后,就有饭可以吃了。人类就是这么可悲。不过,铁路维修员并没有发现,所以我的计划失败了。这个便当为我补充了一些力气,我又蹒跚地往前走,来到静冈,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先找警察局,好不容易走到警察局自首,我说我在丰桥偷了便当。

看起来和善的警察并没有受理我的案件,还请我吃便当,推荐我去工作。那份工作是安倍川的疏浚工作。我立刻上工,毕竟我是那种刚开始全速冲刺,很快就后劲不足的人,不懂怎么平均使力。因此,前两三个小时的效率非常好,后来就完全没力了,其他工人一天可以赚七十分钱或八十分钱,我顶多只能赚三十四分钱。当时我还要吃三餐、买香烟,不管我多省,一天至少要四十五分钱。工作五天之后,我又沿着铁轨往前走。夜色降临,我在一户人家屋后的树丛里露宿。我在树丛里,把挂着蚊帐的客厅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屋里有收音机,也听见音乐声。我一边忍受蚊子叮咬,听着音乐,后来,音乐播完了,接着播出落语。听了播音员的介绍,我不觉潸然泪下。表演者出乎我的意料,是父亲圆团治。父亲那熟悉的声音,让蚊帐里的人们听得呵呵大笑,只有我独自一人,喂着蚊子,扑簌簌地落泪倾听……一思及此,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不争气了,不过,文子所在的东京就快到了。想到这点,我又多了几分活力,哭着哭着,天也亮了,我再次往前走。

抵达东京的时候,是我离开大阪后第十八天的傍晚。那天深夜,我才到芝区的白金三光町,探访从桔梗屋老板娘那里得知的文子的住处。文子与女用人两人同住,已经就寝了,本来以为敲门的是这家的老爷,结果竟然是个跟乞丐没两样的男人落魄地站在外面,好像把她吓了一跳。当我告诉她,我特地从大阪走路过来,为了与她见面,文子似乎突然觉得我很恶心,也不愿意留我住一晚。在她的妇人之仁耗费之前,我已经失去对自己的耐心。我真是个笨男人。不过,我却做了更笨的事,当痛苦的夜晚将尽,我正要离开那个家,不小心收下文子让我回大阪的旅费。那笔旅费,大概意味着“你在东京这一带徘徊,只会造成我的困扰,快点回大阪吧”。我本来应该退回这笔钱。哼,别瞧不起我,把钱甩回去,我可是个男人。我却恬不知耻地……不过,我收下旅费,原本是打算回大阪寻死。收下这种东西,除了一死,我再也没有其他念头。我心想,再看一次大阪的灯火,之后再死吧。若要探究当时的心境,应该十分复杂,不过,我现在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再说,复杂也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不如快点说下去吧。

好了,接下来要进入故事的关键了,仔细想想,我花了太多心力在前言上,已经失去接下来详细叙述重点部分的热情。不管我做什么,总是在前面耗费太多力气,后继无力,这个习性也显现在我讲故事的手法上,虽然是自作自受,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于事无补了,就让我快速交代吧。

我在夜里抵达大阪车站。文子给我的钱,买了火车票之后,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在车站餐厅吃喝一顿,下火车后,买了香烟,我已经身无分文。不过,我反而觉得爽快,从大阪车站走到中之岛公园。走进公园里,我坐在河畔抽烟。河的正对面恰好是北滨三丁目与二丁目中间那家中华餐厅的后门,大门开敞,地下室的厨房几乎就在河水旁。厨房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裸身的厨师宛如皮影戏般,不停地动。上面是包厢,年轻男女在面河的窗边品尝餐点。他们可能在聊天吧,我听不见声音,只觉得这一幕宛如哑剧。隔壁好像是牙医诊所,可以看见穿着白色医师袍的医生,在二楼房间里沉默地站着工作。接受治疗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夫人,穿着清凉的夏季洋装,套着拖鞋的双脚整齐并拢,仰躺着。此情此景,勾动我那段每日辛勤工作的回忆。我突然感受到旅行时挥汗如雨的情趣,下一秒,对生命的执着旋即复苏。这时,我突然忆起文子的脸庞,她的额头低窄,鼻子有点儿上翘,眼皮浮肿,真是一张丑陋的面孔。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来说,她尖锐又高亢的声音只会让人觉得不耐烦与幼稚。

挂着灯笼的轻舟,有如生物一般,在河上左来右往。当电车行经浪花桥时,灯光落在河面,在波浪上绘出上下颠倒的电车形状。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中华餐厅店面的灯熄了,二楼的牙医诊所的灯光也灭了,电车已经停驶,再也不见轻舟的踪影,我仍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夜色的尽头,愈来愈深。我无力地起身,一直盯着河底,这时有人叫住我:“喂。”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拾荒者——也就是大阪人口中捡破烂的男人。他问我“你在干吗”的声音苍老,但年纪却约莫与我相仿,才二十七八岁吧,体形纤瘦,弱不禁风,个子很高,鼻子旁边长了一颗很大的痣。我盯着那颗痣,回答:“我没地方可以落脚,所以待在这里。”我怎么也不敢说自己刚才还想寻死。男人一直盯着我的脸瞧,随后,他说:“跟我来。”他便往前走。我像是丧失意志一般,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出公园,离开北滨二丁目,男人往东边一直走一直走。后来,他从天满弯到马场的方向,沿着日本桥那条路,一直走到阿倍野,接着又沿着阪和电车的轨道,一直走到美章园车站附近的高架桥下,有一处以瓦楞铁皮跟草席围成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游民小屋。男人钻进去了。这就是男人的住处。男人说:“去今宫就有不用钱的休息所,不过,沦落到必须进那种地方啊,这个人就没救了。”他留我在小屋过夜。

第二天早上,男人在附近的米店花十分钱买了四合米,在蔬菜店买了五分钱的豌豆,煮豌豆饭给我吃。他又说:“你想不想捡破烂啊?”我实在是太渴望有人陪伴了,这种渴望使我萌生一股近似女人心态的怀念之情。我听从男子的话,扛着铁制的大空罐,一起去翻找垃圾桶。正好是一九三一年,各行业跌到谷底,在那个年代,还有东京法律学士靠拾荒维生的报道,所以捡破烂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能跟男人一起工作,我喜不自胜,再也没想起文子。

然而,我从事拾荒约莫十天后的早上,我去高架桥附近的人家要井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说:“拾荒没什么不好,不过你这样一天顶多挣三十七分钱吧?要不要帮忙拉车啊?”听说男主人有个上了年纪的亲戚龟先生,他每天从北田边出发,沿路叫卖青菜水果,由于体力大不如前,所以拜托他帮忙找个年轻人来拉车。回家之后,我与秋山先生(那个男子叫作秋山)商量,对方也赞成,于是我与秋山先生道别,拉车去了。

龟先生每天早上都两手空空地从北田边出发,在河堀口的米店取回寄放的空推车,接着把车子拉到附近的果菜市场,把采买的蔬菜放在车上,往石辻或生国魂方向沿街叫卖。我在那家米店二楼,租了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看到龟先生来了,我就会跟他一起出发,帮忙拉车,一天赚七十分钱。然而,才过三个月,龟先生猝死,我打算再回去拾荒,到高架桥下寻访秋山先生,秋山先生却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已经不见踪影。我去之前讨井水的人家打听,也去找了与秋山先生有往来的回收业者,他们都不知道。

气球在空中飘浮,挂着百货公司大特卖的广告字样。我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回河堀口,路上看到有人在演纸偶剧,孩子们都聚集在他的脚踏车前面。那天的我,已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于是我停下脚步,只想傻傻地听上一回。听着听着,我觉得我讲得应该比他还精彩,这时,我的眼里又绽放出光彩。第二天起,我成了纸偶剧表演者。

帮忙拉车的那三个月,我存了九元三分,我把它当成资本。到日本桥四丁目,有个叫五会的跳蚤市场,用五元买了一辆二手脚踏车。接着我到大今里一个叫“常磐会”的纸偶剧协会,付了三元,租来纸偶与其他道具。在谷町花五十分钱买短裤,在松屋町的糖果店买了五十分钱的糖果,用剩下的三分钱买芋头,填饱我的肚子,一边推着脚踏车往前走。糖果一根五厘,我用五十分钱买了一百根。一般人都是把一根对折,卖一分钱,卖完可以进账两元。不过我没有对折,维持进货时的长度,一根卖一分钱。那一天,我跑到全部卖完为止,还要扣掉我的饭钱,总共赚了九十七分钱。

约莫半个月之后,我从河堀口的米店二楼搬到今里乌冬面店的二楼。因为那里离“堂磐会”比较近,租纸偶剧道具比较方便,而且楼下就是乌冬面店,不用自己煮饭。然而,那家乌冬面店也有卖酒,在寒冷的夜里,疲惫不堪地回家时,我难免想要喝一杯。我本来就喜欢喝酒,老板倒酒的时机又拿捏得很好,一不小心就喝开了。我已经没什么野心了,也不想当什么大富翁,一想到自己被逐出家门的处境,还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做人,衣锦还乡,跟父亲及弟、妹见面,因此,我希望先存一笔钱,不过,因为嗜酒的缘故,心愿一直无法实现。

到了年底,某天晚上,我演完纸偶剧正要回家,看到今里的青年会馆前面,立了一块宣传禁酒的演讲广告牌,不知道在讲什么,我也想见识一下对方怎么讲,于是我就进去听了。我本来就是一个极端的人,等到第二个讲师讲完的时候,我已经在禁酒会员名册上签名了。当时,东成禁酒会的宣传队长叫作谷口,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在谷口先生的请求下,我经常到演讲会场表演倡导禁酒的纸偶剧,也因此获得了东成禁酒会附属少年禁酒会长的头衔,偶尔会针对这一区的孩子,向他们表演宣传禁酒及储蓄的纸偶剧。既然我在倡导储蓄,不存钱倒是有点儿奇怪,于是我每个月都会存下一元禁酒基金,除此之外,我用秋山的名义,另外开了一个户头。秋山就是在中之岛公园捡到我的拾荒者,我把他当成救命恩人,虽然现在不知道他的下落,如果有机会再相逢,我打算把这个户头的钱全部都给他,于是用了秋山的名字开户,每月十日都存一元。为什么定在十日?因为我们在中之岛公园相遇的那个夜晚是八月十日,还有我叫作十吉,如果说我这个想法有几分孩子气,也不为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储蓄这个东西,要是没有那个念头,大概怎么也存不了钱吧。

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是一个美谈,接下来的内容会更像美谈。不过,这种故事通常缺乏趣味,接下来,要请各位继续耐着性子看下去了。

我每次都存一元,等账簿存款正好累积到四十元的时候,我突然兴起一股想与秋山先生见面的念头。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带着纸偶剧走遍大阪的大街小巷,也顺便打听他的下落,不过一直没找着。有一天,我向宣传队长谷口先生坦白说出这件事,谷口先生听了也跃跃欲试。第二天,我们两个带着便当,在大阪找了一整天,由于我们只能靠着秋山这个名字,以及他以前从事拾荒工作的线索,简直是漫无边际,完全称不上寻人任务。最后我们找累了,消息正好传进当时跟今里幼儿园颇有渊源的弘济会幼儿园园长田所先生的耳里(谷口先生当时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造访今里幼儿园,跟田所先生很熟),田所先生认为请警察找比较快,于是跟大阪府的警局报告这件事。《朝日新闻》的政府线记者听说这件事,立刻把它写成报道,还起了一个奇怪的标题“秋山先生人在何方?寻找救命恩人纸偶剧人”,我觉得很困扰,也有点儿丢脸。不过,这篇报道竟促成了我与秋山先生的会面。

四年后的重逢。说起来好像新闻报道,那位《朝日新闻》的记者也写下了我们见面的情况。我真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像我这样的平凡人,竟然能被报纸报道,总觉得有点儿荣幸,如今,我仍然记得那篇报道的每字每句。

“日前报道的‘人生纸偶剧人’,通过本报报道,有幸获知被寻者秋山八郎先生的住处。四年前——昭和六年[46]八月十日的夜晚,长藤十吉先生(当时二十八岁)伫立于中之岛公园河岸,决心求死,秋山八郎先生出手相助,教他谋生方法,便翩然离去,其后历经流离失所的生活,在疾病及失业的交迫之下,落魄潦倒,于东成区北生野町一丁目,从事纽扣制造业的古谷新六先生处养病,古谷先生见了本报昨日(二十二日)的报道后,得知‘人生纸偶剧人’寻找的似乎是目前住在自家二楼的秋山先生,大呼意外,拿着本报,到大今里町三宅春松先生处,拜访长藤十吉先生(现三十二岁)。长藤先生正好准备上街,为孩子们表演纸偶剧,听了古谷先生的话,欣喜若狂,即刻将此事告知日前报道的‘人生纸偶剧人’配角。于是,济生会大阪府分部主事田所滕弥先生(四十八岁)、东成禁酒会宣传队长谷口直太郎先生(三十八岁),一行人赴前述古谷先生家中,拜访秋山先生,两位主角暌违四年再度相逢。‘秋山先生。’‘长藤先生,你来啦。’两人感动地握住对方的手,忘我地聊起四年前的回忆。随后,长藤先生将以秋山先生名义积存的存折赠予秋山先生,秋山先生说‘救人的反而被救了’,感动得泣不成声,把存折当成更生纪念,誓言重新振作,于是‘人生纸偶剧人’就此画下圆满的句号。前述田所先生提议,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踏出‘人生升官图’的第一步呢?两人交换誓言书:‘为避免彼此依赖,两人独立工作,同时,每次为对方存一元,五年后的昭和十五年[47]三月二十一日下午五时五十三分,于彼岸中日[48]太阳落入大阪天王寺西门大鸟居正西方那一刻,我们在鸟居下重逢吧!’于是,两位以感动的双手,抛出乘载着人生明暗与喜怒哀乐的人生升官图骰子,就此各分东西,发誓走上各自的人生航线。”

后面又写了十几行,我实在太害羞了,就此省略吧。之所以决定在彼岸中日见面,是因为我们见面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三日,所以我们听了田所先生的建议,既然要再次见面,与其选在二十三日,不如定在二十一日,中日那天比较好。田所先生是个出家人,长年从事幼教事业,眉毛特别长,开玩笑的时候总会吐舌头,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据说田所先生的千金在学习日本舞。

报纸写着我们当天各奔东西,其实秋山先生直到半个月之后才与我道别,前往四国。另一方面,我还是老样子,留在大阪演纸偶剧。然而,这个社会实在是太奇怪了,因为我上过两次报,竟然一下子成了街头巷尾的大红人。这是个凡事都要靠宣传的时代,某家大酒店想雇我当服务生,要是不小心答应了,我又会成了新闻话题,羞上加羞,我终究没点头。一名女子寄信给我,表示想与我结婚:“你的境遇与我相似。让我俩携手同行,迈出人生纸偶剧人的第一步吧。”她是认真的吗?还是在戏弄我?我完全不考虑这件事。我带着纸偶剧走在街上,经常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说着“人生纸偶剧人”。虽然报纸帮我宣传纸偶剧,不过,我反而不想再演纸偶剧了,实在是太丢脸了,我没办法继续抛头露面。后来,在田所先生的介绍之下,我曾到造船场管理仓库工作,也曾去医院打杂,用微薄的薪水,持续存着禁酒基金以及坚持为秋山先生开的户头存钱。不过,我从未收到过秋山先生捎来的只言片语。我们本来就约定好,在下次见面之前,不要写信给对方,可是,音信全无难免叫人担心。

五年一眨眼就过了。快到了约好的彼岸中日那一天,我愈来愈担心:秋山先生是否平安?秋山先生会不会来呢?每次与田所先生见面,就会提起这些事,彼岸第一天,也就是十八日的早报,《朝日新闻》正好以“人生纸偶剧人”为主题,做了一篇专题报道,标题写着“飞黄腾达的升官图,约定的五年‘终点’即将来临,对方是否现身?”。后来又写了一篇。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与田所先生他们一起来到天王寺西门的鸟居下,也许是彼岸中日的关系,鸟居附近的人多得宛如一座黑山,挤得水泄不通。得知这些人都是看了报纸,打算来凑热闹,见识一下第五年重逢的情况,顺便来天王寺参拜,我突然觉得自己惨不忍睹……我这副德行根本配不上报纸写的什么飞黄腾达的升官图,羞愧万分,要是有洞,我真想钻进去,大概就是当时的写照吧。然而,我无路可逃,又想到秋山先生不知道会不会来,自然把充满希望的眼神,一直放在西门车站的方向。

秋山先生果真来了。他推开人潮,往这边走来。他穿着皱巴巴的国民服[49],还拿着一个包袱。虽然事后报纸写着“下午五时五十三分,太阳没入天王寺西门鸟居正西方的瞬间”,不过,他迟到了十分钟。那里实在不方便站着说话,所以我们事前安排好房间,前往附近逢坂町一家叫春风庄的修行道场,报社的摄影师叫我们留步,让他们拍照。接着,秋山先生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头看个子比我高的秋山先生,对他微笑,我们维持这个姿势,不久,摄影师正要燃起镁光灯之际,有个人冲进来,大叫:“等一下,我也要拍。”来者竟是我的父亲圆团治。

后来,我们一行人在春风庄的房间里坐下,父亲说:“我当时错怪你了,在你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把你逐出家门,后来,我很后悔,我才是血气方刚,做了错误的决定。看了报纸,我按捺不住,就跑过来见你了,你看看,我已经老了,你也不年轻了,啊,你已经三十七了啊?”果然是落语家的口吻,他又对秋山先生说:“你就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吗?”白发苍苍的他,向秋山先生躹躬。于是秋山先生笑着说:“哪里,我才是被救的人。”听说秋山先生后来去了四国的小豆岛,在丸金酱酒当挑夫,跟当地的女孩有一段深刻的恋情,女孩的父亲说是不肯让她嫁给大阪的拾荒者,把他们拆散了。他心灰意冷,愤世嫉俗,有了寻死的念头,又想起五年后的重逢,他才振作起来,前往九州,去了高岛、新屋敷各地的矿山。去年六月,他进了佐贺的山城矿业所工作,要是没有那个誓约,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现在想起来,长藤先生就像我的救命恩人呢,说着说着,秋山先生的泪水打湿了鼻子旁边的那颗痣。秋山先生又说:“长藤先生,我们再约一次吧?我们再次各奔东西,五年后,在与今日相同的时间及地点见面,你意下如何?”这也是我想说的话。于是,我们出示为对方存的账簿,又继续带在身上。

秋山先生搭乘第二天傍晚的船,前往九州。我在父亲及田所先生的陪同之下,赴天保山送行,后来,我与父亲一起去了父亲位于千日前的家。歌舞伎座后面的自由轩旁边,有一条叫雁治郎横丁[50]的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雁治郎横丁,巷子尽头供奉着一尊地藏王像,旁边都是一些金妇罗[51]店、寿司店等餐厅,有一家格子拉门的小型已歇业商行——那就是父亲的家。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不再表演落语,现在也讲得不好了,跟不知第几任的年老的妻子,一起过着落魄的生活。那个老婆婆跟死去多年的阿君奶奶一样,都把牙齿染黑,以前在帮人家梳头。房子的屋檐还挂着父亲以毛笔写着“美发店”的灯笼,听说在两三年前,老婆婆的右手出了毛病,后来就没再梳头了。弟弟新次去了满洲,妹妹雪乃,还有后来又多了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都出嫁了。得知父亲靠他们三人的孝亲费度日,我决定跟父亲同住,好好孝敬他。

父亲不喜欢我身上的药味儿,不久,我辞掉在医院打杂的工作,当起储蓄公司的推销员。倡导储蓄这件事,我不知用纸偶剧演过多少回了,再加上我的经历,这份工作真是太适合我了,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不过,我那个讲话粗鲁的坏习惯还没改掉,敬语讲得不太好。从我的故事中,应该看得出来,只要想着讲话要客气点,粗鲁的话马上就脱口而出。因此,我在推销的时候,偶尔会惹火对方。总之没被炒鱿鱼,还能保住工作,父亲见了我的情况,大概是放心了吧,两年后的五月,他以七十六岁高龄驾鹤西归。因为他是落语家,报纸也有小篇幅报道,不过滨子和玉子都没有来。说不定她们已经过世了吧。自从我加入禁酒会之后,每个月存下十元的禁酒基金,当时已经超过一千元了,我用那笔钱办了丧事,为父亲建坟墓。八月十日,我带着父亲留下的年老妻子,一起去高野山安放父亲的骨灰。自从昭和十六年[52]八月十日,在中之岛公园认识秋山先生的那一夜,至今已经十年了,我刻意选在这一天,心情十分感伤,另一个原因是父亲的妻子认为十日正逢中元节,是个好日子。

父亲的骨灰及骨头,在骨灰坛里传来喀啦轻响声,将骨灰坛安置好后,我们松了一口气,离开寺院,进了中之院的茶馆,里面播放着过时的老唱片,仿佛走进不同的时空。“今天的天空,也飘着广告气球……”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歌声,觉得那好像是文子的声音。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并不想确认,听着那高亢又有些哀伤的歌曲,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已经是遥远的回忆。回顾如今的自己,我并未出人头地,没达到飞黄腾达升官图的地步。我仍然是储蓄公司的推销员,没什么出息,不过,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诱惑着我的大阪灯光,早就消失了,我反而觉得平心静气。从事推销工作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赚钱的机会,想到再过几年,报纸又会报道我与秋山先生的再度重逢,是不是该振作一点儿……倒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不过,想到会被报道,我应该更谨言慎行,不能做些偷鸡摸狗之事。秋山先生是不是跟我抱着同样的想法,在九州孜孜不倦地工作呢?

走出茶馆,听着蝉鸣,我信步走到缆车乘车处,父亲的妻子小碎步跟在我身旁,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孔,我突然兴起一股孝敬这位老婆婆的念头。不知不觉中,我轻声哼着“今天的天空,也飘着广告气球……”。

[1] 日本的传统技艺,类似单口相声。

[2] 落语家表演时的座位。

[3] 石切剑箭神社供奉的神明。

[4] 表示拒收退件之意。

[5] 大阪中央区的声色场所。

[6] 当时大阪的地名。

[7] 神社的入口。

[8] 黑烧指的是将食物放在瓮中干烧,烤成焦黑状。

[9] 大阪名产。

[10] 名古屋特产,以米粉、糖、水制成的点心。

[11] 以白肉鱼制成的鱼浆食品。

[12] 以上皆为剧场名称。

[13] 中央有一圈白色,宛如蛇眼的伞。

[14] 穿着浴衣时,将下摆穿在较高的位置,露出的肌肤比较多,较为性感。

[15] 原名金泽亭,后改名南地花月,已于1944年结束营业。

[16] 位于今大阪府中央区,1914至1930年间,是大阪剧场及电影的娱乐中心。

[17] 相传祈愿后向此神像泼水,心愿即可实现。

[18] 旧历日干支的午日。

[19] 日式红豆饼。

[20] 以糖蜜将豆子凝固后,制成板状的甜点,外观类似花生糖。

[21] 又称金平糖,星星形状的小糖果。

[22] 绘本。

[23] 黄石蛉的幼虫,相传可治婴儿夜哭。

[24] 以乐器伴奏,唱演歌的表演者。

[25] 一元等于一千厘。

[26] 寻常小学,旧时代的教育制度,相当于小学。

[27] 一町约为109米。

[28] 日式传统建筑,在一栋长形的房屋里,隔出许多间独立的房间。

[29] 涂抹在脖子或脸上,使肤色白皙的化妆品。

[30] 大阪中央区的区域名称。

[31] 大阪中央区的区域名称。

[32] 剧场附设的餐厅。

[33] 瓷器店。

[34] 佃煮是日本传统的料理方式,以酱油及砂糖熬煮小鱼或贝类,煮到像一层黏稠的糖衣状。

[35] 如一日、六日,十一日、十六日,以此类推。

[36] 日本传统点心,以薄面衣包裹红豆内馅的甜品。

[37] 日本森田吾郎于大正元年(1912)发明的乐器,类似古筝。

[38] 药局。

[39] 指较新的书籍,多半为外文书或翻译书。

[40] 指昭和天皇,昭和天皇于1928年11月10日登基。

[41] 双手各持两片竹片,是一种敲击的乐器。

[42] 头发梳成马尾后,从发根分成两部分,梳成中空的圈状,形似眼镜的发髻。

[43] 小圆点图案的绞染手法。

[44] 祭典的舞蹈。

[45] 位于和歌山县。

[46] 1931年。

[47] 1940年。

[48] 以春分或秋分为中日,前后为期一周的时间为彼岸,日本人通常于这段时间扫墓。

[49] 二次大战时期,日本男性的日常服装,外形与军服相似。

[50] 初代中村雁治郎,歌舞伎演员,当时受到人们的热爱,通往剧场的马路也因此改名为雁治郎横丁。

[51] 使用大量蛋黄,面衣呈金黄色的天妇罗。

[52]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