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与人性”系列(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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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母亲最后的时光

当人们的大限来临,很少会有人欣羡这种几乎“完美”的结局——如果可以这样遣词造句的话。短短几日之内,母亲在家中谢世,活到了这种年龄,被自己的孩子照顾,家人相伴左右,没有任何痛苦。

大限之前

星期六我去医院看望住院的母亲,她住在十楼的肿瘤科病房,病房旁边有一个高大的全景飘窗,从这里可以俯瞰不远处的议会大厦和威斯敏斯特桥。这个春日的天气格外晴朗,下面的泰晤士河像抛光的白钢,反射的阳光直刺人眼。远处的城区在清新的空气中令人感到压抑,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其规模显得毫无人性,这样的风景对于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来说是不合时宜的。

妈妈说工作人员态度都很友好,但是跟多年前她在同一家医院治病时相比,现在他们的工作过于劳累,杂乱无序。她比划着说自己的病床已经有两天无人整理了。她是个不爱抱怨的人。为了等着做超声扫描,她已经连续两天不吃不喝。事实上这次扫描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她已经出现了黄疸,显然20年前的乳腺癌已经转移到了肝脏。她说,坐在便桶上观看下面河对岸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也是很滑稽的事情。她在纳粹德国长大,1939年逃了出来,虽然是个奉公守法的公民,但她一直对领导权威持怀疑态度。

按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一天不如一天:面部的骨骼越来越突出,当她脱光衣服露出下面的骨骼时,我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将来的模样。人们都说在她的4个孩子中,我和她长得最像。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地度过剩下的几个月。我们商量了一下如何帮助她度过余下的时光,但一直没有结果。她是我见过最勇敢、最乐观的人,但我们都不愿提及死亡这个字眼。

我周末值班,一个没有多少经验的新任注册医生不断打电话询问许多棘手问题,但都不是临床难题,而是长期缺乏临床经验造成的。

接下来的周一,许多患者都抱怨我催促他们办理出院手续,其中有位患者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头,他做了一例简单的脊柱手术,体内留置了一个尿管,总之他不愿回家。我告诉他,医院已经没有足够的病床收治第二天做手术的人,如果他那天回家,就能照顾一下其他的患者。然而,3天后他仍然占据着病房,虽然我认为自己已经非常客气,但病房护士长还是批评我与他谈话的方式不对。

由于他拒绝出院,一位患上严重三叉神经痛的妇女无法进行手术,我必须把它取消。然而,病房护士长告诉我,我要向那个老头道歉,据说我违背了他的本意,请他提前出院。尽管恨得咬牙切齿,我仍然向他道了歉。这次他欣然接受了。

“是的,我懂,医生,”他说,“我过去是制作厨房配件的,有时也不能按时完成每一项工作,我也不想让别人失望。”

我离开他的病房时,嘴里嘟哝着神经外科手术和安装橱柜根本是两回事。这是一间带有阳台的病房,可以俯瞰医院的花园和树木,极目远眺还可以看见天边的埃普索姆赛马场。我当时还在老院区上班,3年后老院区就关闭了。他要是住在一间典型的NHS小病房里,没有单独的房间、没有房间外花园的风景、没有几年前我栽下的黄水仙,也许他早就想出院了。

善终:毫无痛苦地活到终点

两天后我在格拉斯哥参加医学会议,那时我的母亲最终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已经到了不能治的地步,只能回家等死。她年事已高,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根本不可能进行化疗,而且她本人也不想接受化疗,这一点我父亲很难接受。我从格拉斯哥回来后去了父母家,看到他们都坐在厨房里。从我上次见到母亲到现在,她由于肝功能衰竭,黄疸更加严重,面色也更加憔悴和虚弱,但还能看出本人的模样。

“我不想离开你们,”她伤心地说,“但我认为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你知道。”当时我86岁的父亲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8年后死于此病。他看上去表情失落呆滞,好像真的看不懂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五十多岁的儿子在母亲面前哭泣——他的妻子马上就要去世了。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不到两周就死了。正如讣告中所说的那样,“经过短暂的病痛”,但这段时间在我的印象里很漫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的头脑都十分清醒,仍然保持着她的本色,说话还是有些冷嘲热讽,保留着适度的幽默感。

每天在家中醒来后,她很快就会被安顿到楼下音乐室的一张床上,待上一整天,晚上我会抱着她爬楼梯回到楼上,现在她的体重很轻。然而,即便这样的生活,她也很快无法忍受。因此,她跟我以及一个当护士的妹妹商量了以后,便停留在和父亲过去40年中共享的卧室,她认定这就是生命结束的地方。这是一个比例匀称的漂亮房间:乔治王朝风格的装饰,房间镶有护墙板,墙面粉刷了素雅的浅绿色,一个开放式的壁炉在房间一侧,壁炉架上摆放着母亲收集的精巧陶塑禽鸟和鸟蛋。高大的窗户上镶着长方形的大玻璃,外面可见克拉芬公园的树木,这些树木在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最美丽的。母亲以前每周日都要去克拉芬教堂做礼拜,她的葬礼也是在那里举行的。

每天早晚,我和妹妹都会来照顾她。起初我会扶她去浴室,我的妹妹给她洗澡,但是很快这样短的距离她也无法支撑,所以我会把她抱到便桶上,这是从当地的临终关怀医院借来的。妹妹的看护手法非常棒,在进行简单的必要护理中,一切的商议和解释她都带着和蔼温柔的态度。毕竟,我们见过许多人的临终时刻,多年前我也做过老年病的护士。我想,这种工作对我们俩来说轻松自然,不过我们心情很是复杂。我们的心里并无焦虑,因为3个人都知道她即将死亡。我认为我们体会到的就是强烈的爱意,不存在其他的情绪,不存在任何虚荣或个人利益。

“被这么多的爱包围,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母亲在去世的前两天说,“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当然,她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我想,当人们的大限来临,很少会有人欣羡这种“完美”的结局——如果可以这样遣词造句的话。短短几日之内,母亲在家中谢世,活到了这种年龄,被自己的孩子照顾,家人相伴左右,没有任何痛苦。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几乎源于巧合,所有人,包括孩子、孙子、重孙和两个老朋友都聚集在家中,我们在她临死前上演了一场即席的守灵仪式,这令她非常欣慰。当时她躺在楼上,奄奄一息,虽然还未离去,但我们都围坐在餐桌旁,为缅怀她而干杯,吃着我的未婚妻凯特准备的晚餐。让母亲高兴的是,走出第一次婚姻破裂阴影的我认识了凯特,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凯特有些吃惊地发现她一个人要给17个人准备晚餐,而那天早些时候我还在犹犹豫豫地问她是否愿意做5个人的晚餐。

我认为,每一天都可能是母亲的最后一天,但每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她都会对我说:“我还活着。”

有一次,临睡前致晚安吻别时,我告诉母亲我会在早晨来见她,她笑着问道:“见活的还是死的?”

家中正在上演一幕古老的剧目,我认为这在当今世界已经非常少见。通常临终之人会在毫无人情味的医院或者临终关怀医院离世,由专业的护理人员照顾,他们的关爱与表情就像我在工作中一样,如同宾馆接待员脸上的微笑,一转身马上就会消失。

离世是件艰难的事,无论我们作何感想。我们的躯体总是命令我们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我们绝非仅对泣不成声的家人说一些意义非凡的临终遗言,接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果我们并非立即死去,如窒息、咳嗽或者昏迷,便一定会经历逐渐消耗生命的过程,肌体皱缩、瘦骨嶙峋,如果肝脏衰竭,皮肤和双目会变得蜡黄,声音则日渐孱弱,到最后时刻甚至没有力量睁开双眼。最后我们一动不动地躺在临终病床上,唯一的运动就是喘息。我们逐渐变成其他人认不出来的模样,至少失去了体现面部特征的全部细节——面部曲线消失,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的皮下头骨轮廓会显现出来,这时我们看起来就像许多老人一样。做初级医生时,每天凌晨我都会被召唤起来,走在狭长、空荡的医院走廊里,来到病床边确认患者是否死亡,他们都穿着病号服,面部扭曲憔悴、干燥脱水。即将死亡时,我们的脸变得与其他人一般无二,参加过基督教教堂葬礼的人都知道。

母亲去世时,我们已经认不出她。那天早晨,我在上班前,见了她最后一面。前一天整个晚上,我都是在父母家里度过的,就睡在父亲书房的地板上,紧挨着父母的卧室。隔着卧室和书房一直敞开的房门,我可以听到她那刺耳的呼吸声。清晨4点钟时,我去看她,并问她是否要喝点水或者注射吗啡,她摇了摇头,从外表看,如果不是由于她那偶尔费力的呼吸声,大家肯定会以为她已去世。我离开前握着她的手,面对着她那死人一样的脸说道:“你还活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但动作几乎无法察觉。我去上班时,已经记不起她最后的样子,但这并不重要。我已经跟她道别许多次了。

中午刚过,我正在参加无聊的医学会议,妹妹给我打来电话说,几分钟前母亲过世了。她告诉我,母亲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围在床边的家人直到最后才有些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死亡。

我认为没有必要向她的遗体做最后的致敬。在我看来,她的身体已经成为毫无意义的躯壳。我说的是“身体”,但还是谈论一下她的大脑为好。每当我坐在她的床边时,便会想:上百万的神经细胞及其相互之间无穷的连接构成了大脑,进而构成了她自己;这些细胞正在拼命挣扎,一点点衰退消失。那天早晨,我记得就在上班前,母亲的面部塌陷消瘦,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当问她是否要喝水时,她摇了摇头。就在这具即将死去、已经被癌细胞侵蚀的残损肢体内,“她”还活着,即使现在不能喝水,但是显然,她再也不希望延长这种弥留状态。现在,母亲所有的脑细胞都已经死亡,在某种情况下,她正是依赖这些数以百万计的神经元之间发生的复杂电化学反应而存在,但现在它们早已消失。在神经系统科学中,这被称为“绑定问题”,无人能够解释这种不同寻常的现象:为何偏偏是那些没有理智的物质引起了人们的意识和感觉?我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她就躺在那里,气若游丝,那种深处的“真实”人性仍然隐藏在死者的面具下。

什么是善终?没有痛苦即为善终,但是弥留也有许多种方式,痛苦只是其中之一。与大部分医生一样,我自认为见过许多不同方式的死亡,母亲的死法的确是幸运的。想到自己的死亡,我也会跟大多数人一样,尽量回避,但我希望瞬间结束一切,要么突发心脏病或者脑卒中,当然最好是死于睡梦之中。不过我知道自己可能并不会这样幸运,可能活着的时候必须要经历些什么,但是没有什么可以企盼的未来,只有一些能够回忆的过去。母亲很幸运,她相信人有来生,但我却没有这种信仰。我所拥有的唯一慰藉就是,如若不能获得瞬间消亡,自己在回顾人生时会对生命做出最后的判断。我一定会像母亲那样活着,这样才会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