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跑
晚上三人就住在那间杂物房里,因为三人喝了住持送来的粥,身体暖和了一些。李银河似乎早已习惯了这里,倚在一个角落里很快打起了鼾声。刘刚靠在门口,不时地打盹,毕剑没有睡意,他在杂物里拖出了一把快散了架子的椅子,仰靠在那。
夜已经深了,隐约地似乎还能听见溃退下来士兵的叫骂声,争执声。毕剑了无睡意,他在思考着明天的行动。在从锦州出发前,是有计划的,首先利用敌人电台窃取沈阳守军的情报,利用电台和老爷子取得联系,最好引蛇出洞。只要把老爷子抓到,不愁不把剿总和保密局沈阳站的特务一网打尽。在战争中,敌军失去情报来源就是瞎子聋子。当然,抓住老爷子也是他复仇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和恋人朱红是延安电报培训班的同学,那会他已经是八路军侦察连中的一名连长了,上级为了培养他深入到敌后做情报工作,便命令他到电报培训班接受培训。朱红是从武汉来到延安的学生,那会,他们只是同学,除了相识,并没有别的感情因素。电讯班结束之后,就得到了上级的命令,他和朱红一组被派到了青岛,负责监听日军海上情报。说是海上,确切地说是日军驻扎青岛舰队的情报。
他们住在一个叫石老人的海边一户渔民出租房屋里。他对外的身份是倒卖海鲜的老板,朱红自然是以家庭妇女面目出现,更多的是留在家里接听日本人从海上传来的电波。朱红有时也会来到海边赶海,赤着脚,把裤管挽起来,赶海的都是渔村附近的女人,也有半大孩子。每次赶海总会有收获,半成熟的螃蟹,还有在落潮前没来得及游回大海的小鱼,新鲜的海白菜……朱红烹制海鲜有一手绝活,把小鱼用油煎炸了,螃蟹用清水煮了,那些海白菜洗净做成了汤。更拿手的是,把海白菜做成馅,鱼肉剔下来,两者搅拌在一起做成包子馅。在延安时,朱红又学会了做面食,她经常去电报培训班的后厨帮忙,一来二去就从北方炊事员那学会了做各种面食。毕剑回来时,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毕剑每次都感动地说:辛苦了。深入到敌后,每时每刻神经都是绷紧的,只有回来,远远望见那盏灯火,心里便充满了暖意和幸福。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毕剑已经把海鲜老板当成一项事业来做了,之前,领导给他交代了除了情报之外的另一项任务,尽可能地给八路军创造经费。他们出发时,组织给每个情报组一笔经费,除了日常花销之外,在不影响收集情报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把这笔经费滚雪球似的滚大。毕剑知道,队伍经费紧张,在部队时,有许多干部战士的军装都不齐整,有的只穿了件部队配发的上衣,有的只有裤子,更严重的,只有一顶帽子,更别说武器装备,弹药粮饷了。延安的八路军只能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才有了延安的大生产运动。
每天早晨,毕剑都会以一个海鲜老板的身份去码头上和渔民讨价还价收购海鲜,然后雇一辆车把海鲜拉到城里的海鲜市场,那里有四面八方的海鲜贩子,大部分海鲜都销往济南,济宁。在冬天时,也偶有承德,北平人来购买,但这样的客户毕竟少数。这么一买一卖,总会有些收入。隔上一段时间,他就会到城里把挣到的钱寄到西安驻八路军办事处。虽然每次寄的资金不多,但每次寄完钱,他都很有成就感。然后拐到商场转一转,他从来不给自己买什么东西,却每次都要给朱红买上一两件东西,比如女人用的卫生巾,雪花膏。有两次,他还给她买过发夹,还有一件碎花裙子。每次他把这些东西交到朱红手里,她高兴得都像个孩子,先是羞涩着脸红了,然后雀跃地把这些东西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嘴里一叠声地说着谢谢。
第二天,她果然穿上了他为她买的那件裙子,别上了发夹,出门去赶海。风吹起她的裙子,吹动了她的头发,她走在通往海边的路上,雀跃的身影一如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监听敌人的情报是他们的主要工作,每天晚上,他们会轮流看守电台,朱红总是让他守上半夜,自己守下半夜。她的理由是:你白天还有工作。其实,她白天又何尝没有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外,电台还需要她监听。两人租下这个农家小院时,也是对比考察过的,这是独门独院的住处,离周围住户稍远一些。有两间房屋,分居两侧,中间是厨房,也是进人的地方。这是典型的北方农户的房屋。他们一间房屋里安装了电台,为了隔音,特意做了件厚窗帘,门上也吊了一条棉布帘,这在北方农村很常见。为了电台的安全,他们把火坑的两块泥坯撬开了,随时可以把电台藏匿于火坑的坑洞中。留下一间睡觉休息的房间,两人轮流休息。到后半夜,她总会及时醒来,来到电台房间,催促他去休息。他回到睡觉房间时,总能嗅到她的气味,女人特有的味道。火炕是温热的,他拉过她盖过的被子,她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他的心又悸了悸,眼前又闪现出她姣好的样子,睡意便袭来,梦乡便笼罩了他。有许多次,他梦遗了,第二天见到她时,他不敢正视她,躲到井台边去洗自己的内裤。为了掩饰,他找来了许多衣服,也包括她的衣服,蹲在井台边去洗。她发现了,争着要去洗,他用了力气把她推开,仍然不敢正视她。她无辜地说:这些活本来就该女人来做。他听了,心里涌出暧昧的温暖。外人如果看到他们此刻的谦让,一定会觉得他们是一对恩爱甜蜜的小夫妻。可他们之间,是同事、战友。
两人的关系得以改变是日本投降后,他们接到了随部队入关的命令。他们被编入了东北局社会部,社会部的任务就是做情报工作,她被派到了南满沈阳建立情报站,他留在了社会部做情报科长。当时社会部设在北满的哈尔滨,四平战役失利后,部队退到了北满。两人分手时,他不知说什么好,看着自己的脚尖,下了决心还是说:你深入敌后,一定要保重。他的声音已带了哭腔,他多么希望两人仍能在一起并肩战斗哇,他见她没有说话,抬起头来时,看见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他心里一惊,挤出一句:我会担心你的。他本想说:我会想你的。话到嘴边,把想你改成了担心。她突然一下子扑在了他的怀里,起初的一瞬,他僵硬地立在那,瞬间,他伸出手死死地把她抱到胸前,气喘着说:等东北解放我就娶你。她用力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他从挎包里拿出那个发卡,戴在她的头上。这是他为了两人分手精心挑选的礼物。
她出发那天,他去车站为她送行。在月台上,两人像真正恋人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一遍遍地说:你在敌后一定要小心,等待胜利那一天。她用力地点着头,她头抵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力量。直到火车开车的铃声又一次响起时,她用力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转过身快速地跑向车厢,她登上火车,忍着泪,冲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火车启动了,越来越快,他最后看见她在车窗里冲他挥动的手臂。那会,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分手将成为永别。他看见她戴着红发卡,透过车窗正艳丽地冲他笑着。
此后,他们的联系仅限于电波。她把南满敌人的情报源源不断地发来,他们在电台中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随着王石坚的叛变,沈阳的我地下组织遭到了破坏,一批潜伏进敌人内部的我地下党员纷纷被捕。朱红的电台也处于静默状态。几个月后,朱红的电台还是被东北剿总二处的老爷子破获,朱红被捕。
这一批我党地下人员被捕,上级组织了多方力量营救,毕剑也潜入到沈阳,配合沈阳地下组织展开营救,几次努力均告失败。半年后,朱红和一批地下党员被敌人杀害。关于田光的下落,有线索说他被秘密处决了,也有线索说他被秘密押解到了南京,交给了国防三厅。毕竟他的身份被捕前是少将参谋,浑身上下有着太多的秘密。
自从到了东北,毕剑一直和老爷子在斗智斗勇,相互破获对方的情报,粉碎对方的电台。抓捕老爷子一直是毕剑的夙愿,为朱红报仇,为那些牺牲的同志报仇。
部队从北满一直攻打到南满,锦州被攻克,解放沈阳城指日可待。沈阳是东北剿总的大本营,沈阳城解放,便是抓捕老爷子一伙情报团伙的时刻。
此时,毕剑已潜进沈阳城内,他第一次感受到老爷子离他如此之近。抓捕老爷子的心情更加迫切起来。
俘虏的电报员李银河一连上了几次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要绕到庙宇的后身。每次李银河小解,刘刚都会尾随而去,他每次去厕所都充满歉意地说:粥喝多了。李银河长了一副老实人面孔,说憨态也一点不过分。
李银河被俘时,毕剑亲自审问过他,他接受过军统杭州电讯班培训,是山东滨海人。家里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关于他老家的事,暂时无从考证,杭州电讯班是有证可查的,李银河的名字的确在电讯班的名单中。上级希望把李银河争取过来,为己所用,在当时,一名合格的电报员无论如何也是人才。这次带李银河来执行任务,也是因为李银河对沈阳的熟悉,东北各地电报组都是剿总二处派出的,但他对老爷子不熟悉,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每次出面都是二处处长郑兆一负责交代工作。老爷子就是躲在二处后面的影子,别说他们电报组,就是二处的许多人也并不知道老爷子到底是谁。
李银河从进城那一刻,大脑一刻也没有停歇,兴奋地运转着,在铁西那条不起眼的胡同里,还住着他的迎春姑娘。在兵荒马乱的年景里,他竟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家不大,在一栋二层小楼的后院,还有个小院子,三间平房,外表看起来并不起眼,却是难得的清静。从山东滨海入伍,到杭州电讯班,他到过重庆和南京,一路都在奔波。他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成家立业的想法一日强似一日,终于到了沈阳,有了让他认识迎春的机会,发现迎春的老家竟也是山东滨海的,同乡关系让他们又亲近了一层。迎春三岁时,父母带着她闯关东来到了东北。虽说迎春是在东北长大的,但却说着一口纯正的山东话。父亲把她卖到妓院是为了顶债。父亲是在洋车行里拉车的,却好上了赌博这一口,先是把家里的房子输掉了,母亲和父亲吵架,被父亲打了个半死,母亲又气又急投井寻了短见。家里就剩下迎春一个人了,那一年她十六岁,靠给邻居帮穷过生活,替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父亲赌性难改,又一次输了钱,他还不上,人家要剁掉他的手指,父亲只能卖女儿了。迎春在进妓院时,她并不叫迎春,而是叫芍药。她被父亲卖到妓院时,有姑娘已经叫芍药了,老鸨便给她改名叫了迎春。不论叫芍药也好,还是叫迎春,都是命里犯贱,她不在意别人叫她什么。心已经死了,直到见到同乡李银河才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被卖到妓院前,她无数次求过父亲,每次求父亲都跪在父亲面前,一边哭一边说:爹,你能不能不赌了,俺娘都被你气死了。父亲就对天发誓:就这一回,再也不赌了。父亲以前和母亲争吵时,也发过这种誓,好上几天,又去赌了。她知道,爱上赌这一行,就很难金盆洗手了,是心魔。父亲把她卖到妓院就是割断了父女最后一缕情缘,父亲是死是活已经和她无关了。
她被卖到了妓院,价格是十五块大洋。父亲数着银元乐颠颠地跑了,连头都没回一次。
李银河用两根金条把迎春从妓院里赎出那一刻,迎春跪在了他面前,咬着牙说:俺的贱命是你给的,以后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从那一天开始,迎春对李银河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体贴。李银河这些年来是有些积蓄的,除了每月的军饷之外,还是有些外快的,在军统时,他经常参加执行队的工作,抓人是家常便饭。部队里那些军官,不用故意找罪名,抓住一个就有罪,这些军官为了息事宁人,最后只能用钱来打点。他们不仅找军官的茬,还抓那些不法商人,给他们安上一个通共产党通日本人的帽子,都会老老实实交钱买平安。
他把迎春领回来那一刻,心便有了归属感,沈阳也不是他久留之地,他要找机会带着迎春回山东老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迎春吃过苦,学会了过日子,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迎春闲不住,还是经常去帮穷,帮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穷人家的孩子总会有忧患,虽然李银河把钱都留给了她,一个铁盒子里放了十几根金条,就埋在院内那棵柳树下。还有,李银河的军饷大部分都留给她,平时用度已经绰绰有余了,但她仍然是闲不住,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让日子更牢靠一些。她是背着他做这些的。直到有一次被李银河发现了,他突然回来,她却不在家,他就蹲在门口等。她匆匆回来发现了他,她惊叫一声,慌乱地去开锁。李银河冲她发火了,这是第一次发火,她默然地垂手立在自己男人面前。李银河把这月的军饷塞到她怀里道:我养不起你么,干嘛要这样?一脚把她带回来的一只水盆踢得满院子滚动。她一边流泪一边小声解释着:当家的,俺就想多挣几个,让咱们的日子更踏实。那一次李银河也流泪了,两人抱在一起。迎春知道李银河是个有责任的男人,自她懂事起,还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好过,于是她就加倍地报答自己的男人,冷冷热热无不周详。
李银河一想到迎春心里就说不出的温暖,他要破釜沉舟一定要回到迎春身旁。他把毕剑和刘刚带到这座庙里,有他自己的考虑,这座庙里是东北剿总二处的一个联络点,庙里的住持也不是真住持,而是他们二处情报组的一个组长。今晚的一切,组长是会帮他的。
凌晨时分,他听见另外两个人睡着了,便悄悄起身,前半夜他一次次起夜就是在寻找这样的机会。然后他回来就装睡,其实他一秒钟也没睡着。这次他成功了,那扇门已经被同伙浇上了油,开门时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果然,那个假住持正在接应他,在他离开后,马上找了一个棍子把门支上了。就是毕剑和刘刚出来,也会要花费一番工夫。
李银河一口气跑到了大街上,此时,正是黎明时分,也算他运气好,正好碰上一个拉洋车的在大街上游荡,他跳上了洋车,直奔西城而去。在太阳初升前,他敲响了自家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