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杀人游戏(1)
7月20日,晚上7点。
雕琢时光茶吧位于市中心某步行街边缘,楼下卡座加楼上包厢,总面积约500平方米,茶吧的门牌是用一整块红松木刻成的,上面刷了六个银边红底的艺术字“咖啡 棋牌 桌游”,茶吧的装饰颇为别致,墙壁上涂满后现代风格的涂鸦。虽说装修不错,但生意却颇为冷清,二楼的六间包厢空着五间。
“杜宇,你看这会儿茶吧的生意也不忙,要不把你女朋友叫上来一起玩?对了,咱先说好,这次不要她请客,该轮到谁买单,就谁买单!”208包厢里,一个刺猬头,打扮很“潮”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说。
“阿明,你就别客气了,这次我请,感谢大家照顾小宜的生意。”
“你跟我客套个啥,你每个月挣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吗?”阿明大名叫周宏明,是杜宇的发小,也是云城最出名的“新闻线人”——所谓“新闻线人”,说白了就是些交际广泛的“信息灵通人士”,依靠向记者提供新闻线索,赚取信息费为生。但阿明这个“线人”可不简单,他的父亲是云城公安局副局长,主管全市一百多个派出所,舅舅则是市民政局副局长——是七十八个社区主任的顶头上司,由于这两点得天独厚的条件,阿明每个月“卖新闻”的收入,是杜宇这个正牌记者的三倍。阿明抿了一口茶水,又说:“话说回来,我看你这女朋友,肯定是家里有矿!”
“啥?”
“你想想,她一留美归来的医学硕士,不去三甲医院做个医生,却在这儿开个小茶吧体验生活,不是家里有矿,还能有啥原因?”阿明笑嘻嘻地拆开一副崭新的扑克牌,眼睛在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明眸皓齿、打扮时尚的女孩身上,“夏晚晴,就说你吧,你的爱好是玩音乐,但毕业后,还不是老老实实考进电视台,做个外景主持人?”
“嗯……”夏晚晴点点头,俏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她是杜宇采访时的“搭档”,因为还在实习期,平时都叫杜宇“老师”,“对了,师娘怎么还不上来,楼下有服务生打理不就行了吗?”
“我下去问问。”杜宇被说得两颊发烧,逃也似的推门跑了出去。包厢里的七八个年轻人是他的同事,大家年龄相仿,又都喜欢玩桌游,就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小“团伙”。自从杜宇在城市书屋结识姜宜后,“团伙”的“集会地点”便定在了这家“雕琢时光”茶吧。这茶吧是姜宜一年前开的,一来环境雅致,二来与电视台相距不远,最重要的是,每次买单的时候,姜宜都只收一个极低的价格,说是赔本经营也不为过。
来过几次后,大伙与姜宜也熟络了起来,几乎每次过来,都要拉“老板娘”一同聊天、玩桌游。
杜宇匆匆下楼,刚转过楼梯拐角,便看见姜宜正站在吧台前,一脸严肃地跟一位老者攀谈着什么。
这老者看模样至少有七十岁了,银发一尘不染,上身穿了一件唐装,衣服的面料、剪裁都十分讲究。“难道,是什么重要的客人?”杜宇愣了几秒,也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招呼,但姜宜已看到了杜宇,唇角牵出一抹微微的弧度,冲杜宇招了招手,说:“杜宇,这是我爸。”
“你爸?”杜宇的大脑瞬间当机,姜宜今年二十四岁,在杜宇的想象中,她的父亲,应该是位刚知天命的中年人才对……“就算是老来得女,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这都够做她爷爷了。”短暂的惊愕后,杜宇不免感到一丝紧张,毕竟他跟姜宜刚认识半个月,虽说感情发展迅速,但毕竟还没做好见家长的心理准备。杜宇硬着头皮走到老者面前,说:“叔叔好。”
老者哑然失笑:“应该叫伯伯吧。”
杜宇更尴尬了,赶紧改口道:“伯伯好。”
“呵呵,我知道你一定奇怪,我咋这么老,没办法,年轻的时候读书读傻了,觉得女人都是大猪蹄子,一直到三十五岁才开窍。”姜宜的父亲虽然面相苍老,但说话却很风趣,里面还带了这些年的网络流行语,他的面容很清癯,目光锐利,鼻梁上架了一副精致的黑框眼镜,乍一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杜宇怔怔地看了姜诚许久,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伯伯,我是不是见过您?”
“噢,你们电视台前些年有个国学节目,我讲过两个月的《周易》。”
“《周易》?”杜宇一下子回忆起来了,眼前这位老者可不简单,大名姜诚,不过更耳熟能详的是他的外号:姜太公。他听同事说,这老先生的人生可以用“开挂”二字形容:从小是学霸,以云城理科状元的身份考上国内某知名高校计算机系,之后在一家IT公司担任软件工程师,兼任云城大学特聘教授,可谓国内第一代计算机精英人才。真正传奇的是,就在两三年前,姜诚居然玩了回“跨界”,弃理从文,转行研究起了国学。最擅长的是用数学逻辑与概率论,来“科学”解释诸多玄学命题。姜诚转型后声名鹊起,不少达官贵人专程找他算命、看风水,开出的价格据说令人咋舌。而云城电视台之前策划的那档国学节目,在请姜诚做嘉宾后,收视率也节节攀升。只可惜树大招风,几个坚持马列主义无神论的老干部看过节目后,写信举报电视台宣扬迷信与唯心主义,随即便紧急停播,“中道崩殂”了。
只可惜,杜宇是个无神论者,对这位传说中的玄学大师,此前一直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然而当他得知,这位“姜太公”居然是姜宜的父亲时,他的态度,至少表面态度立刻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毕恭毕敬地说:“姜老师,我听过您的故事,您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呵呵,你不用奉承我,我听小宜说过,你这人最讨厌封建迷信,上个礼拜你们去鉴真寺玩,门口那个半仙拉着你要算一卦,结果被你一句话糗了回去。你说,咱这些人都是江湖骗子,这声老师,我可当不起哦!”
姜诚的这番话明显不太“友善”,而他略带戏谑的口吻,脸颊上的笑容,又让人很难猜透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言。杜宇大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姜宜一看气氛不太对,赶紧插话道:“爸,我去楼上玩一会儿。”
“嗯,去吧!”
姜宜扯了扯杜宇的袖子,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楼梯走去,转过楼梯拐角后,杜宇长出了一口气,正打算小声问姜宜几句,谁知姜宜忽然回头,说出一句让杜宇目瞪口呆的话:“爸,要不你也上来玩玩?”
杜宇瞬间石化,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嘀咕道:
“你大脑里哪根弦搭错了吗?”
“你爸这个年纪,让他跟我们一起玩桌游?”
“你是想让我们一起陪他老人家忆苦思甜,谈人生理想吗?”
“姜伯伯,姜太公,姜爸爸,你可千万别答应,千万别答应啊!”
遗憾的是,杜宇的祈祷并没有见效,吧台前的姜诚沉默了两秒,居然一口答应了:“好啊,就陪你们年轻人玩一玩。”
杜宇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姜宜却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我爸是桌游的顶尖玩家,三国杀、杀人游戏、狼人杀,排名全都进过全国前两百。”
“我×,你逗我?”杜宇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国学大师,居然还是桌游顶尖高手,这“斜杠青年”,不,“斜杠老年”也太颠覆正常认知了吧!但仔细寻思,这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要知道,姜诚能在那个年代考上国内某知名高校,智商肯定甩寻常人好几条街,而精通算命、风水,则证明他在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方面也是大师,顶尖的智商加上顶尖的情商,这种人只要玩桌游,几乎铁定是大神级别的存在。想明白这一点后,杜宇对姜诚一起玩桌游也就不那么抵触了。姜宜带着二人走进包厢,大大方方地说:“各位小伙伴,这是我爸。”
和几分钟前的杜宇一样,一群年轻人纷纷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两个电视专题部的编导原本就认得姜诚,自然不免客套一番。当姜宜说道,姜诚是国内顶级桌游玩家时,所有人瞠目结舌,此前一直跷二郎腿坐着的阿明更是跳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递到姜诚眼前,仰慕地说:“姜太公……不,姜伯,我玩桌游七八年了,三国杀最高排到过全国前两千,当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跟您一比,那简直……大神,今晚您可多多指教我们。”
“谈不上,谈不上,玩玩罢了。”姜诚正要接烟,却被姜宜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许抽烟!还有你,阿明,别以为跟我爸套近乎,就能在包厢里抽烟了!”姜诚无奈地看了一眼姜宜,老脸一红,讪讪地把烟放回桌上。这个小小的插曲也让包厢里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因为在场有两个桌游新手,所以大家一致商定,当天就玩最入门的“杀人游戏”,这游戏规则很简单,从参加游戏的十个人里选出一名法官(类似于裁判),然后每局游戏根据抽牌,决定两名杀手、两名警察和五位平民,法官宣布“天黑请闭眼”后,杀手睁眼并指定“暗杀”对象,之后经过警察指认、平民投票环节,找到藏在人群里的杀手。这游戏门槛很低,但门道又很深,可谓老幼咸宜。正当大家准备一睹姜诚“大神”的风采时,意外出现了。在第一轮抽牌里,姜诚居然抽到了代表“法官”(裁判)身份的王牌,这意味着这一晚他都要全程旁观,没法直接参与了。
“这不行,重抽一把!”阿明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呵呵,有什么不算的,抽到什么就玩什么呗。”姜诚摆摆手,“我也好久不玩了,要真的下场,说不定要让你们失望呢!”
众人又劝了一会儿,但姜诚态度坚决,大家也就各安天命了。第一局游戏正式开始,姜诚喝了一口茶水,说:“天黑请闭眼……杀手请睁眼……选择你要杀的对象。”
姜诚的普通话很标准,不但字正腔圆,而且语调、语韵,都将杀人游戏的阴森、悬疑气氛烘托得极为到位,说到几个关键字时,更是加上了些许的颤音,让众人仿佛真的置身于一个月黑风高的恐怖杀人夜。第一轮的“杀手”是杜宇和阿明,一对发小在短暂的眼神交流后,默契地选定了第一个杀人对象……
“你们选择的目标,是TA,确定吗?”在杀人环节里,除“法官”外的所有玩家都不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以及小幅度的手势彼此交流,杜宇轻轻扭过脖子,向姜诚颔首示意,就在两人目光相交的一霎,杜宇忽然感到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不是别的,姜诚的目光实在太锐利了,就像两根笔直的钢针,直直地扎在他的脸上。杜宇丝毫不怀疑,只这一眼,姜诚就看出了许多复杂的内容——换而言之,假如姜诚不是法官,而是对手的话,自己只怕会输得一败涂地。
“杀手请闭眼,警察请睁眼,指认你们的嫌疑对象……”
杜宇双眼紧闭,开始思索第一轮指认环节的说辞。
“天亮了,所有人请睁眼……”姜诚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抑扬顿挫,杜宇睁开眼,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向本局搭档阿明——在杀人游戏里,所有人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异样都可能出卖自己的身份,一点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决定最终的成败。杜宇毫无表情地扫视了所有人一圈,然而,一个细节让他的心跳加速了许多。
阿明,这小子居然在冒汗?
要知道,在这个桌游小团伙里,拥有全国排名的阿明是独自一档的超级高手,在他下面,空着整整一档,才轮到杜宇这个“白金”段位的准高端玩家,再往后则是一干同事,以往玩杀人游戏、狼人杀这类推理游戏时,阿明永远是谈笑风生、指点之间大获全胜的那个,如今,这个高手居然在冒汗!
唯一的解释就是,姜诚在担任法官时,只用语调、目光、表情,就让阿明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我这个未来岳父,可真深不可测啊。”如果说在场诸人里,有谁比阿明更紧张的,那自然只有杜宇了,毕竟姜诚是姜宜的父亲,他的“准岳父”。至于其他几位同事,因为档次相差太远,反倒感觉不出压力,只是纷纷称赞姜诚的“解说”精彩到位,令人沉浸其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明跟杜宇的紧张感也渐渐消失了。“他强任他强,我宰我的羊。”“老丈人你再厉害,你女儿一句话还不是乖乖把烟收起来。”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但众人依旧鏖战正酣,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直到傍晚6点,阿明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嗯嗯了两声,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别玩了,来新闻了。”
“什么事?”
“市人医收到一个急性农药中毒的年轻姑娘,据说是失恋外加父母离婚,想不开喝了农药,现在正在急诊室洗胃,咱赶紧出发,不然万一人送到ICU,再采访就麻烦了。”阿明站了起来,“今天轮到谁买单?”
“我!”实习主持人夏晚晴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包,“姜宜姐姐,今天你什么都别说,就按原价给,不然每次收那么点钱,我们以后都不好意思来了。”
“呵呵,都别谦让了,这次不收钱,我这个做长辈的请!”姜诚开口说,但夏晚晴哪肯依言,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扭头往门外跑去,姜诚眼看拦阻不住,只好笑了笑,说:“那事先说好,你们下次过来,我请客。”
“好!好!”
“那你们先忙!”姜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谁知茶水刚一入口,姜诚忽然咳嗽了两声,几滴茶水飞溅到洁白的墙壁上,宛若几朵盛开的小花。
“姜伯,怎么了?”杜宇关切地问。
“没事,这几天嗓子有点不舒服。你快去吧,工作重要!”
“嗯……”杜宇虽有心“讨好”姜诚,但迫在眉睫的新闻事件让他来不及多想,赶紧抓起手机,起身出门,就在这时,之前一直没说话的姜宜忽然抬起头,白皙的脸蛋微微发红,明显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说:“那个,能带我去看看吗?”
杜宇有些发木,下意识地看了姜宜一眼,问:“你?”
姜宜低下头,避开了杜宇的直视,说:“其实,我上学时的理想是做个新闻记者,高考时想填新闻专业,但心仪的几所学校都不招理科生……所以才学了医。”
杜宇还在犹豫,阿明却大大咧咧地说:“没事,跟着一起去呗,万一有人问,就说是实习生好了。杜宇,你摄像机放车上了吗?”
“嗯,在的!”
“你开车,赶紧下楼!”阿明跟杜宇一前一后走出包厢,临行前,还不忘揶揄另外几名同事一句,“至于你们几个做娱乐、专题节目的大爷,就各归各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