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们即将住上一个月的那间客舱,在这所漂浮诊所的宣传册里被吹得天花乱坠。小册子里说那是一间特等舱,极其豪华;现实情况是,客舱里配了一张大床、一张小沙发、两把同样小的扶手椅和一张圆桌,圆桌上摆放着一碗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挤在一个与小旅馆房间同大的空间里。客舱一个角落的高处有一台受到严重干扰、信号很差的电视机,正在播放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英文缩写。——译注)新闻。奥巴马总统在讲话,因为静电的原因,他的话有一半根本听不清。
客舱里有一间铺着大理石的卫生间,虽说局促不堪,却让人觉得奢侈非常。娜奥米想,如果游艇不像现在这样老是晃来晃去,她不用扶着什么东西就能在卫生间里站定,那才是真的奢侈呢。约翰的洗漱包在地上滚来滚去,她蹲下身子,将洗漱包里的东西掏出来之后,立即站直身子,顿时感到头晕要吐。
“要帮忙吗?”约翰问。
她摇摇头。这时游艇突然向前一冲,她失去了平衡,踉跄着走了几步,最后重重地坐在床上,差一点踩到约翰的电脑。“我恐怕只能再忍四分钟时间。收拾好行李,我就得去吐了。”
“我也觉得头晕。”约翰说。他瞥了一眼贴在舱壁上的安全须知,那上面有一张紧急集合地点的布局图和一张救生衣穿着步骤示意图。
“你怎么不吃晕船药呢?”她问,“你可以吃啊。”
“要是你不能吃,那我也不吃。我要和你同甘共苦。”
“你受苦啦!”她扭头靠了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他的皮肤温暖而粗糙,身上的古龙香水有股浓烈的麝香味。他散发出的那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力量,让她觉得舒服些了。少女时期的她在看电影时,总是被那些身强力壮、智力过人却寡言少语的男人吸引。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就是那种类型的男人啊。八年前她在怀俄明州的杰克逊霍尔小镇排队等着上缆索吊椅,第一次见到约翰时就芳心大动,因为她觉得约翰相貌英俊,又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正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想到这里,她又吻了他。“我爱你,约翰。”
娜奥米的眼睛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褐色的,但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熠熠生辉,满满的都是对约翰的信任。
约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心生无限怜爱。“娜奥米,我爱你。我喜欢你,我心疼你啊。”
她不无惆怅地笑笑。“我也心疼你啊。有时候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啊。”
两人好久都没有说话,但这样的沉默令人舒坦。自从哈雷离开人世后,他们俩花了很长时间才调整好夫妻之间的关系。在哈雷刚走的那两年,他们的世界真的是一片黑暗啊,娜奥米屡屡担心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
哈雷这个孩子的身体一直很棒。他们根据哈雷彗星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因为约翰说他非同一般,像他这样的孩子能够降临人世实属稀奇,也许真的像哈雷彗星那样七十五年才会有一个——不,很可能比哈雷彗星还罕见。哈雷出生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体内已经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
娜奥米的手提包里一直放着哈雷的照片。照片上的哈雷三岁,穿着粗蓝布做的衣服,头上松软的金发乱糟糟的,好像刚刚从滚筒干衣机里爬出来一样。他调皮地对着照相机,咧嘴大笑着,露出了两颗豁牙,那是他荡秋千时掉下来摔的。
哈雷死后的很长时间里,那一直是约翰不愿面对或不能面对的话题。他只是埋头于工作、下棋和摄影之中。他常常带着相机,无论天气好坏,一出去就是好几个小时,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说他漫无目的吧,整个人却又像着了魔一样。
她则努力重新找工作。在洛杉矶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她在一家公关公司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几个星期之后她就辞职了,因为上班的时候她总是无法集中精力。没有了哈雷,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粗陋浅薄、毫无意义。
最后,他们俩都去找医生,几个月前刚刚结束心理治疗。
约翰说:“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来这里吗?”
“是的,我们真的来这里了。”
化妆台上的一只托盘里放着一瓶矿泉水和两只玻璃杯。托盘滑动了几厘米之后又停了下来。
“好像突然变成现实了。我紧张得要命。你呢?”
约翰爱意满满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亲爱的,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停下来——”
为了做这件事,他们从银行借了一笔巨款,另外还向娜奥米远在英国的妈妈、姐姐哈丽特借了十五万美元。这笔钱是她们坚持要借的。全部的款项加起来一共有四十万美元,目前已经全部付清——一旦付款,就不予退还。
“我们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说,“就必须朝前走。我们不必——”
有人敲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外面那个声音说:“服务员,打扫房间。”
门开了,是一个五短身材但长相颇佳的菲律宾女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裤,脚蹬橡胶底帆布鞋,微笑地看着他们。“欢迎登船,科里森博士,科里森夫人。我叫丽亚,是你们的客舱服务员。请问你们有什么需要吗?”
“我们俩都觉得头晕,”约翰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妻子可以用的?”
“啊,当然有——我这就去拿。”
“有吗?”他诧异地说,“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药——”
服务员关上门走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两副腕带和两小片胶布一样的东西。她拉起衣袖给他们看。原来,她的手腕上也戴着类似的腕带。接着,她又给他们看了自己耳后贴的那个胶布一样的东西。“你们贴上这个就不会晕船了。”说着,她给他们展示了贴晕船贴的正确位置。
娜奥米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两个东西真的有用,反正服务员走了之后才几分钟的时间,她就觉得好一些了,至少她可以继续收拾行李,把东西从包里拿出来了。她站起身来,盯着舷窗外面黑色的海洋看了一会儿,赶紧把头扭到一旁,因为一看到海浪,晕船的感觉就卷土重来了。
约翰回头继续摆弄他的电脑。他们一起在外旅行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娜奥米负责收拾行李,约翰则让到一旁,免得碍手碍脚。这个世界上最不会收拾东西的人恐怕非他莫属,无论是出发时把行李装箱还是到达后把行李拿出来,他都做不了。这不,约翰刚刚在行李箱里找过电脑的电源适配器,箱子里的东西就被他扔得到处都是。有的衣服到了床罩上,有的衣服被扔到了椅背上,还有的衣服被他直接丢在地上。娜奥米绝望地看着他。约翰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对他制造出来的混乱浑然不觉。
娜奥米咧嘴笑了。她从地上捡起约翰的一扎领带,摇了摇头。对他发火已经毫无意义了。
约翰摆弄着新腕带,摸摸耳后的晕船贴,并没有感觉到晕船的症状有所改观。为了努力忽视游艇的晃动,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国际象棋上。他在和一个名叫格斯·桑迪亚诺的男子下棋。此人住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他们是在一个国际象棋的聊天室里认识的。
他已经和格斯·桑迪亚诺下了几年国际象棋,但他们从来没有在网络空间之外的地方见过面,约翰甚至连他的对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个澳洲人的棋下得很烂,而且最近每走一步所花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这样一来无疑延长了他的绝望心情,而他落到这步田地没有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他蠢笨不堪。约翰心生厌倦,已经在考虑要找一个新对手了。眼下那个澳洲人又走了一步毫无意义的烂棋。
“桑迪亚诺先生,你去死吧!”
约翰把他将死了,桑迪亚诺先生的王无处可逃。他为什么不乖乖认输,结束这场比赛呢?约翰在电脑上打了一封建议他投降的邮件,然后将手机接到电脑上,准备发出邮件,但是却发现手机上没有信号。
他们在大海的深处,离陆地太远了,他想。床边倒是有部卫星电话,但根据电话旁边的使用说明,其价格是九美元一分钟。太贵了。那就让格斯·桑迪亚诺等着吧。
他关了国际象棋,打开了自己的邮箱,开始细看他今天早晨下载却还没有来得及看的那十几封邮件。想到在随后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们都将待在手机信号无法覆盖的海上,收发邮件成了一个大问题,他不由得慌张起来。他在南加利福尼亚州大学的研究实验室工作。在正常情况下,他平均每天要收到一百五十封邮件,今天的收件量接近两百封。
“亲爱的,太神奇了!你记得你看过这个东西吗?”娜奥米说。
约翰抬起头,只见她正在看那个宣传册。“我刚才还在打算着过一会儿再看一遍呢。”
“游艇上只有二十间私密客舱供客户居住。这样委婉的说法挺好的。我们是‘客户’,不是‘病人’。”她大声读了出来。“游艇以前载客五百人,但两主甲板处原先是客舱的位置现在已经完全改成了电脑房,里面放满了电脑。他们有五百台超级电脑在船上!太厉害了!他们怎么要用那么多电脑?他们需要那么强的计算能力吗?”
“遗传学需要巨量的数字计算,我们付的钱有一部分就花在这上面了。给我看看。”约翰说。
她把宣传册递给了他。约翰看着一张照片,那上面拍的是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技术人员在看电脑显示器,旁边是许多蓝色电脑机箱。约翰翻到宣传册的开头部分,盯着那张照片看。他认出那张照片和这位科学家放在个人网页上的那张是相同的。约翰在电视上曾经看过他接受别人的采访,也曾在专业报刊和大众报刊上无数次看到他的照片。接着,虽然他早就了解这位科学家的情况,但还是扫了一眼他的简介。
里奥·德托雷博士从小就是个天才。他十六岁的时候以优异成绩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后在斯坦福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和医学博士两个学位,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法国巴斯德研究院(巴斯德研究院成立于1888年11月14日,主要工作为传染病防治研究、教学以及公共卫生服务,研究范围触及分子生物学与遗传工程生物学领域。——译注)进行生物科技方面的博士后研究,后来,他发现了一种重要的酶,在实验室条件下,该种酶可以帮助实现基因的复制。他申请了专利,成了亿万富翁。正是因为这一重要发现,他获得了麦克阿瑟奖(该奖由麦克阿瑟基金会颁发,对象是那些在不同领域显示出非凡能力和前途的人,是美国文化界的最高奖。——译注)和诺贝尔奖,但后者被他拒绝了。他说他觉得所有的奖项都被政治玷污了。此言一出,整个科学界为之侧目。
接着,这位特立独行的遗传学家又放大招,震惊了医学界:他为人类基因申请专利,成为首批吃螃蟹的人之一。后来,各国依照新的法律撤销了他的专利,他又积极投身到反抗那些法律的斗争之中。
里奥·德托雷博士是当今世界上最为富有的科学家之一,应该也是最富争议的一位。他公开承认自己正在用人类胚胎进行基因实验,且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这引发了来自美国以及其他许多国家宗教领袖的抨击,美国也宣布禁止他在境内从事医疗活动,但这些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念。
他正在外面敲约翰和娜奥米的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