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张大安赶紧去摸索自己的朴刀，然而什么都没摸到。
他想站起来，却无法做到。只感到一阵头晕。
“你最好还是躺下。”他听到对面那人说。
“照这位老将军说的做。”楚玖妹也来和他说道。
“老将军？”
张大安这时方才看仔细了些。
对面那人是一名胡须灰白的老兵。
穿的是朝廷制式的甲衣，并且从样式瞧上去，明显军阶级别颇高。只不过已经显旧，左肩处也有一块巨大的破损。
而对方手中握着的，也不是什么倭刀。
身为军户，张大安对于军制见闻多少了解一些。所以从中华式的柄穗上，马上知道了那是一柄“戚家刀”。
这也让张大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躺好，摸了摸额头。他开始回想起，当看到这名从风雪交加里走出的老兵，他以为遇到了倭寇，他拔出了他的朴刀。然后楚玖妹让他别冲动，但已经晚了。他举刀而上，然后...然后？对了，然后呢？
他可不记得有看见那老兵有什么出手动作。
但想想现在既然在地上躺着的是他，并且他还看见他的朴刀正平放在老兵的身旁，那看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了...
“大安哥，你太冲动没注意到，这位老将军当时若欲雪中突袭你我，哪里会在相距颇远之处站定？”楚玖妹在一旁说道。“何况，是大安哥你先拿了人家的柴的...”
“啊？”张大安不由得抬起头。“那大窝子里的柴...是他的？”
“嗯。”楚玖妹点了点头。
“我偶尔会去那个窝子待上几日。当时去了那，看着有人来过，附近又有人生火，便去看了看。”那老兵开口说道。
“那个...对不住了大叔，你当时那么走来...怪吓人的，俺还以为你是倭寇小鬼...”
张大安看见楚玖妹朝自己直使眼色，这才发觉他自己说的这番话有些草率。眼前的这位老兵，显然已经开始进入老年。长者为尊，理应放尊重些。
“额，对不起，俺不该没搞清便朝大叔您动手。”张大安只好老实的鞠躬道歉。
这时，顺着火光，张大安注意到了洞里挂了好多皮子。显然比起他拿柴禾的那个地窝子，这里才是老兵的常驻之处。尤其是看到了山壁上挂着长弓，他正好说道。“哦，对了，还有那柴...俺这有些俺做的箭枝，赔给您行不行...”
“不必。”
两个生硬的字，给洞内带来了一阵沉默，只能偶尔响起木柴燃烧时迸发出的声音。老兵只是盘腿坐着，看样子也没打算继续交流什么。这让楚玖妹和张大安都倍感压力。
“那个...”
张大安先耐不住开了口。一来他觉得不开口会让他没面子。二来他一个男人，套话时总不好叫楚玖妹先去开口。“您真的是军人吗？”
可问话换来的，却没有任何回答。反倒让老兵开始硬梆梆的盯着张大安看了起来。这让张大安突然觉得自己问的很蠢，因为眼前的老兵显然是一名军人。张大安十分清楚老兵的那柄戚家刀。这种双手剑是当年由戚大帅由倭刀改进而成，配备于戚家军。因戚家军常胜，遂此刀也声名大显。时至今日，这种刀已经被赐名为“御林军长刀”，奖与军中武艺高强之辈。
张大安倒不觉得老兵会知道戚家刀已经被朝廷改名字的事。但他能确定的是，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持戚家刀者，必是军人。并且，必是国朝之中最为优秀的那种军人。
当然，一时之间，老兵的目光盯的他很难受。张大安不太喜欢这种气氛，因为他的父亲当年被他同样没头没脑的询问之后，也没少对他使用这种硬梆梆的交流方式。同时他又很庆幸成长带来的好处，那就是他问了老兵这句话后，终于有眼力价看出，不要再接着去问“你叫什么”...
“你们二人随我来。”老兵站了起来。
“您有什么事吗？”楚玖妹问道。
“近来附近已出现了那种“气味”，留在这洞里不安全。”老兵把朴刀抛给张大安并对他说道。“把火灭了，再抱上几捆柴跟着。”
“不安全？咋个不安全？”张大安忙问。
可老兵却又不搭话了。
张大安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向楚玖妹看去。不过楚玖妹虽然也是迷惑不解，但她明显并不打算做更多的疑问，收拾起了东西。最后张大安只好去灭火。
腿伤的缘故，楚玖妹站起身后，身子朝左边倾了倾。
张大安看到后，忙把柴禾放下。“还是俺来背你吧。”
“无妨。”
“记得跟在我身后。”老兵向二人嘱咐道，然后将壁上的那把长弓挎在身上，又边向张大安说了一句。“你能寻到我那窝子却没中陷阱，倒是颇有几分运道。”
然后老兵从张大安身侧走过，去到山洞的一处干燥角落，背起了一个箱笼。张大安撇了一眼，看到这种能防雨雪，赶考书生才背的行李箱，显眼处放着一把制作的极为精致的长柄火铳。
他们走出洞穴，外面已不再降雪。大约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老兵和张大安提过的那个地窝子。楚玖妹从外面看去，确实很隐蔽。并且进了里面后，不仅可以直身，空间也出乎意料的大。她在里面瞧了瞧，向张大安说。“大安哥，你给老将军留的柴太少了。”
“咳...所以俺也招了报应挨了打。”张大安把从山洞带来的柴放到一边。他觉得楚玖妹这样说有些不应该，倒不是因为楚玖妹指责了他，而是因为楚玖妹似乎站在素未谋面的老兵的立场说话。
老兵坐在了铺在地上的兽皮上。“你们也坐吧。”
当楚玖妹和张大安以为又要经历山洞中古怪的沉默时，老兵朝楚玖妹问了起来。
“姑娘，你这腿怎么伤的？”
“晚辈二人先前在旧官道附近，遇到了一群高丽人的伏击。”
“我知道这群人，我曾与他们交过手。当日杀了二个，擒了一个。被擒的说他们本是一群采参客，在家乡挖不到高丽参了，便越境来了奴尔干，想挖辽参。但看到此地的老官道上，不仅时常有路过的汉商马队，还见到奴尔干“建州三卫”比他部女真富庶，便起了歹心，做了山贼。”老兵并没有多提单就他一人是怎样与那整整一群的高丽参客战斗的，也没有再提那个被擒的高丽人又是什么下场。只是又交代了一句。“我一直在寻他们，只不过他们也在一直躲着我。毕竟是善于在林中行动的参客，要找他们没那么容易。”
“是，那群人在林中确实奔行自如...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在追击时，明明有段时间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可刹那间...就突然消失在了我们身后，诡异的很...”
这时张大安却在一旁接口道。“是那些贼厮追不上俺。”
“老将军可否相告，刚才这一路上，您到底要带晚辈二人避开什么？再有，当时您还说“出现了那种气味”，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楚玖妹问道。
“...也许当时你们能逃掉，没准是那群高丽人着了“那东西”的道。”老兵非所问的答了一句。
“那东西？”
老兵长叹一声，如同回忆了什么。
然后向楚玖妹和张大安说道。
“一个月前，在我巡林时，同样是在官道附近，发现了一名垂死的江湖剑客，自称叫上官剑星。”
听闻此话，楚玖妹立刻绷直了脊背。张大安不由得看了看她，随即惊道。“玖妹，是他！”
二人的这种表现，也被老兵看在眼里。
“此人，你们认识？”
“他算是晚辈的一位同辈师兄。我们来奴尔干，正是为了寻他。”楚玖妹回答道。
老兵点点头，但他没有继续问楚玖妹为什么要来奴尔干找这个人，只是继续交代着当时的场景。
“从那日的现场来看，他先前应该经历了一场异常惨烈的激斗。因为当时他周围还有数具尸体。那几具尸体我翻了，皆有采参工具，应是那伙高丽参客。不过，团伙作案，围攻一人，最后却没有去处理同伴的尸体。可见当日输的是那伙高丽人，赢的，则是你那位上官师兄。”
“好汉子！”张大安这时不由赞道。
“上官剑星师兄乃我神药宗剑术第一人。”同门之义让楚玖妹终究有些伤感，轻声介绍着这位被害的同辈师兄。
老兵继续说了下去。“我赶到时，你那位师兄已然身负重伤，并处于弥留之际。几处要害均流血不止，还被斩断了一条手臂。那已不是我这一介武夫所能医治的了。所以我只能问他，是否还有心愿未了。当时，他从怀中掏出此物...”
老兵说着，打开了他的箱笼，拿出了一个被绑着数道麻绳的方形物体。张大安看到那是个小匣子。并且从捆扎的完整程度看上去，这东西应该从未被人打开过。
“他最初本说让我代他转交给贵派，但马上，却又改口让我别这么做...最后只是说随我处理。最后，毕竟咱们汉人终究讲的是入土为安，我说我可以把他的遗体埋了，但他没有同意。他说在唐朝时，也曾有很多贵派的英雄为了兴盛中华，往来于奴尔干，并终寂于此。而且都在人生的最后，按照塞外的习俗选择了“天葬”。他说他也想像贵派的那些前辈英雄一样，天葬在奴尔干，所以不用动他了...我只得照办，随后离开了那里。”
楚玖妹能理解上官剑星选择在奴尔干天葬的做法。身为神药宗弟子，他们终究对宗门的光荣过往充满了荣耀。只是上官剑星的这种选择，也更让楚玖妹感到惋惜。张大安在一旁看到后，又想插嘴说“当时玖妹你在就好了，必能医好你那上官师兄的性命”，来安慰楚玖妹。可看楚玖妹此时神色，终究怕自己说了会起反效果，最后硬是让自己闭上了嘴巴。
不过接下来，老兵所说的话，却完全出乎楚玖妹和张大安的意料，一下子打破了这种伤怀的氛围。
“只是...第二天，我再次回到那里，他的尸体却不见了。”老兵说完，又做了补充。“我说的并不是天葬的那种不见，因为天葬总会留有血肉的残骸，或者豺狼野兽的痕迹。那种不见...是那种完整的消失，就像...尸体自己主动起身离开一样...”
“啥？”一旁的张大安不由惊呼。
而楚玖妹的脸上，也同时显露出明显的震惊之色。
“最初我当是那群高丽人回来过。但看地上，当日其余几具尸体还在，甚至还落有不少乌鸦，便知是自己想岔了。正当我上前想好好查探一下他当日躺着的那个位置，“那东西”突然嚎叫着出现了...并突袭了我...我拔出刀来...但已经晚了...那东西一剑...便将我战甲的左肩击碎了...”老兵说的时候，指着自己战甲左肩，那块巨大的破损。“当时那一剑刺来的速度...力道...已非人矣...现在，你们应知我说的“那东西”，究竟是谁了吧？”
“难不成，正是那上官剑星...怎么可能！”张大安彻底坐不住了，直接失声道。可看到此种情况下，他看到楚玖妹依然强行压抑着摇头示意他冷静，他呼了口气，质疑道。“大叔，你不会是在讲鬼故事消遣俺和玖妹二人吧？”
老兵却说。
“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全部相告于你们。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我没中他那一剑时，其实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无论衣物和那柄剑，还是少了一条手臂，都证明了...他又“活”了...而且我也无法形容，他那时的状态...许是五官上有血污...看上去...疯狂的很...我挥刀反击，却连他的边都摸不到，我从未见过...人...会有那么快的身手。最后他对着我嚎叫了一声，钻入了树丛，我没追上他...可之后，陆续又有很多人遭到了他的袭击，无分汉夷...并且...从那些尸体的破碎程度可以看出，他...那东西...以此为食！也是从那时起，我决定无论怎样...都必须亲手斩了他，将他明正典刑！”
老兵讲完，窝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您在那之后还再见过...上官师兄吗？”楚玖妹调整了一下情绪，再次问道。
“只寻见过数次。可他奔突的太快，犹如鬼魅，以至于每次照面的时间都很短。不过也是在那几次我发现...也许是在林中茹毛饮血却不梳洗的缘故，他身上的血腥味极大。那种气味甚至比野兽还重。所以目前，这种气味也是我追踪他的唯一方式。”老兵回答。
“所以您设陷阱，也是为了要抓他？”楚玖妹又问。
“不，我一直在安设陷阱，大部分用来捕猎，而剩下的一些则是为了能更好的护卫奴尔干都司...”老兵说着说着，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停顿，结束了这句话，不再继续。
“陷阱不陷阱的有啥可谈的？现在紧要的，不是那死而复生的上官剑星吗？”张大安急道。他现在不仅觉得说了这些事的老兵疯了，也对楚玖妹非在这时提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感到不满。
“那么，你二人是来自那个叫做“神药宗”的门派？”老兵问道。
“只有晚辈是。”楚玖妹答道。
然后她朗声施礼道。“神药宗，楚玖妹，拜见前辈。”
这种突如其来的江湖范，搞得张大安不得已也跟着报上了自己名字。
老兵点点头。
他把手中的那个，从他的箱笼里拿出来的那个被麻绳捆扎的小匣子，向楚玖妹递去。
“虽然不是全部，但我相信此物还是能证明我说过的一些事情。”
楚玖妹接过匣子，解开包裹在外面的绳子。然后她再把那匣子打开，只见一颗鲜红色，带有诡诈绿色斑点的蘑菇，静静的躺在里面。
“没错，正是此物。不过...”楚玖妹盯着匣子。
“不过啥？”张大安接道。
楚玖妹却没管张大安，只是向老兵说道。
“老将军，这的确是宗门派遣上官师兄在奴尔干所寻之物，可否交于晚辈？”
“拿走吧。”老兵回答的很干脆。
不过他又说道。
“只是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得好，这里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如果你们想寻老官道，明日一早我便送你们。”
“那您呢？”
“这里是奴尔干都司。可以叫我退的，只有军令。”
楚玖妹看向张大安，可张大安很显然在等待她的意见，并明显对老兵还在称这里为“奴尔干都司”感到嗤之以鼻。
她知道在虽然宗门说的是让她来奴尔干寻找上官剑星，但本质上，宗门想要的却是她手中小匣子里面放着的东西。这也就是说，目前她已经完成宗门交给她的这次任务。
可是在听了老兵的讲述后，她再去看向手中的匣子。
也许是上官剑星携带时，经历过与参客战斗的缘故，造成匣子的侧面有一道裂口。最初有绳子密密麻麻的捆绑看得并不明显，但此时却一目了然。
这让她觉得，这件事还不应该就此结束。
首先她不觉得眼前的老兵是在撒谎。
她曾亲眼看到老兵是如何轻而易举的击晕张大安，甚至都没有用刀。交流的过程中，她也能一直感受到对方明显是一名极富战斗经验的军士。虽然老兵一直没有报出名字与身份。并且异常诡异和固执的坚守着，在实际上都早已算不上是国朝领土的奴尔干。但如果说老兵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根本没必要如此拐弯抹角。
还有楚玖妹觉得...
如果她这么简单就离开此地，对肩负宗门重任找到“毒蝇蕈”的上官剑星师兄，也并不公平。
她必须搞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来晚辈还要再叨扰前辈几日了。”她下定了决心。
“额，玖妹，俺们不是已经拿到匣子了吗？”张大安忙问。
老兵看了看张大安，又看向楚玖妹，然后饶有兴致的没有去说话。好像那些平时在村子口看大戏的老人一样，很放松的感觉。
“大安哥。毕竟同门一场，小妹必须见一下上官师兄，看看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哦，那俺也...”
“大安哥...小妹剩的钱已经不够让你继续保我走这趟镖了...这段日子，多亏有你照顾...你还是先走吧！若有缘，你我江湖再见...”
“这可不成...”
“你本没必要陪我到这一步的！”楚玖妹突然爆发道。
二人一时无言。
“所以，你们是雇主与镖师的关系。”反倒是老兵打破了这个沉默的瞬间，他还是那副一直在看戏的状态。他此时说话，不过像是在把握一次突然出现在这台戏里的互动机会。
可这句话让张大安很敏感。
他不喜欢老兵的那个总结。他想说点什么驳斥，但他发现“雇主和镖师”真的就是目前他和楚玖妹之间唯一的联系。这让他不由得歇斯底里。
“是，她是雇主，俺是镖师。可当初行镖文书定的是在回辽东前去保护雇主的安全。所以...她不走，俺也不走！”
对于张大安不满的口气，老兵根本就没在意。相反他流露出一种看戏终于散场了的表情，然后又回到了最初那副硬梆梆的样子。
“你们走也好，留也罢。但莫怪我丑话说在前面，那便是...”
“少来妨碍我杀死那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