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躁夜
那夜,山空月圆,两颗年轻的心儿躁动难安。
那夜过后,田巧英突然从张晓林的世界里消失无踪。
一个月以后,等来了梦寐以求的省城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但田巧英依然音信全无,在全家人欢呼雀跃的时候,张晓林怎么也乐不起来,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七月半,鬼乱窜——背时娃,晚上不准乱跑!”
顾不得奶奶正经八百的告诫,张晓林非得去田巧英家再看看。他每天都往巧英家去几趟,无论白天黑夜,已经成了习惯。
又是一个不安宁的月圆之夜,远方狗哭不绝,林间鸦啼不断,道丛野鼠悉悉索索……时而疾风阵阵,空气中满是焚烧香烛冥纸的气息。
张晓林不相信世上真有鬼,但恐惧并没有因为这份理智而减少丝毫,握紧的手心汗津津的,脊背一阵发紧、阵阵发凉……脚下这条山路,他来来回回万儿八千遍,闭着眼也能走,今夜却呈现几分陌生诡异。
近来村里极不太平,乱坟岗上添了几座新坟。坟间几点幽幽的光斑,是通冥的香火,是舞动的萤火,还是乱窜的鬼火?张晓林越是琢磨越是心神不宁,不敢抬头朝乱坟岗多瞅一眼,因为他总会不自觉联想到巧英大伯的尸体漂浮在水面的惨状。
乱坟岗上野狗怏怏咆哮。张晓林忍不住抬头,猛见月下坟头间立着一个白衣,似人似鬼,顿时被吓得两腿瑟瑟发抖,想逃却半点迈不开步子,真见鬼了!
那白衣从坟地飘然而至,是个女鬼。张晓林吓得魂不附体,紧闭双眼喊娘。
“诶!”
女鬼咯咯笑,还爽朗地应了一声。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张晓林睁开眼,这才发现眼前杵着的并不是什么鬼,而是疯女人向茹。她穿一身白裙,手里捧着一块刚从野狗嘴下抢来的刀头肉,吃得津津有味。
向茹是同村肖黑子的老婆,也是小学同学向冬晴的母亲,张晓林一点不陌生。
据说,刚刚嫁进村的向茹不会笑,但并不疯,是一个让村里老少光棍儿眼馋的大美女,气质高冷如若冰霜。吃不着葡萄的男人们纷纷奚落——要不是向茹上辈子造了孽,就是肖黑子祖上积了德,好好一朵鲜花硬给插在牛粪上。
在张晓林的记忆里,向茹一直是疯疯癫癫的模样,也不是什么冰山美人,她逢人总爱傻笑,不过美是真的美,即便徐娘半老、神志不清,仍留存几分村里媳妇儿少有的风韵。
“向孃,你吓死我了!”
向茹不说话,只是傻笑。
既然遇上了,张晓林便不能放任向茹继续满山乱跑,夜里无论被她撞见什么样的鬼都很危险。
张晓林牵着向茹,把她送回家去,进门便看见肖黑子光腚趴在凉席上。
“肖叔,你这是咋啦?”
“丢手!”看见张晓林牵着自己媳妇儿,肖黑子很不痛快。
“咋啦?”张晓林对肖黑子的光腚十分好奇。
“还有脸问,老子被你爸害惨了……”
起因是肖黑子犯了痔疮,不仅上大号犯难,还坐立不安。那天逢场天,他在场上吃米线儿,跟摊主聊起这件糟心事,本想吃了米线儿就去卫生院把痔疮割了,不料摊主对他的计划嗤之以鼻。
“哼,上卫生院割痔疮?你那是钱多人傻!手术费一大笔,每天换药又是一大笔,劳神还伤财……”
“那还能咋整?”
“两包烟钱,我帮你割。”
米粉儿摊主正是张晓林的父亲张先贵。
肖黑子满脸狐疑。
“你难道不知道?我老汉儿张国安,年轻时候走南闯北,那是名声在外的手艺人。”
“那又怎样?”
“我老汉儿是个败家子,辛辛苦苦挣的家当后来全部败个精光,临死一毛钱没给我这个九代单传的儿子留下……不幸中的万幸,他把讨生活的手艺和家伙传了下来。”
肖黑子知道张先贵这个人不靠谱,除了会煮个米粉儿,也就会吹牛上天。明明知道张先贵在鬼扯,他死鬼老爸跟自己的痔疮有个屁的关系,却还是好奇的问了一声:“你老汉儿做啥的,传了啥手艺给你?”
“劁匠。劁鸡劁鸭劁猪崽,专劁畜牲。”张先贵嘿嘿一笑,心有成竹道,“不是吹,以我的刀法,割你的破痔疮还不是手起刀落一眨眼的功夫!”
这话听得有点别扭,但肖黑子也没仔细推敲,只是暗暗琢磨要不要相信张先贵一次,毕竟对方两包烟钱就可以解决自己的大麻烦,挺有诱惑力。
“你行不行?”
“不信?你只管问我们家碧珍,她的痔疮是谁割好的?”
刘碧珍正在收拾小摊,狠狠剜了丈夫一眼,抱怨道:“讨厌,能说不能说张口就来,脸面都不要了!”
看看刘碧珍尴尬的表情,肖黑子深信张先贵这回没有吹牛,没点真材实料敢拿自己的女人开刀?他以为自己交了狗屎运,当时心里那个美啊,哪里料到一不留神上了一条贼船……
望着肖黑子光腚趴在凉席上生无可恋的样子,张晓林不由得发出啧啧之声,然后开起玩笑说:“肖叔,咋这么痛苦哩?该不会是我爸一刀两段把你给骟了吧?”
“呸!怪老子鬼迷心窍——你爸真有那本事还不第一个把曾神棍家的小杂种骟了?”
原来,张先贵收了两包烟钱也就只管狠心割那一刀,既没有给“手术刀”彻底消毒,也不懂如何处理伤口,结果让肖黑子的屁股感染化脓了,花了更多的钱不说,还不得不这般难堪地趴床养着。
“等老子好了再找你爸那龟儿子算医药费……”
张晓林打起哈哈,啪地一巴掌拍在肖黑子光屁股上,然后赶紧溜之大吉。
去巧英家绕不开一个竹林半掩的大堰塘。恰巧就是那一夜,巧英的大伯淹死在堰塘里,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发胀,面貌十分狰狞。望着被打捞上岸的尸体,张晓林十分惊恐,禁不住干呕起来。
张晓林跟田巧英是最后跟死者有过接触的人。警察找到张家向张晓林了解情况。他脑子有点懵,木讷地回答了来访警察的问题。他没有被怀疑,第二天正常返校备战高考。没有任何人被列为嫌疑对象,死者生前喝了很多酒,落水处遗落一个高度酒酒瓶,多方证据表明死者是醉酒自己失足落水。至于死者为什么夜里在醉酒状态穿过竹林后掉下堰塘,真相便是林间浓郁的尿骚味——死者长期以来都把自家竹林当茅房,他是醉酒后出门小便不慎落水致死,纯属意外。
巧英大伯突然死了,然后简单埋掉,又很快被抛诸脑后,似乎没人为一个只会喝酒的老单身汉之死耿耿于怀,包括田家自己人。
巧英家院门落着锁,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亮,依然没人在家。
风入竹林,沙沙作响,细听似乎有些异样,似幽怨的啜泣,似窃窃的私语……张晓林警惕起来,害怕起来,捂起耳朵,拔腿一阵风往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