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军母亲:蒲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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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山草地

风雪党岭山,永别好战友

1933年9月,母亲参加红军被分配到88师医院学习看护。因为刚刚当兵,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收伤病员换下来的纱布,再把它们洗干净、消好毒以备再用。慢慢情况熟悉了,工作也熟练了,母亲就能够帮助做些其他的事情。很快,母亲就成了一个正式看护,常常受到战友们和伤病员的表扬。1934年7月开始长征前,母亲被提为看护排长,还新起了个名字“蒲中秀”,有人说不好听。不知道谁又给改成“蒲文清”,结果这个名字伴随母亲一生。母亲在长征开始两个月后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长征前,母亲调到红军四方面军总医院四分院当护士。在长征出发前,母亲突然得了很重的眼病,两只眼睛红肿得几乎看不到东西。医院领导劝母亲留下来,母亲坚决不肯,因为她从小失去爹娘,过着寄人篱下讨饭的日子,还被亲大娘推给人家做童养媳,八九岁又被迫到地主家当使唤丫头。是红军把她从火坑里解救出来的,她怎么能因为眼病留下来呢!留下来怎么办?以后还能找到部队吗?所以,母亲坚决要跟着队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征路上。再说,自己是护士排长,担负着几十个护士伤员的协调工作,还和几个小战士负责抬宋营长。如果自己留下来,给医院领导和同志们增加的负担就太大了。是战士,就必须以大局为重。母亲再三向领导表明要跟着队伍走,自己能克服眼病并和大家一块儿完成任务的决心。

领导看母亲的态度十分坚决,就同意了。但是,也为这个要强的小战士捏一把汗。领导又是感动又是鼓励,指导员对母亲说:“小鬼,坚持住,不掉队就是胜利!宋营长由后备队员分着抬。”

母亲带病出发了。她强忍着眼睛的病痛,坚强地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扶着宋营长的担架,随着部队一步不落地行进着。她对自己的要求不是不掉队,而是要很好地完成领导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西藏樊功的党岭山,海拔3000多米,终年积雪不化,一会儿狂风怒吼,一会儿冰雪盖地。母亲的眼睛被强烈的雪光刺得不停地流泪。眼皮被寒风吹得没有了知觉,一点也睁不开,既看不见身边的伤员和小姐妹,也看不清脚下的路,心里真是急死啦。她怕自己过不了党岭山,更怕给在风雪中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的战友增添负担。于是,母亲就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母亲虽然眼病严重,但她没把自己当成病号。她们六人负责抬受了重伤的红军营长宋益民同志。只要担架一上肩,不管多重,也不管肩有多痛,谁都不吭一声。

宋益民营长因大腿中了敌人机关枪的扫射,皮肉撕碎,露出了长长的白骨,一直是半昏迷着。他个子比较大,抬担架的六个小鬼,被压得直不起腰,只得慢慢地向前行走。大家衣服单薄,走得越慢越觉得冷。她们还不时地摸摸担架上的宋营长。突然,几个小鬼都争着脱衣服。母亲眼睛看不见,可知道大家要干什么,就拦住姐妹们说脱她的,她是排长。母亲不等她们回答,就已经把自己脱下的单衣,摸着盖在宋营长腿上,而她自己又紧了紧腰里的草绳。

爬雪山的各路部队,都在风雪中奋勇前进。因为出发前,首长和向导就反复强调,只要在雪山上停留时间长一点,人就会冻僵甚至会冻死。何况,母亲她们这支队伍,都是十几岁的女娃娃,还负责抬着二十多个重伤员呢!母亲心急如火,她根本不管自己的眼病,使劲睁着红肿流泪的眼睛,察看伤员和护士,生怕发生意外。

当队伍爬到了半山腰时,突然风吼雪飘,一阵冰雹从天上砸下来。母亲立即传达前面的命令:“放下担架,停止前进。”大家迅速围扑在一副副担架上。母亲她们也扑在宋益民身上,任风雪扑打,任冰雹砸身。宋营长意识到母亲她们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就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你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全国解放就好了,我怕是赶不上趟儿了……”话音未落就昏了过去。母亲和抬担架的战士们齐声呼喊:“宋营长,坚持住!风雪冰雹一会儿就会过去的。”在大家的呼唤下,看见宋营长又苏醒过来,伸手去扯盖在身上的衣服。母亲忙问他要干什么。只见担架上的宋营长紧闭双眼,脸色青紫,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一个小鬼把耳朵贴到他嘴边使劲听,才知道他要把盖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小鬼们披上,怕把她们冻坏。当母亲撩开几件单衣时,模模糊糊地看见宋营长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冻成了冰。母亲又用手摸摸宋营长的身体,冰凉冰凉的。等母亲和几个小鬼把宋营长伤口上的冰抠开,又把盖在他身上的衣服掖好,发现宋营长已经停止了呼吸。只见,他的一只手还在向上推着盖在身上的衣服,另外一只似乎在解衣服扣子。母亲和小姐妹们看到这种情景非常震撼,她们猛扑在宋营长身上感动地大哭起来。宋营长就这样在那场大冰雹、大风雪中牺牲了。

宋营长牺牲后,母亲她们没有马上掩埋,几位担架队员还一直扑在他的身上。等冰雹过后,风雪也小了,母亲使劲睁开已经红肿得无法睁开的双眼,和几位战士用几乎冻僵的双手,用一捧捧白雪把烈士掩埋,并拣来几根干树枝插在雪堆上。大家向睡在雪山上的宋营长行了一个军礼。而她们,含着泪又搀扶着别的伤员继续翻越雪山。

党岭山,一两天是过不去的。夜里,只好就在雪山上宿营。白天经历了风雪冰雹,晚上就更寒冷了。人人一身单衣裤,个别的有个破背心,除此没有任何挡风寒的东西。母亲、抬担架的护士和受伤较轻的战士,就地坐下,把伤员围在中间,给他们搓着手脚,搓着身体,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一些轻伤员和小担架队员,冻得手脚麻木甚至僵硬。有些年纪小的战士,强忍着饥饿寒冷,怕暴露目标而不敢点火取暖。母亲和她的战友们,就这样在雪山上熬过了她们一生中最寒冷最艰难的黑夜。

快翻过雪山时,母亲她们把米袋里仅有的一点青稞和几粒豌豆给伤员吃,而自己大口大口地吞着冰雪。战友们互相说着笑着,把冰雪当成美味佳肴。可她们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又十分心疼,一面帮母亲用雪水擦洗,一面鼓励母亲坚持下去。但母亲此时看到的,只有白茫茫中的一片黑。她特别着急,生怕自己的眼睛瞎了会掉队。然而,母亲在战友们的关爱和鼓励下,坚强地挺过来了,她没有掉队。

就这样,母亲和英勇顽强的伤病员战友们一起,在坚定的革命信念鼓舞下,不畏严寒抗拒死神威胁,只用了两天多时间就翻过了党岭山,和毛主席领导的红一方面军,在毛尔盖胜利会师。以后,在翻越过大小三座雪山之后,部队开始向渺无人烟的草地进军。

草地打骑兵,胜利唱战歌

草地,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草地,它没有边际,渺无人烟,如果没有太阳的出现,你连东西南北都找不见。最危险的是草地里的沼泽地,有的地方有一人多深,只要陷进去就会没命。所以过沼泽地时,大家都要拉着手,一点点爬着试探着前进。而且,草地的天气变幻莫测,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风雨交加,一会儿冰雹铺天盖地。母亲和她的战友们,尽管缺衣少吃,尽管要和追击的敌人周旋,尽管环境恶劣之极,但他们仍然斗志昂扬地前进,前进。

当走到窝巴附近时,前面传来命令,说发现敌人骑兵,准备战斗。听说要战斗,战士们什么饥饿与疲劳都立刻消失了。大家立即精神振奋,迅速行动起来,一面保护伤员,一面准备战斗。战士们相互拉的拉,抬的抬,很快就筑起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半圆形作战工事,就连重伤员也加入到战斗行列。战士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对敌人的仇恨、对战友牺牲的悲痛,都装满枪膛,与敌人拼命!所以,当200多名敌人的残匪骑兵和土匪一露头,机关枪、手榴弹就一齐向敌人开火,直打得他们人仰马翻,抱头乱窜。

窝巴打骑兵一仗,尽管不是大仗,但缴获了敌人逃跑撂下的马、枪、子弹,还有一些稀有食品及红军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的罐头,这让母亲她们这些红军女娃子大为振奋,感觉像过年一样高兴。

不过大家也议论纷纷,谁都没有料到,敌人这么不禁打。听几个老战友说,原来在敌人眼里,红军——尤其这种伤病队伍,经过长途行军,没吃没喝没穿,没有武器弹药,哪里还有战斗力呀,不投降就是好样的,哪里还禁得住打!国民党没有在雪山把红军吃掉,他们又妄想在荒无人烟的草地把红军消灭掉。他们哪里知道,红军和伤病员不但有意志、有斗志,还有猛烈的武器火力呢。

长征开始前,总医院首长在每一次动员大会上,都明确要求每一个战士,除了必备的米袋、药箱、草鞋,其他都可以不带。但是,战友一个都不能丢,武器弹药一样都不能少。所以,分配给母亲她们这些人的马拐子枪、子弹从不离身。碰上牺牲的战友,她们都会把战友的武器背起来。过雪山的时候,有不少战友的身上都背着好几支枪。有的战友奄奄一息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搂着自己的枪。因为她们从参加红军的第一天起,就牢牢记住了首长的话:共产党的军队是打出来的;枪杆子里面才能出政权!没有枪杆子就消灭不了国民党反动派,就解放不了劳动人民。所以她们的武器从不离身。尽管他们是一支由女战士和伤病员组成的队伍,前面已经历了大大小小不少战斗,爬过三次雪山,病号伤员增加的要比牺牲的多得多,而且条件越来越差,他们还依然坚持着!他们在领导的组织下,把一次次冲过来的敌人打得稀里哗啦。敌人死的死伤的伤,狼狈逃窜。当大家看到逃跑的敌人丢弃的枪弹和马匹,兴奋、激动得又跳又笑,叫的叫,唱的唱,《打骑兵歌》的歌声回响在草地上空:

敌人的骑兵不需怕,

沉着勇敢来打它,

目标又大又好打,

排子枪齐放易射杀。

我们瞄准它!

我们打垮它!

我们消灭它!

无敌的红军是我们,

打垮了敌人百万兵。

努力再学打骑兵,

我们百战要百胜。

在欢快的笑声和嘹亮的歌声中,几十个体能几乎消耗殆尽的女娃娃,不顾一切冲上去捡敌人丢弃的武器。一些由于伤病和饥饿走路都东倒西歪的战士,也挺起身子帮着捡。不一会儿工夫,母亲和她的娃娃战友,肩上挎着、背上背着许多长枪短枪。还有几个大点的,牵着缴获的三匹大马,更是兴奋得大喊大叫。一时间,拍手声、欢笑声、打骑兵胜利的歌声响彻窝巴的上空!

敌人哪里知道,武器弹药是红军的命根子,怎么能随便放弃呢!有年岁大一点的还连喊谢谢。他们谢谢蒋介石,在红军困难的时候,及时送来武器弹药打击围追堵截的国民党。

“鱼儿汤”香甜,草地诗流传

在草地行军一天比一天困难,越往深处走,连飞鸟都难看见了,更没有人烟。六七天后,自身所带的干粮不但全部吃光,就连可以充饥的皮带也都吃光了。怎么办?

有人提出,可以把缴获的马匹杀了给重伤员吃;有人反对——不行,那几匹马还要轮流驮着重伤员,还可以驮一些马拐子枪,万万不能杀!

又有人提出,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吃棉衣里的棉絮。布须须也可以救救急,总不能等死吧……

谁都不相信红军会被饿死在草地上!这支女战士和伤病员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战胜了多少艰难险阻,战胜了多少困难,逃脱了多少次敌人的围追堵截,都挺过来了!终年积雪、渺无人烟、海拔3000多米巨寒的夹金山、邛崃山、党岭山,我们薄衣单衫的红军也都翻越过来了。如今,我们一定能战胜草地,走出草地!

宣传队的娃娃战士为了给大家鼓劲,他们拍着手,一段一段地念他们编写的《草地歌》:

草地宽,草地长,草地里面好风光。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云里雨,一会儿大太阳。风雪冰雹家常事,红军战士无阻挡。

草地宽,草地长,草地就是不长粮。红军个个英雄汉,勒紧皮带过饥荒。遇到敌人死命打,把他们粮食一扫光。还要谢谢龟儿子,给红军送来好干粮。

草地宽,草地长。烂泥不能踩,臭水脏又脏。天上无飞鸟,地上无牛羊。红军都是英雄汉,不向困难来投降。走出草地英雄汉,革命胜利红旗扬。

母亲和她的战友,边听边感动得落泪。他们也都十几岁,也是被饿得走路打晃晃,可是还要宣传鼓劲。给他们一小把青稞皮皮不要,让他们一小块牛皮也不要。在他们的感染下,《当兵就要当红军》的歌声响彻草地上空:

当兵就要当红军,冲锋陷阵杀敌人。消灭反动国民党,民权革命快完成。

《革命的友爱最深深》等歌声也在草地响起来,歌声虽然不太响亮,也没有什么节奏,但大家的情绪和劲头却起来了。看护和伤员搀扶着一边慢慢前行一边还注意着,看看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有人喊:“水沟沟里有小鱼。”听到这一声叫喊,好多人都兴奋地开始找。又听到一个女娃娃嚷:“哎哟,你看,真的有鱼唦!”只见有人急忙弯下腰用手捞,一只手不行就两只手。结果两只手也不行,小鱼儿碰到手就跑。有人说:“该不是鱼儿太饿了吧!”“它饿,我们比它还要饿呢。”

看看一个个小水沟沟里面的水又浑又臭,还黑糊糊的。有人说:“莫说鱼又少又小,就是捞得到,怕吃了也会中毒。与其中毒,还不如饿着。”“不会。”又听有人说:“只要有能捞住就行。怕什么。我们总是会先尝一尝嘛。”还有人说:“想得好美。草地荒凉得天上没有鸟飞,地上连泡牛粪都看不见。毒从哪里来呀!”

大家你一句他一句争论的时候,母亲早把弄到手的小鱼儿放在嘴里尝过了,没什么反应。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救命,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有一个想法:有什么好办法将鱼儿钓上来。母亲相信,总会有人想出来办法的。不过母亲也很担心,总不能为了小鱼有人掉到沼泽地里送命。

母亲知道,进入草地才几天,就又有好几个伤病战友牺牲了。还有的战友为了尝野菜、野蘑菇、野草中毒牺牲了。因为中毒,他们肿胀的身体,及口、鼻出血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母亲的心里。母亲心里难过,因为牺牲在草地里的战友,连个墓碑、坟堆都没有。身上盖的草,大风一吹就飞走了。一场大雨降下来,连他们的尸骨都找不到……

母亲突然被喊叫声唤来,只见几个小鬼举着手连喊着:“鱼!”“鱼!”半天儿,母亲也没有看见鱼在哪里。最后,总算看到她们手心里攥着的小鱼儿。鱼儿虽然小,可是有好几条呢。

母亲就和几个小护士,把衣服的风纪钩拆下来当鱼钩,在水多一点的泥沟沟里找来找去,总算弄到一小捧儿。她们小心翼翼地把小鱼装在袖筒里,急忙找锅。哪里来的锅呀!最后她们就用给伤员消毒、换药的脸盆给伤员们煮鱼汤。费死了劲才找到点火的火柴,可是在这茫茫大草地,居然很难找到一点点干草。为什么?因为这是水草地。可伤员们不能吃生鱼,更不能喝生鱼汤呀!

怎么办?不知从哪里人传人地传过来几把把干草。顾不得再问这问那,就赶快用盆子,掏上沟沟里的浑水,煮了一盆鱼汤。这是草地难得的稀罕鱼汤啊!可是谁都不肯先喝。不是因为泥水太浑,鱼儿少,个儿又小,没有咸味,而是大家都在想,要早有这么点鱼汤,能解救好多战士的命呀!所以大家推着让着,让着推着,都不肯自己先喝一口,就连重伤员,也只是用嘴唇抿一抿,用舌头舔一舔。

就这样,红四军88师这支队伍,在长征路上留下了“鱼儿汤”的故事美传。

经过九天艰苦行军,母亲他们终于走出了草地。但是草地的荒凉、草地的险恶、天气的变幻莫测、生活环境的艰苦、战友的牺牲等等,都永远地铭刻在了母亲的心中。以后,每当母亲在宣传长征精神作报告时,都会满怀深情地讲述这段经历,一是感念草地的战友情,“鱼儿汤”是每次必讲的;二是怀念牺牲的战友;三是告诉现在的人们,长征有艰苦,有牺牲,有团结,有革命意志,有信念,更有战胜一切危险和艰难困苦的革命乐观精神。

这里记录的,是母亲长征历程中,她记忆最为深刻,并对她影响最深的一段经历。母亲回忆说,实际上,1935年3月,从红四军嘉陵江激战后长征开始,至1936年10月,与红一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在历时一年七个月的长征途中,她和她的战友们,历尽人类革命斗争史上的艰难困苦。她们曾三过草地,翻越过三座雪山,平均海拔在3000—4000米。这些红军战士,尤其是女战士,遭受敌人的杀戮、侮辱与迫害。但最后,红军还是胜利了!长征还是胜利了!是这些红军战士们,用他们的鲜血、生命和血肉之躯,创造了人间奇迹,谱写了艰苦卓绝、史无前例的壮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