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军中墨家
彭武生三两步跃上一间民居,自高而下俯瞰着眼前的宅邸。宅子是前一任守城将官的宅子,鲁军到来之后率先斩了将官的脑袋,而后将这间宅子作为军武苦。眼下残余的数十名鲁军士兵都聚集在宅子里,依托矮墙做最后的抵抗。
这批最后的顽固分子基本是鲁军中的贵族军官和他们的亲兵,这也是城中最后一批具有一定作战能力的鲁军,其余被裹挟今来的鲁国农民眼下基本都在滕军的控制之下。正因为这最后一批鲁军皆为精兵,滕军的攻势才屡屡受挫。受限于街道狭窄,滕军的攻击部队也难以展开,只能不间断地朝宅邸正门发起车轮冲锋,如此一来滕军的伤亡数字也在飞速增长。
“这样可不行,仗不能这么打。”墨翟看着一阵心疼,在他看来,以大量人命堆出来的胜利绝不是真正的胜利。
“墨者何在!”墨翟高声下令,身后的数名墨者整齐向前踏上一步,挺起胸膛,等候墨翟的命令。
这样一股与众不同的军容与自信自然吸引了其他滕军的目光。他们纷纷好奇地看过来,眼神中满是敬畏。
墨翟对于墨者们现在的军事素养表示格外的满。,他们都是由公尚过与狐叔介联手训练出的精锐,公尚过的严格自不必说,狐叔介更是按照滕国一等一的精兵的标准来训练墨者的。
“占据高地,为全军开道!”墨翟简洁有力地下令。墨者们齐声应喝,随即身手利落地四散开来,各自攀上最近的民居,在屋檐之上灵巧地前进。一旁的滕军将士们不由啧啧称奇。只见墨者们几个呼吸便递进到宅邸围墙十余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上疾射弩可以发挥最大的杀伤效果。
“上啊兄弟们,把他们射成肉串!”彭武生高举疾射弩,毫不犹豫发出一箭。
“发箭之前专心瞄准,发箭之后立刻着手准备下一箭,不要楞在原地查看战果。”这是公尚过在日常的训练中灌输给墨者的战术,“若是在巷战与袭击战中,发箭的那一刻,你的位置已经暴露。这时你需要做的是迅速地移动,停在原地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最初彭武生对公尚过的规定并不理解。实际上,大部分墨者在训练箭术之初,每一次发箭之后,都会下意识地探头观察靶标,确认箭矢是否中靶。但公尚过很快表现出对规矩的严格维护。他专门向墨翟申请建立了一支执行家法的监察官,当墨者们训练箭术时,这些监察官的任务只有一个,手持皮鞭虎视眈眈伫立在一旁,一旦有墨者不守规矩去查看靶标,监察官会毫不犹豫地抽出皮鞭。
宁吾还在时,曾对公尚过的做法表示了极大的不满,认为这是在破坏墨家内部的团结,是动摇人心之举。但向来温和待人的墨翟居然一反常态地对公尚过的举动表示了支持。彭武生至今记得,墨翟是这样对墨者们说的:“墨者的存在与其他墨家弟子都不同,你们肩负着更沉重的使命。对内,墨者维护的是一家、一族乃至一国的秩序;对外,墨者要痛击来犯之敌,保家卫国,守护苍生,这样无上荣耀却又无比沉重的使命,注定了墨者要经历更多的磨难,但我相信,这一切的磨砺都是有价值的。训练场上流血不可怕,无论如何也比在战场上丧命要强。”
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吾纵使心有不满,也只能表示默许。在获得了墨翟的鼎力支持后,公尚过对墨者的训练便越家严苛,以致墨家弟子中产生了这样的传言:“宁可惹得墨子发怒,也不要招公尚过的惦记。”
然而话虽如此,但公尚过无疑深谙人心冷暖。既然墨者们不服监察官的严刑峻法,公尚过便时刻与墨者们一同训练,倘若犯错便一同受罚。监察官对于公尚过也丝毫不会手软,彭武生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趴在床上不能动弹时,公尚过也关在屋子里养了好些天的伤。
在如此不留情面的训练之下,滕国的墨者队伍终于有了质的飞跃。如今彭武生可以连续对不同方向的目标做急促的发射,每一次发射之后便迅速转移位置,不会多花片刻的功夫去查看上一箭的战果。当公尚过向墨翟展示墨者们的训练成果时,墨翟曾动容地感叹:“你为墨家练成了一支虎狼之师!”
时间来到这一刻,彭武生与同伴们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将在此刻得到战火的考验。
“跑起来!”同伴朝彭武生大喊。方才彭武生对着面前的矮墙内连发两箭,一名蹲守在宅门前的鲁军甲士仰面栽倒下去。但彭武生没有朝那甲士多看一眼,箭矢发射之后他便迅速原地翻滚,而后疾跑至几步开外的距离。几乎就在彭武生离开原地的瞬间,宅邸内的鲁军箭手朝彭武生方才所在的位置连发数箭,但他们只能扑空了。
“好险,他们的箭射的真准!”彭武生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紧接着又迅速装填箭矢。
“上啊兄弟们,把他们射成肉串!”彭武生咧嘴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宅邸内做困兽之斗的鲁军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绝望之中。他们惊恐地发现,不知何时,滕军的箭矢可以直接威胁到院内的守军了。每一次半空中传来尖锐的嘶鸣声,就意味着它将带走一条人命。更可怕的是每人知道那些弩箭会从何处袭来,仿佛上天入地无不是弩箭齐射。鲁军将官不由想到在城墙上的战斗,那时也是这样,一阵嘶鸣,己方的将士便如割麦一般倒下,这是何等可怕的杀伤力!
“援军怎么还没到!”将官狠狠咬牙道。一旦城池遭到滕军零星部队的围攻,四面八方的鲁军便会集结来援,正因为抱着这个念头,将官才有底气继续指挥部下抵抗滕军——不然早在城门被攻破的一刻,战斗便宣告结束了。
可预料中的援军迟迟未到。将官不知道援军是被滕军拦在了城外,还是压根就没有出发。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援军没法及时前来救援几乎是成为既定的事实了。将官侧耳听了听,矮墙外不知有多少滕国兵马在怒吼,听起来那些滕国民夫也聚集在墙外了。
将官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恶寒。他知道,一旦自己落到那群愤怒的滕军手中,必然要落得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作为鲁国不大不小的军武贵族之后,将官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凄凉的结局,他还没活够,还渴望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顺便玩弄那些娇弱美艳的女人……越是这么想,将官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
“绝不能死在这!”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此刻庭院内的部下正在箭雨覆盖下一个个倒地,但将官注意到箭雨的发射是有一定的间隔时间,那些四面八方的箭手也需要花费时间去装填弩箭。只要能顺利穿过庭院前这片空地,也许能有机会从侧门溜走。
说干就干,将官心中默默测算着弩箭的下一次装填时间。等到战场出现短暂的寂静时,将官抓住时机,迅速从院门下蹦了出来,三两步冲上空地,紧接着灵巧地贴地翻滚,躲在几具尸体后边,避开了第二轮弩箭。
“啧,有意思,居然被他躲开了。”彭武生心里惊叹了一声。随着宅邸内的抵抗力量不断被削弱,墨者们也无需再担心遭到弓箭的反击,他们甚至需要隔上好一会才能找到下一个瞄准射击的目标。因此彭武生干脆停留在原地,在庭院内四处巡视,果然被他发现了一个躲在院门下的漏网之鱼。只不过这条漏网之鱼似乎格外机灵,居然算准了疾射弩的装填间隔。彭武生不由来了兴趣,在完成下一轮装填之后,干脆不耐烦地等着目标下一次起身。
“把他们射成肉串,嘿!”一旁的墨者轻松地笑了笑。看来他也注意到了那个不同寻常的,目标,或者说屋檐上的墨者们都注意到他了。
“这么多人盯着这一个,有必要吗?”彭武生哭笑不得,起身收起了弩箭。其余墨者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纷纷收好弩箭,跳下了房顶,墨翟已经在原地等了他们许久了。
将官小心翼翼地探头,发现预想中的弩箭并未到来,再探头一看,房顶上那些弩手分明已经不见了踪影,连门外也是静悄悄的了。
难道援军来了?将官心下不由狂喜,随即兴奋地站起身。
“一,二,三,撞!”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整齐的号子。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院门被狠狠撞开,一群抬着滚木的男人兴奋地欢呼起来。将官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凝固在了脸上。
门外的确都是鲁军,但都是已经向滕国投降的鲁军。将官一眼看见高渠梁站在人群的最前列,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
“叛,叛贼……”将官绝望地低声道,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高渠梁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将官,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身后成群愤怒的滕国民夫一拥而上,转瞬间便将面如死灰的将官吞没。
“这一仗打的不错,回头我来写竹简,替你们向国君请赏。”公尚过对面露得意之色的墨者们说道。
他在战斗最后一刻赶来了战场,在此之前,他刚刚调拨全城的民夫和俘虏清点完鲁军遗留的物资,随即带着一队立功心切——或是对鲁国贵族复仇心切的俘虏匆匆赶来,举着原本用于守城的滚木撞开了宅邸大门。
“墨子还是尽早再招个账房先生吧。”勉励过兴奋的墨者们后,公尚过来到墨翟身边,疲惫地擦了擦满头的汗。墨翟听了心底微微一沉,原本欣慰的心情也散去了几分。
他知道公尚过的言下之意,这些事原本该由宁吾来完成的。
“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会考虑的。”墨翟轻声说,平静的双眼里看不出悲喜,“立刻将物资和人员带回左城,今夜给弟子们庆功。”
城中的滕军迅速完成了对战场的打扫,上千滕军护卫着数千百姓和大量粮草辎重缓缓向左城移动。滕军将官也在将鲁国援兵驱逐了数里地之后返回了队列,一路上,将士们高唱起歌颂凯旋的歌谣,高昂的歌声在早夏柔和的夕阳下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