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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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是2月一个星期天下午,天上飘着雪花。

包法利夫妇、奥梅先生和莱昂先生,一块去离永维镇半法里的一条山谷里,参观正在建设的一座麻纺厂。药店老板带上了拿破仑和阿达莉,让他们锻炼锻炼。一路上由朱斯丹照顾他们,为他们扛着雨伞。

本来以为会很有趣的这次参观,却再乏味不过。一大片空地上,在几堆砂子和卵石之间,乱扔着几个已经生锈的齿轮,当间一座长方形建筑物,开了许多小窗子。楼还没有完工,透过屋顶的椽子望得见天。山墙的小梁上,拴着一捆麦秸,里头夹杂着麦穗,上面的三色彩带在风中哗啦啦飘摆。

奥梅倒是滔滔不绝,向大家介绍未来的这座麻纺厂的重要性,还估算楼板的承载力和墙壁的厚度,直后悔没带根米度尺来。比内先生就有一根米度尺,自有他的特殊用场。

爱玛挽住奥梅先生的胳膊,微微靠着他的肩膀,望着远处一轮圆圆的太阳,透过雾气,放射着耀眼的白光。她转过头,看见夏尔站在那里,帽檐一直拉到了眉毛上,两片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使他那张脸更显出一副蠢相。甚至他的背,他那一动不动的背,也让人看不顺眼。就是他的大衣,在她看来,也和他的人一样,俗不可耐。

爱玛这样打量着丈夫,气不打一处来,但却从中尝到一种反常的乐趣。正在这时,莱昂朝她走了一步。由于寒冷,他脸色发白,看上去一副文弱的样子,更加柔嫩动人。他的领带和颈子之间,衬衣领子稍稍松开,露出皮肤;一绺头发盖住了耳朵,只有耳垂露在外面;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凝望浮云,在爱玛看来,比群山环抱中倒映蓝天的湖泊,还要清澈迷人。

“该死的!”药店老板突然叫起来。

他向儿子跑过去:那孩子想使鞋子变白,跳进了一堆石灰。拿破仑挨了一顿好骂,又哭又号;朱斯丹拿了一把麦秸,帮他擦鞋。但是需要刀子,石灰才刮得下来。夏尔掏出随带的刀子递过去。

“啊!”爱玛暗自说,“他口袋里居然带把刀子,像庄稼人一样!”

开始下霜了,大家返回永维镇。

这天晚上,包法利夫人没去邻居家玩。夏尔一走,她感到孤单,下午的对比又在心头涌起,那样清晰,几乎就在眼前。不过,那毕竟已成记忆,可望而不可即。她躺到床上,瞧着壁炉里通亮的火,下午的情景又在眼前晃动起来:莱昂站在那里,一只手折弯细细的手杖,另一只手牵着安静吮着冰块的阿达莉。她觉得莱昂可爱,不想他根本办不到。于是,又想起他别的时候别的姿态、他讲过的话、他的声音和他的整个人,不知不觉,像要与人接吻一样,嘴唇前伸,喃喃说道:“是的,可爱!可爱!……他在爱吗?”她问道,“爱谁?爱我啊!”

莱昂爱她的一个个证据,一齐展现在眼前,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壁炉里的火焰放出的亮光,在天花板上欢快地摇曳。她翻身仰卧,舒展双臂。

接着,她连连哀叹起来:“咳!要是老天爷肯这样安排该多好!为什么不呢?有谁阻拦吗……”

半夜时分,夏尔回来了,她佯装刚睡醒。夏尔脱衣服弄出响声,她就抱怨偏头疼,过了片刻,又懒洋洋地问他晚上玩得怎么样。

“莱昂先生很早就上楼歇息去了。”夏尔答道。

爱玛禁不住露出了微笑,心间充满新的奇妙感觉,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傍晚,时新服饰商勒乐来看她。这位店主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勒乐出生于加斯康,在诺曼底长大,所以既像南方人爱饶舌,又有科地区人的狡猾。他一张虚胖的脸,没有留胡子,仿佛抹了一层淡淡的甘草水;满头银发,把一双乌黑的小眼睛衬托得更加贼亮。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有人说他当过流动小贩,也有人说他在鲁昂开过钱庄。但有一点确实无疑,就是他善于算计,连比内都怕他几分。他对人谦恭,几乎有点谄媚逢迎,见谁都点头哈腰,姿势既像鞠躬,又像邀请。

他摘下饰有绉纱的帽子,挂在门口,进得屋来,把一个绿色纸盒放在桌子上,一开口就客客气气向太太抱怨,至今他尚未得到她的信任。当然,像他那样一家小店,不足以吸引“高雅女士”(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重),不过太太要什么尽管吩咐,他会尽心尽力,满足她的愿望,不管是缝纫用品、床单台布、帽子,还是时新服装,样样保证提供,因为他每月定期进城四趟,与所有实力最雄厚的商号都有联系。不管在“三兄弟”“金胡子”还是“大野人”,提起他,没有一家掌柜不熟悉,而且熟得不能再熟哩!今天他顺路登门,是因为他遇到难得的机会,进了几样商品,送来给太太看看。说罢,他从纸盒里抽出半打绣花领子。

包法利夫人仔细看了看说:“我全用不着。”

于是,勒乐先生小心翼翼拿出三条阿尔及利亚披肩、几包英国针、一双草编拖鞋,还有四个椰子壳蛋杯,是由囚犯精心镂刻的。然后,他手扶桌子,伸长脖子,探着身子,半张着嘴,两眼随着爱玛犹豫不决的目光,在货物上溜来溜去,还不时用指甲掸一掸完全摊开的丝披肩,像是要掸掉上面的灰尘。披肩被掸得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上面金色的闪光片,在薄暮青幽幽的光辉中,星星般闪烁。

“多少钱一条?”

“要不了几个钱,”勒乐答道,“要不了几个钱,也不必急着就给。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给好了,我们又不是犹太人!”

爱玛考虑片刻,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勒乐先生毫不介意地说道:“不要紧,生意不成仁义在嘛。和太太们我向来是谈得拢的,只有和我自己家那口子除外。”

爱玛微微一笑。

“我的意思是说,”勒乐开了句玩笑,露出憨厚的样子又说道,“我并不把钱放在心上……钱吗,你要是手头紧,我可以借给你。”

爱玛显得有点吃惊。

“哎!”勒乐赶忙低声说,“我不用走多远就能给你搞到,相信我好了。”

他说罢话头一转,又打听法兰西咖啡店老板泰里耶老爹的情况。包法利先生正在给泰里耶治病。

“泰里耶老爹究竟得了什么病?……他咳嗽起来,整个屋子都给震动了。我担心他很可能不再需要买法兰绒内衣,而要买松木外套啦!他年轻的时候荒唐得够可以的!这种人呀,太太,一点约束都没有。他是让烧酒给烧坏了!不过,眼睁睁看到一个老相识就这样离开我们而去,总叫人心里不好受。”

勒乐说着,一面把东西重新装进纸盒,一面又对医生诊治的病人大发议论。

“这些病大概与天气有关。”他露出阴沉的脸色,望着玻璃窗说道,“我最近也感到不适,背部经常疼痛,少不得哪天要来找你家先生给瞧瞧。得啦,再见吧,包法利夫人。我是你忠实的仆人,随时愿为你效劳!”

他轻轻带上门。

爱玛叫女佣用托盘把晚餐送到卧室,让她坐在火炉边吃。她细嚼慢咽吃了好长时间,因为她心情很舒畅。

“我真老实!”她想到那些披肩,自言自语说道。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莱昂来了。她忙站起来,从五斗柜上需要缲边的布里顺手拿起一块。当莱昂进来时,她显得正忙着呢。

谈话没有一点生气。包法利夫人经常一句话说了半截就打住。莱昂呢,显得非常拘谨,坐在壁炉边一张矮椅子上,手里转动着象牙针线盒。爱玛只顾穿针走线,不时用指甲在布边上打褶子。她不说话,莱昂也默不作声,仿佛被她的沉默迷住了,就像往常被她的谈话迷住了一样。

“可怜的小伙子!”爱玛暗自说道。

“我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啦?”莱昂暗自问道。

然而,他终于打破了沉默,说他最近要去鲁昂为事务所办事。

“你订的音乐杂志就要到期了,要不要我帮你续订?”

“不用啦。”爱玛答道。

“为什么?”

“因为……”

爱玛紧闭双唇,慢腾腾地扯起长长的灰色的线,缝了一针。

莱昂一看她手里的活儿,心里就有气。爱玛的手指尖似乎都扎破了,他脑子里闪过一句献殷勤的话,但没敢贸然说出口。

“那么你半途而废啦?”他又问道。

“什么?”爱玛反问道,“音乐吗?咳!上帝,只好半途而废啦。你没见到我要操持一个家,要照顾我丈夫,有干不完的事情,尽不完的义务,哪里还顾得上音乐!”

她说着看一眼座钟。这么晚了夏尔还没回来,她装出担心的样子,甚至连说了两三遍:

“他这个人可好呢!”

见习生很喜欢夏尔先生,但此时此刻看到爱玛对他如此深情,感到又意外又不是滋味。然而,他继续赞扬他,说人人都说他好,尤其是药店老板。

“是啊,他为人挺正直。”爱玛又说一句。

“的确。”见习生附和道。

他接着开始议论奥梅太太,说她很不注意穿着打扮,经常引起他们发笑。

“这有什么关系?”爱玛打断他说道,“一位家庭主妇才不会把心思花在打扮上呢。”

说完,她又陷入了沉默。

随后几天,情形都是如此。爱玛的言谈、举止,统统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大家都注意到,她比从前更把家务事放在心上,每天准时上教堂,对女佣也管得比较严了。

她把白尔特从奶妈家接了回来。家里来了客人,费丽丝黛就领她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她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宣称自己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欢乐,她的心肝宝贝。她爱抚孩子,总带着奔放的感情。永维镇以外的人见了,一定会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莎谢特[69]。

夏尔每天回到家,总发现拖鞋放在火炉边烤得暖暖的。现在,他的坎肩不再缺衬里,衬衫不再缺纽扣;他如果有兴趣打开衣柜看一看,会发现一顶顶睡帽摆得整整齐齐。他提议去花园里转转,爱玛再也不会表示不乐意;他的建议,爱玛即使不明白他的意图,也会百依百顺,没有半句怨言。每天晚饭之后,他往火炉角落一坐,双手放在肚皮上,双脚搁到柴架上,脸因为食物正在消化而通红,眼睛因为幸福而熠熠生辉。孩子在地毯上爬来爬去;身材苗条的妻子走到他身后,隔着椅子靠背吻他的前额。

莱昂看到这情形,禁不住暗自说:

“我真要疯了!怎能和她亲近呢?”

在他看来,爱玛是那样贞洁,那样高不可攀。他放弃了一切希望,连最渺茫的希望也不敢再存。

但是,这种自暴自弃,反而使爱玛在他心目中所占的地位更加不同寻常。在他看来,既然肉体上他得不到什么,爱玛的可贵之处也就不再在肉体方面;她在他心头扶摇直上,超凡脱俗,冉冉升入仙境。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它并不妨碍日常生活,具备它是一种慰藉,一旦丢了,就会特别痛苦。人们培养这种感情,就在于它的珍贵。

爱玛日渐消瘦,面颊苍白,脸显得长了,头发乌黑,大眼睛,直鼻梁,步履像鸟儿一样轻盈,现在更经常默默不语。看上去,她不是身处浊世而纯洁无瑕,额头上隐约打着命数高洁的印记吗?她那样忧悒又那样安详,那样温柔又那样持重,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冷冰冰的魅力,就像教堂里那馨香的鲜花,点缀着冰冷的大理石,令人禁不住打寒噤。就连其他人也经受不住这种诱惑,药店老板就常说:“这是一个才智超群的女性,就是嫁给县太爷,也没有什么不配!”

家庭主妇们称赞她节俭,登门求医的人称赞她注重礼节,穷苦人则称赞她慷慨仁慈。

但是,她心里充满欲念、愤怒和怨恨。她褶子平整的长袍下,掩藏着一颗骚动不安的心;她那张爱面子的嘴,绝不说出内心的痛苦。她爱莱昂,却寻求孤独,以便更自由自在地思念他的音容笑貌。但一见到他本人,这种思念的乐趣就全给扰乱了。只要听见莱昂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咚咚乱跳;及至莱昂来到面前,激动的心情立即冷却了。她自己莫名其妙至极,最后陷入了郁悒。

莱昂每次离开她家,总是心灰意冷,却不知道他一出门她就站起来,目送他在街上行走。她关心他的行踪,窥伺他的表情,甚至有鼻子有眼地编造一件事,作为借口,去看他的房间。在她看来,药店老板的妻子真幸福,能够和莱昂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她的思想经常飞到那个家,就像金狮客店的鸽子,常常飞到它的檐槽里,打湿它们粉红色的脚和雪白的翅膀。可是,爱玛越是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就越是把它压在心底,不让它流露出来,而让它慢慢淡薄。她希望莱昂猜出她的心事,并且想象出种种偶然机会或意外变故,帮助莱昂明白她的心迹。她之所以没有付诸实际行动,大概是由于怠惰或畏惧;怕羞也是原因之一。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确做得太过分了,现在后悔已晚,一切都无法弥补了。她认为这是一种牺牲,只有当她暗自说“我守贞操”,并且摆出认命的样子,照照镜子,这才产生一种骄傲、喜悦之感,稍稍得到一点安慰。

于是,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感情的压抑,纠缠在一起,使她深深地陷入痛苦。她的思想不但不从中摆脱出来,反而愈陷愈深,甚至处处自寻烦恼,增添自己的痛苦。一个菜没烧好或一扇门没关严,她都会气恼;她哀叹自己没有丝绒衣裳,没有幸福,哀叹自己幻想太多,居室太窄。

最令她气不过的是,夏尔对她的痛苦麻木不仁。夏尔深信他使她幸福,这对她简直是一种愚蠢的侮辱;他由此产生的安全感,不啻是忘恩负义。请问,她如此忠贞,究竟是为谁?难道他夏尔不正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痛苦的根源?他不正像皮带上密密麻麻的扣钉,把她箍得紧紧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因此,爱玛把烦恼而生的种种怨恨,统统发泄到夏尔头上。她有时也想减轻这种怨恨,但任何努力只能使它愈积愈深。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反而进一步给她造成种种失望,越发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对自己的温顺生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淡无奇使她幻想奢华的生活;夫妻间感情的现状使她产生了通奸的欲念。她巴不得夏尔揍她,那样她就更有理由憎恨他、报复他。有时,她发觉思想上竟产生了这样冷酷的念头,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可是,还得继续强装笑脸,一再听别人讲她真幸福,并且装出幸福的样子,让别人相信她的确如此。

她厌恶这种虚伪做法,多次跃跃欲试,想与莱昂一道私奔,逃得远远的,到天涯海角去尝试一种新的命运。可是,每想到这里,她的灵魂里就现出一个黑洞洞的深渊。

“况且,他不再爱我了。”她寻思道,“怎么办好呢?指望谁来搭救我、安慰我,来减轻我的痛苦?”

她经常精疲力竭,胸闷气短,痴痴呆呆,低声啜泣,满面垂泪。

“干吗不和先生谈谈呢?”女佣进来,正赶上她发作,免不了这样问道。

“这是神经性的,”爱玛答道,“别和他谈,他会着急的。”

“哦!对了,”费丽丝黛接过话茬说道,“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小盖兰是波莱的渔夫盖兰老爹的女儿,我来你家之前在迪普认识的。她是那样忧郁,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往自家门口一站,人家还以为她家门口挂着一块裹尸布呢!她的病,从她的表现看,就像是她脑子里起了雾,医生治不了,本堂神父也无能为力。病得厉害时,她就一人跑到海边。海防官员巡逻时,常常看见她趴在乱石滩上哭泣。不过,据说后来嫁了人,病就好了。”

“可是我,”爱玛说道,“是嫁人以后才得这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