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昧心夺号
三分股
这天的冲突范五宝应该算是完胜,但不知为何,当他趴在贝花身上奋力纵横时,却显得狂乱而急促,像是在发泄某种恨意,更像是被某种歉意和不自信纠缠着。
狂乱是因为他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胜了许知味,许知味嘶喊的“孽种、贱坯”始终在他耳边萦绕。今天的冲突让许知味透露出更多忌讳的事情,这些事情恰恰证实了范五宝听过的一些流言。
急促是因为他意识到今天自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最后期限。这个期限是在许知味逼迫下无奈设定的,从这点上来说,他依旧没能完全胜过许知味。不过急切中许下这个期限真的很有必要,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离开昇鑫馆。他必须拉一帮人走才行,否则凭他一人之力肯定玩不起来。而且要想计划完美实施,只能从昇鑫馆拉人,从其他地方招收厨师、厨工的话达不到效果。而现在他可以拉人的期限并不算长,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转眼就会过去,必须抓紧。
有心事的男人连做男人本能的事情都会狂乱、急促,那么其他的事就更会疏忽了。比如关心贝花是否吃绝丹的事,今天就全扔到脚后跟了。
而贝花心里倒有些后悔了。她要是早知道范五宝会定了下个月二十八成亲的话,自己就不用扔掉绝丹,怀子连心了。这样一来,如果自己今天真的怀上了,反而会让范五宝认为自己是以怀子要挟他。不过后悔也没有办法,绝丹扔进了黄浦江,想吃也没有了。
下个月二十八号,对范五宝来说是个节点。他的计划要在这个时限上做个了结。如果一切都能按照心愿达成,那么将是他展开辉煌人生的一个开始,也是报复许知味的终极一击。至于和贝花的关系,他只能肯定自己可以娶,但绝不入赘。
下个月二十八号,对贝花而言是一个归宿。自己的梦终于可以圆了,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生活即将开始。叔叔婶婶他们也总算可以了却一个心愿,他们对自己父亲的承诺终于能够兑现。
下个月二十八号,对于许知味来说只是一个预感,他预感到灾难的来临,预感到那将是一个自己无法承受的灾难。他为此而担忧、焦虑、煎熬,却又无计可施。或许最好的应对方法是逃避和放弃,可是除了已经衰弱不堪的生命,他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从容放下的。
范五宝加快了自己的行动。昇鑫馆厨房中他首先要说服并拉进自己阵营的是曹景全,这个人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关键人物。拉走曹景全其实是拉走一个组合,曹景全有专门的副手、厨工、帮工,他带着这么一伙子人,再加上自己搭把手,一下就能将亦春家的后厨给撑起来。然后几个受过自己恩惠、和自己交好的二厨、三厨也是可以拉走的,运气好的话再说动其他哪位大厨,那么就相当于卸掉了昇鑫馆厨房的半壁江山。
当然,如果实施顺利的话,范五宝还想从许知味的几个徒弟中拉走一两个人。这几个师兄弟都是做的大厨的活儿,享学徒的待遇,心中肯定已经有所不满。范五宝觉得只要许以足够好处,从他们中拉走一两个人应该不算难事。
而贝花将范五宝许下婚期的事情告知祝昇蓬、蔡壬鑫之后,他们也都抓紧忙碌起来。虽然之前为贝花婚事已经准备了不少,但是现在真的定下日子要办事了,感觉还是仓促了些。不过祝昇蓬和蔡壬鑫都非常乐意忙碌这件事情,贝花一旦成了亲,他们当初的承诺就交卸了大半,这会让他们心理上宽慰许多。
许知味和范五宝剧烈冲突之后就再没出现在昇鑫馆的厨房里过。几个徒弟去找过他,明显可以看出他身体极度虚弱,像是遭受了重击一般。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不能来厨房主事了。
许知味不来主事,有人却是非常乐意的,比如曹景全。厨房主事厨头少不得,许知味不在便由曹景全顶上。毕竟他是上味榜的榜首,手艺和名气都有资格做这个厨头。而做昇鑫馆的厨头也一直是曹景全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他打心底希望许知味再回不了昇鑫馆。
正是因为曹景全临时做了昇鑫馆的厨头,范五宝要想说动他跟自己去亦春家就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曹景全现在在昇鑫馆里已经即将达到自己的目标,再挪个其他店铺重新起步,很难预料前景如何。
范五宝已经找曹景全沟通过两次,但每次几乎都不等范五宝把话说完,曹景全就拒绝了,根本不予考虑。眼见着距离最后时限的日子不多了,亦春家那边也差不多整修结束了,范五宝的处境越发艰难起来。
“必须将曹景全拉走,不仅因为他的厨艺、名头对新开的亦春家有极大支撑,而且拉走他是对昇鑫馆实力的大幅削弱。一势高来一势低,只有这样,与昇鑫馆门对门的亦春家才更有可能站住脚跟。”
范五宝的念头依旧坚定,而且他有不怕拒绝不怕羞臊的厚脸皮。所以再次找到曹景全:“曹师傅,前几天说的那事情你再考虑考虑。”
“别说了五宝,凭咱俩的关系,那事情但凡有三分把握,我肯定会帮你的。但你也要体谅我家中有老小要养,饭碗的事情玩不起。”曹景全仍果断回绝。
“你在昇鑫馆做,再风光也是端别人的饭碗,稳不稳在人家手里。嗯,这样,对面的店就算你和我合开的,你以人力入股,我们两个……嗯,我给你三分股。”范五宝本来是准备给曹景全四分股的,临说出口时犹豫了下,改成了三分股。
“三分股?”曹景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厨行之中做厨的都想做上厨头,做厨头的都想做上老板。
“是呀,这样一来你就是给自己的店做厨,总好过端别人饭碗吧。我们两个同心协力,扯帆的扯帆,划桨的划桨,肯定可以挣下一场大富贵。”
“可我还需要带一些人过去,三分股恐怕没法让他们觉得我是能做主的老板。”曹景全仍表示为难。
“这好说,我再给你加半分股。不能再多了,我的身家都投在了里面。我赌的是自己的现在和将来,而你只不过是换个饭碗而已。”范五宝口气看似爽快,其实是拉屎捏黄豆。
“三分半股……那行,我找手边几个人商量下。”曹景全终于松口了。
因为已经到了最紧迫的时刻了,再不把曹景全拉过来的话计划有可能前功尽弃,所以范五宝想起祝昇蓬讲给自己听的怎么将许知味留下的经过,于是灵机一动借鉴此招将曹景全拉拢过来。
但是许知味、祝昇蓬当初那样肝胆相照的心境是范五宝和曹景全无法复制的。祝昇蓬只说了一句“给你两分股”,许知味听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跟着他们回来了。而现在范五宝和曹景全之间却是掐掐捏捏,又是试探,又是变卦,又是讨价还价。明面上相互客气,暗地里各自盘算,相比之下,缺少的正是相互间的真诚和信任。
“不过呢,对面的店就算开起来了,和昇鑫馆竞争还是相当艰难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昇鑫馆的底子还是足的。再者有许知味在,他的菜式花样不大搞得过的。”曹景全虽然松了口,但还是非常担心。
“放心,许知味已经老朽了,不中用了。我早就算计好了,只要对面的店一开,直接就可以将他搞定。不把他气死也得让他恨死。”范五宝咬着牙说。
“那你和贝花的婚事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新馆子要是砸了,我大不了换个地方端饭碗,而你却是人财两空,值不值呀?”
“男儿先立业再成家,否则再有本事也没脸面,人家都当你吃软饭的。”
曹景全摇了摇头:“看不懂,真看不懂。你到底图的啥?现成的股东、老板还有老婆全不要,硬是绷着三根筋自己干,要我绝对不会。”
范五宝没再说话,心里却在嘀咕:“你当然不懂,你只是个做菜的,而我是要做个真男人。干倒仇人,干出自己的天地。”
将曹景全搞定之后,范五宝的心放下了大半。而到了这个时候,他真像是开弓射出的箭,再没有停止和回旋的可能了。于是索性趁热打铁,又去找了醋鱼王和朱子恒。假说自己与贝花成亲就成了老板自家的人,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改变现有的生意方式和后厨管理,首先要做的就是采取分包提成的高回报方式。
范五宝描述的分包提成的确比较特别,就是每个厨师的拿手菜品在店里单设菜单,食材由厨师开单店里统购统配。客人点了哪一个厨师的菜,或者指定哪一个厨师做的酒宴,所得利润由店里和这一个厨师按比例分配。这形式就好比厨师带了帮手在大馆子里开了自己的小铺子,厨师间也会不断比较、相互竞争。要是哪一个大厨的手艺出众,大家都点他的菜,那整个大馆子就好像是他开的,最终所得的收益甚至比老板还要高,因为他没有负担和开支。醋鱼王对这种形式非常感兴趣。借托一个有实力的店铺,让自己的浙菜独当一面,挣的钱自己有最大分成。同时店铺也依赖于自己的厨艺,将自己的特色作为整个店铺的重要组成部分。老板和厨师之间是相互依存、共同谋利的关系,合作上会比一般店铺的厨师和老板更加融洽。这种形式对于有一技之长而自己开店又实力单薄的厨师来说,是最为简单且成本最低的成功途径。
但是朱子恒却对这种形式不是很热衷。他和醋鱼王的情况有些不同,醋鱼王擅长浙菜,浙菜在上海市面上接受的人很多,因为浙江和上海毗邻,两地饮食习惯和口味接近。再加上上海开埠后有许多浙江人因为距离近都跑到上海来闯世界,形成很大的浙人群体。而朱子恒擅长的徽菜虽然也在上海形成徽帮一系,但是接受程度相比浙菜却是弱了许多。就好比徽菜的代表菜品臭鳜鱼,在上海的接受程度就无法与西湖醋鱼相比。而他最擅长的大关水碗,知道的人就更少了。所以朱子恒觉得对自己来说,还是昇鑫馆现有的状态比较好,菜单下来,有自己会的菜就主动接了。然后基础工钱之上再按单算收入,每个月下来也不少挣。要是全以菜品菜单分派,自己很难和其他厨师竞争。
试探之后,范五宝发现醋鱼王是有希望撬动的,于是第二天又单独找了他,把拉他到对面亦春家的意图直接说了,并给他时间好好考虑。只是不管行与不行,让他暂时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随后范五宝又经过几次和醋鱼王的沟通,口若悬河地描绘出一幅灿烂前景,最终让醋鱼王下定决心跟他去亦春家。
这样一来,曹景全被范五宝用股份拉走,醋鱼王又被他用分包提成拉走,再加上他自己,差不多抽走了昇鑫馆的半壁江山。
人已非
祝昇蓬、蔡壬鑫还在为范五宝和贝花的婚事忙碌着,谁也想不到这个本该入赘祝家的女婿正在抓紧时间拼命挖昇鑫馆的根基,更想不到在婚期那天,他还会给予昇鑫馆凶狠的反戈一击,更是对许知味的致命一击。
贝花虽然觉得范五宝最近有些反常,但以为是临近婚期的紧张,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婚事是注定不成的。因为一旦完婚,范五宝的反戈一击就失去了力量。筹划那么久的计划就失去了本该有的效果,反而还会让祝昇蓬他们觉得是一种解脱。
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贝花还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反常。每个月都准时的漏红[1]这次迟迟没来,于是心中不禁疑虑:一次没吃绝丹就怀上了?不会这么巧、这么准吧?
许知味这些日子一直躺在病床上,心中充满对范五宝的怨愤和对贝花的担忧。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是危险,是绝望,是无奈,是愤懑,是所有这些裹挟而成的狂潮恶浪。但他不知道这一切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应对,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应对。
久卧伤气,更何况许知味本来就是因为心头郁气而生的病。所以这天晚上他觉得心胸间稍稍舒畅了一些,便从床上勉力爬起来,想坐到门口去透透气。疲乏无力的身体费了好些工夫终于挪到了门口的竹椅上,一身冷汗湿了衣衫,急促的喘息久久不能平复。
坐下不久,小通州出现在了巷口。几个徒弟今天正好轮到小通州来给许知味送晚饭,而除了晚饭,小通州还带来了一封书信,是唐世棋寄来的。唐世棋其实也很久没去京城了。亲力亲为到处跑才是能做成大生意的人,唐世棋就是如此。这次也是为了将一批棉纱销到两广,他才赶回京城找路子通关系的。既然到了京城,肯定要去拜访一下翁先生的。寒暄闲聊间不可避免地就提到了许知味,提到“霓虹盖金梁”的菜谱。唐世棋这才知道翁府家厨按照那菜谱并没有做出翁先生满意的“霓虹盖金梁”,和当初宫里尝到的完全是两回事。
“会不会是许知味惜技,未曾将所有秘诀都告知?”唐世棋有这样的想法是非常正常的。
“不会,凭许知味的为人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如果觉得不能告知菜谱,他会直接拒绝的。再说了,他要惜技,当初何必把那一本菜谱送给我?而且我这里只是家厨烹制家里吃,对他没有任何利益影响。”翁先生的分析很准确。
“那怎么会不对味道呢?有没有可能是他写菜谱时搞错了哪一步?”
“那更加不会了。且不说这道菜是许知味最为拿手的一道菜,单是这道菜给他带来的经历,都会让他永远记住每一个制作细节。”
“这就奇怪了,好像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不见得,烹鲜如治国,其中奥妙无穷。即便是最优秀的厨者,也会遇到始料不及的意外。这其中原因有的可找,有的却是要悟的。”
“我写封信再问问,他要悟不出,别人就更难悟出了。”
唐世棋的这个决定翁先生没有反对,他心中也确实充满了好奇。夏谷分是完全照菜谱做的,味道怎么会差距那么大?莫非有一些习惯或手法也是机窍所在,但许知味自己习以为常,并未将其列在菜谱的注意点之中?
许知味看完这封书信之后也很是茫然。他仔细回想了当初写的菜谱,其中不管用料还是步骤,都没有丝毫误差,就连火候时间自己都做了标注,怎么可能烧出来的味道不对呢?
这封书信就像一道魔咒,让许知味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脑子里一直在盘算这道菜。他将自己记忆中给翁先生烹制“霓虹盖金梁”的所有细节都抠挖出来,再对应自己写的菜谱,配合抹布上油滴的节奏,以及自己实际制作过程中的每一个习惯动作,却找不到丝毫有差错的地方。
莫非是翁先生的那个家厨在操作上有什么失误?不能啊,他应该是完全按照自己所写程序去操作的,自己把用料轻重、烹制火候都注明了,就算拿捏上不够准确,最终的味道也不会相差太多,怎么会像信里所说的,根本不是翁先生当初品尝的味道?
到了第二天夜里,许知味再躺不住了。他挣扎着爬起,披件衣服出了门,扶着墙壁缓缓朝昇鑫馆走去。
好长时间不来了,昇鑫馆厨房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许知味心中却涌起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厨房里的一切在感觉中都显得很是久远,暗影迷离、角落深邃。梁柱在闪动的灯火映照下微微摇晃,恍惚间就像随时会倒砸下来一样。
后院的北屋檐下吊着一溜儿用剩的食材,厨行坎子话管这叫“挂凉”。天热时吊在井里挂凉,天寒时在房子北檐下挂凉,目的是让多余的食材尽量保鲜。
许知味在屋檐下的几个篾篮中看了下,找出一块还算不错的仔排。他没有选大桶骨炖汤来焯仔排,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做给翁先生的“霓虹盖金梁”没有用大骨汤焯仔排,和做给小皇帝的不一样。
选好仔排,准备好所有作料,许知味颤抖着手拿起菜刀。手握住刀柄的那个瞬间,他一下变得无比坚定,眼中有一点灼热的光芒闪过。但是这种状态并未持久,很快那握住刀柄的手便松了松,目光也黯淡下来。
还好状态上的变化没有影响许知味的操作,他开始改刀、启火、开油锅……和以往一样,心中有一块滴油的抹布,所有程序步骤、动作节奏都应和了油滴。整个操作完全是按他写给唐世棋的菜谱进行的,他觉得只有自己亲手做一遍,才能发现问题到底在哪里。
一切都似乎和当初在宫里时差别不大,做出的“霓虹盖金梁”不管从散发的香味还是油色光泽都是原来的样子。不过从最初改刀开始,许知味就觉得有什么劲儿顺不过来,像是哪里差了点什么。之后的每一个步骤都有这样的感觉出现,而且越到后面越强烈。
“霓虹盖金梁”做好之后,许知味拿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慢慢品嚼。随着嘴巴的嚅动,眉头间也渐渐堆垒起来。
“不对了,不对了!真不是当初的味道了。怎么会这样?自己哪里做错了吗?”许知味首先想到自己的原因,于是将刚才的流程再细细过一遍,却发现完全没有问题。
“是食材和作料不对?”许知味接着又检查了剩余的仔排和自己所用的全部作料,也没有问题。
“锅灶、刀勺的原因?”这一次许知味虽然心中自问,却没有去检查。因为这些东西他都在手中用过,能直接确定没有问题。
许知味再次陷入茫然,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他站在案台前慢慢转身,将整个厨房环视一遍,包括每一个角落,似乎要从那些昏暗处揪出一个坏了他杰作的鬼魅。
终于,转动的身体停住,眼睛直勾勾盯住一个位置。那位置有一道黑影,被汽灯拉得很长的黑影,被案台、桌凳、桶缸佝偻着、折转着、扭曲着的黑影,就像寒风中光秃了枝叶树皮的枯树,在微微颤抖着。
那是自己影子!
“不是了!这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二十多年了,一切都变了。味觉、体质、体力、心力、心境全不同了,而现在的自己还能做出和品懂当初的菜吗?”
就像翁先生预料的那样,许知味不是找出的原因,而是悟出的原因。他悟出为何自己从开始改刀时就觉得不顺,是因为取的料型大了。他还悟出入油锅时自己感觉油腻了,熬糖酱汁时自己觉得重口了,浇上糖酱汁时自己觉得刺眼刺鼻了,而最终入口后,味觉不是以前的味觉,温热度不是现在能适应的温热度,口舌的动力和牙齿的咬力再难从这样大块的排骨上找到好的口感,体质、体力会觉得这道菜变得甜腻难消化。最为重要的是心力心境的变化,再难让自己品味出味道里的意境。
自己不再是当初的自己,翁先生也不是当初的翁先生了。所以,厨技之道在人,以人为本,酌人而烹,这人,是品食者,也是厨者自己。厨者要淡化自己的所有人情人性,找准食者的人情人性,然后从色香味形多方面考虑,给食者最为完美的味道呈现。即便针对的是人群而不是个人,也应该找寻他们共同的特点。如果有一二味能让他们觉得完美,那就达到了厨道众多巅峰境界中的一种。
当初给小皇帝烧“霓虹盖金梁”,其实就是没有把握好小皇帝的状态变化,没能酌人而烹;而当初能打动钱贺子,低价租下茶馆的房子,就是酌人而烹,以茶入菜,打动了开了多少年茶馆的钱贺子。
可是现在的翁先生是什么状态?自己又该如何为他烹制“霓虹盖金梁”?许知味不知道。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的日常饮食起居、体力心情,自己便无法做出让他满意的“霓虹盖金梁”,更无法在千里之外写张菜谱就能让别人烧出让他满意的“霓虹盖金梁”。
不要说翁先生了,现在自己是什么状态他都不清楚。每天的饮食虽然几个徒弟尽心制作,但是自己总觉得无滋无味。即便有想吃什么的想法,真的做了摆在面前了,却又全然没有了食欲。由此可见,自己的状态变化是一天一个样,年老加上气急伤怀,正让自己朝着不可回返的老弱状态快速衰退。
想到这里,许知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堵在了胸口,堵住了喉头。而随着这股惆怅一同涌上的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仅仅做了一道菜,耗费的体力和顿悟出的道理让他的衰退再次加速。
强忍着不适,许知味将锅勺洗好,炉火封好,汽灯关好,厨房门关好,就像是在郑重地执行着某种仪式。然后颤巍巍地从后院出去,扶着墙原路走回住处。
深秋的夜,天上有残月,地上有寒风。寒风卷起一片落叶,在残月的微弱冷光映照下,追上了许知味,超过了许知味。
这一夜,是许知味最后一次来到昇鑫馆,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昇鑫馆的后厨。但是这倾注了他所有希望和精力的厨房,终究没能成为他最终的归宿。
师老颓
婚期将至,大家越发地忙碌起来。其中最忙的应该是范五宝,他所有的准备都要赶在这个时限前完成。那是一个大日子,一个会出大事的日子。所以准备得越充分,出现意外的概率就越小。
他想过了,自己那一天突然逃婚,离开昇鑫馆,并且拉走一帮子人将对面的亦春家重新开张,首先会得罪昇鑫馆的人。祝昇蓬、蔡壬鑫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大闹一番。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到时候新店招牌一亮,再加上昇鑫馆的一场大闹,那他范五宝新店的知名度肯定会在一天里传遍整个上海滩,接下来那些好奇的、喜欢比较的食客便会络绎不绝地登上门来。
对许知味而言,只要新店一开、招牌一亮,肯定是致命一击。他一直认为的贱种竟然与他平起平坐了,不对,是爬到了他头顶上,一举夺下他多年打拼出来的红顶子,这肯定会让他怒火攻心。这也正是五宝所希望的,有可能的话,还应该再增加对许知味的打击力。而最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走前从他的几个徒弟中再拉走一两个人,那会是一种彻底的羞辱。
另外亦家春是从福冈商行手中争夺过来的,那天水闩头和日本浪人很有可能会来找麻烦。这些人该如何对付,范五宝早就想好了。水闩头当初就是个瘪三,他要想在开业时对付自己,也不过是瘪三入不了江湖流的那一套。所以开业那天自己可以邀请一些结识的青帮兄弟过来。无论是水闩头还是日本浪人,都还是忌讳江湖黑道的,这甚至比官府的人还镇得住。
再有这一开业肯定会有些其他店铺心中有梗,昇鑫馆要是和自己这边闹起来,煽风点火拉硬架的肯定不会少。而这些店铺与青帮之间平时也都是市场上、街面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所以对付这些人,必须请官府的人来将他们镇住,而且日后街面上生意想做得长久,官府方面还是要把关系拉牢靠的。
于是范五宝先通过每天采购的时机,与道台府购买鲜货的管事和家厨拉上关系,再通过他们与道台府师爷和聂缉椝的贴身管家拉上关系。因为之前聂缉椝赐名之事大家都知道,这关系拉得也算轻松。之后他又做了一大罐五宝辣酱,通过聂缉椝的官家孝敬上去,并趁着聂缉椝开心时,请他给范五宝题几个和新名字有关的字,给他要开的新店作贺添彩。
聂缉椝是个亲和之人,听了管家转述的请求后也不推辞,提笔给写了八个字:“执柄执命,柄顺百顺。”然后还给落了款盖了印。
范五宝将这八个字连着落款印鉴做了幅金字牌匾挂在装修好的新店里,有了这牌匾,官家人和老百姓都是要给些面子的,不懂内情的人还以为范五宝这家店是道台大人给撑着的。然后范五宝又请府里师爷帮他邀请了附近几条街的巡街头目,开业那天到他店里来喝酒品菜热闹热闹,其实也就是来给他站场子。
这样一来,新店开业这天,范五宝不仅是把店里前堂后厨都安排妥当了,而且还将黑白两道的人都聚齐了,这和当年昇鑫馆开业时是天壤之别。而到现在为止昇鑫馆的祝昇蓬、蔡壬鑫还完全不知情,都满怀热情地在忙碌贝花和范五宝的婚事。所以真的很难想象,到了那一天,他们将如何面对人家设计好的变数,又如何面对突然树立的强大对手。
别人都在忙碌,贝花反倒没事可做。没事做的人容易胡思乱想,心底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暗愁也在所难免。就像久别家乡的人近乡情怯,期待许久的婚事终于要办了,也会有些情怯的。
很奇怪的是,之前一直都坚定自己心意的贝花偏偏在成亲的前一天想起了许知味,想起许知味说的那些话。噪杂地、反复地、混乱地、满满地充斥了贝花的心,搅动着她的脑子。
贝花对着镜子挑一下额前的刘海,却挑不开纠缠的思绪:听说那次和五宝吵过之后,师傅已经很久不去后厨了。都怪自己当时不够婉转,没能将两人的冲突圆过来。另外也是嫁人心切,直愣愣就否定了师傅的看法。且不说这看法正确与否,那毕竟是师傅对自己的关心,也是他长久以来坚持的观点,如此绝情地否定肯定伤了师傅的心。更别说之前师傅身体就不好,这次冲突之后久不去后厨,除了心中症障,身体上肯定也不得劲。自己明天就要成亲了,不管师傅来不来参加,自己今天都该去探望才对。
谁都没有想到明天就要成亲的贝花会出现在昇鑫馆厨房里。她亲自选料取材,上灶掌勺,为许知味细工慢火做了一顿饭菜。
不过今天的贝花明显有些心乱。她本来想着给许知味炒个咸肉香干,再做个花肉竹笋汤的。可是等料都取好后,却魂不守舍地将咸肉香干放入竹笋汤中一块儿炖煮了。等回过神来,却发现锅中香气盎然,试尝一口,发现味道独特、鲜醇浓郁。于是索性改中小火慢炖,直到食材酥烂、其味尽出。
菜成之前,贝花见汤色有些混杂,于是再大火将汤菜烧开,然后用一勺熟油浇下。这招厨行中叫“顶花浇油”,在很多汤菜中都会用到。热油一下,不仅去除了汤菜的寡淡,那汤色也立刻浓白起来。
菜做好后,贝花央求其他师兄弟今天让她去给许知味送晚饭。许知味生病之后,她一次都没去看望过。明天自己就要成亲了,以后照顾师傅的机会更少了。而且范五宝和许知味现在死对头一样,成亲之后范五宝肯定不会让她常来看望许知味的。
“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孝敬师傅了,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各位师哥,你们就让我去吧。”
一语成谶,人世间真就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有预示。贝花这一次去给许知味做菜送饭,真的成了她最后一次孝敬师傅。
贝花好些日子没见到许知味了,所以第一眼就被许知味的巨大变化给吓住了。这还是那个在厨房中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的师傅吗?那一双不惧烟火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眼珠上全是红色血丝。双腮深陷,颧骨、下颌骨有些突兀。脸上的颜色是蜡黄的,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上连串的小水泡,不知道是内毒还是内火引起。辫子披散着,可以看出很久没有清洗梳理过了。
“师傅!”贝花轻轻叫一声。
许知味缓缓扭过头,浑浊的眼神带着疑惑。他房里不曾有过女性的声音出现,以为是自己的梦魇。这些天在各种梦境中的确有人喊他,男的女的都有,但都是些已经故去的人。
“师傅,吃饭了。”贝花又轻声唤道。
许知味眼神中的疑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浓重的木然。也不知道是对贝花不感兴趣,还是对吃饭不感兴趣。
“师傅,我给您做了个汤菜,将错就错做的,您试试,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当贝花把盖住瓦罐口的素白瓷碗拿开,用木勺将汤汤菜菜舀到碗里后,许知味的眼神才活泛了,鼻翼扇动了两下,然后嘴巴张了张,像是要说话,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来。
碗里的鲜香味道随着微微的热气飘出,像一根无形的绳线牵动了许知味,让他的身体也开始复苏。但这复苏是缓慢的,有限的。他的动作仍然僵硬,虽然很努力地想挪移下,最终也只是将身体抬高了一些。右臂倒是伸出来,但那只青筋暴突、骨节嶙峋的手在不停颤抖着,看样子就能肯定他是端不住那碗汤菜的。
贝花把碗端到许知味的面前,许知味的表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眼神也越发活泛。他从碗里散发的味道已经确定,这是一道非比寻常的菜品。
贝花本想拿起汤勺来喂许知味,但是被许知味制止了。他将手缓慢地接近勺柄,就在捏住勺柄的那一刻,颤抖的手竟然一下稳住了。许知味捏住勺柄,将勺子在碗里翻动了一下。这是要看清里面有些什么食材,也是为了让菜品中的味道更多地升腾出来,从而辨别其中除了食材的不同寻常外,作料和烹制的技法是否有别样之处。
贝花很担心。虽然许知味拿稳了汤勺,但是这勺子能否将汤稳稳舀出并稳稳送到嘴里,这看起来还是一个疑问。
贝花心中对许知味的状态有疑问,其实许知味对自己也同样是有疑问的。所以他先舀起一勺鲜汤慢慢提到碗的上方,停留了一会儿,确定那勺子依旧是稳定的,这才慢慢收回手臂,将勺子送到嘴边。
有人说过,很多时候一个人的身体是否稳定得看他的心是否稳定。而作为一个优秀的厨者,在闻到自己感兴趣的味道、看到自己感兴趣的菜品、触及到自己平时接触最多的厨具餐具时,他的心必须要能稳定下来。勺子肯定不是牢靠的固定物,但是许知味的心给了那勺子最大的支撑力,从而稳住了他颤抖的手。
一勺汤喝了进去,能感觉到这汤下去得很慢,一点点地往喉咙里滴。不过许知味的喉结却在快速蠕动着,而且越来越快。终于,喉咙间“咯”的一声响,嘴里余下的汤一下都咽了下去。当许知味再次张开口时,他竟然脱口而出一声赞叹:“好味道!”
病乏之人气息不畅,舌喉部位肌肉无力,舌根、喉口干燥粘连,所以很难出气发声。这时候即便用水润喉都效果不大,因为水太硬了。这个“硬”其实就是指寡淡无味,无法刺激到味蕾。而贝花的这碗汤不仅鲜美无比,盐分的调节也别具一格,另外还有三种不同风味的油料,可以极为有效地刺激到味蕾。味蕾被刺激后舌头就会下意识地动作,从而牵带喉结动作,同时还润滑了喉口,缓解了粘连堵塞的状态。所以一勺汤让许知味气息顺畅,喉管打开说出话来。
“有腌荤,有鲜荤,有天生素,有转世素。这道菜本该是相冲菜,可是竟然如此鲜美,蓦然把个陈鲜互映、先天后作展现得淋漓尽致,嗯——嗯——”许知味说话依旧吃力,最后慢哼两声才把气息回转过来。
许知味所说的腌荤是指咸肉,鲜荤是指五花肉。天生素是指竹笋,转世素是指豆干。
“我这也是无意之间制作出来的,算是歪打正着吧。”贝花得到师傅赞许心中沾沾自喜,一时间倒是忘却了惴惴于怀的不安与烦躁。
“的确是歪打正着,你这菜应该是匆忙间的乱心之作,没有细加推敲。所以味道虽好,但需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许知味又尝了一口汤。
“哪些环节需要改进?”
“首先取材不够好,咸肉、鲜肉都是厨工统一开生的现成料,并非自己特意备下制作的。另外其中的豆干酱烤过,有大料味和酱味,这会压盖其他食材的自然鲜香,所以最好只用咸肉、鲜肉、竹笋这三味料来做这道菜。实在要加更多食材,也应该加千叶一类的净味豆制品。”
“对对,师傅说得对,我尝了也觉得味道不够纯正,应该就是豆干的原因。”
“还有这笋,你用的是水泡冬笋。要是有条件的话,最好用鲜春笋。黑红皮壳带白毫的春笋,那口感和鲜味会更好。”
“这我也知道,不过现在不是出笋季节,只有老毛笋和水泡笋。”
“所以这道菜的鲜香味主要还是要从肉上提取。制作时可加入一半鲜肉原汤和一半咸肉原汤在大火上烧开,最后‘顶花浇油’,在沸腾的汤汁上淋上少许滚烫的熟猪油。滚热的猪油遇上滚热的汤汁后,油珠会迅速地乳化融入汤里,这样的汤才浓厚润白。”
“我是用了‘顶花浇油’,那是因为汤色杂了,不得已才用油色盖了汤色。可是我现在再想想,‘顶花浇油’反是最下乘做法。因为按您所改进的配料,这道菜的汤应该不会那么浓郁,透着清鲜才对。可先大火收,即将煮开时用低中火,最终汤色清澈见底。看似寡淡实则味浓,黄笋、红肉、清汤相互映衬,所有鲜味尽在这清汤之中。”
腌笃鲜
听了贝花的话许知味微微一愣,然后费力地抬了下身体,让自己视线尽量与贝花平视:“好丫头,好悟性,假以时日,你的本事肯定比师傅更加灵光。就你刚才说的那些已经抓住了此菜的真髓,不过如此烧法要切记一点,过程中不可盖锅盖。一旦盖了,此菜必定废掉。”
“谢谢师傅指点,还请师傅给这道菜起个名字。”
“嗯,腌肉烧鲜肉,就叫‘腌笃鲜’吧。”
“不对呀师傅,我这菜是大火加低中火,并非小火慢笃出来的?”
“菜品之名并非完全为了说明制作方法,而是为了表现菜品特点。本地熏鱼其实不是熏制的,烤麸非烤出的,炒圈子也并非炒的。所以这菜名里的‘笃’字,其实是为了表明你这道菜的效果像小火慢笃出来一样。”
“我明白了,那就用这个名,明了好记。师傅您别光顾说话,再吃几口呀。”
许知味摆了摆手,他这个时候不要说吃了,连气都有些接不上了。过了好一阵,才粗重地喘两口缓过来些,蜡黄的脸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过这道菜用料犯了相冲之忌,悖了相合之规,说明你心中有怯意、有乱意。明天就是你婚期了,你是不是觉出些什么了才会烧出这样一道菜?”许知味从菜上看出贝花的心情。
其实每道菜品的出现都是有原因的,除了技法和经验的积累外,还关联着厨者的爱恨情仇、健病盛衰,也关联着食者的喜怒哀乐、聚散分合。而贝花这道菜有违厨道常规,主辅、冲合搭配混乱,这恰恰能够体现出她此时的心情。
“菜是无心中做出的,不过师傅说得也对,或许恰是心相所生。最近我的确是心意纷乱,却又不知道是何原因。”
“菜见厨者心,味牵食者心。心意都是在下意识中流露的,也是下意识中觉察出的。就像一盘炒青菜中夹杂了一只青虫,即便混杂在菜叶中看不出,好的厨者和吃家面对时都是会有异常感觉的。而你是一个特别有灵性的丫头,对厨艺的悟性远远超过你的那些师兄。”
“师傅的意思是说我已经下意识发现了什么不妥吗?会是哪方面的?”
“这你自己应该知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嫁一次,就好比重新投一次胎。你在婚期的前一天,烧出这样一道选材相冲的菜品,在哪方面担心不是明摆着的吗?”
“唉,就算发现什么不妥又能如何?再回不了头了,我这辈子已然注定了。”贝花轻叹一声。
许知味不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但是贝花说了这话后,他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贝花已经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那就只能让她拥有镇压住范五宝的能力。而自己能教的只有厨技之道,只希望自己的多年心得贝花能够参透,也希望贝花能够倚仗这门手艺驾驭范五宝。”
“贝花呀,你听好了,记牢了。”许知味身体往后面靠一靠,尽量将身体摆平,让气息通畅,“厨技之道为正、为简、为真、为巧、为和、为变、为顺、为众、为需、为亲、为随意、为自然、为爱恨。”
微微喘两口气,许知味继续道:“正者,心正形正器正,菜可出奇,意不可出奇。简者,食材简、辅料简、手法简,最简烹法以保原鲜。真者,真材实料、真心烹制,真诚对待食者。巧者,精巧巧合,用刀、用料、方法、意外均可成就味巧、形巧之菜。和者,君臣之道,搭配合适,互补互催,众味托显一味。变者,贵变贱,稀变多,此味变彼味,人人可尝得其味。顺者,口顺心顺,顺舌之味觉,顺齿之软硬,顺喉之大小,顺唇之温度。众者,众口难调而调之,众者皆喜鲜、喜香、喜甜,以此为底隐于菜中,或以无味为先然后调众味。需者,所做之味成食者时常必需之味,才是长久之味。亲者,食材之亲才能互衬其味,烹者之亲才能为食者思虑,从其好、其适、其养而烹。”
说到这里,许知味停了一下。他为了成就厨技之道抛家远行,恰恰是丢了这个亲字。如今将这亲字与厨技之道相合,不仅说得心虚,而且颇多感慨。稍稍停顿后许知味又继续,但此时语气明显沉重:“随意者,随意刀,随意配,随意放,配料与主材不同的结合、不同的接触产生不同的味道。自然者,天地产物为衡为补,如五行之理,以天地自然态行天地自然菜。可以冰锋为刀、盐石为锅。”说到这里,许知味叹口长气停了下来,就像是已经全部说完。
“师傅,还有爱恨呢?这爱恨又如何对应厨技之道的?”贝花追问道。许知味没有马上说话,望着屋角的昏暗处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的脑海里翻腾出了许多碎片:有小时候的,成亲时的,在外游学厨艺时的;有宫里的,太湖边的,上海的;有自己的父母、瑜梅、范阿大,还有范五宝、祝昇蓬、蔡壬鑫、蓝小意……
终于,许知味颤抖着手掏出了一枚铜钱放在贝花的手里,这是蓝小意来昇鑫馆吃和菜那天付给他的那枚铜钱:“这铜钱外圆内方,就如那爱恨一样。虽不同形,却是必须合在一处,浑然一体,这样才有价值。”
“可这只是铜钱,菜品上又如何体现?”贝花依旧不能理解。
“为厨者有一个最大的误区,总以为忘却一切专心研菜是最好的,其实不然啊!”许知味喘了几口气,缓缓说道,“厨者用人间烟火做人间菜,万万不能越了解菜就越不了解人哪。只有了解了人,才能做出人们喜欢的菜。而了解人的最高境界,就是爱和恨。可惜师傅这辈子没有真正爱过和恨过,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两个字上成就最极致的菜品。”
“师傅,我希望可以从爱字上领悟,我不想恨。”
“世事由不得自己,爱恨由不得自己。只有那一刀一勺在手,水陆食材在手,那一方天地才是你自己可以掌控的。”说到这里许知味长长叹了口气,“唉——,师傅这辈子痴迷厨艺,放弃了太多。不仅没有真正爱过恨过,就连朋友也没有几个。翁先生算是极好的朋友,他如今脚踏顶上阶[2]。这是个天上的知己,如若再见,我想告诉他‘天赐佳谊,知味知足’。唐世棋也算一个,他为朋友做事虽然都夹带自己的利益,但有共同利益的交情反而更可靠。这是个风里的知己,如若再见,我想告诉他‘斟酌仗义,秤定交情,知味佩服’。另外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原本以为这该是个世间的知己,却没料到她是在水里。就如那铜钱,以为方圆同心,那心却偏偏落在空处。如若再见,我想告诉她‘聚短念长,知味无味’……唉,不说了。这最为精妙的爱恨之道只能留给你去悟透补齐了。”
说完这话,许知味两眼直直地盯着天屋顶,再不发一言。像是在冥想,又像是失了魂。
贝花见状轻唤两声“师傅”,见许知味不再作声,于是握住掌中那枚铜钱,往门口悄声走去。就在她开门之际,许知味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清亮了许多,却不知是特地说给贝花听的感悟,还是梦中自省的呓语。
“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厨道即是人间道。但这人间道又别有天地,既有天道之理,又有世道之妙。为人做食,授人以饱以美,应的是天道之理;杀生做菜,以美食换己之利,谙合了世道之妙。但是无论天道还是世道,都难逃因果轮回。所以即便哪天到了最难的境地也不要轻言放弃!不放弃,熬过一时,便是峰回路转、雨过天晴!”
许知味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含糊嘟囔。待师傅再无声音发出,贝花才悄然带上门走了出去。
夜很静,只远处传来几声吆喝:“高汤大馄钝——”“菜泡饭、菜泡饭啦——”“洋糖——炒米”……声音悠长得像是在叫魂。
许知味半闭的眼睛猛然睁开,然后摸索着下床,抓了长条门闩撑住自己,缓缓地走出门去。就像当年寻找真正的上海味道一样,他拄着门闩扶着墙,游魂一般往西边开源里走去,往清泯堂的方向走去……
贝花成亲的当天,昇鑫馆挂出“家有喜事,歇业一天”的牌子,大门口搭起个喜台,专门登记收喜礼。馆子里外贴红挂彩,一片喜庆。
祝昇蓬、蔡壬鑫满脸堆笑,一会儿招呼宾客,一会儿吩咐伙计,里里外外忙得脚不着地,比他俩自己结婚那时都开心。一个承诺的兑现,其实也意味着心灵的放松,这个时刻他们已经等了许多年。
不过这两个人再忙都没有忘记许知味,许知味也是昇鑫馆的一分子,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分子,这么大的喜事怎么都得把他请到场。而且许知味是贝花的师傅,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比祝昇蓬这个叔叔还要亲,是可以替代父母坐主席的。他和范五宝虽有宿怨,但世上没有解不开的仇。说不定借着这次婚事,他们能就此和解了。所以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们就让小通州去后面巷子里把许知味给请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祝昇蓬、蔡壬鑫是善人善思,把人都往好了想,可他们又怎么知道,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来临,怀中的毒蛇即将张口。一场喜事催生出的,是一场残酷的打击,是对昇鑫馆的打击,也是对所有将希望寄托于昇鑫馆的人的打击。而且从今天开始,还会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一场基于生意竞争而实际意义远远超出生意竞争的争斗。
这个时候范五宝本该准备着去接贝花了。他入赘祝家,也就是入赘昇鑫馆。祝昇蓬和蔡壬鑫本就不是恪守规矩的人,又在大上海这么多年,各地各国的风情见识多了,所以商量后很开明地决定,也不论男家女家了,就让范五宝把贝花接到昇鑫馆来举行婚礼。这样的话虽然是入赘,但进的是昇鑫馆这个家,对范五宝面子上也好看。
范五宝换了一身新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踌躇许久。人心底终究还是良善、有情感的,这个时候他一走了之,终归是良心不安的。自己的计划不仅仅打击了许知味,其实受重创的还有贝花。另外自己跟着祝昇蓬、蔡壬鑫做学徒这么些年,他们对自己也着实不错。从这两人角度来讲,自己的做法绝对是忘恩负义。
判别一个人的好坏,往往是看他在良知和欲望之间的权衡抉择上。范五宝对辉煌未来的欲望已经膨胀到了极点,那么就只能昧着良心去把自己的计划继续下去。
他提着早就整理好的箱子和铺盖卷出了房门,但并没有马上从后面悄悄溜走,而是朝厨房走去。有两个在院子里忙碌的伙计看到范五宝,虽然对他提着的箱子和铺盖感觉奇怪,但转念一想都认为他是要趁着接新娘的时候顺便带到祝家去的。今天成亲之后,范五宝肯定再不会住店里二进院的厢房了。
实际上范五宝并没进厨房,只在门口探了下头。可能是许知味禁止他踏入厨房一步养成的习惯,也可能他现在再不屑走入昇鑫馆的厨房了。
这时候许知味的几个徒弟只有灯笼头和三两金在厨房里。于是范五宝轻轻吹了个口哨,让两个人的视线转向他,然后摆下脑袋,示意两个人出来。而随着他这声口哨和摆头,厨房里其他的人也全都停下正在做的事。
灯笼头和三两金诧异地看着范五宝,他们根本搞不清楚这个时候范五宝拎着行李是要去哪里,马上就是他结婚的仪式了,这个时候来厨房找他俩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范五宝嘴巴炒爆豆一样把自己开新店、分包分成的好处说了一遍,中间并没让两个人插话,就算那俩人插进话了他也不回答,只是按自己的思路一口气说下去。
“这是一个大家一道出力共同发财的机会,你们学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发财过好日子吗?你们仔细考虑下吧,今天我就不和你们细聊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要是想妥了,知道去哪里找我。”范五宝说完便提着行李转身离去。
骤然变
范五宝早就决定了,离开昇鑫馆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游说许知味的几个徒弟,希望其中能有一两个人跟着自己去对面的新店。这样在之后的竞争中才有足够的实力与许知味抗衡,而且这会在打击许知味的力度上再度加码。不过一旦和许知味的几个徒弟说了这件事情,那就相当于彻底摊牌了。这个时候就要尽快离开昇鑫馆,晚了很有可能出现阻挡和拉扯脱不了身,影响到自己馆子开业的良辰吉时。
范五宝一走,厨房里的曹景全、醋鱼王还有他们的帮手也都拿着早就收拾好的东西,紧跟着范五宝走了。厨房里剩下的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正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谁都不敢乱说、乱做什么,也不敢跑去告诉此刻正满怀喜悦的祝昇蓬和蔡壬鑫。
“走了?他们都走了?范五宝不成亲了?那师妹怎么办?”三两金从范五宝刚才那番话里收回思绪,马上意识到了什么。
“不对呀,这事情不对呀。咱们得把这小子给截住。”灯笼头也回过神来。
“截是截不住的,他那么个大活人,还有一帮子人跟着。咱们还是赶紧去找师妹吧,让她过来和他当面问清楚。”
“人都走了还怎么当面问清楚。”灯笼头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刚才那小子不是说让我们跟他去对面新店吗,对面的亦春家重新装修了正准备开业,难不成是他盘下的?要真是那他就跑不掉,肯定就在对面亦春家呢。”三两金的思维此刻还是清晰的。
“这样,你先跟着去看看,看他们到底去哪儿了,我这就去找师妹。”这个时候的确需要灯笼头拿出大师兄的样子安排应对事宜了。
灯笼头跑到祝昇蓬家的时候,贝花已经穿戴好婚服和首饰,坐在那里等马车来接。今天接新娘也没按老规矩披盖头坐花轿,因为是招婿不是出嫁,另外也是为了照顾范五宝面子,所以祝昇蓬和蔡壬鑫租了一辆洋马车,扎上花红彩带。然后让范五宝用这马车把贝花接到昇鑫馆来,这样倒也喜气加洋气。
此刻贝花心里已经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个时辰范五宝差不多应该到了才对,而且为了保证不错过吉时,还应该早到留足宽裕时间才对。可是门口的挂鞭始终没响,鼓乐手们都缩着手在聚堆闲聊。
看到灯笼头跑进大门,贝花的心一下揪紧,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响声:“出事了,出事了……”
贝花跟着灯笼头往孔子街跑去时,祝家已经乱作一团。茗贞、水仙她们都没来得及反应,扭头就发现新娘没了。门口的吹鼓手和帮忙迎亲做事的那些人倒是看到新娘从眼前一晃跑过去了,但是事情太过突然,所以全都茫然地站在原地,个个认真思考状或以目光相互询问。
贝花和灯笼头没有直接去找范五宝,因为半路上他们遇到从附近医馆找了医生往回赶的小通州。
“师哥、师妹,师傅不行了!他夜里不知怎么自己跑到清泯堂门口去了,早上才被人发现给送了回来。”小通州嘴里喊着,脚下没停,提着药箱领着医生继续往弄堂里急走,于是贝花和灯笼头想都没想也都跟在了背后。
几个人赶到许知味的小屋时已经晚了。许知味直直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开始冷去。他的手脚放得很到位,就像有人在他死后专门给摆放过一样。其实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厨者烹饪时会注意自己的一招一式,当他死的时候,同样会注意到自己最后的仪态。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根植在骨子里的素质。
不过许知味最后的表情并不平静。他的眼睛微睁着,嘴巴也微张着。似乎心有不甘,又像是有许多话想留下。但是这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昇鑫馆和他无关了,本帮菜和他无关了,贝花和他无关了,马上就将发生的变故和争斗和他无关了……
“师傅!”“师傅呀!我们来晚了!”……几个人围在许知味床边哭作一团,虽然是在小巷的深处,这样的号啕还是很快引来许多周围的邻居。
“都别哭了,都别哭了,赶紧安排人去亲戚朋友那里报丧才是。”“对的,不要哭了,丧事也叫烦事,时间还短。下葬衣服、棺木都得马上联系,灵堂得马上搭起来。对了,先把长祭香、不灭烛给点起来。”“谁帮忙去静安寺找几个僧人,趁着魂魄未散给超度起来。”……邻居们纷纷劝解,出主意。
“哎呀,还有个新娘子也在这里哭丧,喜丧对冲,对谁都不吉利呀!要是至亲的话,婚还没结就把婚期延一延。要是已经结了,这三天你就不用来灵堂了,没人会说不是的。总之你现在要赶紧离开这里。”旁边有人看到贝花的装束,马上觉得不妥。
“是的,师妹,你还要去找范五宝,赶紧走吧。师傅的丧事有我们呢,你就放心吧。”灯笼头作为大师兄这个时候做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候三两金也来了。他跟着范五宝他们绕到亦春家的后门,然后在那里偷偷察看了好一会儿,确定那是范五宝开的新店后才跑回来报信。刚到昇鑫馆后面的汪陂后街就听人议论住在巷子里的老厨头死了,不由得心中一颤,觉得说的是自己师傅,于是马上赶了过来。
三两金进门便跪扑在许知味床前,但他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被贝花扯住胳膊一把拉起:“范五宝真的走了?”
“走了。”三两金看着贝花一双充血的眼睛有些害怕。
“走去哪里了?”
“不远,就在我们店斜对面,原来的亦春家,现在他盘下来开了新店。”
贝花转身冲出门去,她不需要再多问三两金什么,更多的问题是要范五宝来回答的。其实直到这个时候贝花心中仍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并没有意识到今天她不会再有喜事了,只会有一件叠着一件的悲伤事。
范五宝穿着一身新衣服站在亦春家的门口,灰水清的洋布长衫,显得人挺括精神。这身新衣本该是他新郎官穿的衣服,而现在成了一个新老板穿的衣服。整个亦春家也像是穿了新衣,挂着红、贴着彩。门额下的招牌上还盖着一块红绸,倒和新娘子的盖头很是相似。
范五宝的脸色并没有那样开心,而是透着一股子阴狠和决然。这也难怪,虽然是个筹划了许久的计划,但是选在今天摊牌,也就他这副狠辣的心肠才能做出。就算他认定许知味和自己有仇,要采取这样的手段给予他最大的打击,但是昇鑫馆和他没仇,祝贝花对他有情,祝昇蓬、蔡壬鑫对他有恩。他能恩断情绝不顾一切,对许知味的仇恨只是一个次因,更重要的是他对成功与富贵的向往。
除了阴狠和决然,范五宝还显得有些紧张。这也难免,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管谁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情,多少都会有些心虚。而且黑白两道虽然都打过招呼,该布的局也布了,该请的人也都到了,但是范五宝知道,今天自己新店开业必不可少的会有一场大闹。
当贝花出现在店门外时,范五宝的心更虚了。说实话,他根本没有想到昇鑫馆那边最早过来的会是贝花。他坚持的这个计划,贝花是被利用最多的,也是受伤害最大的。而从内心真实的情感而言,她也是范五宝最不愿意去伤害的。所以贝花的出现,让他的心理承受没有一点缓冲。如果是祝昇蓬他们先来闹过的话,他反倒能把心态调整得更好。到那时再与贝花面对面,应该能从容自如不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贝花的声音不高,但是很尖利,就像能刺穿范五宝的心。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或者,你再等我几年,让我把自己的店铺扎牢根基再娶你。”范五宝的语气很是慌乱,这是他很少出现的状态,由此可见,他心里确实觉得自己非常愧对贝花。
“来不及了,我没法再等了,真的没法再等了!”贝花急得泪水涌出。她想把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周围那么多人,这话无论如何没法说出口。
“你要不能等,那就把我忘了吧。我必须按自己设计好的命运冲杀下去,我要打败许知味,让他被我这个‘孽种’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来,让他后悔看不起我这个‘孽种’。”范五宝咬牙切齿地说,仿佛是将许知味放在嘴里咬嚼。
“唉!都结束了,你和师傅的这段恩怨已经结束了。”贝花叹口气。
“什么?怎么就结束了?”
“师傅已经死了,就在刚刚。所有爱恨情仇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不!怎么会这样?许知味,你个孬种,你逃了,你逃了!我准备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痛苦和后悔,你竟然逃了!”范五宝的神情显得有些疯狂。他精心计划,冒死相争,最终拿下亦春家。又舍弃爱人,终于让自己的新店在今天开张了。只等头顶上招牌的盖红一揭,给许知味沉重一击。可偏偏就在这重击之前,许知味死了,自己全力打出的一拳落空了,结果只让自己胸闷力岔、气血翻腾。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结解不开的?放下吧,让一切都过去吧。死者宁静归于土,生者心安活下去。”贝花仍在极力劝解。
“不!决不!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让他安宁的!他失信于我父亲,害死我父亲,将我看成一文不名的孽种,我绝不会让他安宁!”范五宝情绪失控地猛扯一把身边的绳子,顶上招牌的盖红“唰”地落了下来。
盖了红绸布的招牌就像个新娘子,而今天真正的新娘子贝花,范五宝没有掀开她的盖头,却掀了另一个“新娘”的盖头。
贝花睁大眼睛看着盖红落下的招牌,那样子不仅像看一个夺了自己新娘位置的假新娘,更像是看到一个魔鬼——
昇鑫馆!
招牌上是“昇鑫馆”这三个字。贝花如同遭到雷劈一般,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范五宝到底要怎样报复许知味;明白了范五宝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和自己成婚;明白了他为何在成婚的日子舍弃自己而去;明白了范五宝最大的欲念是什么,还有他所说的不让许知味安宁是什么意思。
“你,你……你真要这样?你这已经不是要对付师傅,而是要让我再无置身之地!”贝花发出一声嘶喊,羞愧而愤怒。的确,范五宝所做之事将会让她再无法面对祝昇蓬、蔡壬鑫,更何况她肚里还怀着范五宝这个孽种的孽种。
“对!我不能回头,我要成功!我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有滋有味的天下!谁都无法阻止我!”范五宝也嘶喊着。
贝花呆愣了许久,然后声音尽量放平静些说道:“人不可以太无耻,无耻之人或许能得一时势好,但最终还是会被打落尘埃、遭人唾弃,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就无耻了,我就抢一时势好了。哈哈哈,他许知味死了虽然扫兴,却也未必不是好事,没了他如今还有谁能阻了我的势头?等我上到势头顶上,这上海滩上又有谁能将我打落尘埃!”五宝撇着嘴,根本不敢正视贝花,或者说尚存的一点未泯良知让他不忍正视。
“我可以肯定,你这个孽种会后悔的!”贝花语气反倒异乎寻常的平静,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后她平静地转过身,脚步略带踉跄地一路向前走去,离开这个也挂了昇鑫馆招牌的新店门口,再没有回一下头。因为哪怕多看这里一眼,都会让她生出无限的心痛和羞辱。
几方对
看着贝花远去的背影,范五宝面颊抽搐了两下。毕竟这是多少年来唯一一个对他有情有义的女人,为他付出了情感、肉体甚至尊严。如今自己却将她伤得如此彻底,心中难免有些不忍。但这种不忍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便再次坚硬了自己的表情和心肠。贝花走了,自己便可以更加肆无忌惮。许知味死了,自己便可以更加无所顾忌。接下来出现的应该就是祝昇蓬、蔡壬鑫那些人了,真正的争斗即将开始,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凝聚心神,全力应对才是。
范五宝这次又没有料算对,接下来出现的并非祝昇蓬、蔡壬鑫他们。这俩人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到后面去找范五宝,让他赶紧去祝家接亲。结果前前后后找两遍都没找到范五宝,还以为范五宝自己等不及已经赶去了祝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伙计来报说许知味去世了。
虽然今天是贝花成婚的好日子,但是许知味对昇鑫馆和他们两个人是有大恩的。再加上这么多年同舟共济的情分,怎么都得先赶过去看一眼才符合人之常情。而这样一来,他们便错过了亦春家门前贝花痛斥范五宝的一幕,直到现在两人依旧不知道人家已经折了昇鑫馆的臂膀,摘了昇鑫馆的顶戴花翎。
贝花走后,跟着出现的是餐食公会的人,这些人由骨木匠领着。不过到门口后,骨木匠看到店里坐着很多青帮还有官府的人,于是让其他人都到旁边店铺屋檐下等着,只他一个人进了亦春家。进店门时,他眼皮子都没瞟范五宝一下,只是歪头看了下“昇鑫馆”的招牌。然后在门口和里面几个青帮的兄弟拱手打个招呼就又出去了,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旁边店铺的屋檐下等着。骨木匠今天来本意是要给范五宝一个下马威的。新店开张,竟然不与餐食公会知会一声,也不给餐食公会发开业宴的请帖,明显是不把餐食公会放在眼里。虽然道台府明令酒楼菜馆开业数量不受限制,但是未曾明令解散餐食公会,那么餐食公会仍旧可以按自己的规矩管控上海的酒楼菜馆。
不过到门口了,骨木匠马上明白这家新开的馆子为何不买餐食公会的账了。首先是不能买账,因为如果之前告知餐食公会他们开的馆子也叫昇鑫馆,那么餐食公会肯定会加以干预。其次他们敢不买账,因为这一家馆子竟然黑白两道都有路子。开个张店堂里坐着的官家和帮派各色人物不少,而且级别都还不低。
自从餐食公会被道台府一纸公文打压之后,内部关系马上呈现出分裂状态。各个商会、同乡会仍然坚守餐食公会这个平台,因为这个平台对于他们的生意是有利用价值的。而原先参与餐食公会的帮派组织却渐渐退出,特别是青帮。他们原本就是靠争夺地盘、码头来发财的,而如今的世道有了地盘和码头便能做更多更大的生意。所以他们除了市场这块,暗地里也开始利用地盘和码头做自己的生意了。他们的生意大多是转手和帮运,不花本钱却利润极高。因为他们转手和帮运的大都是违禁货品,包括鸦片、洋枪、西药等。不过也不是所有青帮的人都觉得应该放弃餐食公会这一块的,比如孙瑞山。他始终认为如果操作得当,餐食公会这一块是可以获取到长久而稳定收入的。而且一旦抓到合适机会,说不定还能脱胎换骨,完成黑道与商道的融合。所以他始终坚守在餐食公会,并且利用一切手段试图将公爷的位置从王固柢的手中抢过来。
不过餐食公会的现状确实有些微妙,并非内斗的合适时机,更不是武力霸市的合适时机。所以不管餐食公会参与什么事情,孙瑞山都会提前吩咐,以免闹出什么对餐食公会越发不利的事情。而今天骨木匠看清范五宝新店情况后便知道,决不可轻举妄动,于是带着人站到一边去了。不过他们都没走,因为从这个招牌可以知道,自己不闹自然会有别人闹。留下不仅有热闹好看,还可以起哄搅事推波助澜。只要把事情闹腾大了,一样可以显示出餐食公会在上海饮食市场上的重要性。
骨木匠后面到的仍不是祝昇蓬、蔡壬鑫,而是水闩头和一帮子日本浪人。他们根本就没往店门口去,远远地就站住了。德富里一带是水闩头的地盘,所以眼线、人脉还是有些的。范五宝暗中让人定制昇鑫馆招牌时就有人告诉水闩头了,而他马上就觉出其中有猫腻。范五宝不仅从自己手中夺了铺面,看样子还会夺昇鑫馆的名头和生意。这不仅有大戏可看,说不定还能捡到渔翁之利。所以他也带着人来了,和骨木匠一样希望看到冲突搞大了。
餐食公会的出现在范五宝预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会出现得这么早。原来他认为是要在自己和祝昇蓬他们冲突之后,然后祝昇蓬凭着他和餐食公会的关系请他们出来压制自己。而他之前请聂缉椝题字,与官府人交好,就是为了应对餐食公会的发难。
水闩头带日本人出现倒是范五宝始料未及的。他认为自己之前已经将他们摆平了,日本人一般不会在已经输了的事情上无休止地纠缠,而是会再找其他机会反击对手。但是范五宝忘了水闩头,这是个瘪三,和他一样的无赖,一件事情上输了面子怎么都会想尽办法找补回来的。好在事先范五宝请了青帮的一些朋友,水闩头瘪三党出身,知道青帮的厉害,所以可以利用他们镇住水闩头。
祝昇蓬和蔡壬鑫终于出现了,蔡壬鑫冲在前面,提着大褂下摆一路小跑到亦春家的门前:“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范五宝,你搞七廿三地想干什么?”
“蔡老板啊,我就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干得差吃口饭,干得好挂金表,是人不都这点念头吗?”范五宝故作轻松地说道。
“可是你怎么挂了昇鑫馆的招牌?还有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你怎么把贝花扔下了?”蔡壬鑫可能到现在为止还没真正领会范五宝的意图,或者是不想承认已经领会到的意图,因为那真的让人很难接受。
祝昇蓬步伐缓慢沉稳些,但是和听说消息后拥出昇鑫馆的宾客还有店里的厨师伙计们相比,他仍是走在最前面的。所以蔡壬鑫和范五宝才说两句话,他就已经到了蔡壬鑫旁边。虽然是慢了几步,却将想说的话大体酝酿好了。
祝昇蓬先把手搭在蔡壬鑫肩膀上,阻止他继续说话,同时也为了安抚他的情绪。然后抬头眯眼避开白墙青瓦间投射下的阳光,打量了一下那块和自家昇鑫馆一模一样的招牌。
“其实之前我们也商量过要把亦春家盘下来开一家分店,然后就交给你和贝花来做,让你们成家后自立门户。后来因为倭子从中插了一杠子,这店我没能拿下,只好作罢。没想到你能从倭子手里把店铺抢回来,而且全都装修到位,连招牌都挂上了。这样也好,盘铺子和装修的银两都由我们出,店还是你和贝花的,这样一来今天就算三喜临门了,你和贝花成亲是一喜,你们两个从此自立门户是一喜,昇鑫馆扩大规模开第一家分店又是一喜。”
祝昇蓬这番话不仅道理上面面俱到,而且给了范五宝一个很好的台阶下。这样一来,范五宝可以说是得了一个圆满。婚结了,店开了,开店的所有费用还不用自己出。
“不!”范五宝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让人难以理解,“不可能!我开的是自己的店,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你搞七廿三的为这个店连贝花都不要了?”蔡壬鑫实在是憋不住了。
“我说过了,我不是附属品,所以我也绝不会入赘做上门女婿。还有,我要闯荡一番事业,打拼出自己的天下。那样将来回到家乡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人们,我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获取的。不靠别人,更不靠女人,让所有人都仰视我,这个曾经被他们看不起的孽种!”
“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婚事?而且你们一直是有感情的,为何要狠心伤害她?”蔡壬鑫气得嘴唇哆嗦。
“因为我需要足够时间才能把事情一件件做好。要怪就怪许知味,是他逼我的,逼得我无路可退,只能答应婚事争取时间。至于感情,我不否认,只要贝花肯等,等我的昇鑫馆成为上海滩最好的馆子时,我还是可以娶她的。”范五宝摆出无赖相,满口无赖话。
“你的昇鑫馆?昇鑫馆这面招牌是我们两个还有许师傅一起呕心沥血创出来的,你就这么觍着脸挂你店门上了?你要真有本事,是个真男人,就把这块招牌给摘下来,换个店名去做,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做出个好铺子来。”祝昇蓬尽量压住火气,希望事情还有回转的可能。他希望范五宝能意识到,要想把生意做好并非挂个昇鑫馆的牌子就行的,只有作为昇鑫馆的分店,有实际的人力、物力支持才有可能名副其实。
“此一时彼一时,劳军海席上曹师傅得的第一,我得的第八,有我们两个撑持着新昇鑫馆,已经压过你们老昇鑫馆一头。再加上醋鱼王和其他正在考虑转到我这边的师傅,你家后厨中的大部分高手都已经在我这边。本来那许老头可能会是个障碍,好在这老东西刚好死了。其实就算他没死,我这个他深恨的孽种扎在他眼前开个店,抢了他付诸全部精力的昇鑫馆字号,肯定也能把他给气死,哈哈哈。”范五宝很得意。
听了范五宝的话,许知味的几个徒弟怒火中烧,一下子拥过去要痛揍范五宝。但是他们刚往前一拥,范五宝店里的厨子伙计也都拥了上来,相互推挡拉扯。
“原来这一切早就算计好了,哎!哎!哎!都怪我们当初没有听许师傅的。他没看错你,你真就是个人面兽心、忘恩负义的孽种!”蔡壬鑫连着“哎”了三声,同时抽了自己三个耳光。
“他没看错我,只是低估了我,以为阻止我进入厨房我就无法学会厨技,可是我学会了。以为凭着他在昇鑫馆的地位就能把我赶走,可我留下了。而且他到死都想不到我会主动离开昇鑫馆,在你们的对门再开家昇鑫馆。所以到死他都只是个厨子,没有脑子也没有勇气成为一个掌控自己命运的智者和强者。”
“我让你做智者做强者!我让你开业!全上海都知道昇鑫馆姓祝、姓蔡,不要以为盗挂个牌子就能做好生意,假铜是变不成真金的。”蔡壬鑫说话的同时一把将新昇鑫馆前面挂着的请神贺纸给撕碎了,并用脚践踏那些纸屑。而范五宝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蔡壬鑫会突然动手,想阻止都来不及。
但是蔡壬鑫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又解开裤子,对着新昇鑫馆的大门就撒尿。厨行开业求兴旺,讲究“扫得门前三尺净,求得神降一把火”,而蔡壬鑫这样的做法叫“破旺头”,风俗中是要人家倒霉、晦气的招数。这虽然不像水闩头原来“刀头硬讨贺”那样强行敲诈,但是在吉庆兆头的含义上却是更加狠毒和无赖,一般只有仇家之间才会这么做。由此可见,蔡壬鑫已经将范五宝恨到骨子里了。
“你干什么?”“拦住他!”……范五宝、曹景全他们都冲过去阻止蔡壬鑫。而昇鑫馆的伙计们怕自己老板吃亏,也都拥了上去。场面更加混乱,咒骂声、喝斥声响彻了街头巷尾。
范五宝邀来的青帮朋友没有动,骨木匠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但是并未说清餐食公会此来的目的。以往都是在一起混的,虽然现在各自的堂口不同,但是为了一家馆子开业两下里撕破脸皮太不值得。而且昇鑫馆那边前来参加婚事的宾客里,还有刀剪铺刘重圭和他的徒弟伙计们,这些也是不好惹的人物。另外周围街坊邻居也都是向范五宝发难的态度。所以自己这边真要出手的话,在餐食公会和那些宾客街坊的合力下,肯定会吃亏。
道台府的师爷和巡街头目也没有出面说话。本来这种状况他们只要出个面,代表官府干预下,应该不会闹得这么凶。问题是不远处站着一群东洋人,虽然不知道这些东洋人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是和范五宝新店开张有关,否则也不会挑这个时间聚那么多人来这里。这些官家的人平时吓唬欺压老百姓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但是碰上东洋人却一个个往后缩,生怕哪里得罪了,自己在上司和洋行那边都不好交代,平白惹一身洋臊。
餐食公会的人和水闩头带的倭子们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要行动的迹象。他们其实也是有所顾忌的,餐食公会顾忌官府的人,水闩头顾忌青帮的人。而那些宾客街坊虽然都指责范五宝悔婚抢招牌的行为,但是又觉得这是昇鑫馆自家的事情,旁人参与争斗于理不合,所以也都只是站在一旁发表议论和谴责,并没有谁真的上去帮忙动手。
这样一来,大街上推拉撕扭的一帮人其实都是昇鑫馆原来的老人,相互间尽管较着劲,但实际上都不会下狠手黑手。毕竟曾经共事多年,相互间多少还是有些交情的。
祝昇蓬好不容易从撕扭的人堆中挤了出来,但是人堆外扬起的尘埃依旧让他没能分清东南西北。他在尘埃中原地转了两圈,惊醒般地高呼:“贝花呢?贝花哪儿去了?你们不是说贝花来这里了吗,她人呢?”
噪杂争斗的人堆里没人注意到祝昇蓬的喊声,周围的人也没注意到祝昇蓬的喊声。而此时的贝花正在远离这个喊声,远离这个使她心碎的地方,朝着城市的边缘,朝着边缘外的田野,越走越远……
注释
[1]月经。
[2]俗语,最高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