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桥下清波,少年旧事
第二天,我看见凌青云时颇有些惊诧:他穿一身微服,扎了一个高马尾,刘海碎碎地梳下来,这种打扮,一般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常用的。
然后他上来,给我也梳了一个双螺髻,这是十四五女孩子的发式。
我对这样公然装嫩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也明白过来,既然说了,是模仿十来年前的一同出游,想必大家都打扮成了当时的样子,而且也特地不带下人,以免被路人认出,不好应对。
我小的时候,最小的阿姨给我梳过头发,但她性子急,每次都扯得我龇牙咧嘴,可我总是忍着,因为我明白,再粗粝的爱也是爱,如果我抱怨了,就没人会给我梳头了。
此时我倒没想到,身为一国之主,凌青云居然会梳女子的发式,而且动作很轻柔,一点儿都没有扯痛我。
我甚至想,他如果去现代,当个tony老师应该也能混的不错。
头梳好了,我往镜子看了看。虽说安可心和凌青云现在二十多岁了,但养尊处优的生活本来就让人显得年轻,他俩本身的颜值能打,做出少年的打扮,竟也不显违和。
“走吧,你姐在码头了,”凌青云笑笑地来拉我,道。
我跟着凌青云前去码头,果然安玉暖同着风间月,已经在那里等了。风间月也绑了一个斜马尾,乍眼看去我有点想笑,这景象活像是我姐带了三个小朋友出门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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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月看见我,激动道:“可心,你真的没事!?”
“我挺好的呀,”我跟他点点头,小声道。
“间月,我还能骗你不成,”安玉暖道,“你亲眼看见了,可心没事,比先前好像还胖了点儿。”
我幽怨地看了眼我姐,最后一句您可以不说的……
风间月又狐疑地看向凌青云,凌青云笑眯眯道:“间月啊,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但怎么能连我要杀可心的话都说的出来?你说有人跟你讲,我要对可心不利,来来,你现在说出是谁,我跟他当面对质!”
安玉暖把话接过去:“不瞒你们说,间月已经跟我讲了,说是个头发枯黄,尖脸,太阳穴有痣的小婢女,这些天我也在凌家宫室里走动,根本没见这么个人。”
说着,她又转向我:“是不是,可心?”
我脑子里跑了一遍,这些天我对主要宫人也都混个脸熟,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于是点头:“真没有。”
凌青云又笑一声,戏言道,“间月啊,是不是我家菜太好吃,喝到你都做梦了?”
风间月看了看凌青云,又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安玉暖,眼中显出怀疑自己的神色。
那天宴会,大家确实都喝了不少酒,酒后记忆难免模糊。而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我活得好好的这个事实,我自己说凌青云没害我,安玉暖说凌青云没害我,难道他还能一直坚持认为凌青云就是想害我吗。
半晌,他挤出一句:“对不住。”
“哎呀,说开了就好了,”安玉暖笑道,“间月,我们都知道你的性子。现在都说清楚了,这事就此翻页,不许再提了啊。”
凌青云也上去,拉过风间月一手,竟还笑眯眯拍了两下,十分真诚地道,“就是,有什么误会不能解释的?好歹同窗一场,不管不顾就打过来,若万一伤了你,又怎么跟你兄长交代?”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风间月一直不太看得惯他,但终归还是给个面子,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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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磨蹭了,”安玉暖过来笑道,“再不出发都赶不上了。”
“是啊,是啊,今儿蓬莱境可有演出呢,”凌青云听她这样说,忙也笑道。
于是我跟着他们往前走,到了湖边,那湖广大,层层叠叠生的都是碧绿莲叶,湖边停着一排画船,供人租赁。
安玉暖已经租好了船,招呼我们几个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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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很喜欢江南美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小船撑出,在湖面荡出一道水痕,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湖面的水,看那湖水被手指划开,又十分温柔地拥着手指,远看上去浅碧如蓝,掬起来一把,却又十分清澈。
“可心小心!”姐姐在船里叫了一声。
我一惊,忙缩头,原来是船只正经过一大片藕花,硕大碧绿的荷叶噼噼啪啪地迎面打过来,飞起一片露珠。低了头,又从荷叶的缝隙中看见粉红粉白的荷花,映着日光,格外清新娇艳。
凌青云嘻嘻笑着,摇船荡开这一片藕花,从另一头穿出,眼前赫然一亮,原来茂盛的荷花长在靠岸处,穿出重重包围,视野豁然开朗,广袤湖水波平如镜,泛着点点金光,遥望过去,湖中央又有一微微凸起的山峰,令人想起那名句,白银盘里一青螺。
此时一只窄窄的白篷小船摇近,船头立着个俊秀丫头,用带着吴侬口音的官话向我们道:“几位贵人,来只莲蓬伐?”
风间月高兴,就买了一大把莲蓬,跟我们分。
我也是第一次吃湖里现摘上来的莲子,嫩得能掐出水来,咬在嘴里,有种特别清亮的微甜。
我姐上去船头,把凌青云轰进来了,道:“沐云,我来撑船,你吃几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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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云进来,坐在我身边,他一进来,船舱里都是他身上的甜香。
顺便说,我们四个人的熏香,都有完全不同的味道,似乎对应着各自的个性:我姐身上是松木香,平和沉郁;安可心惯熏的是茉莉香,清淡温婉;风间月惯用的叫做雨后香,有种雨后山林,清新明净之感;而最接地气的就是凌青云了,他身上的熏香居然是橘子味的,被门阀清流评价为过于甜腻,不登大雅,不过我个人还挺喜欢的,饿的时候甚至想咬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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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云笑嘻嘻地剥莲子,却也没急着自己吃,说是效仿当年,给我剥的。他手指纤细,动作灵巧,看他把青绿色的莲子一挤,剥出珍珠一样果仁的时候,说实话还觉得挺艺术的。
然后我发现,风间月也在给我剥莲子,桌上有个青瓷的小盘,很快就装满了。
凌青云不满地看他一眼。
风间月摊手道:“当时就是这样子的嘛,对不对?当时你们又没成婚。”
我明白过来,这就是凌青云和我姐说的通过“还原场景”帮我找记忆,想来当年,他们四个一同出游,便有这样一出。
于是我问凌青云:“那当时我是什么反应啊?”
凌青云笑道:“哎呀可心你真是什么也忘了,当时你说,你闭着眼睛摸一颗。”
我也笑起来,道:“好主意。”
我说着,当真闭了眼,从青瓷盘里捡起一颗莲子。
睁开眼,发现这颗好像是风间月给我剥的。
凌青云一声怪叫:“怎么能这样呢?当年,当年你明明挑的是我剥的呀!不算,重来,重来!”
风间月在一旁笑得打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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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俩,即使我本人没有真正经过这一幕,却也能感受,船上这四个人曾有过的少年时光。
两个男孩子带有竞争意味,但仍不失纯净的追求,少女那种懵懂的羞涩,即使心中已有偏颇,却也不愿伤了另一个,大姐披着阳光看着这一切,未来一切都好像还有机会,还有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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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船停下了,我看过去,只见那青螺一般的翠峰之下,有一艘大的画舫,那画舫随波荡漾,画角飞檐,从舷窗看进去,里头有金缕屏风,檀木家具,粉色薄绡堆叠得帷幔重重,丝竹声声,从内传出。围着这巨大画舫的,是数十大小游船,打眼望过去,船上的人也多半都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的闲散富家子弟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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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蓬莱境,”风间月手舞足蹈地道,“所谓风国欢夜坊,凌氏蓬莱境,这里与我国的欢夜坊齐名。”
他这家伙……说了跟没说似的,我又哪里知道欢夜坊……
凌青云看我还是一脸懵,忙笑着又补充解释道:“可心你真是忘得干净啊,这里有凌国最好的杂耍表演,还有歌舞献艺的清倌人,咱们原来常来听曲子,你还请过这里的头牌清倌人到宫中与你讨论乐理,跟她算是个手帕交,全都不记得了?”
我配合地陪个笑脸,“哦”了一声。
倒是风间月来了兴致:“如此?那我可真期待那头牌清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