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绳床,(两句是雪芹晚年写照。)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生活虽苦,襟怀不恶。)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段文字,应是脂砚斋所作第一回之回前评,今甲辰本等尚比正文低两格抄写,可见原属批语。
此段“作者自云”,实实是作者自道身世之言,读者切勿以小说家言视之。“历过一番梦幻”,谓历过一番人世沧桑也。此书是沧桑以后所作,故视昔日富贵如黄粱一梦耳。
“当日所有之女子”,雍正元年李煦抄家时有二百余口,曹家抄家时亦有百余口,李煦全家先在苏州发卖,后又送京交崇文门标价发卖,李煦本人于雍正五年二月初判“秋后斩决”,后又“奉旨着宽免处斩,发往打牲乌拉”。曹家于雍正六年初,因“隋赫德见曹寅之妻孀妇无力,不能度日,将赏伊之家产人口内,于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其余家人则不知下落。
锦衣纨袴之时,雪芹幼年抄家前之生活也。
背父兄两句重要,康熙间《曹玺传》云:“寅偕弟子猷讲性命之学,俯亦好古嗜学,绍闻衣德。”曹寅辛卯闻珍儿殇诗云:“承家望犹子,努力作奇男。经义谈何易,程朱理必探。”则曹寅以继承程朱理学属望于子孙,而雪芹著《红楼梦》大反程朱理学,把四书以外的书都烧了,此不言而喻是指程朱理学之书。由此可见,雪芹此两句确是实言,非虚语也。
既说书中所记为当日所有之女子,又说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盖作者之意云:事是实事,人是真人,情则真情,然皆易以假名、假事以掩其真耳,故真是实质,假是表象耳!
以下通灵石之故事即假语村言也,即敷演出一段故事也。寓意谓,石已被弃,有才不得用也。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两字要紧。)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诗曰:(此诗当是脂砚手笔,胡适以为是雪芹之诗,误矣。前六句概述此书大概,无精警处。末两句盛称雪芹,倒能搔着痒处,然决非雪芹自道,雪芹岂能如此自伐!)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一〕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此句方是红楼正文开头。)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以下便是荒唐之言。)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乐极悲生”四句,已隐括作者家世。)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戌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说说笑笑”至“登时变成”共四百二十九字。此段文字至关重要,历来多有讨论,亦有以为是后补者。其实此段文字的是雪芹原笔:一、此段文字将青埂峰下的石头后来变成美玉又缩成扇坠大小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而庚本文字则石与玉的关系未有交代。二、此段文字已隐括《石头记》结局,比第五回还早。“劫终之日,复还本质”等,恰与明义诗“石归山下无灵气”等合,可证此段文字确是雪芹原文也。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二〕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戌批:“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戌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戌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甲戌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甲戌批:“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戌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戌批:“书之本旨。”)
枉入红尘若许年。(甲戌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身前,当指作者出生以前的家世。身后,当指作者自身经过之历史。则作者百年家世及身经败落种种世变,俱在其内矣。)
倩谁记去作奇传。
“炎凉世态”,注意:作者自有讽世之意。
明明说“此系身前身后事”,则可见并非虚妄之说。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无朝代年纪可考,作者狡狯,欲瞒人耳目耳!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无大贤大忠,一笔表明。)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淡淡一笔,写出世人不喜程、朱。)爱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三〕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然则十二钗皆以真人为本也!)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兴衰际遇,四字重要。)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真实之甚。)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于程、朱不屑一顾。)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余〔四〕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此段可见作者之通俗文学观。
满纸子建等一段,批尽当时恶赖庸俗之作,则雪芹所称之通俗文学自与此类有冰炭之别,《红楼梦》即其戛戛独造者!
甲戌眉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
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不失其真传,可见作者何等认真,读者万不可被假语村言所瞒耳!
此书确是令人换新眼目,一点不假!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甲戌批:“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戌批:“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戌批:“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实录其事,非假拟妄称,作者再为读者提醒一笔。甲戌批:“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再次声明。甲戌批:“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五〕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则何空空之有,分明作者调侃之笔!)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曹雪芹批阅增删,有人遂以为此书非雪芹所作,李广柏云,此应前石上抄录之神话,故云增删,何首尾不相及至此!旨哉斯言,李君之言是也!)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此空空道人亦太小心了,然不得不如此耳,康乾之世,文字狱密布,雪芹令空空道人如此小心,亦是讽世之意。
甲戌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甲戌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此诗为雪芹自道之诗,故是直言,非代言也。其余各诗皆代言也。甲戌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按此诗未协韵。言,上平十三元。泪,去声四置。痴,上平四支。味,去声五未。此诗一句一韵,平仄互用,可见雪芹此诗以达意为主,不受诗律之束缚。)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甄士隐,则此是假名也,作者已明告矣。)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六〕年方三岁。
甲戌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靖藏本内夹夕葵书屋残页脂评:“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书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炎夏永昼数语,写出炎天伏暑气象。)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一段神话,又是梦中所闻,不可踪迹,其用笔缥缈,真有如梦如幻之感。以下万千恩怨,皆由此而来!
甲戌眉批:“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念念不忘报德,郁结缠绵,便是痴情、真情。
以泪洗面则有之,以泪还债则闻所未闻,真是一段新奇故事,连神仙也称罕闻。
甲戌眉批:“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全(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两句实为讽世之笔,其意深广。)
再贬风月故事。再申与前人不同。
甄士隐总算与通灵宝玉尚有一面之缘。
太虚幻境,总写一笔,盖大千世界,无非幻境耳。东坡云“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亦此意耳。然雍、乾之世,富贵无常,作者实从幻境中过来者。
真假有无为全书之眼目,其涵义既深且奥,不可拘于一隅而观之,则读者能得其奥矣!
此书写人,皆从变幻处落笔。甄士隐素封之家也,忽然遭火,遂至破败。甄英莲落地时为富家子女,未几而为拐子变卖,遂成另一命运。故世事皆在变幻中,人的命运亦在变幻中,以此来读《红楼梦》,则或可略得其意耳!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八字写出炎暑景象。)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文笔跳脱有致。)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作者已是世变之过来人,事事身经目睹,故能预写其结局。看似平平叙述,亦皆伤心之笔也。)
作者预示甄家结局及英莲后来改名香菱等后事,亦作者用笔缥缈灵动处,勿作宿命看也!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刚叙甄士隐,即来贾雨村,雨村名化,字时飞,则应运而化,乘时而飞也。真隐假来,真败假兴,从此始矣!读者试观贾雨村一生,亦在升沉变动中。
末世,指贾雨村家也。雨村虽在升腾之中,然已是末世矣。雪芹身处乾隆之世,史称“盛世”,而雪芹却屡称“末世”。文虽是指雨村及贾府,却是醒人之笔,以警世人。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闻嗽声即起,总是不安分之人。)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写雨村穷酸。)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三字写出无意之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先在丫鬟眼中一描。)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自此念念不忘矣。)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甄家丫鬟,亦在变动之中。偶因一顾,遂改变日后命运。
剑眉星眼两句,为雨村画相,此人总非善类。甲戌批:“是莽操遗容。”
丫鬟眼中,雨村落魄至甚!与后来的夤缘显达作一反衬。
写出久困中人心态,无意一顾,竟至狂喜,雨村落寞久矣!视丫鬟为巨眼英雄,风尘知己,可见雨村潦倒之甚!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甲戌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诗亦平平,只是困顿中人口气。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甲戌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钗于奁内句,吴世昌谓指后文宝钗嫁雨村,朱淡文亦主此说,书此待证。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家家箫管以下四句,写尽当时太平景象,行文简净而有神彩。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戌批:“是将发之机。”)
满把晴光护玉栏。(甲戌批:“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此诗“先”“寒”通押。)
诗亦俗套。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八股时文也。甲戌批:“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难得士隐一副热肠。可与后文雨村断英莲之案对看。
甲戌批:“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黏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以上叙甄士隐一片神彩,情溢于文,以下叙士隐失女起火,转眼败落,又是一副笔墨,亦又是一番人生也,读者时时不忘世情之荣枯,则能略近作者矣!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所谓祸不单行。失女被火,士隐接连遭逢,可知其败之速。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一夜之间有化为无。)
甲戌批:“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南直,指南直隶,此处指南京,或谓即隐寓曹家抄家败落事。按隋赫德于雍正六年二月二日接任江宁织造,曹家抄没当在其接任以后,隋赫德于雍正六年三月二日上奏细查曹房地产及家人情形折,则其抄没遣返当亦在三月中矣。
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抢田夺地,官兵剿捕,则非鼠窃狗偷矣!作者既云抢田夺地,又云鼠窃狗偷,作者狡狯之笔也,记住,此是乾隆盛世!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一笔写出此人心胸。)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写出势利人嘴脸。)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荣枯迅速转换。)
素封之家,亦不得安身,是何世朝,味之可矣!
自己至亲,尚且如此,则世情可知矣!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功名金银,姣妻儿孙,皆不可恃。)
一篇好了歌,勘破世情,然几人能真勘破者,说归说耳!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并非宿慧,实乃遭遇使然。)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一语警醒!
甲戌眉批:“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复不了。”
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戌批:“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戌批:“宁荣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甲戌批:“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批:“宝钗、湘云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戌批:“黛玉、晴雯一干人。”)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甲戌批:“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批:“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甲戌批:“言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戌眉批:“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甲戌批:“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甲戌眉批:“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今嫌紫蟒长。(甲戌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戌眉批:“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甲戌批:“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批:“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
甲戌眉批:“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甲戌眉批:“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甲戌批:“‘如闻如见。’‘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轰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奈何了。
士隐是从富贵中过来人,于世味已参透,故能解得切。
一声“走罢”,何等决绝,何等洒脱!士隐毕竟勘破世情矣!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戌批:“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又是一见之缘。前后共两见,皆属侥幸。所以人之所遇,祸福无常也。士隐从安富跌入贫穷,娇杏则自贫贱升至富贵,此书总在写人之升沉祸福。
【回后评】
一部《红楼梦》刚开头,即预言结尾,人以为奇,实非奇也,乃作者是梦醒之人也。一切俱是往事,俱是前尘梦影,如何繁华似锦,如何冷落衰败,如严冬雪后,家中之人如何开头,如何结局,俱在作者心中眼中。故小说才一开头,结尾已随之而来,非欲故作结尾也,因结尾早已现成也。
或曰:倘以此论,《红楼梦》岂非作者自传乎?曰非也。作者只是家庭兴衰之过来人,其作小说,只是以故家祸福及亲朋祸福为素材,更取之社会闻见,其欲歌欲哭,既有一家之事,亦非一家之事,若以一家之事看之,则浅视红楼矣!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云云,玩其词意,即非作者自己语气,盖脂斋作评,转述雪芹之语也。甲戌本“凡例”第五条之末,有“浮生着甚苦奔忙”之诗,今亦移入本节脂斋回前评之末,亦原为脂斋之诗也。“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云云,作者胸中无限家破人亡之伤心语,不能实说,避文字之祸也,故以“假语村言”出之。即已“假语村言”“真事隐去”矣,何以复加明说?盖雪芹实不甘沉冤永埋,心愿后世之人,能以此为隙,得钩寻当年之奇冤也。否则既已“假语村言”,不欲人知矣,复何言“真事隐去”哉?
“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两句,明说雪芹曾经世家之繁华生活,“背父兄”两句,则更明言其已经学龄阶段,按雪芹若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七一五年),则至雍正五年抄家,六年初回京,已虚龄十四岁矣。正与以上数语合。
“此回中凡有‘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此语尤为重要。既是梦幻,则以梦幻识之,何用提醒?盖雪芹之意,谓此书用梦用幻皆非真梦真幻也,提醒读者切勿以真梦真幻视之也,否则何用提醒哉?味此段“作者自云”,可见雪芹之用心良苦矣。
第一回,即叙甄士隐一家从安富到败落,其间人事升沉,世情冷酷,在在有之,此红楼之小影耳!
《好了歌》及《好了歌解》,为红楼读者先着一警醒之笔,然后才能知书中之繁华富贵,亦不过是春花之烂漫,终不免成为秋风之落叶耳。
《好了歌解》侧批共十六条,其中“熙凤一干人”条,“甄玉贾玉一干人”条,“贷(黛)玉晴雯一干人”条均错位,杨光汉君有详论,令人信服。今已据杨君所论将此三条批语正位。
甲戌眉批云:“……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靖本夕葵书屋残页亦有此批。而一九六八年北京通县张家湾镇农民李景柱等于平曹家大坟为耕地时,挖出墓石,石甚粗陋,上刻“曹公讳沾墓”五个大字,左下端又刻“壬午”两字。则雪芹逝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公元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因此三证而得论定。
【校记】
〔一〕此诗原在甲戌本“凡例”第五条之末,按甲戌本“凡例”第五条,实即庚辰本开头之一段。此段文字乃脂砚斋所作《石头记》第一回回前评,评中提到“用梦用幻”等字,与此诗意合。可见此诗原当在首回回前评之末。又脂砚斋所作回前评,文末大都系之以诗,此诗自属脂砚无疑。
〔二〕“说说笑笑”至“登时变成”共四百二十九字,从甲戌本补。庚辰本作“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各本皆同,显有脱文。
〔三〕“更有一种风月笔墨”至“又不可胜数”二十六字,庚辰本无,据甲戌本增,杨本、蒙府、戚序、甲辰诸本均存,文字有小异。
〔四〕庚辰本作“醉淫饱卧”,据甲戌本改。
〔五〕“从此空空道人”六字,各脂本皆无,从程甲本增。
〔六〕“英莲”,庚辰本作“英菊”,据甲戌、蒙府、戚序、杨本、甲辰、舒序诸本改。以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