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陈嘉映
从理知时代起,人们就开始反思知和知识的性质,且不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孔子、墨子、老子、庄子、荀子也都有关于知的深刻思考。当然,直到近世,知识论才形成一个学术分支,在分析哲学学统那里,知识论又围绕某些特定的视角和问题展开。本书浅近易解、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知识论领域里的这些思考、视角和问题,既包括经验主义、理性主义、怀疑论这些十分广泛的观念,也包括盖梯尔反例、语境主义、封闭原则这样一些相对专门的概念。短短一百多页,可以让读者对当代知识论关注的一大批主要问题有个大概了解。这本书的另一个优点是译文准确、平实。
不过,我个人对主流知识论有相当的保留,愿意借这个机会提示其中几点,也许对阅读此书的读者不无帮助。
第一,分析哲学追求清晰,这当然是个优点,然而,很多分析哲学家是以科学为榜样来追求清晰的,尝试把思想困惑转变成一些类科学问题。这个方向上的努力带来的往往是徒有其表的清晰。科学问题是有解的,其外在标志是:在大多数情况下,科学问题的提出方式和解决会达到共识。这既不是哲学思考的目标,也不是哲学思考的实际结果——即使在分析哲学内部,研究者也从来没有在哪个解答上达至共识。个中缘由牵涉太广,无法在这里展开。
第二,对“知识”的探究有种种途径,例如,对知识、知、看法、信念等的概念探究,对获取知识的心理过程的研究,以及对这类心理活动的神经活动基础的探究。我们一开始就须记得它们是不同层级的探究。我不是说这些不同层级的探究各自隔离,不能互相启发,但我的确认为我们不应该不加注明地把它们共置一炉。
第三,这本小书没有讨论自我认识这个课题。的确,主流知识论主要依循的是对象性认识的思路,自我不是一个现成摆在那里的单纯对象,我们甚至不会把自我认识的结果叫作“(关于自己的)知识”。然而,实际上知识论绕不开自我认识问题,因为对知识的反思必定涉及“关于知识的知识”或“我们对知识都知道些什么”,只不过,作者立刻把这个话题转向“读心”问题(第112页)。但对“他心”的认识不可能脱离对自己的认识。对象性认识在面对自我认识和“他心”问题时却难免左支右绌,最后只能求助于“对心理状态的表征”之类的途径。这类途径是远远不足用的,因为人的心灵,无论自我还是他心,都不可能被充分对象化。毋宁说,自我认识本身就是自我如何存在的一部分:你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和缺陷,你认识不到自己的能力和缺陷,你将是不同的人。而这一类更富意趣的话题通常都逸出了主流知识论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