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刚吃过早饭，于秀菊还没来得及收拾碗筷，隔壁的马快嘴就找上门来说，丽霞昨天是真疯了，今儿早上天还没亮，她就跑到被她一把火烧成灰的家里来找杨志林了，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个不停，谁也不知道她都在说些啥，看得四邻八家心里发怵的很。
“装疯的吧，吓唬人呢！”于秀菊不相信王丽霞会真疯，她就这么经不起点事？一定是她想赖账，想把那三万块钱独吞了，所以才变着法的演戏糊弄人呢！
“真的不信，你去瞧瞧。”马快嘴拽着于秀菊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看她做什么，她爱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于秀菊挣脱开马快嘴的手，她才不去呢！看马快嘴的表情，觉得她应该没骗自己，她干嘛要去看一个疯子，去自找难堪，受人指点吗？
于秀菊心里清楚得很，若不是她硬把丽霞从家里赶出去，她又怎么会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秀菊，丽霞真疯了，我没骗你，她在那院里正找志林呢，怪吓人的。”马快嘴又想拽着于秀菊去看热闹，却不知于秀菊心里想的什么。
“疯不疯和我有关系吗？她爱找让她找去吧。”于秀菊白了马快嘴一眼，觉得她事真多。
也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于秀菊在心里轻轻地问自己。“没有啊！”一个声音突然从她心里发出来。瞬间刚才那一丁点的内疚在这一声轻轻的问答里烟消云散了。
她疯，也是因为王正明一家人逼着她向我于秀菊讨要钱讨要的。我没拿，所有的人又都认为是我拿了，我还觉得自己冤呢！凭什么要去可怜她？于秀菊还觉得自己无处伸冤呢！突然冒出来的李小然给她出主意说，反正你已经背上贼的骂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丽霞彻底的从杨家清除干净不好吗？这样一来，我二哥可以娶了王丽霞，你又可得了她的房产，而且还无后顾之忧，咱俩都是两全其美的事。
虽然于秀菊明明知道这是李小然在利用她逼王丽霞和李成杰走到一起。但她不也是为了那房子吗，她愿意去听李小然的，听她的做了这事，似乎她于秀菊的罪名也就被李小然分去了一半。再说，反正她于秀菊都已经是贼了，也不差这一次，所以她才答应和李小然联起手来攻击王丽霞的。结果房子被王丽霞烧得片瓦不留，她还疯了。现在于秀菊才得觉得自己是真冤呢，一丁点的好处没捞到手里，却沾了一身的骂名，看她李小然不痛不痒若无其事的坐等其成，于秀菊是越想越气，都是李小然捣鼓的好事，出的馊主意，把这些说不清、洗不净的骂名都堆在了她的头上，也不知究竟便宜了谁。于秀菊心里琢磨着，并开始怀疑起那些钱会不会是被李小然拿去的时候，她心里的火不比丽霞烧的那把火小。
丽霞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院里，东看看西瞧瞧的像个孩子般好奇的说：“志林干嘛喜欢跑到这儿和我捉迷藏？都着火了，有什么好玩的？”说着说着，她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便又开始哭起来说：“志林，你快出来，我怕有人要欺负我和小忆……我们没钱……真的没钱……我不走，别赶我走……我要等志林回来……我不嫁人……他是个瘸子……志林，你快出来……”
丽霞的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一颗颗掉下来，泪流满面的让人心疼。她在一片废墟里寻找着她世界里储存着的曾经的完美，却把旁人吓得退避三舍，那些各怀心态围拢过来看她一夜之间就能变成疯子傻子的人，听她说话，心里都掠起惊恐的不安，谁也不再忍心看她此时的丑态，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去。
她的世界里混沌着杨志林的生与死，纠结着李成杰的怨与恨。
“丽霞……快跟妈回家。”老太太急慌慌地和王正明跑过来，拽起丽霞的胳膊就想把她拉回去。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丽霞就起来扔下孩子一溜烟地跑出了家门。老太太衣服都没穿好就追了出来，她却快的不见了踪影。老太太和王正明跑到杨志林坟上去找，结果她还没去，老太太这才又跑到杨家，看见丽霞在这疯疯傻傻的胡说话呢，让人瞧了笑话，好好的闺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老太太觉得丢人。
“你谁呀？别拽我，志林让我在这等他呢！”丽霞瞪着老太太，像是真的不认识自己的亲妈一样怒视着她
“闺女……霞子……”老太太看见闺女连她都不认识了，心里难受的很，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明子，快背你妹回家。”老太太赶紧吩咐王正明把丽霞弄走，在这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老太太想，幸好于秀菊没来，她要是看见丽霞成了这个样子，她得有多高兴呢！肯定得羞辱她们。
王正明听老太太的话要去抱丽霞，却被丽霞又打又骂的不容得他靠近。王正明没办法，只好硬把丽霞抱起来扛到肩上硬带走了。他任凭丽霞怎样折腾也不敢松手放她下来。
等回了家，王正明把丽霞放到屋里反锁了门，他才敢松了口大气，一屁股坐到院子的板凳上，气喘喘的叫李小然快给他倒杯水来。谁知他使劲叫了几声也不见李小然倒水过来，只听到屋里孩子哇哇的大哭呢。
老太太进屋去看孩子一个人躺在地上哭得厉害，李小然却不见踪影。孩子一定是从床上掉下来的，李小然也一定早就出了门，不然孩子不会哭成那样。老太太赶忙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哄着，却无济于事，孩子仍旧哭得厉害。老太太摸摸孩子的头烫得厉害，一定是发烧了，得赶紧去找医生。可锁在屋里的丽霞又喊又叫又哭又闹，弄得老太太心神不宁，一个是疯子，一个又是孩子，她都不知道该先去管哪一个好了。看看现在的家，就像乱了团的麻，可恶的李小然不声不响的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知跑去了哪里。老太太心想，她这就是在故意挑衅。
“明子，你守着丽霞，我带小忆去看病，她烧得厉害。”就在老太太抱着孩子要出门的时候和回家的李小然正好撞上了，李成杰也跟在李小然的后面。
老太太看见李小然回来，一脸的不高兴责问她说：“你干嘛去了？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她都哭的发烧了。”
“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爱管不管。”李小然听婆婆这样责怪她，她当然不高兴，白了老太太一眼，进了院，她现在心情还坏着呢。
“婶子，我带你去给孩子看病。”李成杰进院推上王正明的自行车就要带老太太去，老太太却犹豫的看了看李成杰。
“行的，你抱孩子坐上来吧。”李成杰自然知道老太太犹豫什么，无非就是担心他这条腿，能不能骑车带了她们，其实她哪知道，李成杰可从未把他自己当作是残废，因为腿，就啥事也做不好了，相反，他做事比谁都更追求完美。
老太太抱着孩子慢稳稳的坐到自行车上，李成杰倒是麻利的从车前跨上去，骑着稳稳当当的到乡卫生所给孩子看病去了。
这一路下来，又是打针又是拿药，李成杰都照顾得很周全，老太太也甚是感激。回来时老太太坐在李成杰的车后，才有心思感受他一蹬一骑车的稳实，心里才有了些小小的愧疚。那曾是一个多好的少年，却被逼断了一条腿。
他们还没进院就听见丽霞的哭闹，还有李小然的抱怨。老太太看看怀里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真不知这以后的日子该怎样过下去了。
“婶子，要不带她去省城吧？”李成杰放下车子说。
“这种病上哪也瞧不好。”李小然抢着话说，她是唯恐老太太应下李成杰的话来。
李小然真不明白二哥是怎么想的，现在要上赶着娶丽霞，他讨一个疯子做老婆可不是什么喜辜事，那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日子过的舒服呢！
其实她刚才是去找二哥了，是要劝他别再想丽霞的事。她没成想李成杰还来了劲，说以前丽霞好好的他反会犹豫，现在丽霞变成这样，他就是铁了心地要照顾她一辈子了，哪怕她还是不肯嫁给他。
李小然骂他疯子，李成杰说自己若是疯子，也是被她李小然给摆弄疯的。李小然就不明白了，她就觉得二哥真不该收拾这盘残局。可李成杰心里清楚，这局就该他去收场，深深的忏悔与愧疚遣责着他去清洗自己的罪过呢！
“哥，你说的倒是轻巧，去省城要花多少钱？丽霞她有钱吗？就那三万块钱也被她弄丢了。现在别说是给她看病，就是养孩子也还得我们花钱买奶粉呢！
好好的时候她瞧不上你，现在你还硬贴过来了，你这不是给她拉帮套吗？。”李小然当着老太太的面毫不掩饰的说：“依我看，就这样吧，老太太现在还能伺候她们娘俩几年，我呢，也大气些，不跟她们计较什么。我的孩子呢，生出来我自个儿管。我也想过了，等老太太老了呢，小妮子她也就长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早早的带着丽霞嫁人得了。”
李小然说的话虽难听些，不过也有她的大气之处。其实这些事，老太太昨晚也就是这么思量了一晚上的，她还担心李小然会不愿意让丽霞娘俩留在家里呢，现在听李小然的说词，老太太心里倒也稍稍松了口气。当然这是下下策，若李成杰真心对丽霞娘俩好，老太太还真想现在就把丽霞嫁给李成杰呢。
“我有钱，我给她治，孩子我也给她养。”李成杰很认真又很坚定且又很轻松的说。其实谁又知道他心头的那份沉重。
“哥，你现在还图她什么？现在就是村东头带仨孩子的张寡妇也比她强的多。”李小然现在是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了。因为这不仅是负担，还是一种羞辱，二哥不能娶疯了的丽霞，这是他们在给王家擦屁股往自己脸上抹屎呢。说来也是，人生的变故就是那么突然，顷刻间的轮转就在谈笑间。
“哥，他们害的你还不够吗？想想你那条腿，还有你这些年为什么讨不上老婆！”现在李小然是想尽办法的劝说李成杰不能娶王丽霞，其实李小然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也不想丽霞会变成这样，这对她没一点好处，虽然她恨他们王家人，但她一直想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报复去惩罚他们。其实当她看着丽霞被于秀菊气的疯掉时，她也是气愤的，虽然那个主意是她出给于秀菊的。她王丽霞为什么不和于秀菊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而是把她自己逼疯了呢！看来她还不如她哥王正明呢，虽然他挨了杨文清的打，但至少他冲了上去。
“兴许冲冲喜还会好起来呢。”沉默了半天的王正明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着实让李小然吃了一惊，看来全家除了她李小然不同意，他们是都同意了。
“别瞎说，丽霞心里装的全是杨志林，她就是因为杨志林死了才想不开的。她向来是不喜欢我二哥的，现在她都这样了，再逼她嫁给我二哥，岂不会更糟？”李小然说道。人这两片嘴吧嗒吧嗒的总在为自己说话，就没有矛盾的时候。
“志林，志林……快放我出去……”丽霞在门缝里使劲地向外张望呼喊着。仿佛她是看到了杨志林一样的兴奋。
“瞧见没？你担不起，一辈子和一个疯子，这是噩梦。”李小然看见丽霞的这种状态。她心里都是惊悸和恐慌。
“我去看看她，老锁着她，会越来越糟的。”李成杰想去开门，却被老太太拦住了。
“不行，她又会跑出去，她这样子会惹事的。”老太太又说：“我知道你对丽霞好，我替她答应你。”老太太像是抓住了她的救命稻草，此时眼前有人说愿意娶了丽霞，似乎比她能恢复正常还要重要。
“明儿你们就去领证。”王正明赶紧说，他现在也发愁了呢，丽霞若安好便好，倘若一辈子如此疯癫，以后他们家的日子可就真的寸步难行了。他一个人养活不起这一家子，现在既然李成杰想背这个包袱，那就分给他些好了，反正他也不是外人，丽霞和孩子跟着他也不会受委屈的。
“不行，好好的不肯嫁，傻了，疯了，没地方去了才想起给我哥了……我哥又不是收废品的……”李小然坚决地阻止着，她向来瞧不上丽霞那幅志高气昂的样子，尤其是给她李小然说话的时候，她微扬着下颚，用眼角的一缕余光施舍般的看着她李小然，那种感觉，使她李小然受了莫大的侮辱。
说实话，几天前她还想尽办法的去撮合丽霞和二哥，虽然多半是希望二哥能娶到一个虽不是百里挑一，但也算得上十里挑一的女人，说白了，她就是要以丽霞嫁给二哥的方式，压压她的霸气，羞辱羞辱她的傲气。她王丽霞不是看不起他们李家所有的人吗？她不是不愿意嫁给二哥吗？她就是要逼她嫁过去。看她王丽霞被逼无奈的驯服是件很惬意的事。可如今丽霞真从天鹅一下子变成落汤鸡的时候，二哥再说要娶她，这不是二哥他自己在羞辱他自己的吗？
“小然……”李成杰想说李小然几句，却又说不出来。他知道妹妹是为他着想，可有些事他又怎能说得出口呢！他思量了半天才说道：“小然，我的事我自己决定，我喜欢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哥……”李小然觉得二哥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有些不知恬耻了。“她现在是个疯子，还带个孩子，她会拖累你一辈子，甚至她以后连个孩子都给你生不了，你就因为看上她那张脸了吗？哥，别告诉我是，我会瞧不起你的。”李小然是看出来了，李成杰现在是铁了心的上赶着要娶丽霞了，她就想不明白了，一开始她使劲撮合他们的时候，二哥还很坚决的推辞着。那时他是觉得配不上她吗？那现在呢？是丽霞的病让他觉得他们平等了吗？
不管怎样，李小然宁可让丽霞赖在家里，也不愿意让二哥娶了她，一生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可她现在还阻止得了吗？想想也是奇怪，她永远都是孤注一掷的独行者，没人合上她的节奏。
“什么时候办事？”王正明现在不光是心里急，嘴上还急着要快些把丽霞嫁出去呢。这些日子他算是受够了，丽霞疯疯癫癫的样子，他是不想再多看一眼。若现在李成杰愿意带走丽霞，他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他看出来了，李小然永远都是站在她哥哥那一边的，与他这个同床共枕的丈夫是隔着一条沟的。
“婶子，你做主。”李成杰把目光投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有些难为情又不好意思的说：“丽霞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委屈了你，你觉得啥时候好就啥时候办吧。”
“不委屈，我还怕你们说我是趁人之危呢。下个月十六怎么样？这几天我得把家里收拾收拾。”李成杰笑呵呵的说。
“不会的。本来丽霞也是要嫁给你的，只不过出了这种事情……”老太太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极不自然的别扭，李小然看的都不舒服，想吐。
“装什么装？真变成了垃圾才肯出手，也就我哥心眼好，收了破烂。”李小然知道二哥的脾气，他认准的事，是准要做的。
“下月十六我来接丽霞。”李成杰又说：“明天我就先带丽霞去市里看看，让小然和正明一起去，我怕丽霞和我认生，受了惊吓会乱跑。”
“我不去。”李小然没好气的说：“你就不怕人家病好了翻脸不嫁给你了，还先急着给人家瞧病去呢！”
“正明，明儿咱带丽霞一块去。”李成杰不想再理会李小然，不是觉得她无趣，而是觉得她这样针缝相对的话太伤感情。再怎么说，她都是王正明的女人，王家的媳妇，可她说起话来却处处不给王家人留情面，还故意使人难堪。
李小然还觉得自己委屈呢，二哥怎就不领她的好意，执意要娶个疯子，还要带她去瞧病，真是便宜了他们王家。想想从前他们这一大家子，除了王正明，哪一个正眼瞧过她李小然，还有他李家的人。
李小然是越想越生气，晚上她又把王正明赶出屋说：“我是越来越不能看你，看见你就心烦。”
王正明被李小然赶出来已经不是一二次的事了，这十年里他都不记的有多少次了，每一次他都跑到村南的那片果林里，坐在大梨树下抽着自卷的纸烟，一根儿一根儿的，卷了再抽，抽了再卷，直到半袋子烟叶都被他一根一根的染成灰烬。他无奈，无奈，还是无奈，在他长长的叹息之后就是抬起头看着天空，也只有无边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能看透他的心声，明白他的心意。如此，他也才能心平静气的和李小然把日子过下去。
这些年，他就这样被无数次的流放在冷寂的黑夜里，和星星诉说衷肠。一个看似粗俗的男人，他竟在月光里，星光下，变得那么多愁善感。他知道有些人在一起不是为了爱，有些人在一起只是为爱，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只要活着就好吗？他哪怕是这样痛苦窝囊的活着，也心甘情愿吗？他觉得他欠李小然的，欠了就是要还的，因为父亲曾经的疯狂伤的是他们李家三代人的心。不旦是李成杰变成了瘸子，更重要的是李小然的爷爷，他是被父亲亲手用烙铁折磨死的。那种滋味他知道，不只是肉体的痛，那是整个灵魂的酷刑。
所以这些年，李小然无论对他怎样的谩骂和羞辱，他都接受着，父亲曾经的过错，他愿意承受弥补。可他再怎样竭尽全力，那个烙在李家人心里的伤口又怎会修补的无疤无痕。看李小然的架势他就知道，她没打算原谅他们一家人。
今天，王正明不想再一个人扛着，太累太累，这种折磨快让他承受不起要崩溃了，他走进母亲的房门，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老太太刚刚把丽霞和孩子哄睡，坐在炕上，想喘口气，这一天下来她也累坏了。
“妈，我想和你说说话。”王正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大半夜的不睡觉，有什么话说？”或许是因为太累，老太太有些不乐意听他说了，她现在就想着快点睡觉，这一天到晚她就盼着天黑呢。盼着她们都躺到炕上让她消停会，让她的心也养养气力。
“有些话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不说出来心里难受，你说我爸怎么就干了那么多缺德的事，害了别人不说，整得我这一辈子心里都像欠了债一样的累。还还都还不清了。”
王正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叶和纸，卷起烟卷来，这似乎已经是他的习惯了，无论是他在说，还是他在想，这些关于父亲当年对李小然家做出的事时，他都会情不自禁的卷烟，抽烟，看眼前被他一口一口狠狠吸尽的烟卷，吐一圈一圈轻漫的烟雾，那一点一点燃尽的烟丝，多好。他想，一根一根的烟卷一件一件的往事都在他的吸吐之间化为灰尽，烟轻雾散地逝去该多好。
“有你这样说老子的吗？再怎么混蛋，他都是你爹。”老太太听儿子这样说，心里也有些气，一切虽然都过去了，但李小然每天在她眼前走来走去的还带着挑衅的架势，她都觉得这日子压抑的难受，搞得她都不能淡化了曾经风起云涌的是是非非。而自从李小然那天又说出那番话后，她便更清楚，儿子娶她就是一个灾难，她就算现在肯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谁又知道她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搅这个家的局。从进这个家门，她就是来搅局的。
“当初是你自己寻死腻活的要娶她，现在尝到苦头了吧？今儿晚上又是她把你从屋里赶出来的，对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晚上没少被她赶出来过，一个人跑到村外猫一宿也不嫌丢人，你自己没本事怪老子有用吗？你爹当初是做的有些过。可你干嘛还非要把她娶进家？当初多少大姑娘上赶着要嫁给你，你都不要，现在你自己养的老鼠还嫌咬坏了东西，你自个受吧，没人心疼你，何况我现在也心疼不动你了。”老太太是一句宽慰儿子的话都没说，倒是句句像针一样的扎在王正明的心里，让他更难受。
“到现在你都不明白，我不是非要娶他，是我爹做的那些事让我非她不娶的。当初我要不娶她，她家的日子还有法过吗？”王正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他没想让谁念他的好，记他的善良之事。只是今天他若不说出来，他觉得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就像父亲到死都不曾正眼瞧过李小然，现在李小然说自己不是不能生，是不想生，这能怪她吗？到现在王正明还不觉得是李小然的错。
“你爹是魔鬼，你是救世主，那她怎么不感激你？还常常把你赶出来在野地里冻一宿？”老太太听儿子说话是越听越气，其实她怎么会明白王正明的道理，他们站的位置本来就不同。王正明今天说给她听故事，其实也不求她明白什么，但愿她知道就行，不然这些事呀，堵在他一个人心里，很是难受。那天他说给李小然听，看见李小然那幅不为所动、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开始他还很难受，可后来想想自己也真是可笑，干嘛非要说给她听？是想要她知恩图报，感激涕零吗？她怎么会？若不是他父亲，她的家又怎么会七零八落，说不定她还会嫁一个心仪的男人呢，在她的世界里对他只有怨恨才对。
“是我爹欠人家的，你们不知道还，我想还，她对我怎么样，我愿意，只要她高兴，她解气就好。”
“你今儿来说这些，是诚心来气我的吗？现在你还嫌家里不够乱吗？”自从王正明娶回李小然，老太太心眼里就开始讨厌起这个儿子来了，败家不争气的东西，今天他还敢给他娘说这些话，她真想抽他两嘴巴子，老太太心里的火还窝了十来年呢！
“怎的？现在受不了了吗？想离你就赶快离。我巴不得她快点离开这个家，好腾出地儿来，让你再娶个大闺女，给咱王家多生几个儿子，也让你爹高兴高兴，没见着孙子，他是死都没闭上眼。”老太太说的是真心话，她确实是不想和李小然在这同一屋檐下的。
“你觉得现在你儿子离开我，还能再娶到老婆是吗？如今不是你兴风作浪的时候了。你还把自己当成宝了。”李小然掀开门帘，一步迈进屋里指着老太太说。
谁也没想到，李小然竟会在门外偷听，这不是一波未平又掀起一波吗！老太太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李小然，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其实自从老头子死了之后，她心里是怵李小然的。以前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她觉得她还有山靠着，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荒野的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连根拔起。
她知道她的时代已经过去，儿子又像条狗一样的舔在李小然的身后，在这个家她这个娘也只是个摆设罢了。儿子没听过她的，也没听过他爹的，要是听了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总是跟他们唱着反调，做着对。那是谁错了？今天听儿子说出这些话时，她扪心自问。
“小然，你怎么跟来了？”王正明撇开话题。想打破这种局势，他不想看到战争，他知道，其实李小然一直都在等待这场战争。
“你妈刚才的话可真让你长脸。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你死去的那老头子讨厌我。甚至，你现在连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都不喜欢，没关系，我李小然知趣得很。”李小然看着无精打采的王正明又对老太太说道：“你以为我稀罕你家儿子？告诉你，他……”李小然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她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情意，虽然很淡，却也曾温暖。她看着王正明那幅永远依附于她的样子，他也确实有他的可怜。爱他，恨他，又能怎样？有些事说出来就能改变的了吗？还不如压在心底慢慢的忘记。
“我儿子怎么了？我看我家儿子哪儿哪儿都好。”老太太心想我儿子为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爹妈都快不要了，你还说瞧不上他，她当娘的自然觉得儿子委屈，她就要替儿子出这口气。
“今儿我不跟你吵，不是怕你，我是为了正明，既然他娶我，是为了我一家子，我会记着他这份情。前些日子他给我说，我还以为他做戏，今儿他没对我说，我听到了，我从心里谢谢他。这几年，他也苦。往后……行了……不说了……说多了心累的慌。”李小然的态度在这瞬时间的转变，还真让王正明吃不消了，他以为李小然一定会大闹一局，真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下来。看来她不只是个会撒泼的女人，她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候。
“正明，记住，这样的话不要再说，说多了就会让人烦，而不是谢了。走，我们回屋睡觉，你瞧人家丽霞娘俩睡得多香。”她李小然打嘴仗是从来都没认过输，今儿她倒是想收兵先撤了。
“也是，你说我骂她吧，她是要嫁给我二哥当我嫂子的人。不骂她吧，想想以前她那副德行，心里就不舒服。”李小然漫不经心的说着心里话，让老太太听的怪难受的。
“小然，都是我的错。”王正明拉起李小然的胳膊，想让她快些离开这。他也心疼娘，他也知道他曾经的不听话，害了他们现在多少的伤心难过。他那不是不孝顺，是觉得父亲做的那些事太过极端，母亲又总是随声附和着，并还引以为荣似的张狂，使得他今天站在人面前都觉得羞耻。
李小然和王正明回了屋，老太太才敢把憋在心里许久的气撒出来。她拿起炕上的一把扫帚狠狠地扔向刚才李小然站着的地方，这也好撒撒她心里的憋屈。
一大早李成杰就来找丽霞，要带她去省城看病，王正明、丽霞和李成杰坐车一块去的。而李小然此时再看二哥竟懒得跟他说话了。
在医院，前前后后的事都是李成杰帮着办，王正明看得出来，其实李成杰就腿那点毛病，不然他还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他不比杨志林差的，或者说还要好那么一些呢。
折腾了多半天，总算等到医生的结果，当然，无非就是嘱咐一些事再开一些药，这种病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治疗不成？
李成杰去药房给丽霞拿来一大堆药，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以后的日子，他要为这个女人挣很多的钱了。虽谈不上感情，但却也心甘情愿的为她吧！
“这些药，丽霞得每天坚持着吃。”李成杰嘱咐王正明说。
“这得多少钱呀？”王正明看着李成杰手里提的那一大袋子药问他，刚才他也听医生说了，每半个月就得来拿一次药，而且是直到有所改观，才能减轻药量，但服药周期是相当长的，在这期间病人也是不能受到任何刺激，否则病情会更加严重。
“只要丽霞能好，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我努力挣就是了。”李成杰像是安慰王正明，其实更多的是他在宽慰他自己。如今那三万块钱真像只刺猬揣在他怀里，丢又丢不掉，藏又藏得心痛不安。
“明天你们就先去登记吧。”王正明看着李成杰说。他是有些怕李成杰赖账不娶丽霞了吗？还是他觉得领了结婚证，他心里才能安稳，不然这无关无系无证无名的，李成杰凭什么掏钱给丽霞治病？
有时候，王正明也有他聪明的地方，只是不免有些自私罢了。这就是李小然为什么总说他一辈子也长不成气候的所在。
“不急。”李成杰可没想那么多，他说：“等她的情况稳定了再说，刚才医生不是说了吗，她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些日子一个事接一个事的打击她。她是心里扛不住了，所以才……咱别光看她现在安安静静的和我走在一起。就像昨天我把她送回家，她那是把我当成了杨志林的，若哪天她清醒了些，知道她又嫁给了我李成杰，那还不要了她的命？”
李成杰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并没有其他想法，可是王正明却多想了，因为今天这看病拿药的钱花的确实不少。王正明知道李成杰不是傻子，也不是开银行的，他现在说这种话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丽霞看病要花多少钱了，他想脱套反悔了？
“你后悔了吗？”王正明有些按耐不住他的想法。他确实不想让丽霞这烫手的山芋留在自己手里，他可受不了，就昨儿一天把他折腾的都够呛，更别说这一辈子，他想都不愿想。还好，女人是要嫁人的，可李成杰现在却又推辞着，这让王正明有些不快。
“我这也是为丽霞好。”李成杰看出王正明一定是多想了什么，可自己现在又能给他多解释什么呢？他会相信吗？难道非要他说出那些直白且伤情意的话，才安稳的住自己的亲妹夫吗？那会让他觉得彼此都伤了情面，难堪。
“她若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呢？”王正明有些步步紧逼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活的已经够累了，丽霞再搅进来，他会崩溃的。
“我想再等等他，等他清醒了些，她认可我是谁的时候再娶她。不过我会常带她来看病的。我相信过些日子她就能好起来。”李成杰虽不愿意把丽霞看病需要花钱的事说明白，他要自己扛起来。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地表达给了王正明，这是他让王正明放一百个心的承诺。
“不行，这事我妈也不同意，定好的日子怎么能随便改？别忘了，这日子可是你自己定的。”王正明不想让步，他是真不想和丽霞呆在一起，一个疯子，谁知道她心里每天都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万一哪天她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他这个家可怎么过？
“他可是你亲妹妹……”李成杰真弄不明白，王正明就这样急着把丽霞嫁出去，一点都不考虑丽霞的情况吗？
“回家咱再商量，车上说话不方便。”公共汽车上，李成杰不想再多说什么，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什么不方便？他们谁认得谁？你就是想赖，是不是听说这种病好不全乎，看病还要花很多钱，你是怕了吧？当初我妹子好的时候，你是想法设法的要娶她，现在她变成这样，你又推三阻四的不想要她了，你的心变得可真快。”王正明不管不顾的在公共汽车上指着李成杰说：“别以为我没想到，我妹子变成今天这样，你也有责任，你不篡使你妹小然逼她，她也不会疯掉，是你们合起伙来逼她的，现在你又不想要她了，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李成杰听王正明这么一说，他才明白为什么妹妹李小然自始至终都看不上王正明了。
此时，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都巴望着能听些故事解闷呢。李成杰看看车上的人群，像是都在等他们的精彩表演一样。他沉默了，他说过，他不想在这里被传播成故事，他又不是真的不娶她，只是要有一点时间而这时间恰恰又是给丽霞的，因为昨晚他想了太多，再加上今天医生说的她不能再受一点刺激，不然她会真的完了。
昨天他是想用那些本属于她的钱为她治病的，但今天想来这是对他的羞辱。
昨夜，他一宿未眠，若想还是个顶天立地，活的有尊严的汉子。那就用自己的双手去挣钱，把她医治的犹如从前，这才是还了她的债，不然这一辈子都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李成杰任凭王正明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叫骂，他始终闭口无言。因为他知道，王正明有些话说得极是，那就默认了也好，省的自己犯了亏欠又给人看了笑话。
“哥，你别再骂他了，他又没错。”王丽霞怔怔的看着王正明说。
“你疯了，你啥都不知道了，跟你说啥你都不知道。”王正明不想再搭理妹妹，一个疯子给她能说的清吗！
“你才疯了，不许你再骂他。”王丽霞伸手就堵上王正明的嘴。
“行了，行了，我不说他，你也不知道我这都是为你！”王正明可不想和一个疯子纠缠打嘴仗，没清没了的。
“为你自己。”王丽霞反驳了他一句，
“……”王正明看着妹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想，她说的也是。
王正明遇到李成杰这种看似无赖却深藏心机的沉默，又被疯疯傻的妹妹一语捅破了心机，他便无趣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从省城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李成杰把他们送回家。又把丽霞要吃的药仔仔细细的嘱咐给老太太。老太太要留他吃了晚饭再走，他却推辞说还有事，便离开了。一旁的李小然看出哥哥是有心事，而王正明自从回来脸色就极为难堪，一句话也没说，像个闷嘴葫芦一样钻到屋里不出来。等李成杰走后，老太太转过身来找儿子，想问他闺女的病到底咋样的时候。才发现王正明闹情绪呢。他就是不从屋里出来，老太太抱着孩子去屋里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急得老太太真想抽他两巴掌。
王正明心里不痛快，觉得是被李成杰耍了，一路上是他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却还觉得自己委屈了。是李成杰的沉默让他觉得那是对他的蔑视，而气得心里难受？还是王丽霞说他的那句，为了他自己，他觉得冤屈呢？反正他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耍了一路。
王正明看老太太急得要抽他时，他憋了半天才说的话，也着实惊了老太太一跳。
“李成杰那小子变卦了，说是等丽霞的病好了，要丽霞亲口答应嫁给他时，他才娶她呢！”
“他什么意思？嫌弃了吗？现在丽霞就是个累赘。”老太太想想眼前这疯疯傻傻还带个孩子的女人是没人会稀罕的。
“不过他说了，以后他给丽霞看病，钱他全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王正明也想不明白了。不过他这句话倒让老太太吃了颗定心丸。
“算了……”老太太一脸的无奈，她现在可左右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只希望不再起什么风波，一切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李小然在门外听到王正明母子的话，心里也琢磨着，二哥到底是在想什么呢？不娶她却还要为她看病花钱，这是为什么？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也还要人给她烧炷香呢！二哥这是发什么慈悲呢？
李小然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反正她也闲得无事，索性她去问个明白好了。
李小然说去就去，她抹黑去找二哥。李成杰刚洗了手，正准备做晚饭，看见李小然就知道她来干什么了，却故意问她有事吗？
“哥，你也疯了，你不娶她，你干吗带她去省城看病？她好的时候寻死腻活的不嫁给你，甚至连我肚子里这孩子的生死，都不能使他们心软，现在他们却强追着要你娶她，你还应了，这真是笑话。”李小然坐在一旁，看着李成杰烧火做饭的麻利劲又说：“娶个女人回来，不是让你伺候她，是让她伺候你的。瞧你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冷冷清清的，吃肉也吃不香的样子，我就觉得你可怜。”
“你觉得我和她从一开始就合适吗？”李成杰突然问李小然。
“我没想过合适不合适的事，我只想她欠你的？”
“我知道你想什么，那些不是她的错，那是命。”
李小然觉得和二哥在一起说话，虽然说的总有岔路，但一语就破的话让人舒服。不像和王正明，说一大堆的明白话，到头来他还是不明白。
“你就没想过改变，还是不想改变？”
“当初你心机重重的要把我和她撮合在一起，现在又不管不顾地阻止着，你觉得这就是改变吗？”李成杰看着李小然，他知道妹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他，所以心里是感激她的，感激归感激，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更好，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是他这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往后余生他一个人好好的清洗，能洗多少就算多少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李小然从李成杰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些东西，就算他刻意深藏着，她也能感受到他一定有事瞒着她。他们兄妹三个，她和二哥最亲。因为二哥也最亲她，就凭二哥退婚的事，她就知道二哥有多亲她。
“我瞒你什么？说娶她，是想让她有个安稳的家，我也能有个家。现在说不娶她，是因为医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我是怕她哪一天突然看清我这张脸，不是她想看的那张脸时她会受不了。我只是想再等等，也想多挣些钱给她看病，就这些，没别的呀！”李成杰知道王正明一定回家给老太太说了他的不是，妹妹听到了才来问他。
“倘若哪一天她真好了，我想就她那德性也不会感激你，到时候你就是个冤大头了。”李小然当然不全相信二哥的话，但她也想不出二哥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丽霞长得就是漂亮，什么时候也有人甘愿做她的绿叶，其实李小然还是有些嫉妒她的。
“什么事情你都把人想得太坏。”李成杰说的是真心话。她确实就没把人看好过，她永远都在算计提防着任何人，唯恐受到谁的伤害。其实一路走来，她是个从来都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她所受的伤是烙在心里的恐怖，小时候父母，哥哥是她的山，她却亲眼看着他们被折磨的连说话都不能说的“畏畏缩缩”。他们都是荒野的沙尘，暴风中身不由己的无奈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能给了她依靠？那她就生长成沙漠里的“仙人掌”，“刺旋花”，“梭梭”，“胡杨”，“柽柳”，顽强地坚守在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上。像仙人掌，“别惹我，惹我你也好受不到那里去”。小时候她没少打过架，她以为她是在替全家人出气，却不知她每打完一次架，全家人都会为她受一次刑罚。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当时父母的懦弱其实就是自我的保护。十八岁那年，他弃她而去，她都哭干了眼泪，想着胡杨树“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沙漠英雄，她又一个人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她却直今想不明白，坚强就没有想歇歇脚的山坳吗！
“你以为他们家谁都是好人？”李小然笑了笑又说道：“也许还有一个。”
李成杰看着李小然说：“你现在才知道，那就别老惹他生气。其实他才是最能扛事的人……”李成杰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他知道他想说的话会让李小然有些不舒服的。
李成杰看得出，这些年李小然心里一直都装着那个人呢。她也总在拿着王正明和那个人比着。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先想到如果是他，一定会把事情做得很好，而王正明就有些笨手笨脚的不随人意了。当眼前的这个人和心里的那个人做着对比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往往会更笨，更让人不如意。而心里的那个人，无论曾经伤你多深，你却始终能记着他的好，这就是现实和梦想的区别吗？
“哥，说实话，我看得出来，老太太和王正明都想着快点把丽霞处理给你呢，你可真要想清楚了，她这并不是头疼脑热吃几片药就能好的事，她亲娘亲哥都不想管的事，你还愿意接过手来？”李小然的忧虑李成杰早想过几百遍了。他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他就得还回去，至于他用哪一种方式去还，这是老天早给他安排好的。
“我正想给你说呢。我想贷些款自己干。”李成杰一边往灶里加着柴火一边说：“一会在这吃，我熬了粥，小米咸菜，香着呢。”
“贷什么款？去哪儿贷呀？你想干嘛？”李小然好奇的想听得更清楚，她向二哥跟前挪了挪凳子。这事倒是新鲜，似乎比丽霞的事更让她上心。
“贷银行的钱，自己办个木制厂，干好了能挣不少呢。”李成杰一脸的自信。
“那要干不好呢？你欠一屁股债怎么办？”李小然又问：“再说，银行凭什么贷给你钱？”
“你觉得我干不好？”李成杰看着一脸茫然的李小然说：“什么事你都没想过它的好，你总是往坏的地方想。咱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好不好？就算真不行不好，那也得使劲奔着好的地方去想去做。现在不比从前了，改革开放会改变很多东西，只要你跟得上，一切都有可能。就你这消极的想法，那什么还有意义？”
“你打算什么时候干？”李小然问。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二哥身上早就有那么一股子劲。只是可惜了，直到今天他这股子劲还憋屈着不能迸发，不过，也许现在这就是个爆发点。李小然不想再多说什么，也许是那些年的是是非非造就涂鸦了她太多灰暗的色彩，把她的梦，她的憧憬一起毁灭埋藏了，但无论如何，她现在在二哥身上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的希望。
“村南那片荒地我想承包下来盖厂房，再招些工人，买些机器，进些木料，一个木制厂不就全妥当了吗？”听李成杰说的似乎还蛮是简单的，但他想的做的可一点都不简单。
“你弄出来的东西有人买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赔进去你可什么都没有了。”李小然不懂木制厂的事，但她知道赔赚的意义是什么。
“那万一赚了呢？别忘了你二哥是干什么的，我不是只会打家具的木匠，我还会设计家具的样式，到时候我做出一些没人见过的新样式，我就不信没人买我的东西。”李成杰信心满满的说：“你别忘了新鲜的东西是会馋人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
“还记得你要我去偷钱的事吗？从那个时候决定的。”李成杰淡淡的说，心里却像塞满了石头一样又沉又堵，他本不想再提，可是他偷了，他就觉得这辈子是猥琐龌龊的活在别人脚下又被人瞧不起的贼，他今天提这事，就是想让它晒晒太阳，别在心里发了晦。这人自己就不能作贱自己，错了就错了，不能永远活在墨黑的幽暗里，随从自己的私欲而行，像海里的狂浪，涌出可耻的沫子。
“说起那些钱，我还真想不明白，它到底在谁的手里。”李小然怎么都不会想到钱就在二哥手里。
“在谁的手里都是债。”李成杰虽一脸的淡定，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危恐李小然看出些什么，这件事他只想烂在他一个人的肚子里，这辈子都不要让人知道才好。
“你要是听我的该多好，那些钱早够你开木质厂了，你也就不用贷款了。”听李小然的话，她还有些埋怨李成杰没去偷呢。
“要是真听了你的，我就得欠一辈子债。若真用那些钱办了厂子，我几辈子都活的不安心。”李成杰的聪明就是他会用一些话澄清一些事，让人听起来，一点都怀疑不上他。
“二哥，你真会娶她？”李小然一边忙着盛饭，一边问李成杰：“既然你想做大事，还要娶她干嘛？”
“这不是你给撮合的吗？”李成杰半开着玩笑说。
李小然知道二哥没说真心话。
“你是在可怜她？”李小然问，这是她想到的最有的可能。
李成杰笑笑，不说话，让她先这样去想吧，免得再生出些什么枝节来。有些事因由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
“她这种女人可怜不得，我劝你……”李小然还未说完，王正明一步就迈进了屋。她只好打住，不再多说，便问王正明找她来干什么？
“吃饭。”王正明看李小然正在李成杰这儿吃着，心里就有些不快。李小然不声不响地出门，还留下来吃饭，虽说是在她二哥家，却害的他们一家人都等她一个，王正明觉得李小然这些年根本就没拿他也没拿他的家当回事。其实他这想法是因为李成杰才冒出来的。李成杰说要等等再娶丽霞，王正明心里不快，才生出这么多的想法来，他现在是在找着借口生李成杰的气呢。
李小然看出王正明有些情绪，她以为是王正明听到她刚才和二哥的谈话，便问他说：“我说错了么？”
其实王正明一句都没听到李小然和李成杰说的话，现在李小然这么一问他，反倒把他问的有些糊涂了。
“你说什么都对，我欠你的行不？”王正明的脾气本来就是发给李成杰的，现在李小然这样问他，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出门没给正明说一声。”李成杰自然知道王正明是在生他的气说：“是我留她吃饭的，怪我，让你们全家都等她一个了。”
李小然没说话，她知道自己错了，但她就是喜欢这样做错，错可以让他们生气，让自己解气。这种扭曲的心态，她还要赖到是王正明父亲的播种滋生上，还有王正明的浇灌才生长出来的呢！
“在他们一家人眼里，从来就没拿我当回事。”李小然自顾吃着饭，有些话她虽然是说给王正明听的，但并不是针对他。她不喜欢那个家，却又要活在那个家里。她想离开，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迈出去。纵使有千万个理由，纵使她欲转身而去，她心里的爱和恨也使她不能自由了，王正明虽不是她的所爱，但这些年那份情又怎轻易扯的断？而那个盘居在她心头的恨，更是她不想离开的理由，她若离开，她就不能操控王家，不能驾驶这艘船冲向冰山。
“一块吃吧。”李成杰招呼王正明说。这些年，李成杰也看得出，王正明一直都在帮着他们，就凭那个时候王正明不顾一切的娶李小然，他就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李成杰不管在什么事上，都没和王正明争执过。
“小然，给正明盛饭去。”李成杰对李小然说，她却懒得动弹。
“要吃自己盛去。他还想为这碗饭批批我吗？”不给王正明留一点颜面，似乎成了她李小然的习惯。王正明再多的爱也抵不过他父亲对他们李家的伤害吗？
“不用，我吃过了。”王正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李小然这样给他难堪，虽说不是当着外人的面，但王正明也很是觉得难堪。那些事都已经过去这些年了，她还老揪着不肯放，在她心里就不觉得难受不觉得累吗？王正明想不明白了。
“那你也别吃了，快跟正明回去。现在家里都乱成这样，你该多帮他，别老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挤兑他，他心里也不好受。”李成杰把李小然手里的碗夺了过去。
“哥……”李小然见二哥夺了她的碗，就不高兴了。他竟帮王正明！他是不是不记得他那条腿是被谁害残废的？还是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装过？
“别说了，快走你的吧。”李成杰往外赶着李小然说：“别忘了替我照顾丽霞。以后她可是你嫂子了”李成杰这句话也算是给了王正明一个回答。
“哥……你傻不傻？”李小然想不明自了，二哥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要做大事了，却还要拖个累赘。
“你问问正明傻不傻？娶你回家，却要受你的欺负，还从来没反抗过。”李成杰说，这是他给的李小然听不明白却又最明白的答案。
“真不知道你图她什么？”李小然当然不知道，就连他李成杰自己也还不知道图她什么呢！她若安好，李成杰还不娶她呢，当然，她也不会嫁给他。可事情总在变，现在李成杰要娶她，那也只是在帮她吧！
“好了，快走吧，记着我说的话，别老是找茬，让她快些好起来，等她吃完药，我再带她去拿。”李成杰说。
李小然翻了李成杰两眼，她现在懒得理他，现在他就算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也不能拉丽霞这辆破车，二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了。
“走了。”李小然撅着嘴走了，王正明紧跟在她身后。一路上两人谁也不搭理谁。王正明知道李小然心里有气，本想说句宽慰她的话，可又怕说出来讨一顿骂，只好把话又憋到了心里。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李小然突然转过身来问王正明说：“是你妈的主意吧，给我哥下套了？”
“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套可下的？再说你哥又不是小孩儿，他什么不明白？”
“丽霞好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愿意，谁都瞧不上我哥，现在她疯了，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出来了，你们是上赶着要把她踹给我哥了，你爹可给我们家使了一辈子坏。现在又轮到你和你妈合起伙来捉弄我哥了，我李小然可不是好惹的，我告诉你，王丽霞要真嫁给我哥了，这孩子你就别想让他活着出来见你。”李小然气势汹汹地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当初她用这孩子逼王丽霞嫁给二哥，现在她又用这孩子逼王丽霞离开她二哥。
“瞎说什么呢？”王正明可不想听这些诅咒他孩子的话。“别老是拿孩子说事，他不是你的令牌。”
“王正明……”李小然听王正明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惊诧的看着他说：“你今儿倒是挺会说话。”李小然只顾着看王正明，却没看脚底下有块烤红薯，她一脚踩上去滑倒在地上，王正明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她，问她摔痛了没有。李小然被王正明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哪痛，可没走两步，肚子就像刀绞般的疼起来，并感觉有一股热流从她的下身流出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裤腿已经被血染红了。还真说没就没了，这也太快了吧！
“没了，这次真没了……”李小然苦笑着说，眼流顿时涌了出来。
王正明惊慌失措地顺着李小然的视线，看见流到地上的血时，他立刻明白了，刹那，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火山在瞬间爆发一般，他不顾李小然的疼痛，发疯似的抓着李小然的肩膀吼她：“你是不是故意摔倒的？是不是？你的心可真够狠的……”王正明此时在乎的只有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等来的，却在那一瞬间就失去了。
说实话，李小然也不想的，可她就这样没了，她肚子疼的实在是难受，再经王正明这样粗暴的责备，她真受不了了，她想挣脱，想解释，却又毫无气力，只能任由王正明不管不顾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发泄他的痛苦，此刻她更恨眼前这个还没来得及让她爱上的男人，却又让她恨的更深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现在的疼吗？孩子是长在她身上的肉，现在没了，她疼的不只是身子啊！还有她的心呢，就算她说过无数次不要这个孩子。就算她是拿他做的“令牌”，那也只不过是她说说，是她从前的想法罢了。现在，当她真的失去这个孩子，又成为杀了这个孩子的刽子手时，她才知道她没有爱，她只有诅咒，她错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是她亲手毁了这个孩子，毁了王正明这些年来对她唯一的期望，就这样被她一脚摔没了。
“咋了？这是咋的了？”老太太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李小然坐在地上，手捂着肚子，样子疼得难看，儿子呜呜的哭着并使劲抓着她的肩膀摇个不停，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向老太太袭来，她走近李小然借着明亮的月光终于看到了她不想看到的东西——血。
“明子……快送小然上医院。”老太太扯起失控的儿子说：“现在不是你难受的时候，快去医院，孩子说不定没事呢。”老太太安慰着儿子，也安慰着她自己。
王正明站起来，却又愣在那里说：“她不想要的东西，你我能留得住吗？”
“说什么呢？快套车送小然去医院，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大出血会死人的。”老太太说，虽然她一直都瞧不上这个儿媳妇，可她也不想眼瞅着她就这么难受死吧。
一听老太太说会死人的，王正明，赶紧抱起李小然放到车上，套上马，狠狠地朝马屁股上摔了一鞭，马车飞快的跑出去。其实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的，刚才他只是太难过了。
孩子终于还是没了，李小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佯装着睡去，只有这样，她的内心才可以稍稍的安宁一些。她现在有些害怕看到王正明，昨晚他发疯似的抓着自己，那神情让她看到了他压抑的狂野。其实李小然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重要，当然对她也一样的重要，可现在没人理会她的感受，只怪她用这个孩子当做“令牌”来要挟过他们吗？其实又有谁知道她是很爱这个孩子的。现在孩子没了，再解释一切还有意义吗？如果他要恨，就让他恨好了，自己不也怨恨了他们这么多年吗？
老太太也一晚上没睡觉，眼瞅着丽霞和小忆睡的香甜，她心里越是难受，真不知道李小然和孩子都怎么样了。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趁丽霞娘儿俩还未醒得空闲，急急忙忙跑到李成杰那里，敲开他的门，叫他去家里帮忙照顾丽霞和孩子。李成杰看老太太火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一定是出了事。
没等李成杰来得及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太太早转身一溜小跑走了。李成杰只好去了，现在和丽霞相处，他还真有些担心，他小心翼翼地守在屋外，危恐她一觉醒来看清他这张脸会叫骂起来。这大清早的，招来左邻右舍的他就说不清楚了，虽然他渴望有个老婆，可他还是有底线的，本来已经残缺的身体，人生就绝不能再涂鸦的失了本色。
还好，丽霞醒来看见他坐在院子里，走过来傻笑着问他：“你怎么坐在这？”
“等你吃饭。”李成杰看着她对自己傻傻的笑，突然感觉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退尽了飞扬的傲慢，呆滞的脸上泛着淡淡的青涩。此时，他宁愿和现在的她过傻傻的日子，也不想看到曾经的那个王丽霞，这不是诅咒，倒是李成杰此时此刻对她最真实的情感。
“吃饭喽！”丽霞像个孩子般兴奋地跑到厨房，坐在小凳子上守着饭桌吃起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还不停地说道：“好吃，好吃。”是李成杰这顿及简单的饭菜合了她的胃口，还是她现在饿了？
李成杰看她吃的挺满足的样子，不由的想起，她若永远跟着自己这样满足下去，也许是件很幸福的事呢！
刚睡醒的小忆哭起来，李成杰进屋去看她，她尿湿了被褥，小腿正有劲的踢着被子像要逃开似的，李成杰笨手笨脚的把她抱到另一个被窝盖好，又忙着给她找衣服穿，虽然看起来他很笨拙，但还是给她穿好了衣服。她躺在里他的怀里，小脑袋使劲的往他胸前贴，小嘴还不停的去吮吸着什么。
“饿了？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李成杰抱着她去找丽霞，想让她喂孩子吃奶，可等他把孩子放到丽霞怀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丽霞对她是陌生的，而且还有种抵触、排斥、恐惧的样子。她使劲摇着头，用力推开哭闹的孩子，不停地说道：“怕，怕，怕……”
李成杰看着丽霞有些激动的情绪，他开始害怕起来，他赶紧把哭着找奶吃的小忆抱到自己怀里，从桌上拿起碗，到锅里盛了半碗粥，又找来一个小勺，揽着怀里的小忆坐下来，用小勺喂她粥喝。说也奇怪，小勺刚碰到她的小嘴，她便立刻安静下来，大口大口的吮吸着粥吃，也不知道她究竟吃到了嘴里多少，反正看她吃的很是上劲。
李成杰看着怀里的小忆，心里泛着酸酸的怜恤。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尚在襁褓之中，本应是被父母万般宠爱的时候，却连父亲的样子都没见过，母亲的怀抱也没温暖过几天，她有多孤单清冷啊！往后这漫长的一生，她又该如何走过？李成杰想教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育她成才，他想为她灰暗的基色描绘上色彩，让她的人生从此明亮光鲜起来。
丽霞竟傻傻的事不关己的看着李成杰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着小忆吃粥。
“你喜欢她吗？”李成杰看着王丽霞问。看她的眼睛失去了太多的神采，就连母性的那份温爱也荡然无存，真不知现在她的世界里有些什么？她是封闭了自己的感情，还是遗忘了从前？
李成杰想对她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硬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