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1898年以来的北大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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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

二十多年前,北京大学即将迎来百年校庆,众多师生及校友跃跃欲试,都想略尽绵薄之力,我自然也不例外。那年我编撰刊行了《老北大的故事》(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北大旧事》(与夏晓虹合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与《北大之精神——十先贤对北大传统之建构》(北京:中华书局,1998)三种读物,在学界及普通读者那里得到很好的反响。前两者日后不断重刊,某种意义上促成了大学读物的热销以及重写大学史的潮流——谈论大学的历史,不再局限于硬邦邦的论说与数字,而是转向生气淋漓的人物、故事和文章。相对来说,应中华书局之邀编注的《北大之精神——十先贤对北大传统之建构》,时过境迁就被遗忘了,这册薄薄32页的《中华活页文选》(1998年第17期,1998年4月第一版),校庆期间大量赠阅,流传甚广,影响了日后众多关于北大历史、传统及精神的“言说”。当初强调选文标准包含“文章可读”——不必文采斐然,但求谈论的是现实(或历史),关注的是精神(或传统)。事后想想,其中还蕴涵一种内在思路,那就是如何兼及“政治的北大”与“学术的北大”。

二十多年过去了,借“生气淋漓的人物、故事和文章”来谈论中国大学逐渐成为潮流,这让我喜忧参半,于是有了几年前的演说稿——《大学故事的魅力与陷阱》(初刊《书城》2016年第10期;收入《讲台上的“学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此文选择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三所名校的校史读物,谈论以下四个问题:第一,“校史、校园与人物”;第二,“故事化了的‘老大学’”;第三,“碎片拼接而成的历史”;第四,“在文史夹缝中挥洒才华”。

起码从1917年的《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以及1923年为纪念校庆二十五周年而编撰的《国立北京大学概略》起,北大就不断地积累校史资料。不仅校方及校友,很多文人学者也都喜欢撰写议论或追忆北大的文章。“无论任何时代,‘大学’的生存与发展,都与整个社会思潮密不可分,必须将政治、思想、文化、学术乃至经济等纳入视野,才能谈好大学问题。另外,必须超越为本校‘评功摆好’的校史专家立场,用教育家的眼光来审视,用史学家的功夫来钩稽,用文学家的感觉来体味,用思想者的立场来反省与质疑,那样,才能做好这份看起来很轻松的‘活儿’。”正是基于此立场,我在上述文章中介绍并评述了许多关于北大的书籍,其中就包括严敏杰、杨虎编著的《北大新语——百年北大的经典话语》(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7),我称书中所载北大人的“新语”,凡摘自作者原著的多可信,凡属于逸事转述的,则大都夸张变形。可话说回来,“逸事”不同于“史实”,“变形”方才显得“可爱”。

这册《北大新语——百年北大的经典话语》,经过一番增订,变成了杨虎、严敏杰著《微说北大》(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属于肖东发主编的“北大文化丛书”。我之所以关注此书,一是同属这套丛书的吴丕、刘镇杰编《北大精神》收录了我四篇文章;二是我与这套书的主编肖东发先生熟悉。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肖东发(1949—2016),乃中国书史、中国藏书史、中国出版史和年鉴学研究等领域的知名学者,有不少著作传世。我与他的接触,无关各自的专业,而是对于北大校史的共同关注。记得进入新世纪不久,他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主编四卷本“北大人文与风物丛书”(《风骨——从京师大学堂到老北大》《风物——燕园景观及人文底蕴》《风范——北大名人寓所及轶事》《风采——北大名师的岁月留痕》)时,征询过我的意见,事后赠送新书。

说实话,同样关注北大校史,我与肖教授立场不太一致。当初我辩称自己不是“校史专家”,理由是:“我的研究策略是以北大为个案,讨论中国大学百年的得失成败,并进而理解中国现代思想与学术之建立与发展”;“北大百年,有光荣,也有失落;只讲光荣而不讲失落,不是真正的‘北大之精神’。”(《辞“校史专家”说》,1998年5月10日《新民晚报》)多年后撰《大学故事的魅力与陷阱》,我更是主张:“讲述或辨析大学故事,虚实之间的巨大张力,固然是一个障碍;但这属于技术层面,比较好解决。真正麻烦的是,怎样处置与主流论述的冲突。不是考辨有误,而是不合时宜,或担心给学校抹黑,或让领导很为难。可正是这些‘被压抑的故事’,代表了校史坎坷的另一面。大学故事若彻底抹去那些不协调的音符,一味风花雪月,则大大降低了此类写作的意义。”如此带批评眼光的校史书写,与肖东发教授的“爱校主义”,显然步调不太一致;可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互相欣赏与敬重。

谈论北大校史时,更多地强调其崇高与优美,或者说热衷于传播北大精神,肖教授的这一立场促使其不仅主编了多种有关北大的丛书,还带出了不少同样热爱北大的学生,其中就包括本书的编者之一杨虎博士。杨博士在其《北大钝学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的前言中,表彰其恩师“一以贯之地热爱北大、研究北大、讲述北大,被人誉为北大的‘爱校主义者’”,而他本人也正是在导师的引领下,“在本科阶段就开始学习和研究北大风物与人文精神,参与了他主持的‘北大人文与风物丛书’‘北大文化丛书’等一系列丛书的编撰工作。从读硕士研究生开始,常年参与讲授他主持的全校通选课‘北京风物与传统文化’,主要为师弟师妹们讲授北大历史、校园风物和人文精神”——这篇前言的题目很直率,干脆就叫《努力做一名为北大热情歌唱的“爱校主义者”》。

当初《北大新语》的《后记》称:“本书体例仿《世说新语》而作,共分二十三大类,将百年北大人的精彩‘话语’汇集成书,让读者在细微之处体悟北大百余年来的历史发展轨迹、文化气象以及精神魅力。力求不着一字评述,却可尽览北大风流。一言以蔽之,就是想用我们有限的能力为百年北大编撰一部《世说新语》。”到了《微说北大》,改为二十五章,体例没有变化,只是内容略为扩展。这回的《先生说:1898年以来的北大话语》,增加了作为“代后记”的《“外未名而内博雅”的北大气质》,表达了作者对于北大精神的理解。

作为一所大学,北大确实有气质,多嘉言懿行与奇思妙想,加上编著者借鉴《世说新语》的体例,旁征博引,此书必定好读。但只在全书后面开列参考书目,而不为每则逸事注明出处,我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不仅逸事本身,包括其来龙去脉——是谁先说、依据何在、有何背景、何时传开,所有这些都值得深究。抹去了出处,单看逸事本身,总觉得分量不太够。当然,如此寻根究底的考据癖,脱离了一般读者的趣味。

最后,借用我当初为《北大旧事》撰写“代序”的一段话,赠送给《先生说:1898年以来的北大话语》的读者:“对于史家来说,此类逸事,不能过分依赖,可也不该完全撇开。夸张一点说,正是在这些广泛流传而又无法实证的逸事中,蕴涵着老北大的‘真精神’。很可能经不起考据学家的再三推敲,但既然活在一代代北大人口中,又何必追求进入‘正史’?即便说者无心,传者也会有意——能在校园里扎根并生长的逸事,必定体现了北大人的价值倾向与精神追求。”

2020年2月23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