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口,北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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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说看台》:欧阳伟庆篇

板车夫

在木材店老板的帮助下,我吃力地将两麻袋木炭运到路边,便站在风雪中等候,或许能碰上一辆熟车打这驶过。街上的车和行人就像被呼啸的北风卷动的雪,急匆匆从我眼前卷过,始终没有我熟悉的。我感到有些凉意,便背对着风雪来回走动。

“拉么,老板?”一个尖细的声音似乎在对我说,接着便是车胎皮划水泥地的声音,一辆半旧的板车便停在了我的身边。

“拉。”我肯定地说。

“你拉?”望着板车夫那单薄的腰板和瘦小的个头,我怀疑他能否搬动这两袋木炭。

板车夫没吭声,把车背带往车把上一扔,弯下那细小的腰,伸出两只精瘦而又粗糙的手,抓起麻袋就要往板车上搬。那动作很麻利,仿佛生怕有人要来抢走这笔生意。

板车夫那贪婪的样子,让我感到这是个贼精的家伙,那小眉小眼,加上那塌塌的鼻梁,定是个宰客的主。我赶忙制止他。

“哎,等等,先说说价。”

车夫直起腰,鸡爪样的手在乱蓬蓬的头发上扫了一下雪,仰着尖脑袋望着我。

“远么?”他说。

“不远,食品公司对面,物资局宿舍。”我弹了一下身上的雪说。

“晓得,杀猪的后面。”他补充说。

我没吭声,算默认了他的补充。

“得搬上五楼。”我说。

“这天怪冷的,拉车的不多,家里等着烧吧?”边说着,第一袋木炭被他搬上了车。

“你说,这天,刚还好好的,这雪说下就下了,等雪下厚了,还真没拉车的。”他又说。我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他这是设套让我往里钻。

“帮我扶着车把,行不?”他边说,边用一种征询的眼光望着我,“就给五块,你看?”他冷不丁冒出这句。

“两块。”我说。妻教我的那一手“拦腰一截再砍一刀”的杀价招数第一次派上了用场。板车夫把刚刚搬起的第二袋木炭放回原处,翻着小眼睛望着扶着车把的我好半天才说:

“再加一块,行不?”

“天不早,很难找到第二辆车的。”车夫望着天又说。这时,一阵呼啸的北风夹着一团雪袭来,我看到车夫在风雪中踉跄了一下,那神情很是可怜。

“就三块吧。”我说。

于是,第二袋木炭在板车夫的一声叫喊中上了车。

当板车夫艰难地将两袋木炭搬上五楼时,汗珠早已从他窄窄脑门上流到他的脸上,再淌到颈脖子里。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头上的雪花很快被他头上的热气融化,与汗水融为一体。他用袖子擦着汗,站在门口望着我,我抽出一张五十元纸币递给他,他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着,对我说:“没零的?”

“没有,只有两元。”我肯定地说。

车夫犹豫了一下说:“就两元吧。”车夫接过我递过的两元钱转身正准备下楼,我看到他迈出的脚步又停了下来,目光停在门边那只鼓鼓的蛇皮袋上。

“那里面——”他望着我说。

“哦,那是——”

“我知道,那里面是垃圾、砖头和碴子。”他望着未封口的袋子抢着我的话说。

“不错,是我家装潢搞的。”我说。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只是用试探的口气说:“那袋子你——要么?”他似乎没听我说话,他说:“我知道,城里人没力气,工资又不高,出门样样得花钱,现在又在搞文明县城,底下不许倒砖头、石块,要不,我帮你带下去,拉到别处去倒。”

“算了,我没零钱。”我说,随手准备关门。

板车夫没言语,他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只是弯下那瘦小的身腰一较劲,背起那袋垃圾噔噔地下了楼。

这时,一股强烈的寒风夹着几团雪花从楼道口灌入,强烈地冲击着我,我的脸上却是火辣辣的。当我猛然良心发现毫不犹豫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五元纸币,再从五楼冲下跑到路边时,板车夫那瘦小的背影和那辆半旧的板车,以及板车上那只鼓鼓的垃圾袋已与真正的雪白融为一体了……

魏木匠

魏木匠背着斧头和木锯很木讷地站在路边,总拿那双鸡眼看我,并用脚尖在水泥地上钻,他的布鞋已被他的脚趾钻破了洞,那洞口毛茸茸的。我感觉他很冷,跟我说话的时候嘴唇打着战。他戴一顶旧军帽,帽顶上粘满了木屑和白色的木胶。他拿鸡眼看了我一眼,又说:“行不?”

我没理他,已经愤然到了极点,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抽他一耳刮子,全身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虽然没全部听清他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但那意思一开始我就听明白了。他说今天又不能来我家做了,要去给一位老人家修木桶火盆架子什么的。他说顶多再耽误一天,以后便一心给我家做。我断定这家伙准是外面又接了业务,知道自己忙不过来,又怕丢了这家的业务,就这么吊着几家做。当初,同事介绍他给我家做时就说,魏木匠这人手艺很不错,做工精细,人也老实,但他家有位很刁钻的老婆,那是个见钱眼开又爱贪小便宜的女人。

我望了一眼天,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像鬼样地号着,我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但还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当初他答应来我家做事的时候,我们之间定了口头协议,耽误我家一天扣工钱五十元,耽误两天自动解约,而且工钱一分不给。他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还是想尽量地留他做,说良心话,我主要是看中他的手艺。“做人不能这样,对不?特别是手艺人。”我说。

“我懂,我们手艺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可那女老人家也确实是没法子,刚才她在路上拦着,看她那样子我没法推辞。”他说。

“我真没法推辞。”他又说。

“再说,我老婆昨天真是病了,我是真来不了。”他有点着急,说话时脸憋得通红,仿佛做了贼样心虚。他掀开帽子,用粗糙的手在镜子一样的头顶上抓着,便有一些木屑样的头皮屑从他那玉米须样的头发间飘出来,随风而去。这时,我算真正地看清了他的面目,正如人们所说:十个秃子九个怪!

“也用不着找借口,你知道我急着搬新房,现在是租别人家的房子住,如果你是我,你急不?”我盯着他说,“做手艺人怎能这样?真是!”

“我——”他嗫嚅着停了停,又说,“我晓得你急,就一天,行不?”他拿鸡眼看着我,恳请我能理解他。

“你自己决定,我没时间跟你扯,我还得去上班,世上的钱你寻不尽的。”我说。

他望着天:“这鬼风天天号,不号出雪怕是不会停哪,只是那老人家怪难的。”

“你一定要去?”我说。

他点点头,一副执意要去的样子。我便冷冷地对他说:“你如果要去我不为难你,木匠外面有的是,我家新房子装修也得图个吉利。”

“我懂,如果等不及你去找别人做,不怪你,明天我过来给新来的师傅交代一下。”他说得很轻松,没有一点失望的样子。我敢肯定,他在外一定接了大业务。

“那,工资?”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失信在先,算我帮你两天忙,不怪你。”他咧咧厚厚的嘴唇,露出两排被烟丝熏黄了的牙齿朝我憨憨地笑笑,便背着他的工具走了。他走得很轻松,连头都没回一下。

傍晚亮灯的时候,我带儿子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到了父亲的屋里,只见他正坐在火桶上用一件旧大衣围着身子养神。看到那只重新修好的火桶,我心头便有一种愧疚感。母亲几次让我请人把火桶修修,我总因故把这事给忘了。父亲说,你母亲早上去市场买菜,碰到一位木匠师傅,便把他请过来把火桶修好了。父亲说那木匠师傅还在后院修火盆架子。这时,才听见后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走到后院一看,地上丢了一顶旧军帽,那师傅蹲在地上做得正卖力。镜子一样的头皮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亮,那黄黄的光亮,让我感觉很灿烂,也很尴尬。

一个人的晚餐

那晚很冷,下着雪,雪落在樟树叶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师傅和服务员都没吭声地站在火盆边望着我,我也没吭声地望着他们,只是把火盆往他们跟前推了推。他们领会了老板的意图,各自拿了一把椅子在火盆边坐下,跟我一样耐心地等待包间里的那位客人用完晚餐。那会,墙上的座钟已当当地敲了十下。十点,在这样飘雪的夜晚,对小城的冬天来说已经是很晚了,座钟旁边的那尊弥勒佛却永远保持着憨厚的笑容。

我开始给师傅和服务员讲我小时候落雪天的故事:我用尽吃奶的劲从冻土中扒出石块砸开冰封的池塘给水牛找水,结果差点被水牛挤下了冰窟窿;我带着我的花狗上山找野兔子,结果差点掉下悬崖摔死。死亡总是在想着法子逼近我,但我总是一次次地成功逃脱。于是,他们便开始争相讲着自己的故事,讲他们的儿时,讲他们儿时的下雪天。他们全都陷入了自己的故事中,抽苗的炭火映红了他们飞扬的脸庞。

我抽身轻轻地打开那间只有一位客人的包间,米黄色的窗帘将雪夜与寒冷隔在窗外,空调的暖气与火锅的蒸汽交织在一起,包间里温暖如春。餐桌上的锅仔鲇鱼和爆炒牛肉都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那一小碟花生米还剩一大半,而500克瓶装老白干却喝得只剩下三分之一。

见我探进身,客人很客气地招呼我:“老板,喝一盅不?”我赶忙说:“哦,不客气,我看你还要哪些服务。”他说:“你看不起我。”他抬手看了看表,那块表很大很厚,与他右手腕上的那条牛链子样的黄金手链非常匹配。“我知道你们要关门,很晚了,喝完这杯我走人。”他说。我说:“老兄,你这话我不爱听,要不我就陪你喝一盅。”“中!”他说。“我不喝老白干,我换百年皖,行不?”他同意。当我再一次拿着盛满白酒的口杯来到他面前时,他二话没说将瓶中那三分之一的老白干一饮而尽,我来不及制止。于是,我也将杯中之物一干到底。

“我走了,老板,谢谢,真的谢谢!”他站起来使劲握着我的手说。我说:“再坐会,真的,我陪你再说会话,这样的夜,一个人会很寂寞的。”我知道他有心事,不然不会一个人喝酒喝得这么晚。他笑了,那笑是苦涩的,他再一次用力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厚,很有力度。汗从他的板寸头上流出,将他的眼遮得有些模糊,以至我得用力扶着他,生怕他的哪一个踉跄让他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拨开我的手,从上衣内摸出两张百元大钞放在餐桌上。“够不?”他问。我说:“够,够了。”“行,我走了。”他说。他再一次用力握着我的手。临出门,他向我要了一张名片,我扶着他帮他打了一辆的士,目送载着他的的士消失在茫茫雪夜。

我进屋,师傅和服务员们都放下手中的活围过来问我:“老板,那杯白酒你真干了?你不是滴酒不沾呀?”我笑而不答,拍了一下手说:“大家都歇了,卫生明早搞,趁路还未结冰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大家雀跃,说:“老板真好,这么晚还开车送我们。”这时,那座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这是我经营酒店以来,唯一一次因一位客人而让我的团队同我一道守得这么晚。

五年来,我的生意从小到大,酒店也从原来的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店名也由“酒楼”换成了“山庄”。五年来,我始终坚守着一条原则:不论是一桌客人还是一个客人,不论是老板还是民工,只要走进了我的店或我的山庄,都是我尊贵的客人,都会平等地享受着我们的服务。我虽做不到最好,但我会努力做得更好。

这一天临中午下班,夫人打来电话,说酒店里爆满,问我能否提前下班回店帮忙,我呵呵地应着,坚持把手头的文字给处理完。临行手机又响了,一客人打来订餐电话,问酒店还有位置不,我说满了。那位说:“不急,你先安排别人,我们还在路上,要晚点到,我们一行十来个人,菜你安排就行。”不容我解释,对方说完就挂了。我一查手机,是外地号码。

就在我送走第一批客人并将包间整理干净后,正准备给那位订餐的客人打电话时,两辆宝马轿车驶进了我的水晶山庄。车停下,一位理着板寸头的中年男人从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上走下。我愣了一下,对方却拿着一张发黄的名片径直朝我走过来,伸出他那厚实的手一把将我的手握住。他说:“阳老板,还记得我不?”我的记忆鼠标在大脑中拼命搜索,我俩几乎同时说出:“四年前,风雪夜,一个人的晚餐。”他哈哈大笑。“缘分啦。”他说。他告诉我他姓段,当年在县城搞房地产开发,四年前他事业走到低谷,一个人喝酒的那天,他妻子丢下他和他十岁的儿子离他而去。他说:“那天我只想一个人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喝喝酒,身上除了打的回家的十元钱,只剩那两百元。我知道那次的钱不够,我还叫你拿了一包极品金圣香烟,但我只有这么多。你这人够意思,你的团队为我一个人守到十一点,你怕我难堪,让你团队所有的人都坚持着制造一种氛围,让我轻松没有负担地用餐。”我说:“我没有你说的这么高尚,我是一个生意人,我只是想客人没走,我们就不能走,这是对客人最起码的尊重。其实,你那天的钱也不少,只是那次我少赚了一些,但今天我会赚回来更多。”他非常开心地笑了,说:“你真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那天喝的是一杯白开水。”他说:“我知道,你那酒杯还冒着一股热气,你的善意让我更加感动。”

他告诉我,他现在带着他的团队回家乡来发展,他打电话订餐时,正站在我先前酒店的门口,为在我山庄吃上这顿午餐,他和他的团队在烟雨江南茶吧喝了90分钟的茶。

有人行劫

夏雨洁把宁愿从被窝里给拽了起来。夏雨洁边拉边捶边哭边叫:“起来!起来!起来!我叫你睡!我叫你睡!呜呜——”

宁愿瞅着一身雪子的夏雨洁,边拿枕头挡她的拳头边说:“我起来,我起来,你别捶,抢都抢了,你还叫我起来干吗?”边哆哆嗦嗦地穿衣服。

“叫你干吗?长了那东西你就是个男人,你老婆被人给抢劫了,你还睡!你快给我找去吧,你!呜呜——”惊魂未定的夏雨洁不解气,把宁愿拉扯了一顿,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说,“真是气死我!”

“还气死你啊,会生气的一个人气,不会生气的惹得大家气,谁叫你打这么晚?一天到晚打牌打牌,打打打,就跟绿头苍蝇样,哪里有臭的就往哪里窜,被人劫了便来找我出气,呜呜!”宁愿一说完,自然又招来了夏雨洁的一顿拳打脚踢。

夏雨洁是从同事家打麻将回来的路上被人给劫的。

夏雨洁从同事家出来时,外面下着雪子。夏雨洁走了很长一段路居然连一辆摩的都没碰到,只好壮着胆子走着。街上行人很少,偶尔从这条巷子里钻出一两个人,一会又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到了深夜,街道两旁的路灯关了三分之二,整个南城县城显得阴森森的。夏雨洁想打电话给宁愿,让宁愿来路上接她,但一想到宁愿是个胆小鬼,电话也是白打,也就作罢。

夏雨洁真是气死了,宁愿这么个男人,怎么是一个胆小鬼呢?刚成家那会,他们在城东靠山边租了人家的二楼住,晚上睡觉,宁愿总是抢先占领靠墙的那一边,生怕半夜有鬼摸他头。有时晚上吃饭时夏雨洁故意捉弄他,讲一些恐怖故事,结果吓得他连饭也不敢下厨房去盛,把脚放在椅子上,生怕有东西摸他的脚。每当这时,夏雨洁总是笑弯了腰,说:“你是当家的,总得有个当家人的胆吧。”

宁愿就说:“我天生就缺胆,这家你当吧。”

夏雨洁瞅着宁愿无奈地说:“真拿你这男人没办法。”

有一次,夏雨洁切菜切了手指,尖叫着让宁愿赶紧拿创可贴,没想到创可贴还没贴到夏雨洁的手上,宁愿先晕了过去。夏雨洁慌慌张张包扎了伤口,赶紧搞了一杯冰糖水给宁愿喝下去。待出了一身冷汗后,宁愿才慢慢缓过神来。事后,夏雨洁才想起宁愿有晕血的毛病。夏雨洁真是又气又心疼,心说,这人怎么这么没胆呢?

夏雨洁就这么边走边想,心里觉得好笑,我怎么就爱上了这么个人?咯咯的脚步声在深夜显得很响,被两旁的高楼给撞击回来后,感觉后面跟了个人似的。夏雨洁总是不自主地扭头望望,寂静的街道上除了自己其他什么都没有。雪子噼里啪啦地敲击着两旁的窗户和湿漉漉的地面。野猫们发情的声音令夏雨洁毛骨悚然。夏雨洁努力不去想那些让自己感到恐惧的东西,从心底搜寻着一些能让自己心潮澎湃的事情。比方,今晚她和了多大多大的牌,前天单位领导表扬了她,上次她儿子考了全班第一,等等。她这么想着,心底就产生了一阵快乐。

走过东风街,再穿过一条小巷,夏雨洁便望见了自家的灯光。这灯光是她家卧室里射出来的,也是这条小街上唯一的灯光。望着那道从米黄色的窗帘后射出的灯光,夏雨洁感到心中踏实了许多,她认为这灯光是宁愿专门为她照射的,以至宁愿开灯给她带来的不快在此时都是那样美好。宁愿习惯晚上躺在床上看书,只有抱着书才能慢慢地睡去。为此,夏雨洁丢过他的书撕过他的书,他们也因此吵过干仗过。原因是宁愿亮灯影响了夏雨洁睡眠。但宁愿依旧不改。在夏雨洁每次反复丢了几次书后,愤怒的宁愿总是先吼一声:“你神经啊,你!”

“你神经,你一家人神经!”夏雨洁总是这样回击。之后夏雨洁就把宁愿的被子掀到地上。宁愿撅着脖子把被子捡起来后,又被更加倔强的夏雨洁扔到了地上。一场战争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他们的感情也在这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之后得到升温。战败的夏雨洁总是想着法子让自己哭得山河为之色变,铁石为之动容,宁愿为之心痛。这时,不知所措的宁愿总是先说一句:

“哭,哭你个头,总想搞个赢的,还是吃亏了吧。”

“我愿吃亏,我就要吵死你!”夏雨洁便边哭边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对宁愿拳打脚踢。抱着头的宁愿不再还手了,他会瞅准一个空当把夏雨洁搂进怀中,拼命地用舌舔干她的泪水,用手抚摸她的面颊,用宽阔的胸膛温暖她的心窝。夏雨洁不再闹了,她总是默默地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样的美好。他们已真正地融在一起了。

雪子越积越厚,路面有些打滑,夏雨洁用脚拇指抠着地面艰难地行进着。旁边建筑工地上的模板掉在地上的声音让夏雨洁吓了一跳,脚底便滑了一下。夏雨洁还没来得及站稳脚,感觉身后有人推了她一下,她踉跄地跑了几步差点摔倒,但她仍死死地抓住背上的拎包不放。在夏雨洁踉踉跄跄的同时,她感觉她身体的右侧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拎包,后腰被另一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人就像包袱一样被扔向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倒在地上的夏雨洁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挎在肩上的包,包已不在肩上。夏雨洁快速地从雪地上爬起来,却发现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夏雨洁还没看清对方的面目,对方已拎着她的挎包转身逃去。他在风雪中奔跑的速度就像《动物世界》里追赶羚羊的猎豹,眨眼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夏雨洁的脑中嗡地响过一阵之后,猛地意识到自己遭劫了。突然间的变故,让夏雨洁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她爬起来后,就像一只受了强烈惊吓的母鸡扑扇着翅膀发疯地朝自家奔去。

宁愿在夏雨洁的逼迫下磨磨蹭蹭地穿着衣服。心说,世上哪有这么傻的劫匪,得手后还不赶紧撤离,还在那傻等着让你去捉他?他知道,现在对夏雨洁说什么也是白说,得老老实实跟她找去,哪怕做做样子,只要样子做了她就没法怪你。要不,她会闹得天翻地覆。说她被人抢了你还幸灾乐祸。几年后她还会翻出变天账,就是你没及时去找,只要去找,说不定就能找着。好像你事先和那劫匪串通好了似的,专门来对付她,套她的钱。再说,万一碰上了又怎样?做这种事的准是一个团伙。大半夜的,我宁愿一人对付一个抢劫团伙,我傻呀,我。国家现在都提倡“见义巧为”呢。所以,夏雨洁叫他去找,他真的不是很积极。

“上哪找去,你说?”宁愿说。

“上哪找去我不管,我跟你一起去找。”

“得有个找的目标,是啵?不能盲目去找,要不打打你手机看看,看手机是不是还开着。”

“别光说,你就试试。”夏雨洁又踢了他一脚,催宁愿别磨磨蹭蹭。

宁愿拿手机打了夏雨洁的手机,里面传来的声音是:“对不起,对方已关机,请选用其他方法联系。”宁愿放了手机说:“选你个头,有其他方法我还找你?”夏雨洁建议去附近街上几家游戏厅找找,说不定在那里面能找着。她提供给宁愿唯一的线索是:行劫者身材单薄。宁愿说,那肯定是在县城打工的民工,或者是缺钱打游戏的学生,就是这群毛小子可怕,闹起事来不计后果,抓起来还没成年,让学校、家长、警察都束手无策。

“要不先报警。”宁愿穿好了衣服说。

“你给我搞快点,这年头别什么事都指望他们,他们把你这事还当个事呀?”

宁愿仔细地瞅了一眼夏雨洁,说:“那也是。”

雪子停了,天空开始飘起淡淡的雪花,有如春天的柳絮随风飘舞。宁愿一路颇有微词地埋怨夏雨洁晚上出门不该把存折和身份证带在身上。说现在罪犯的犯罪手段非常之高明,只要有身份证,就能猜出你的存折密码,有了密码,你的钱就是他的钱。夏雨洁就反过来埋怨宁愿,说:“你的胆子如果大点来路上接我也不至于出这种事情。”宁愿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如果你不去同事家打牌,也就不会遭劫。”夏雨洁想,说来也是,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几天前,夏雨洁骑摩托上班,车把不小心把一中年妇女的手刮了一下,那女人站在大街上拽着夏雨洁,不依不饶地要夏雨洁带她去医院验伤。夏雨洁不想跟这种女人争吵,再加上是她刮着了人家在先,便带着她去医院验伤。从检验科门前路过时,夏雨洁看到初中同学方红红在她丈夫李卫东的陪同下在检验科候诊椅上候诊。夏雨洁心说,她不是去上海了吗?她几时回来的?夏雨洁找了位熟医生给那女人处理了一番,又塞给她五十元钱打发她走了,便奔检验科看她初中同学方红红。

方红红和李卫东都是南城县房产公司的职工,几年前夫妻俩一同下了岗,在菜市场旁摆了一年地摊。由于缺乏经验,把下岗前一万多元的积蓄亏光不说,还搭进了从朋友处借来的几千元钱。李卫东知道自己不是经商的料,便收了摊子去石油公司加油站做临时工。方红红去了县中医院做清洁工。几个月前,方红红在上班时突然晕倒,后送到县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肝癌晚期。夏雨洁从同学那里听到这消息时,当天便从银行取出两千元钱要送给方红红治病,后来打听到方红红已被家人送去上海治疗。方红红在上海住了三个月的院,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一个星期前回到家,在家吃上海群力草药店的中药。医生叮嘱他要定期到医院检查肝功能指数,以便调整药方对症下药。方红红就是在李卫东的陪同下来医院做检查的。

方红红已瘦变了形,身体很虚弱,情绪也很低落。见到夏雨洁时,她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勉强得让夏雨洁感到心寒。夏雨洁和方红红在中学时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方红红处处都护着夏雨洁。见了方红红,夏雨洁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点点头,走上前用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方红红的眼角在那一刻有两粒泪水凄然而下。夏雨洁拍着她的肩说:

“没事了,现在医学发达,这种病不算什么,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我们在等。”李卫东说。

“要不你陪红红回去,我来等结果,结果出来后我给你们送过去,免得她在这里遭冻。”

“不用。你去忙,你还要上班,结果出来后还要去找医生看看。”李卫东说。

“要不我先去上班,回头我去看你。”夏雨洁说。

“都忙,回头有空过来聊聊也行,反正我现在有空了。”方红红说。

方红红的话让夏雨洁从心里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走前她拉着老同学的手说:“千万别悲观啊。”

星期六上午夏雨洁在家搞卫生,下午去储蓄所取了钱准备去看方红红。夏雨洁是在取钱回家的路上碰到同事,并被同事拉去打牌的。

宁愿和夏雨洁找遍了附近几家游戏厅,也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就连身材单薄的人也没见到一个。要说找,其实也就在大街上转两圈,在游戏厅门口伸伸头。宁愿心里清楚,夏雨洁遇上这事心里肯定窝火,所以拿他出气。夏雨洁每次在外面遇上不顺心的事,回到家总是拿宁愿做出气袋。她气的是宁愿太窝囊,胆太小,要是胆大一点来路上接她,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情。

雪还在飘着,风力比先前还加大了些。空洞洞的夜晚除了飘动的毛毛雪花,并没有因为夏雨洁的遭劫而与以往有所不同。夏雨洁在找了几圈之后,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知道这样找下去也是在做无用功,还不如按宁愿所说,先报警。尽管现在有一些警察是多么不作为,但大多数的警察还是在尽职尽责地坚守着他们神圣的岗位,就像猫捉老鼠一样地与罪犯们周旋着。这世界上只要警察还在,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有一丝希望让你有所指望。比如,几年前的抢劫案被侦破的事情也常有发生。说不定他们一高兴还能带上你满大街帮你找找。说不定还真能找着。再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因为贪心,劫匪们的欲望总是无法满足。得手之后的兴奋,还会促使他们在夜幕中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110警车是在宁愿报警十五分钟后赶到夏雨洁遭劫的地方的。从警车上下来的是一胖一瘦两位警察,胖的高,瘦的矮。警察们说他们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所以迟了十来分钟才赶过来。尽管警察们解释了一番,但宁愿还是埋怨他们没有及时赶过来,好像只要他们在他报警后的第一时间赶到,就能抓住劫匪似的。警察在听完他的数落之后,便开始向他们了解情况。胖的向宁愿问了一些情况,瘦的在夏雨洁的指画下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他们在听宁愿述说的同时,很委婉地提醒了夏雨洁几句。他们说,女同志在深夜还是少单独走动为好,特别是这种恶劣的天气。他们说最近就发生了好几起同类型的案子。他们说晚上能不出门还是尽量不出门,让夏雨洁觉得好像自己遭劫的责任还在自己身上似的。夏雨洁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并在心里埋怨宁愿没事找事。之后,警察便让宁愿和夏雨洁上了他们的车。

“先登记。”胖警察打亮了车灯说。

宁愿迷惘地望着夏雨洁,轻声地说:“他们——”

“他们不去找,我还以为他们带我们去找。”宁愿又说。

夏雨洁没理他,夏雨洁尽管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希望警察带他们去找找,所以她还是微笑地对胖警察说:“真不好意思,大冷天的吵着你们,你们做警察的真辛苦。”

“哦,没什么,先去登个记吧。”胖警察说。

胖警察问了夏雨洁姓名,在哪上班,丢了什么。夏雨洁一一做了回答。一旁的宁愿补充了一句说:

“不是丢了什么,而是被劫了什么。”

胖警察就望着宁愿,好半天说:“好好,那被劫了什么?”

“两千二百五十八元现金,一张九千元活期存折,一张身份证,还有一部女款摩托罗拉手机,以及一些小东西。”宁愿抢着说。

“一个女同志晚上带这么多钱多不安全。”胖警察自言自语地说。

警察边说边拿出一张表格让夏雨洁把所劫物品填在相关栏目中,并把遭劫的经过简单地写在上面,算是做了报警登记。末了,瘦警察说: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

“回去?你们真不带我们去找找?”宁愿说。

“上哪找?你说上哪找?这种事情只能等。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们。”胖警察说。

几天后,夏雨洁在单位领了年终奖后便抽空和宁愿一起去方红红家看望她。方红红正拿着鸡毛掸在给墙上的相框打扫灰尘。见着夏雨洁夫妇俩进来,方红红赶紧歇下手中的活陪他们说话,她说这是他们一家人去年在他俩结婚十八周年时照的。夏雨洁看着照片上的男孩说:“钦钦都这么大了,和卫东是一个模子刻的,典型的斯拉夫人种,又是一个小俄国佬,那眼神和鼻梁不知又要迷死多少女孩哟。”

“瞧你,还是这么没正经。”方红红说。

“八九年没见了,钦钦读高中了吧?”夏雨洁说。

“翻过年就要高考了。”

“钦钦从小就聪明,成绩还好吧?”夏雨洁说。

“成绩还好。唉,说到钦钦我就烦死了,这孩子从小就孤僻,性格刚强,不愿和别人交流,他爸又是个闷陀,整天也不和儿子说一句话。知道我得病后,他便吵着不读书,要出去打工挣钱给妈治病,他爸把他臭骂了一顿,这两天还在跟他爸怄气。我真是烦死了,你说现在学校怎就这么黑呢?今天交这费明天交那费,我的药费都没着落了,人真是能死不能穷啊!”夏雨洁便问药费到底有没有着落。方红红无奈地说:“还不是被他们踢来踢去。”

“他们总得有个说法。”夏雨洁说。

“实在不行我们去找县领导,县里不行找市里,总有说理的地方。”宁愿说。

“都去找了,转了几圈还不是又转回了房产公司。”方红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发病的那天下午卫东就去找了医保局,医保局的人说我们公司有五年没给我们交医保费,所以我的病不在医保之内,让我们去找公司。公司又说我们早年下岗,这事应该找房产局,说房产局是主管单位,我们又去找房产局。局里说我们是房产公司的职工,局里是行政单位,又把我的报告退回给了公司。他们就这么踢来踢去。”

说了一阵话,夏雨洁和宁愿正要起身告辞,李卫东却领回一男一女。这一男一女一进门便这望望那瞅瞅,把夏雨洁和宁愿搞得云里雾里。方红红赶忙对夏雨洁说,他们是来看房子的。夏雨洁惊讶地说:“怎么,你们要卖房子?”

方红红苦苦一笑说:“也只有这条路了,该借的地方我都借了,我不想死呀!”方红红说时,有两串清泪夺眶而出。

“你们——”

夏雨洁正要说什么,宁愿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上面的来电显示,马上用手制止夏雨洁让她别说话,并把手机递给了她。夏雨洁接完电话后,对方红红说:“总之我只有一句话,卖房子的事你俩暂缓一步,现在我有一件急事要去处理,我就不信到了非卖房子不可这一步。”说完,便拉着宁愿往外冲。

电话是储蓄所打来的。

宁愿在夏雨洁遭劫的第二天便去储蓄所给存折挂了失,并给储蓄所留了联系电话。储蓄所的工作人员说,如果有人来取钱便打电话通知他。储蓄所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告诉夏雨洁,有个年轻人拿着她的身份证来取钱了,让她赶紧过去。

出了方红红家的门,夏雨洁和宁愿拦了一辆摩的往储蓄所赶。夏雨洁和宁愿赶到储蓄所门口时,工作人员赶忙迎了过来说:“快快,那人刚走,我们把存折和身份证扣下来了,他感觉不妙就走了。”工作人员说完,便指着前面大街上那位背牛仔包的人说,“就是那位背牛仔包的。”

“背牛仔包的?”宁愿说。

“对,就是那位背牛仔包的,见我们迟迟不取钱就先走了。”工作人员说。并说那家伙这两天一直在储蓄所门前转悠。

“你快去追呀,你!”夏雨洁狠狠地踢了宁愿一脚说。

宁愿磨蹭了一下说:“怎么,你们没报警?多危险。”

“就你怕死,报你个头,你报去!”

夏雨洁说完,把手机递给了宁愿,让他赶紧报警。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劫匪的背面冲了过去。就在劫匪伸手拦了一辆摩的伸腿正要跨上摩的的那一刻,夏雨洁扑上来了,她把对宁愿那种胆小无能的无奈和对劫匪那种刻骨的愤恨化成一种无形的力量,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猎豹,从后面用手臂紧紧地锁住对方的脖子。由于惯性太大,她和劫匪同时重重摔在了地上,但她依然死死地锁着对方的脖子不放,直到随后赶来的宁愿和储蓄所工作人员把劫匪的双手扭到后面时,她才松开她的手臂。

劫匪在抢劫夏雨洁的六天后被夏雨洁亲手给擒获了。当劫匪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少年的本来面目展现在夏雨洁和宁愿的面前时,他们惊呆了。那深深的眼窝,那高挑的鼻梁,和那俄罗斯人一样白净的面孔强烈地刺痛夏雨洁和宁愿的心。夏雨洁脑海中此时已是一片空白。她听不清人们在议论些什么,她感觉天在旋转,地在旋转,万物在旋转。少年的面孔已幻化成方红红无助的面孔和李卫东无奈的面孔在她眼前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