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一〕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脂批:“云宝玉亦知医理,却只是在颦钗等人前方露,亦如后回许多明理之语,只在闺前现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经济人前,如痴如呆,实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视宝玉不是人物,岂知宝玉视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与接谈也。宝玉之情痴真乎假乎,看官细评。”)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脂批:“袭卿能使颦卿一赞,愈见彼之为人矣,观者诸公以为如何?”)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借李嬷嬷一顿骂,写出袭人在众人心目中之状况。李嬷嬷不在宝玉身边,何能知许多琐事,当是宝玉身边人所告,则可见袭人于众人中孤立之状,亦可知袭人与宝玉绸缪之情。
活生生的一个李嬷嬷,她因原是宝玉奶妈,身份不同,加上又有了年纪,所以倚老卖老,可以骂众丫头,亦敢骂袭人。然前赵嬷嬷,是贾琏的奶妈,身份与李嬷嬷同,却判若两人,完全是两种个性、两个人物,足见雪芹之笔与造化功同。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辩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脂批:“真有是语。”)谁不帮着你呢?(脂批:“真有是事。”)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脂批:“囫囵语,难解。”)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脂批:“四字,嬷嬷是看重二人身份。”)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脂批:“好极,妙极,毕肖极。”)
写李嬷嬷笔笔神妙,吃茶、酥酪等事,别人不说,反由李嬷嬷自己说,活写出一个唠叨老妪之形象。
畸批:“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石头记》无闲文并虚字在此。壬午孟夏,畸笏老人”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账,听得后面高声嚷动,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可见此老时常发作。)排揎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原来因输了钱,心气不平。)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戴高帽子。)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既劝又压,软中有硬。脂批:“阿凤两提‘老太太’,是叫老妪想袭卿是老太太的人。况又双关大体,勿泛泛看去。”)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脂批:“一丝不漏。”)
畸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四字妙极趣极。)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再加几笔,活画一多事老嬷形象,不要老命,越性没规矩等话,直摄李嬷嬷之神。)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好辞。凤姐快人快语,将李嬷嬷席卷而去,真如风卷残云也。)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脂批:“批书人也是这样说。看官将一部书中人一一想来,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引迹事。《石头记》得力处俱在此。”)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账,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账上。”
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认,不犯着带累别人!”(是晴雯声口。)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两个“为我”,适足以见袭人在众人中不能得人也。)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这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冷笑便是生气了。)“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可见袭人甚不得众。)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又是连连两个“我们”,此其不得众之因也。)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脂批:“一段特为怡红袭人、晴雯、茜雪三嬛之性情见识身份而写。己卯冬夜。”
一段写袭人。从李嬷嬷疯骂到袭人自诉,写出袭人得宠而不得众。袭人之话,声声口口只有袭人能说,与别人一丝不沾。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他去了簪环,看他躺下,自往上房来。(一段写宝玉,则的是宝玉,一丝不混。)
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服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脂批:“岂敢?每于如此等处,石兄何尝轻轻放过不介意来?亦作(者)欲瞒看官,又被批书人看出,呵呵。”)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脂批:“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见,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脂批:“金闺细事,如此写。”)
畸批:“麝月闲闲无(数)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
前服侍袭人吃药,为她除簪环,此又为麝月篦头,活活画出一宝玉。
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原为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脂批:“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活宝玉。)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活活画出一晴雯,嘴尖身快,“摔帘子”三字尤传神。)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情景如画。)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的是晴雯。)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一句话,又藏多少细事。)说着,一径出去了。(脂批:“闲(关)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语。可见袭人虽去(出嫁),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幙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脂批:“娇态满纸,令人叫绝。壬午九月。”
此段脂批极为重要:一、它涉及后部袭人、麝月等的情节,为研究《红楼梦》后部提供了线索;二、它提出了晴雯等人“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情……”,这里明确提出了《红楼梦》人物的各具个性和个性的成长、发展问题,即所谓“渐大渐生心”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实是文艺理论的重要问题。处在十八世纪前期的《红楼梦》,即能鲜明地提出人物的个性化和个性的成长发展化,实在是一种先进深刻的见解。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却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昔看他亦如宝玉,(待贾环如宝玉,只有宝钗能如此,此亦宝钗之异于众人处也。)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脂批:“好看煞。娇憨如此。)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活写贾环恶赖。)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写宝钗入骨,只此细节便传宝钗之神,所谓“颊上三毫”也。宝钗只知“规矩”,不顾事实。)还不放下钱来呢!”
脂批:“写环兄先赢,亦是天生地设现成文字。己卯冬夜。”
写莺儿与写贾环完全两副笔墨、两个形象。写莺儿得其娇憨,写贾环得其粗赖鄙俗。
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口吻毕肖,确是如此,环儿之所以下三滥也。)前儿我和宝二爷顽,(脂批:“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写宝玉。)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脂批:“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又骂莺儿。
在宝钗眼里,只有主奴之分,没有是非之分,只能以“礼”处事,不能以实处事也。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脂批:“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
脂批:“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己卯冬辰。”
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脂批:“听了这一个人之话,岂是呆子,由你自己说罢。我把你作极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
宝玉以为女清男浊,女秀男蠢。“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此实石破天惊之语,中国自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几千年无不是以男子为主,宝玉却认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把数千年传统思想、道德彻底颠倒位置。
《论语·学而》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句话是讲父子兄弟关系的,所以宝玉“只得要听他这句话”,但尽管这样,宝玉于“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这就是说,对于孔子的话也不过“尽其大概”而已,这里隐隐说出了不尊孔孟之道的意思。
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确是念糊涂了。程朱以来念四书五经者,大都是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顽去。哭一会子,〔二〕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思路活泼,不拘一端。)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脂批:“呆子都(却)会立这样意,说这样话。”)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宝玉平时于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情理,此处却为莺儿教训贾环。但却又教训出另一番道理,与上宝钗严守主奴之分,教训莺儿,曲护贾环,成一鲜明对照。故宝钗与宝玉思想之不合辙,非唯一端,在日常处事亦各有其道。《红楼梦》写人物,常于极细处着墨,故当于细处读也。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活画出赵姨娘。)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赵姨是妾,虽生了贾环,其低贱地位未改。贾环是贾政之子,故是主子,比赵姨身份高,故赵姨不能啐主子。这是封建礼法所定,于此细节,亦可见当时社会的等级区别。)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可见凤姐之威。)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脂批:“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理,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大白矣。”)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脂批:“转得好。”)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脂批:“收什得好。”)——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脂批:“又一折笔,更觉有味。”)为你这个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脂批:“本来面目,断不可少。”)贾环喏喏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脂批:“三字写着环哥。”)自己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脂批:“一段大家子奴妾吆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
凤姐借题发挥,句句刺向赵姨娘,为下文赵姨娘与马道婆用魇魔法暗害凤姐、宝玉先下一笔。
脂批:“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娘实难答言。至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己卯冬夜。”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脂批:“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一个抬身就走,一个说等着。情景逼真,如同目见。)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大笑大说”四字,便写出湘云神态,十二钗中,惟她如此也。)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脂批:“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脂批:“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宝玉说的是实情。)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活画出黛玉。)
脂批:“‘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闭目热(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书人谩拟也。己卯冬夜。”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宝玉是识大体的话。)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贱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贱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何必如此动气?此所以是黛玉也。)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赌气至极,真是何苦!)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宝玉亦赌气了。)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愈说愈缠,真难开交。)
一段细节,写透写活黛玉,作者惯于从细微处刻画人物个性,此其一例。
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脂批:“此时宝钗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来劝。后文察其心性,故掷之不闻矣。”)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宝玉如此一走,黛玉必当更加伤心,更加赌气。)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去去即来,是真宝玉。脂批:“盖宝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见宝钗难却其意,故暂陋(随)彼去,以完宝钗之情,故少坐仍来也。”)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回来黛玉自然越发抽噎。)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一番埋怨,一番唠叨,却是感情回转处,所谓“佛说原来怨是亲”也。)
脂批:“明明写湘云来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接写玉、林小角口,又用宝钗岔开,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温态,正在情完未完之时,湘云突在(至),‘谑娇音’之文才见。真是‘卖弄有家私’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脂批:“八字足可消气。”)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其实正中黛玉心里,但说得太直白,黛玉一时难表接受耳。)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此是真话,是最要紧的话。)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至此二人心相照矣。脂批:“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记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黛玉低头不语,是心中实实感动也。)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黛玉爱之至深,故感“怄人难受”也。读者至此,当叹雪芹之笔精妙至此!)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脂批:“真真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暴躁就脱了。”(宝玉之话,更真更妙,可见两人爱之至深。然世间有何文字,能入人心如此之深哉!)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脂批:“一语仍归儿女本传,却又轻轻抹去也。”)
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此二人对答,已直披心肝,两心合一矣。阅古今小说,写情至此深切,实为前所未见,红楼写情,深入心底,刻骨铭心,真入情之至者。
黛玉从“怄人难受”,忽然说到“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其疼惜至爱之情,自然溢出,此等文笔,虽化工亦不过矣!真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也。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好湘云,开口就说得好,一下可让二人随声转换也。亏作者写得出。)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几句话,黛玉心情已顿变,一天乌云尽已散尽矣。吾听此言,亦为黛玉一畅也。)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脂批:“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湘云率真,故心直口快,略无顾忌。)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一波才平,一波又起,用宝玉分开,文章变化无穷。)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
此段脂批,亦是关于人物个性化的极有见解的文字,读者当注目再三,勿轻轻滑过。
湘云特提宝钗,是湘云已钦佩宝钗至极也,亦可见宝钗之会笼络人也。宝钗是深于城府者,湘云万万不及,故脱口即提宝钗耳。一段对话,好看煞人。
脂批:“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己卯冬夜。”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文章正要紧张处,忽用湘云一句笑话截止,且自己立即“回身跑了”,使众人一笑而止,文章何等轻灵!吾深叹世间再未见第二个曹雪芹也!
【回后评】
此回借李嬷嬷骂袭人,写出李嬷嬷落寞不愤心态,更写出袭人因媚上得宠而失众鬟之心,亦写出宝玉偏宠袭人情景。
此回因袭人病而独出麝月,隐然写出麝月是袭人第二,为后文预留线索,惜不得见雪芹后文耳。宝玉为麝月篦头,正是与宝玉为袭人喂药除簪对照。
此回写晴雯虽只寥寥数笔,而其人已活现纸上,其口齿已萦回于读者之耳际矣。晴雯说“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此一语隐伏怡红许多细事,而晴雯却不相与,足见晴雯独别于“你们”之外,亦与后文晴雯受冤临终前之语相照应也。
此回写贾环之猥琐、赵姨娘之阴贼怨毒,亦各传神。因贾环之事,引出宝玉一大片关于孔子及父子兄弟之想法,继上回“都改”之后,又一次泛出叛逆传统的思想,足见他的“都改”只是虚应,其真实思想丝毫未改也。因赵姨娘之事,又引出凤姐一大片关于嫡庶之论,为后回赵姨娘阴害凤姐、宝玉事预伏。
此回宝黛论心一段,是宝、黛之情深于钗湘之明写,宝、黛二人亦从此各自心印矣。
庚辰本回后评:“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嬷嬷去,借环哥弹压赵姨娘。细致处(是)宝钗为李嬷嬷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至急为难处是宝、颦论心。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黛玉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嬷云‘这一阵风’,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
【校记】
〔一〕回目:己卯、庚辰、蒙府、戚序、甲辰、程甲诸本同。杨本“娇”作“姣”。列本“俏”作“悄”,舒本“俏”作“巧”。
〔二〕庚本作“再寻乐顽一会子”,据杨本、舒序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