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校衣锦还乡,鄂西特委在浴火中重生
人体里最硬的是骨头,比骨头还硬的是意志。
谭友林的右手掌、右臂先后开了八次刀,洋医生、土医生都尽了努力。即便如此,他伤口里最后一块碎骨头还是自己拔出来的。
战伤与疾病同谭友林博弈,谭友林用党性和血性回应挑战。谭友林的信念和意志在不断淬火中锤炼成钢。
1937年7月7日,蓄谋已久的侵华日军,在宛平制造“卢沟桥事变”,华北广大地区在日军猛烈进攻下沦陷,“卢沟晓月”的千古胜景,成了中华民族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华北日军的枪炮声,打破了陕北高原的暂时宁静,延安窑洞里的油灯彻夜不熄。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中国共产党力挽狂澜,立即发表《抗日宣言》,站在了全面抗日浪潮的最前列。
八一三淞沪会战失利,南京国民党政府生死存亡悬于旦夕。蒋介石迫于全民压力和战局态势,放弃“不抵抗政策”,开始实行“焦土抗战”。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抗日的烈火熊熊燃烧。
“西安事变”让国共两党再次走到一起,举国迎敌的抗日统一战线初步形成。中共中央政治局洛川会议之后,陕甘宁边区的红军主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9月11日改称第十八集团军),分赴华北各个抗日战场。
10月12日,南方八省的红军和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12月25日,新四军军部在汉口成立,之后于大江南北和闽浙两省开展抗日游击战争。
根据中共中央部署,贺龙率领八路军一二〇师进入晋西北地区,放手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战争。就在此时,谭友林、贺炳炎、杨秀山、何辉被贺龙急电召回,夜以继日地赶往山西五寨一二〇师师部,准备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挣脱伤病折磨的谭友林,本来就长着一张娃娃脸,经过两个多月的疗养,容光焕发,精神饱满,手臂功能基本恢复,和同行的战友一起,迫不及待地返回部队向贺老总报到。
贺龙看到眼前几员虎将,个个朝气蓬勃,连贺炳炎那只没有右臂的空袖子,似乎也充满了张力,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抓住谭友林的右手,在方桌前坐下:“来,试试,三比二算胜!”说完和谭友林掰起手腕。
谭友林红着脸说:“我哪是首长的对手,长征前在洪湖就输过了。”说完,比画着吃上劲了。
贺龙见谭友林的倔劲上来了,试着掰了两下便松手说:“看来操枪是没啥子问题了。”
其实他是想看看谭友林的臂力恢复到什么程度。
晚饭是师长贺龙和政委关向应为几个人安排的“宴会”:荞面饸、韭菜炒蛋、兔肉烧萝卜,外加一碗南瓜汤。
饭间,贺龙和关向应向几个人分析了华北日军的基本态势,阐述了党中央的最新指示精神,详细介绍了八路军总部下一步的战役设想,最后谈了对贺炳炎、杨秀山、何辉的工作安排,唯独对谭友林干什么没有明确。
贺炳炎看到没有给老搭档谭友林分配工作,连忙恳请两位师领导,让他和谭友林继续联手,在晋绥地区武装群众,重组队伍,扩大抗日根据地。
贺龙没有同意,他弯腰磕掉烟斗里的烟灰,用下达任务的口气说:“根据党中央的要求,你要回湘鄂西执行建党任务,难度可比领兵大多了!”说完看着谭友林,期待的神情,分明是等着听谭友林的态度。
谭友林卡壳了,过了几分钟才吞吞吐吐地说:“湘鄂西故乡故土,山山水水我都熟悉,可我没有做过地方工作,我还是想去抗日前线!”最后一句话,谭友林不再嗫嚅,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贺龙爽朗地笑起来:“在哪里都是和敌人斗!你要去的后方也是前线嘛,比抗日前线的困难还要大。派你去那里可是延安下的决心,李富春同志还要亲自给你交代任务。”说完拍着谭友林的肩膀说:“去,准备吧!”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由于红军北上抗日,国民党反动势力反扑,加上党内两次“左”倾错误造成的自戗恶果,湘鄂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
党中央从战略全局考虑,决定派一名得力的高级干部,率工作组前往洪湖地区,健全党的组织,发动群众支援抗日战争。考虑到二方面军熟悉湘鄂西情况的同志比较多,决定工作组由一二〇师选人组成。
贺龙、关向应等人对人选十分慎重,再三权衡比较,觉得谭友林是合适人选。党中央同意一二〇师上报的意见,指示工作组先到延安,由中组部副部长李富春当面明确任务。
为了应对前往鄂西沿途国民党军队的盘查,防止军统特务找麻烦,贺龙和关向应安排谭友林以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八旅七一五团中校团副的身份,带着工作组的张绍书等四人,在阎锡山内部我地下党同志的陪同下,登门考察见习国民党军队的举止行为、礼仪规则、交往称谓和常用的官话俚语。这些繁文缛节虽然无聊,但在国民党官场上拿捏不当,却会被人小瞧,甚至露出破绽。
谭友林对国民党军队称兄道弟、阳奉阴违、溜须拍马的恶习,本来就嗤之以鼻,深恶痛绝,现在不但穿着国民党军装,佩戴国民党军衔,开口闭口、举手投足还要像个国民党军官的架势,虽然觉得很好笑但又不能敷衍。熬够三天,他立即打道回营。
回到师部,贺龙和关向应又同谭友林分析了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和应对的办法,嘱咐谭友林不可暴露真实身份,并让供给部开足路费,这才和工作组的同志握手惜别。
由于几次要绕过敌占区,一个多月后,谭友林一行五人风尘仆仆地到达延安。
中组部副部长李富春认识谭友林,一见面就说:“中央已同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联系过,友林同志以平型关大战的伤员身份,回湖北老家养伤探亲。今天先休息,明天由鄂西来的同志和组织部的同志向你们介绍情况。”说完询问了贺老总、关向应的身体情况,又仔细察看了谭友林伤愈的手臂,才让人领着谭友林一行到中组部招待所的窑洞下榻。
早在1926年,沙市就有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后,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国民党右派纷纷叛变革命,在沙市杀害了大批革命志士和共产党人,党组织被迫转入农村。七七事变后,党组织的活动又回到沙市城内,领导沙市的抗日救亡运动。
红军北上抗日,湘鄂西革命陷入低潮,各种反动势力回头反扑,对就地坚持斗争的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反攻倒算,不少人遭受迫害甚至被斩首示众,负责同上级联系的同志下落不明。根据党的纪律,三年多失去和党中央联系的湘鄂西特委,只有在接受中央调查后,才能恢复和党中央的联系。
中组部的同志交代谭友林到湖北后先与省委取得联系,具体工作听从省委统一安排。周副主席就在汉口,遇到把握不准的问题可以直接向周副主席报告。
埋在心底的往事,被重返鄂西的任务激活了。江陵的山水、沙市的草木在眼前闪现,战友的面孔、乡亲的身影在脑中浮动,慈祥的母亲、可爱的妹妹在耳际呼唤。中校团副谭友林,揣着通往国统区的护照,戴上授给有功军官的中正佩剑,一身戎装,于烽烟弥漫的1938年初到达武汉。
谭友林依照约定的暗号,找到汉口江汉路附近的熊子民先生家。熊先生是爱国民主人士,省委机关设在熊先生的二层小洋楼上,外人看去,与普通名流士绅的宅邸没有区别。
谭友林见到了省委书记董必武、副书记郭述申、组织部部长钱瑛,汇报了延安交给的任务和要求。省委领导同志向他们介绍了洪湖苏区党组织情况,要求谭友林以合法身份作掩护,深入到沙市、江陵、监利等熟悉的地区开展工作,恢复健全党的组织。
战争阴云即将逼近的故乡江陵,山水依然清秀明净,寒风中挺立的竹丛,紧紧依偎在一起,坚守着扎根繁衍的大地,让人不由得想到它高风亮节的品格。八年了,别梦依稀中的谭家巷快要看到了,谭友林的脚步反倒慢了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当年临别时母亲蜡黄的面容,凄苦的眼神,还有妹妹茫然不解的表情。
八年前的那天夜晚,当母亲满脸泪水把两块银元放到谭友林手里时,母子两人的手都在哆嗦。这两块银元是卖地安葬完父亲剩下的,是全家三口过日子的救命钱啊!夜幕中,母亲怕惊动邻居,在压抑中啜泣,哭声凄惨悲怆,撕心裂肺。谭友林不知所措,眼泪汪汪,接过银元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连着给母亲磕了几个头,爬起来转身开门走了。
母亲牵着女儿,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黑沉沉的秋夜吞没。
谭友林在回忆中踏进家门。母亲正低头做针线活,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妈!”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位英俊威武的军官,一时惊得发呆,正在补衣服的针把手扎出了血。
谭友林弯腰扶起母亲说:“妈,我是香儿呀!”
“香儿”是谭友林的乳名。八年多了,母亲四处打听香儿的下落,每次回音都让母亲痛哭流涕。对儿子的无尽思念,让常年以泪洗面的母亲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目光呆滞的眼睛深陷在憔悴的脸上。
母亲拉住谭友林的手,端详了好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边哭边问:“香儿,是香儿吗?”母亲将信将疑的神情,让谭友林止不住落泪。
谭友林和妹妹把母亲搀扶到屋内,这才发现清瘦的妹妹比母亲还高,两条细长的胳膊像两截竹竿。40出头的母亲背已开始佝偻,衣服上打满了补丁。母亲和妹妹都没有发现,谭友林来不及擦掉的泪水把军装都浸湿了。
洪湖苏区的老百姓,是从十多年风风雨雨的革命岁月中走过来的,穷人们对红军的感情很深,谭友林的母亲也不例外。看到谭友林穿一身国民党军装,后边还跟着几个人,便拉了拉谭友林的衣角,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香儿,脱下它吧,不要再走了,娘想抱孙子啊!”说完又哭起来了。
街坊邻居闻讯而来的人都走了。谭友林等母亲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才把自己八年来在外边的情况向母亲详细讲了。母亲既难过又高兴,听到后来连连点头,再也没有强求儿子留下不走。
这期间,国共两党虽然开始了第二次合作,但湘鄂西反动势力强大,共产党员仍不能公开活动。江陵的反动派见他们当年追剿的谭友林,居然成了衣锦还乡的国民革命军军官,怕夜长梦多,总想找茬子把谭友林挤对走,只是忌惮谭友林是贺龙的麾下,又是一二〇师的中校团副,不敢轻率下手。
贺龙谋事在先。谭友林去延安前,他把自己的十几张名片和几封亲笔信交给谭友林带上,以便和当地官僚士绅打交道。其中一封信是写给江陵县长的。谭友林权衡利弊,决定利用江陵县长的影响,遏制当地反动势力的阻挠,寻找地下党的线索,发动群众开展斗争。
贺龙在湘鄂西的名声如雷公震天,连土豪劣绅听到贺龙回来的传闻时,都吓得夜半更深不敢睡觉。
江陵县长一见贺龙的名片和亲笔信札,又见谭友林相貌堂堂,戎装楚楚,举止儒雅而不失凛然之气,哪里还敢怠慢。听说谭友林在平型关大战中受伤,贺龙准其回乡疗伤,连连表示欢迎,并请谭友林屈尊移驾,搬到县城疗养。谭友林表示谢意之后,向县长介绍了前线的抗日形势,希望县长服从统一战线,推进国共合作,为抗日救亡多做贡献。县长连声称是,在谭友林的告辞声中点头哈腰。
八路军一二〇师中校团副谭友林返乡,让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谭良英吃惊不小。谭友林参加红军后,谭良英先去沙市读书,后到钱大钧在沙市驻防的保安团任少尉秘书。钱大钧任蒋介石侍从室主任后,谭良英认钱大钧为干爹,并加入国民党特务组织,成为反动势力在当地的一只鹰犬。
母亲和妹妹对谭友林走村串户、拜亲访友不再多问,谭良英对谭友林的活动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为抓住谭友林的把柄,好向上面邀功请赏,谭良英派了一个警卫班,白天跟在谭友林身后,晚上为谭友林站岗放哨。
谭友林在警卫班的跟随下,虽然不方便召集鄂西特委开会,但原来的特委成员和地下党员已从工作组其他人口中知道,党中央派谭友林回来了。大家从喜讯中感受到温暖,获得了力量。
警卫班的士兵经过精心挑选,个个都是谭良英的心腹,但跟来跟去,也没发现谭友林的破绽,思想渐渐麻痹起来。有一天,谭友林以“慰劳”为借口,让警卫班在县城下了一次馆子,又让站岗放哨的士兵晚上休息。警卫班多日未见谭友林有可疑行为,也想图个安逸,便通宵达旦地搓麻将、上春楼去了。
谭友林利用警卫士兵不在身边的时机,找工作组和几位可靠党员碰头,分析江陵党员的具体情况,嘱咐他们继续摸底,尽快弄清原来党员的真实态度。
警卫班被谭友林安排玩了几次,都觉得谭友林体恤下情,是个好长官,警惕性越来越松。谭友林充分利用这些机会,基本掌握了鄂西党组织的真实情况。
过了一段时间,谭友林约请谭良英到家里喝酒,谭良英欣然赴宴。谭友林举杯道谢:“谭某此次回乡探母养伤,承蒙军政各界给予方便,可谓荣耀乡里,风光无限。只是走亲访友,老有卫兵跟着,总是不大方便,乡亲们当面不讲,背后可是多有贬损啊!”说完,把酒斟满,再次感谢老邻居老同学的盛情,感谢军界老朋友的抬爱。
谭友林一番道谢,谭良英满脸尴尬,沉思片刻后说:“虽然按辈分我你是叔侄关系,贱庚又长你一岁,但你是抗战功臣,战伤迄今未愈,职衔军阶在我之上,现在又是国共合作时期,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是在下职责所系。既然团副恳辞警卫,卑职恭敬不如从命!”当天,警卫班被撤回沙市,暗地里谭良英仍安排人跟踪谭友林的行动。
谭友林衣锦还乡的消息不胫而走,让谭友林在石首军政学校的同学王家盛十分震惊。王家盛是被石首中心县委书记李兆龙推荐进入军政学校的,后因受不了严格训练中途退学。湘鄂西第四次反“围剿”失利后,此人参加监利县民团,成为抓捕共产党人的凶手,有几名红军战士就是被他出卖而惨遭杀害的。
王家盛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为了躲避地下党锄奸,南京失守后,他看到国民党大官云集武汉,便远走武汉谋生。因其熟悉洪湖地区乡土人情,又是红军的叛徒,遂被国民党特务组织招募,派往监利监视共产党的活动。
谭友林了解到王家盛的恶行后,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而是寻找机会坚决铲除。经与先期从延安返回鄂西的彭卫西商量,准备投下诱饵,“借刀锄奸”。
王家盛好嫖好赌,为人歹毒奸诈,在特务组织内部没有人缘,与谭良英为女人争风吃醋又结下宿怨。彭卫西通过在沙市政府供职的地下党内线,私下告诉谭良英:“王家盛在武汉期间,向八路军办事处揭发了谭良英杀害共产党的罪行,共产党迟早要拿你谭长官的人头祭灵!”
谭良英了解王家盛的人品,又见为他通风报信的人是市政府的秘书,便深信不疑,只是一时苦无应对良策,气得咬牙切齿。
彭卫西见好几天没有动静,打算另想办法激怒谭良英。谭友林认为事不宜急,让彭卫西再等几天看看。没过两天,果然传来消息,王家盛在石首一家酒楼喝得烂醉如泥,抬回家去后再也没有醒来。
事后沙市地下党的同志告诉谭友林,谭良英专程去石首县城,以化解两人矛盾、共同对付谭友林为名,邀请王家盛赴宴共欢。王家盛一听深信不疑,兴冲冲准时赶到酒楼。开席后,谭良英又让从沙市带来的两大青楼头牌出来敬酒。王家盛贪色贪杯,经不住三劝两劝,便喝得不省人事。谭良英手不血刃,却让王家盛踏上了不归路,心里好生高兴,当天晚上也喝得酩酊大醉。
元旦过后,谭良英专程向谭友林辞行,说他奉命去恩施公干,半年后才回沙市,希望谭友林多住一段时间,待他回来后再把杯轮盏,重叙旧谊。
谭良英去恩施后,谭友林于3月初到武汉,向省委书记郭述申汇报了鄂西党组织和党员队伍的情况,顺便讲了铲除叛徒王家盛的情况。郭述申听后非常满意,认为谭友林在鄂西的工作成果大于省委期望,相信已被重新点燃的星星之火,不久将会成为燎原之势。
湖北省委分析了谭友林带回的情况,认为恢复重建鄂西党组织的条件已经具备,决定谭友林返回洪湖地区,同彭卫西一起,协助省委组织部部长钱瑛重建鄂西特委,钱瑛任特委书记,谭友林、彭卫西任特委委员。同时明确,谭友林的工作重点,是到外地迁入沙市的大学开展学运工作。
在鄂西特委的领导下,洪湖地区的抗日活动日益高涨,为后来开展抗日战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谭友林只念过五年私塾,虽然熟读四书五经,可没进过学堂门,现在却要去大学开展学运,不免有些压力。郭述申明白谭友林的为难之处,便指定省委机关一名做过学运工作的干部,向谭友林介绍大学的有关常识和大学生的特点。还让另一名上过大学的干部专门抽出时间,教谭友林学习26个英文字母,学习“先生”、“女士”、“你好”、“再见”、“晚安”等常用英语单词。
20出头的谭友林死记硬背,没过几天对这些拗口的字词全都了然于心。刚开始时,发音、吐字还显生硬,练多了也就不觉得别扭了。
党组织交给谭友林的任务,是以朝阳大学借读生的身份开展学运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