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乱世求生
高渠梁小心翼翼地探头,只一瞬间,无数黑影飞射过来,他连忙匍匐在城垛后边,甚至不等看清黑影是什么。
高渠梁没必要看清楚那黑影是什么,因为那毫不意外是城外滕军所发射的弩箭。高渠梁从来没见过射速与杀伤力如此可怕的弩箭,方才一名同袍只不过是露了半只胳膊在城垛外边,转眼被一发弩箭贯穿。同伴哀嚎一声去查看伤口,脑袋也离开了城垛,紧接着又被一发弩箭射穿了脑门。一旁的高渠梁只慢了半拍,他本想提醒同伴注意隐蔽,但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同伴温热的血液和脑浆迎面洒了他一脸。
高渠梁呆呆地摸着脸上流淌的黏糊糊的血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官在他面前大声呵斥,让他抬起地上的滚木去砸城墙下的滕军,可高渠梁挣扎着抬了抬手,发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整道城墙上到处是和高渠梁一样濒临崩溃的鲁军,他们躺在遍地洒落的断肢和血污之中瑟瑟发抖,而经验丰富并且敢于作战的老兵早在滕国的第一轮齐射中便已损失殆尽。高渠梁亲眼看着他们神色轻松地举起弓箭和滚木,等着滕军进入射程,而守城将官早在看见滕军的攻城规模时便发出了轻蔑的笑声:“滕军是当我鲁国无人了么?派这么点兵马就敢来攻城?将士们随我来,让这帮滕国的叫花子见识见识鲁国的军威!”
但现实情况很快击碎了鲁军将官的自信。没等滕军攻城部队进入鲁军射程,来自滕军的弩箭齐射转瞬之间已经覆盖了城头,无数乌压压的弩箭如同乌鸦归巢,城头的数十名鲁军一眨眼便消失在一片黑潮之中。
高渠梁和他的同乡们原本是被将官部署在二线的补充兵,城头的守军打光了才会轮到他们上去,但那也不过存在于理论上,自开战以来高渠梁还从未面临过亲临一线的情况,结果这一次不幸被他轮上了。
高渠梁只听见城外传来一阵北风呼啸般的蜂鸣声,紧接着城头像是下雨一般砸落下一具又一具尸体。高渠梁抬眼看过去,只见每一名武卒身上都扎着至少三五支弩箭,有的甚至已经被箭矢射得面目全非。更可怕的是有的武卒身中数箭后一时半会却并未气绝,剧烈的痛苦让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浑身发癫似的抽搐着,目光朝着高渠梁这边看过来,眼神中似乎满是乞求。
乞求什么呢?高渠梁除了恐惧和同情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但那伤兵的痛苦并未延续太久。一名手持大刀的鲁军壮汉气势汹汹走上前来,低头查看了一番伤兵的伤势,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了句“兄弟对不住了”,接着手起刀落,斩下了伤兵的脑袋。
高渠梁认得那壮汉。壮汉是军中的补刀队,对于那些伤势过重已然无法救治的士兵,补刀队会给他们一个痛快的死法,好让他们少遭些罪。
那伤兵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动着,不知怎么竟滚到了高渠梁面前,眼里仍残留着那一丝丝乞求,呆呆地看着高渠梁。高渠梁心头发颤,不由得挪过目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高渠梁原本是曲阜城郊一名老实本分的农户,去岁家里糟了蝗灾,收成不好,十里八乡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恰逢此时,国君有令,征召青壮男子入伍。高渠梁和几个同乡走投无路,聚在一起一合计,听领头的同乡说,到哪不是混口饭吃?这才结伴投了军。
一进军伍,高渠梁才知道,原来国君要对南边的滕国用兵了,这才四处征集青壮。高渠梁痴长了二十余年,从未离开过曲阜,甚至都没听闻过南边有一个小小滕国,千里之外的陌生国度对他来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但高渠梁本能地感到将官们的动员演说中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他们一面宣称滕国国弱民贫,军队不堪一击,不足为惧;一面又许诺,一旦攻破滕国城池,城中有大把的钱财粮草供将士们挥霍。高渠梁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将官们也一向认为这帮不通文墨的乡野村夫好糊弄,但他高渠梁毕竟不是真正的傻子,这里头是不是藏着猫腻,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咱们要不还是别去了。”出征前的夜里,高渠梁拉着同乡们劝道。随着开拔的日子越来越近,鲁军中每天都有被强征来的青壮悄悄逃离队伍,高渠梁认为趁着这会逃离军营是不会引起军官们的注意的。
但同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高渠梁。因为军官们曾向这些贫寒子弟许诺,一旦在战场上累积了军功,便可以获得国君的赏赐,甚至还能得到肥沃的农田。同乡们过了一辈子苦日子,自然盼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上了战场拼一把,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到手了。
可高渠梁打心底里不信任那帮口若悬河的军官。那些军官大多是贵族出身,和高渠梁他们这些出身低贱的平民相距甚远。高渠梁知道军官们从来瞧不起贱民,恰好,他高渠梁也看不惯那帮终日作威作福的军官。无论底层百姓如何遭遇天灾人祸,军官们从来不会担心饿肚子。而这些从来没有体会过饿肚子滋味的军官,真的会替他们这些底层贱民争取军功么?高渠梁心里直犯嘀咕。
“你总是想的太多,你说咱们到哪不是混口饭吃?”同乡一再用这句话宽慰高渠梁,看上去对这场南征兴致勃勃。高渠梁无可奈何,何况回去也是为家里增添负担,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随军南下。
结果大军在滕国边境便遭遇了挫折。鲁军几番攻城失利,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被运送到后方。高渠梁注意到那些伤兵大多都是箭伤,并且绝大多数都活不过一个晚上。高渠梁整夜都能听见他们垂死的呜咽声,直到天明之时,满营的伤兵才没了声音。
前线的惨状让高渠梁和他的同乡们不由心惊胆战,军中也是在这时紧急成立了补刀队。高渠梁曾偷听到补刀队私下商量道:“那些中了滕国疾射弩的伤兵,要害位置三箭以上,基本不必救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三箭以上。”高渠梁默默记下这个关键的数字,“如果我在战场上中了一箭,我一定要拼了命朝后跑。”
幸运的是高渠梁和同乡们并未参与对滕国边境三城的围攻。军官派遣他们前扫荡三城周边的城池和村落。一路上高渠梁的部队再未遭遇到像样的抵抗,沿途所见皆是萧索的城池和面黄肌瘦的滕国子民,这不由让高渠梁一阵恍惚——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曲阜城郊那些受灾的农户一样。而那些滕国子民看鲁军队列时那畏惧又茫然的眼神,几乎就是家乡父老的翻版。
“我们一群穷苦子弟千里迢迢跑来滕国,来劫掠另一群穷苦子弟,图个什么呢?”高渠梁在心里问自己。
同乡倒是深感遗憾,因为一路平安无事,所以他也没有多少建立军功的机会。而高渠梁则每日在心里默念着,就这样一直平静下去吧,最好一仗也别打,让大家平平安安地回家好了。
可世事总是变幻无常。边境三城的方向很快传来噩耗,围城的鲁军被击溃,据传死伤惨重,几近全军覆没。消息传来时城中哀鸿遍野,连守城的将官都在讨论是否要南下与主力汇合。几名将官彼此之间意见不统一,终日争执不休,结果队伍就一直在原地停留下来,直到今晨。
今天一早,天色刚亮,便有探马来报,称有大批滕军正在向此地开进,目标极其明确。根据探马预计,来袭的滕军大约在千人之众。由于这个数字并不算庞大,大约是守军数量的二三倍,再考虑到滕军有限的攻城能力,城中的军官们商议过后认为还是可以依托简陋的城防守一守的。
结果,战斗一开始,滕军所爆发出的猛烈的进攻能力大大出乎鲁军守将的预料。部署在一线的上百名敢战老兵在滕军的箭雨覆盖下几乎被一扫而空,补充上去的二线兵马又缺乏作战经验,竟然一个个站在尸山血海中呆若木鸡,或是匍匐在城墙后一动不动,坐视滕国大军贴近城墙,开始架设云梯。
“上啊,给老子上!”军官怒不可遏,抽出腰间的皮鞭,狠狠抽打在士卒们身上,“一群猪猡,蠢驴!牲口都比你们会打仗!”
高渠梁背上挨了一记皮鞭,随即感到火辣辣的刺痛。他的心里顿时腾起一团烈火,灼烧着他的胸膛和嗓子眼,让他想要怒吼,不是对着城外的滕军,而是对着眼前的军官。
“谁能身先士卒投放滚木,我举荐谁一级军功!”军官大喝道,目光落在高渠梁身边的同乡身上。高渠梁注意到同乡身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想要站起身,高渠梁连忙拽住了他。
“不能去!”高渠梁焦急地喊道。
同乡眉头皱了又皱,最后狠狠咬咬牙。
“这窝囊日子你还没过够吗?不拼这一把,他日怎么衣锦还乡?”同乡一把甩开高渠梁,一面大喊着,一面抄起了地上的滚木。
混乱之中,陆续有滕军士兵登上城墙,与城头残存的鲁军做近身交战。这时军官反倒没了影,不知逃去了何处。高渠梁见状也顾不上许多,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恰好撞见同乡大喊大叫地投掷滚木,有没有砸中人高渠梁不清楚,但同乡很快挨了一箭倒是真的。高渠梁慌忙冲上前去,背起同乡便朝阶梯逃去。同乡在他身后哀嚎着,那一箭似乎有钻心的剧痛,高渠梁听着都不由一阵胆寒。
“一箭,一箭而已,还来得及……”他在心底默念。可紧接着高渠梁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推力,同乡的惨叫声更加凄惨,高渠梁神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大滩鲜血和另一支弩箭。
“两箭,还来得及,还来得及!”高渠梁暗自咬牙,脚下步子飞快,朝着城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