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那声音:莫里康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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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和改变

○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一名音乐人的身份参加工作?最开始的工作就是作曲吗?

● 不。最开始我是小号手,先是做伴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有时会顶替我父亲的班,后来还在罗马的几家夜店,以及为电影同期配录的录音棚里工作。其实在学习作曲之前,我已经在好几个不同场合靠演奏赚钱了。慢慢地,我让大家知道我还会编曲:但在音乐学院之外,还没有人知道作曲家埃尼奥·莫里康内。

第一位请我做编曲工作的人是卡洛·萨维纳(Carlo Savina),一位杰出的作曲家和乐队指挥。那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萨维纳想找人合作,协助他进行大量音乐作品的改编,好在广播节目中播出。当时萨维纳在和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Rai)合作一个音乐节目,每周两天,在阿西亚戈路上的工作室通过广播直播。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

我的工作是为管弦乐队编曲,他们每一期节目都要现场为四位歌手伴奏。

乐队主要由弦乐器构成,再加上一些别的乐器,比如竖琴,还有一个节奏乐器组,其中包括钢琴、电子风琴、吉他、打击乐器,我记得还有萨克斯管。这就是演奏轻音乐的乐团,所谓的B组乐团。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能让我练习谱曲的好机会。其实当时我还在音乐学院学习……

神奇的是我和萨维纳不是直接认识的,是当时和他合作的低音提琴手把我介绍给了他。那是一位低音提琴大师,名叫乔瓦尼·托马西尼(Giovanni Tommasini),其实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通过我父亲知道我在学习作曲,觉得我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他的思路很简单:我在学习作曲,所以我应该适合那个工作。

○ 真的很神奇!关于那段经历、关于萨维纳,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

● 是啊,就这样联系起来了,很不可思议!

萨维纳是第一位给我机会的职业人士,我那时候还相当年轻,但是一下子就对他心怀感激。

萨维纳非常有音乐才华,他的手稿清爽干净,他的编曲也是如此。萨维纳一直和都灵的Rai弦乐队合作,但是就在我们认识之前不久,他搬到了罗马。当时他在科尔索大道1上的一家酒店里住了很长时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埃利塞奥酒店)。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里。我去找他,开门的是他的妻子,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过了一会儿,他本人出现了,我们互相自我介绍:那一刻我们才真正说上话,然后开始更进一步地互相了解。我们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

我跟他之间也发生了一系列“小插曲”……但我只是把它们当作轶事来讲,因为我很喜欢这个人,是他选择了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我。

○ 你想讲几个“小插曲”吗?

● 我的编曲风格非常冒险:换句话说,我充分利用管弦乐队做了各种尝试,我觉得就应该这么做,不能只是写一些简单的全音符。所以每次彩排的时候我都尽可能在场,通过对比我写的东西和实际演奏出来的效果,我学到了很多。但当时我还是个学生,有几次被学习绊住,我就去不了了。

在那种情况下,萨维纳经常会打电话到我家:“你快来,快点来。跑过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汽车,我会一路狂奔,跳上28路电车坐到巴因西扎广场,再走到阿西亚戈路上,终于到达工作室,他就在整个管弦乐队面前训斥我:“完全看不懂!这里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你在干什么?”

这一切可能只是因为一处临时的调号变更,比如有一次,我记得,有一段在和声上非常大胆的序列,其中包含了一个升Fa,他认为是多余的,不知怎么处理。他犹豫不决,所以叫我过去,一边又冲我大声嚷嚷。

那次彩排结束之后,他问我要不要搭便车,我说要,因为我俩顺路。到了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为那段改变调号的处理手法表扬了我,但就在几小时之前他还因此骂过我。(笑)

(突然严肃)这绝对是真事,我可以发誓。

○ 当然,我完全相信!这可是信誉问题……

● 我的改编不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概念上都有更高的要求。乐队经常发现自己在演奏的东西是以前从来没有演奏过的。其他人都平静地接受了所谓的标准,但我喜欢剑走偏锋,我会选择跟标准离得最远的做法。事实上没过多久,编曲工作就由我和萨维纳两个人包了:他的其他助理编曲全都被我“干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我就这样开始了编曲工作。先是有贵人相助,一位低音提琴手因为我在学作曲就报上了我的名字,而萨维纳,尽管完全不认识我,却给了我这个机会。你想象一下。就是这些小小的运气……

○ 放到现在不可想象。

● 回过头来看,我想这次私人的、小范围的招人就是一个契机,我的工作由此渐入佳境。Rai的好几位乐队指挥和编曲之后越来越频繁地找我合作。而且交给我的任务我都完成得很好。

除了萨维纳,我的合作对象还有圭多·切尔戈利(Guido Cergoli)、安杰洛·布里加达(Angelo Brigada)、奇尼科·安杰利尼(Cinico Angelini),以及那段时间在罗马工作的所有音乐人,包括皮波·巴尔齐扎(Pippo Barzizza)和他的现代管弦乐队——那是当时规模最大的乐队,有五十个人。从1952年到1954年,我和巴尔齐扎一起合作了科拉多主持的广播节目《红与黑》(Rosso e nero)。

○ 好像巴尔齐扎当时就断言你是“最出色的,注定会开创一项伟大的事业”。

不过一首歌的创作程序是什么样的?这些乐队都有什么区别?还有你到底是为谁工作呢?

● 事实上,虽然那么多指挥和乐队都围着广播转,但他们之间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布里加达和安杰利尼所指挥的乐队是所谓的铜管乐队,安杰利尼的乐队规模稍小一些。他们的乐队都由萨克斯管、小号、长号和节奏乐器组组成,形式更接近摇摆乐和爵士乐。巴尔齐扎的乐队有弦乐器和木管乐器,对编曲来说,这支乐队能够更好地表现交响乐曲。萨维纳的乐队是规模最小的,但是其中增加了几种乐器,使得整体编制多姿多彩,在这一点上,它和其他乐队比起来就略胜一筹。然后还有布鲁诺·坎福拉(Bruno Canfora)的乐队。

一般来说,歌曲由曲作者和词作者共同完成之后,要么是交给广播台的艺术总监,要么是给相关制作方。制作方会根据不同的作品类别,指定合适的乐队。所以那些乐队指挥就会打电话给我,叫我做好编曲,或者一次性做好几首。结果,我就成了“外派助理”,公司会根据分配给我的任务数量支付报酬。

能熟练运用多种音乐语言进行不同风格的演奏——对我来说则是创作——意味着能拿到更多的活儿,接到更多工作。音乐人这一行其实向来非常自由,自由的意思是你能赚到钱,确实是这样,但是没有安稳的保障。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几年之后,我决定和美国广播唱片公司(RCA)签约,这家公司代表着唱片产业在意大利的兴盛发展。

总之,我在广播行业和那些音乐大师一起工作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最后一次回忆起这段时期、这些人,以及我当时是怎么工作的,是因为一部电影:托尔纳托雷的《新天堂星探》(L'uomo delle stelle,1995)。托尔纳托雷知道让我改编一段已然存在的音乐我是多么不情愿,但他还是叫我改编卡迈克尔和帕里什创作的那首著名的《星尘》(Stardust),就像我在50年代为这些乐队做的工作一样……

○ 你一般是怎么改编的呢?

● 我逐渐发展出了一套方法:一天最多能改编四首曲子。我尽可能地尝试不同的做法来打破技巧、抵抗枯燥乏味。

○ 你说的“打破技巧”是什么意思?

● 技巧是不断积累的经验,避免我们重蹈覆辙,技巧提升了我们创作的效率,也让我们的作品更容易为听众所接受。技巧让我们倾向于选择更常规的做法,而常规即特定的文化和历史时刻之下创作者和听众们公认的惯例,我们的选择也能反过来为所谓惯例增添新的定义。

我觉得那是一条“安全之路”,所以积累是很有用的。但是同样地,我在技巧之中也看到了危险,放任下去就会变成习惯,变得保守。

如果一个人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去创作,他将在探索之路上寸步不前,更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他会不断重复,他会习惯性地踏上安全之路。如果他迷失在单纯的技巧之中,迷失于常规做法和机械复制,迷失于已经掌握的能力,并且只是被动地使用这种能力,他就只能重复,仅此而已。

我想说的是,追求纯熟的技巧当然是神圣、无可置疑的,但是也要给实验和探索留下同样多的空间。

○ 我明白了。那么你改编的作品和同时期的其他作品相比,以及和当时的常规做法相比,有哪些明显的不同之处呢?

● 我会以歌曲的原始旋律为中心,保持编曲的独立性。

就这一点来说,我考虑的不仅仅是给歌手,或者相关乐段准备一件合适的“外衣”,我考虑的是一个独立的部分,它和原有乐段既可互补也可叠加,同时还要和歌词相呼应(如果有歌词的话)。

这种做法在几首曲子中非常明显,比如和米兰达·马蒂诺(Miranda Martino)合作的三张33转黑胶唱片,其中两张是那不勒斯歌曲集,另一张是意大利经典金曲集。

○ 能详细讲讲这次合作吗?

● 那是在RCA最早的一批合作项目之一,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从1959年开始到1966年。

在和马蒂诺合作的那些合集中,我提出了一些先驱性的改编方法,采用得比较隐晦,但还是受到了激烈批评,尤其是来自那些最“正统”的那不勒斯人。

○ 也许招致批评的地方也是成功的原因。你做了哪些创新?

● 1961年有一版《深夜歌声》(Voce 'e notte),准备收录进45转黑胶唱片《说我爱他》(Just Say I Love Him,1961)。在改编那首歌的时候,我的想法是用琶音2来为马蒂诺的歌声伴奏,也用上一些贝多芬《月光》的和声部分,把整首歌做成夜曲3的形式。在两年之后《那不勒斯》那张唱片里,我换了一种做法,我决定在《我的太阳》('O sole mio)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间插入一段卡农4,这样就有一种重叠效果。当人声在唱副歌部分的时候,人们会察觉到背景音乐中有弦乐在演奏同一段旋律,就好像一段记忆在脑海中回放。

○ 在这一版《我的太阳》中,除了卡农曲式,在开头和结尾处,我好像还听出了一点奥托里诺·雷斯皮吉(Ottorino Respighi)的影子。

我隐约看见一条红线5,把好几种改编自那不勒斯音乐的歌曲串在一起,比如费鲁乔·塔利亚维尼(Ferruccio Tagliavini)唱的《昨日之歌》(Le canzoni di ieri,1962),还有马里奥·兰扎(Mario Lanza)唱过的那些歌:几乎形成了一个“那不勒斯—莫里康内—雷斯皮吉轴心”。你和他的音乐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 我很爱他的三首交响诗,也就是以罗马为主题的《罗马三部曲》(Trilogía romana6,我曾经兴致勃勃地研究过总谱。他用华丽丰富的编配达到的音色效果,还有他每次都不一样的音乐色彩,都让我非常感兴趣。但是除了雷斯皮吉,我也尝试过其他方向。

《法国胸针》(Spingole frangese)这首歌,我根据歌词内容,做出了18世纪法国民歌的感觉。还有一首《法国女人》('A Frangesa),我也将其法国化,整首歌几乎是一首康康舞曲7,另外在《水手》('O Marenariello)的序唱部分,我给女声安排了一个小调音阶的音群8

我之前提到过《深夜歌声》,歌曲里叠加了许多素材,感觉是几个原本相去甚远的世界重合在了一起,我觉得效果不错。

我还可以举一个例子,《他们如此相爱》(Ciribiribin),收录在米兰达·马蒂诺的《永远的歌》(Le canzoni di sempre,1964)这张唱片中。这首歌我写得飞快,而且是给四架钢琴分别写了不同的断奏9

一开始我在想歌名该如何划分音节,灵感突然就来了,我想出了一个节奏,听起来跟象声词似的。我让开头的四个音没完没了地不断重复。另外,在副歌之前我引用了四首古典名曲的开头部分,从莫扎特到舒伯特,再过渡到多尼泽蒂和贝多芬。改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RCA叫我再写一个无人声版,制作成45转黑胶唱片来卖,我就把人声部分替换成电子合成音。

○ 所以几种完全不同的音乐语言调和在一起,也许不是你的最初意图,但最终效果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要用四架钢琴?

● 为了给这首歌原本的背景增加一种滑稽讽刺的效果。

这首曲子是沙龙音乐10,人们一般在家里轻轻松松就弹出来了,一边弹一边还开开小差。音乐就像清水一般流过无痕。于是我反其道而行之,我决定把技巧发挥到极致,同时也用上其他时期在沙龙里表演过的乐曲。在所有乐器中,正确的选择只能是钢琴。

我和四位杰出的钢琴家,格拉齐奥西、吉利亚、塔伦蒂诺、鲁杰罗·奇尼(Ruggero Cini),共同为RCA录制。在乐谱上我还加了一句话:“所有音符都要像是来自一台有毛病的破旧留声机。”

效果就是这样。

○ 唱片制作公司一直很信任你……

● 这是我自己赢来的,靠的是多次成功的积累。

在剪辑阶段,RCA原本想要缩减唱片里管弦乐队出现的比例,因为他们对我的建议有点“害怕”。你要知道,那个时候45转是大家都接受的规格,发行量非常高,成千上万都不止,而33转唱片在60年代早期还是小众商品:能卖到两三千张就已经是奇迹了。我没有请求任何人批准,自行决定冒险。

结果《那不勒斯》卖了两万张。于是他们计划《永远的歌》也生产两万张。两年之后又发行了《那不勒斯2》(Napoli volume II°,1966)。

我的建议奏效了,但不能否定的是,那些成功完全是意外,是我放任自己在曲谱上冒险的结果。

○ 你在RCA做编曲工作做了多久呢?

● 一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做,1958年到1959年的时候。从60年代开始我们的长期合作越来越多。因为我需要维持生计。

1957年,我写了我的《第一协奏曲,为管弦乐队而作》(Primo concerto per orchestra),献给我在音乐学院的老师彼得拉西11,我花了很多心血。首次公演在威尼斯凤凰剧院,非常隆重。但是总体收入情况不理想,我一整年靠版税只赚了大概6万里拉12。而且1956年,我和玛丽亚结婚了,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马尔科。我不能再继续那样下去了,我毫无积蓄。

如今也是这样,想靠音乐专业活下去,尤其是像我脑子里最初的设想那样,绝不照搬普遍流行的传统做法,而是追随当代作曲家,那些我认识并尊重的伟大作曲家,遵循他们的“传统”创作音乐,忠实表达自我,不受影像束缚,无关一时需求,只听从作曲家的创作需要……总之,这叫什么?艺术音乐,或者“绝对”音乐,以后我就这么说了……嗯,靠写这种类型的音乐活下去,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持续的间歇性工作方式让我感到厌倦,给我的任务太没有规律,有一天我去找RCA当时的艺术总监,温琴佐·米科奇(Vincenzo Micocci),他还没那么出名的时候我跟他已经有好几年的交情了,我对他说:“听着,恩佐,我做不下去了,你看怎么办吧。”

他让我相信他,他说能搞定:那之后我的工作越来越多。过了不久他们又招进了路易斯·巴卡洛夫,有很长一段时间,编曲工作就是我俩在做,每个人各自和分配到的歌手合作。

RCA有过一段严重的危机时期,他们挺过来了,恢复了元气并且迅速扩张,这得益于埃尼奥·梅里斯(Ennio Melis)、朱塞佩·奥尔纳托(Giuseppe Ornato)、米科奇的用心经营和精准直觉,还有其他高层们的共同努力。

○ 那几年你合作过的歌手有哪些?

● 很多:马蒂诺、莫兰迪、维亚内洛、保利……还有莫杜尼奥及其他许多人。

○ 编曲最成功的一首是?

● 我迎来了一连串成功的歌曲,《罐子的声音》(Il barattolo)、《毛衣》(Il pullover)、《我工作》(Io lavoro)等等,RCA得以从破产边缘重新振作。但最成功的一曲也许是《每一次》(Ogni volta)。我把这首歌推荐到了1964年的圣雷莫音乐节上,由保罗·安卡(Paul Anka)演唱。他没赢得音乐节上的比赛,但是那张唱片是意大利历史上第一张发行量达到一百五十万的45转唱片。

○ 根据保罗·安卡自传的记述,那张唱片全球销量超过了三百万张!

● 在那个时代,这是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 你怎么解读那次成功?

● 有些事情没有原因:它就这样发生了。但是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RCA的一些高层一直在挑衅我,说我节奏乐器组用得不够多,至少跟那时候流行的风气比,跟他们的希望比起来,不够多。

○ 他们说的是事实吗?

● 是,我从来都对节奏乐器组没什么兴趣。我一直觉得,一段好的编曲,在于各个声部乐器出现的时机,以及与之相配合的管弦乐处理,在于音色的选择……但是在写《每一次》的时候,我考虑了他们的意见,把节奏乐器组写得比较激烈,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结果。

○ 另一个轰动性的作品是你在1966年为米娜写的一首歌,《如果打电话》(Se telefonando)。你是怎么认识米娜的?

● Rai的毛里齐奥·科斯坦佐(Maurizio Costanzo)和吉戈·德基亚拉(Ghigo De Chiara)打电话来叫我写一首歌,说要做成电视节目主题曲的形式,他俩和塞尔焦·贝尔纳迪尼(Sergio Bernardini)一起制作了一档新的电视节目《空调》(Aria Condizionata)。

一开始他们没有说谁会来演绎这首歌,某一天突然有人跟我说:是米娜。我想,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人了,我就接受了。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工作过,而那时候米娜已经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歌手了,更重要的是我很尊敬她。我写好曲子,科斯坦佐和德基亚拉立马开始写歌词。

我在特乌拉达路上的一间大型录音棚见到了米娜和几位创作者,我们要试唱一下。我开始弹钢琴,把旋律哼给她听,她听了一遍,问我要歌词。当我再次弹起钢琴,她觉得很惊讶:这首歌她仿佛已经听了一辈子。

那年5月,我们在国际录制公司又一次碰面,这次是为了录音,我们要把她的声音和我准备好的伴奏合在一起。那天早上米娜肝绞痛,但她还是全力演唱,唱得非常痛苦,也格外有力量,我被深深地震撼了。这段音乐被用在风靡全意大利的电视节目《一号演播室》(Studio Uno)中。米娜太了不起了。

○ 有这么一个传说,据说你第一次哼出《如果打电话》的旋律,是在陪妻子玛丽亚排队付煤气费的时候……

账单可以说向来都是灵感的源泉……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 这首歌的旋律确实是在那种情况下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这是事实。其实《如果打电话》的主题我是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没有特别花心思。一段时间之后,因为歌曲太受欢迎了,我才认真思考了一下,我想知道为什么它的传唱度那么高,形形色色的人都喜欢。

《如果打电话》的主题部分,既似曾相识,又出人意料。我为主旋律挑选了三个音——Sol,升Fa,Re,它们构成的和声进行13在轻音乐史上出现的次数不少,听者立刻就会觉得旋律特别熟悉。而“不可预见性”是由旋律结构决定的。由于构造原因,乐调重音14总是落在不同的音上,直到三个音的排列组合轮完一遍。换句话说:三个音产生了三种不同的音高重音。

在这条初始旋律线上,我还加上了另外一条旋律线,用到的音还是那三个,但是更加丰富,像固定旋律一样。音乐学家佛朗哥·法布里(Franco Fabbri)在他的分析研究中也提到了旋律线和三个音的编织交错,他还认为这是二战之后最好的歌曲之一。

编曲我用了自己还不太习惯的手法。那段时期我偏爱低音长号,比起用大号,低音部的旋律线可以提高八度:这样能带来强有力的起音15,饱满洪亮的音质和声音上的支撑,就像脚踏键盘之于管风琴。这份力道又经一位顶级长号手加持,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名字:长号大师马鲁洛,他吹得太好了。现在我不可能再用那样的手法了,但当时的效果很不错。

《如果打电话》很成功,是那种旋律抓耳又不落俗套的作品。

○ 你和米娜有没有继续合作?

● 后来她叫我再为她写一首歌。我考虑了一下,打电话到她家(那时我住在罗马维托里奥大道)。我说了我的想法:把停顿也变成声音,变成音乐,把歌词放在重复的停顿和空白之中,器乐演奏部分从寂静之中逐渐响起。停顿需要一定的长度,给歌词足够的时间来对应旋律部分。她很喜欢这个主意,但这件事没有下文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米娜的消息。直到最近,我收到她寄来的一张唱片,专辑上有给我的题词,还有一封她的亲笔信,里面回忆了我们的那次合作。

她一直是一位卓越不凡的歌手。

○ 也就是说你们合作的开始和结束,基本上都是在……电话里?

● 是的,我们合作了《如果打电话》。

○ 你还记得你为RCA改编的第一首歌曲是什么吗?

● 不是很确定……最早分配给我的任务中有一张合辑,是“新星歌曲节”(Sagra della canzone nova,1958)的第二张专辑,由几位著名歌星16演唱的意大利传统歌曲。之后一张很重要的唱片是和马里奥·兰扎合作完成的,他是一位意大利裔美国男高音,一直在罗马录音(直到1960、1961年,意大利RCA公司主要还是发行美国音乐唱片)。

○ 你为马里奥·兰扎写了几首歌?

● 每张33转唱片大概包括十二首歌,其中有一半是交给我的。用的是大编制,管弦乐队和合唱团。

第一张唱片,《那不勒斯歌曲》(Canzoni Napoletane,1959),1958年11月到12月在奇内奇塔(Cinecittà)电影工作室录制,指挥是伟大的佛朗哥·费拉拉(Franco Ferrara)。次年5月份,录了一张圣诞歌曲合辑《兰扎唱圣诞歌》(Lanza Sings Christmas Carols,1959),指挥是保罗·巴伦(Paul Baron),还是在那个工作室。紧接着7月,《流浪国王》(The Vagabond King,1961),鲁道夫·弗里姆尔(Rudolf Friml)同名音乐剧歌曲集,指挥是康斯坦丁·卡利尼科斯(Constantine Callinicos)。

唱片在意大利和美国都发行了,在纽约是现场混录成立体声,这种新科技当时还没有传到意大利。结果,那却成了兰扎生命中最后的几次录制之一,那之后不久,他就被血管梗死夺走了生命,于罗马病逝。

○ 关于那段日子,你有什么深刻的记忆?

● 记忆中最鲜活的应该是佛朗哥·费拉拉大师精彩绝伦的指挥。

费拉拉一般在录音棚工作,事实上他几乎从来不指挥现场音乐会。意识到身后有一堆观众,他会经常性地突然昏倒,这是一种很麻烦的心理反应。

在那段时期,我跟你说过的,我总是出现在所有演奏和录制现场,为了检验我的编曲,也是为了学习,并且如果有必要的话,及时对编曲进行修改。那天早上我也在现场,离乐队指挥台特别近:马里奥·兰扎要在管弦乐队的伴奏和合唱队的伴唱下现场演唱。

我看着费拉拉身前的乐谱,在我面前是管弦乐队,在我左边是兰扎,他背朝乐队站着(录音时要尽可能避免声音混杂),身边有一张小桌子。费拉拉示意起音,但是每一次兰扎强有力的声音响起,总有唱得不准确的地方,他的起音总是走调。大家一遍遍地重复,可怜的佛朗哥·费拉拉又气又累,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他就晕过去了,我赶紧搀住他,他无力地瘫在地上。

如果他能立刻把怒气发泄出来,很快就没事了,但如果没有机会,这些情绪会在他心里爆发,接下来他就晕倒了。像这样的反应我看到过好几次,因为费拉拉至少指挥了六部由我配乐的电影音乐[《革命前夕》(Prima della rivoluzione,1964)、《格列柯传》(El Greco,1966),以及其他]。他要是能发泄出来,一切好说,但是如果他必须忍住,那就完了。太难忘了。我们是老朋友了。

其他乐队指挥在到达录音棚之前一个音符都没看过。而他在录制前三天就要把总谱拿去研究。即便是特别复杂的曲子,他也能背下来,完全凭记忆指挥。真是个奇人。

○ 和福斯托·奇利亚诺(Fausto Cigliano)的合作也是在这个时期,还有多梅尼科·莫杜尼奥(Domenico Modugno)。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 奇利亚诺1959年就找过我了,当时是为了他早期的几张45转唱片,后来由切特拉唱片公司出版。其中有《你,是的,你》(Tu, si' tu,1959),《爱让人说那不勒斯话》(L'ammore fa parla' napulitano,1959),《祝你圣诞快乐,还有那些玫瑰》(Buon Natale a te e Rose,1959),再晚些时候,1960年,他翻唱了德国歌曲《我的爱人》(Ich liebe dich),还有我的一首作品《谁不想要这样的女人》(La donna che vale),这是我在一年之前为萨尔切的舞台剧《喜剧收场》(Il lieto fine,1959)写的曲子。

而莫杜尼奥,我在广播中听过他的歌声。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叫我为《启示录》(Apocalisse,1959)和《下雨了(再见小宝贝)》[PioveCiao ciao bambina),1959]编曲,后来米莫17在他1963年的自传电影《一切都是音乐》(Tutto è musica)里用到了这两首歌。之后是《全世界圣诞快乐》(Buon Natale a tutto il mondo,1959),福尼特公司发行。

但是我还是和RCA合作得更多,尤其是和RCA卡姆登18,我负责给恩佐·萨马里塔尼[Enzo Samaritani,《我怕你》(Ho paura di te,1960)以及《那是云》(Erano nuvole,1960)]还有其他人编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