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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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现实主义

一种激进的思想

在本书中,我将阐述一种激进的思想。

长期以来,这种思想始终让统治者感到紧张。这种思想被宗教和意识形态所否定,被新闻媒体所忽视,并且被刻意地从世界历史的编年史上抹去。

与此同时,这种思想在事实上得到了所有科学分支的背书。这种思想,早就被演化所证实,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了反复确认。这种思想也是人性中所固有的——固有的程度如此之深,以至于它经常被忽视,甚至被忽略。

如果我们能够鼓起勇气更加认真地对待它,那么这种思想可能会引发一场革命。它会让我们这个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一旦你掌握了它真正的含义,它就像一种能够令人精神错乱的药物一样,确保你永远不会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那么这种激进的思想到底是指什么呢?归根结底就一句话:绝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实际上都是相当正派的。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比荷兰格罗宁根大学(University of Groningen)的社会心理学教授汤姆·波斯特姆斯(Tom Postmes)更好地解释这个观点。多年来,他一直在问学生同一个问题。

试着想象一下,有一架飞机失事紧急降落,着陆后断成了三截。机舱里浓烟滚滚,飞机上的每个人都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那么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在A星球上,乘客们纷纷询问邻座的人有没有受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第一时间被救出了飞机。人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去救助他人,哪怕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人。

在B星球上,大家为了自身安全各自匆忙逃离。于是恐慌爆发,出现了推搡和踩踏现象。一些儿童、老人和残疾人被踩在了脚下。

现在的问题是:人类今天生活在哪个星球上?

“根据我的估计,大约有97%的人认为我们生活在B星球上,”波斯特姆斯教授说,“然而真正的事实是,几乎在所有的情况下,我们都生活在A星球上。”1

这跟你向谁提出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富人还是穷人、没受过教育的人还是博学的人——他们在下判断时都犯了完全一样的错误。“他们就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大一新生、大三学生和研究生不知道,专业人士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不知道,甚至急救人员也不知道,”波斯特姆斯对此感叹不已,“而且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缺乏对这个方面的研究。事实上,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我们就已经获悉相关信息了。”

在A星球上,即便发生了历史上最深重的那种灾难也不会对人们的处事方式有太大的影响,比如“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如果你看过《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你可能会认为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恐慌蒙蔽了双眼(除弦乐四重奏小组之外)。然而,事实上,“泰坦尼克号”的疏散行动是相当有序的。一位目击者后来回忆道:“那里完全没有任何恐慌或歇斯底里的迹象,没有人满怀恐惧地呼救,也没有人来来回回地盲目奔跑。”2

或者,再以2001年9月11日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为例。当纽约世贸双子塔燃烧起来后,成千上万的人平静有序地走下了楼梯,即便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他们还是把路让给了消防人员和受伤者。“人们实际上是在说‘不,不,请您先走’,”一名幸存者后来回忆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人们竟然还是会说‘不,不,请您先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3

人类历史上有一个经久不衰的神话,它说,人类是天生自私、好斗的,而且很容易惊慌失措。荷兰生物学家弗朗斯·德瓦尔喜欢把这种说法称为“饰面理论”(veneer theory),也就是说,人类文明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饰面”,一旦受到一丁点儿的冲击就会被撕裂。4但是事实恰恰相反。当危机来临时,当炸弹来袭或洪水泛滥时,人类才会成为最好的自己。

2005年8月29日,卡特里娜飓风横扫新奥尔良。原本用来保护城市的大堤和防洪堤转眼之间就被完全摧毁了。暴风雨过后,受灾地区80%的房屋都被淹了,至少有1 836人在这次灾难性事故中丧生。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自然灾害之一。

在整整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报纸上充斥着关于新奥尔良各地发生强奸和枪击事件的新闻。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关于流动团伙趁乱打劫,以及有狙击手瞄准救援直升机等令人恐惧的报道。在这座城市最大的灾难避难所的超级穹顶内,大约有2.5万人挤在一起,没有电,也没有水。有记者报道称,两名婴儿的喉咙被割破了,还有一名7岁的儿童惨遭奸杀。5

新奥尔良市警察局局长声称,这座城市陷入了无政府状态,路易斯安那州州长也表示了同样的担心。“最让我愤怒的是,”她说,“像这样的灾难往往会暴露出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6

这个结论就像病毒一样四处扩散开来。在英国《卫报》上,曾经备受推崇的历史学家蒂莫西·加顿·艾什(Timothy Garton Ash)发文阐述了许多人的想法。他这样写道:“当灾难剥夺了人类维持有组织的文明生活所需的必需品——食物、住所、饮用水、最低限度的个人安全,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回到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这是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少数人变成了临时性天使,大多数人则变回了猿类动物。”

再一次,所有的一切都被归结为饰面理论。加顿·艾什声称,新奥尔良已经在“我们所站立的薄薄地壳之上(这层地壳里面包裹着沸腾的天然岩浆,其中也包括人类的天性)”打开了一个小洞。7

直到几个月后,当记者们离开现场,当洪水彻底消退,当专栏作家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其他的事件之后,研究人员才开始逐步发现新奥尔良在灾难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那里发生过枪击吗?那只是听起来像枪声,其实是一只油箱上的安全阀爆裂时发出的声音。在超级穹顶内,确实有六个人不幸离世,但是都与暴力无关:四个人是自然死亡,一个人是服药过量而死,还有一个人是自杀身亡。那个警察局局长后来也承认,他找不到任何关于强奸或谋杀的官方报告。诚然,强抢商店的事件确实曾经发生过,但那都是一些求生小组为了维持成员的生存而干的,在某些时候,这些小组甚至是与警察合作进行这样的活动的。8

特拉华大学灾害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得出了如下结论:“绝大多数的紧急行动在本质上是亲社会的。”9一支名副其实的“无敌舰队”从遥远的得克萨斯州赶来,把许多人从不断上涨的洪水中拯救出来。数百个平民组成了多支救援小队,其中最著名的包括自封为“罗宾汉掠夺者”的一支救援队——它是一个由11位亲朋好友组成的小组,小组成员四处采购食物、衣服和药品,然后把它们分发给需要的人。10

简而言之,卡特里娜飓风并没有导致新奥尔良遍布自私自利和无政府主义。相反,它使得这座城市充满了勇气和爱心。

卡特里娜飓风也证实了关于人类将如何应对灾难的一系列真知灼见。特拉华大学灾害研究中心自1963年以来完成的近700次实地调查研究表明,与我们通常在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情况相反,灾难来临时从来不曾引发真正意义上的大骚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并不适合于所有人。通常来说,在灾难期间,严重的罪行——谋杀、入室盗窃、强奸,反而减少了。人们并没有因震惊而失去思考能力。相反,他们通常都能够保持冷静,并且迅速采取行动。“所谓的‘打砸抢’,无论其严重程度如何,”一位灾害研究人员指出,“与体现在商品和服务的分享以及大量捐赠等义举上的利他主义的广泛传播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11

大灾难激发出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其他社会学研究结论,在得到如此多的确凿证据的支持之后,还是如此轻率地遭到了完全的忽视。媒体灌输给我们的信息与灾难来袭时所发生的实际情况完全相反。

再回过头来看一看新奥尔良发生的情况。恰恰是那些持续不断地出现的谣言,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

由于不愿冒险进入这座“未设防”的城市,应急救援人员行动迟缓,不得不出动国民警卫队。在最紧张的时刻,大约有72 000名士兵来到新奥尔良。“这些士兵很懂得如何开枪和杀人,”路易斯安那州州长说,“而且我想他们真的会这样做。”12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在新奥尔良市东部的丹济各桥上,警察向六名手无寸铁的无辜的非裔美国人开枪,杀死了一名17岁的男孩和一名40岁的智障人士(涉案人员当中,有五个后来被判处了长期监禁)。13

诚然,新奥尔良的灾难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是,无论是什么灾难,当灾难发生时,情况总是相差无几。当灾难突然降临时,人们总会自发地进行合作应对;而政府当局却往往惊慌失措,引发第二波灾难。

丽贝卡·索尔尼特(Rebecca Solnit)在其2009年出版的《地狱里的天堂》(A Paradise Built in Hell)一书中对卡特里娜飓风造成的后果进行了精彩的描述。她在书中这样写道:“我个人的印象是,精英阶层的恐慌来自那些总是习惯于以己度人的有权势的人。”14独裁者、暴君、统治者和将军——他们太习惯于通过暴力手段去阻止各种各样的只存在于他们头脑中的混乱无序的情况了,因为他们认为普通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完全被私利所支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