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卑微的姚秦
前秦崩溃后,姚氏羌族趁机在关中举事,建立了后秦政权。虽然羌族历史颇为悠久,两汉时也曾给中原王朝制造过大麻烦,但进入魏晋时期后,羌族崛起的速度却远远不如匈奴、羯、鲜卑与氐族,是五胡中最后一个兴起的。其国力一般,名气不大。这个缺少足够民族意识的部族政权,从其创业一代开始,几乎每一代都备受周边国家的打击,这在五胡十六国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一、姚弋仲自废武功
后赵时期,居于陇右、关中一带的姚羌部落,被后赵迁至滠头(今河北枣强)一带,从此开始了漫长的被统治与被奴役的生活。
姚羌的创业始祖姚弋仲是个极具个性的人物。相比刘渊的气度宏阔、石勒的雄武狡猾、慕容廆的算略长远以及苻健的稳健坚韧,姚弋仲性格耿直、行为率直,是个性情中人,但缺少一族首领应有的沉稳。
石虎时代,后赵军队进入陇右,控制了氐、羌等族世居之地。姚弋仲居然向石虎建议,“宜徙陇上豪强,虚其心腹,以实畿甸”。此举固然极大打击了与羌族具有竞争关系的氐人部族,却也给姚羌来了个釜底抽薪。
联系姚氏后来的表现,可以理解为姚弋仲是在向石勒效忠。这种行为在五胡竞逐的时代实属罕见。要知道,彼时各族都在争取民族自立,并想在混战中分一杯羹。姚弋仲此举,说好听些是一股清流,说难听些是没有民族自立意识。
当然,这种自废武功的行为,赢得了石赵的信任。石虎对姚弋仲极为看重,并罕见地包容了姚弋仲火爆的脾气。石虎武力夺取皇位后,姚弋仲气呼呼地说:“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意即斥责石虎违背了辅助石勒幼子的誓言,石虎居然没有责怪他。
石虎晚年诸子自相残杀,诱发梁犊之乱,病中的石虎担心不已,驰召姚弋仲,想让他率兵平乱。姚弋仲见到石虎,仍然不管不顾地斥责石虎。《晋书·卷一百十六·载记第十六》中记载了这段妙言:
儿死来愁邪?乃至于疾!儿小时不能使好人辅相,至令相杀。儿自有过,责其下人太甚,故反耳。汝病久,所立儿小,若不差,天下必乱。当宜忧此,不烦忧贼也。犊等因思归之心,共为奸盗,所行残贼,此成擒耳。老羌请效死前锋,使一举而了。
这种赤裸裸打脸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惹恼喜怒不定的石虎。姚弋仲就是敢说,他揣准了石虎无力平乱以及对自己素来宽容的性格,所以该放炮时就放炮。但他毕竟是一族首领,纵然不为自己身家性命计,难道也不为本族部落数万人考虑吗?所以说姚弋仲没有鲜明的民族意识,并不是空穴来风。
后赵灭亡后,姚弋仲率兵与冉闵为敌,后又再次自废武功。他似乎不愿参与北方诸族的争夺战,而是投降了东晋,换了一个名字冗长的官位:使持节、六夷大都督、都督江淮诸军事、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大单于,爵封高陵郡公。
姚弋仲这种卑微的做派,其实是实力所限。姚羌实力微弱,只能一再屈服,以换取暂时的安全。
这种策略固然现实,但比诸其余诸胡,羌族似乎少了刚骨,少了与命运抗争的顽强与不屈。这种“装孙子”的战略,也直接决定了姚秦政权后来相对软弱的风格。
二、姚苌灭前秦
352年,姚弋仲去世,其子姚襄率众部南下,投降东晋,被东晋安置于谯城(今河南夏邑)。此时北方前秦与前燕分峙东西,根本没有姚羌的生存空间,姚襄不得不向东晋示好,并单马渡淮,拜会东晋名士、重臣谢尚。但姚羌的胡人属性,仍令东晋敌视。
东晋扬州刺史殷浩尤其讨厌姚襄,屡屡遣人刺杀姚襄。但因姚襄富有性格魅力,刺客每次都提前泄密于姚襄,刺杀便无一成功。姚襄就此与殷浩结成死仇。
353年,殷浩率众北伐前秦,兵败退回时,姚襄在山桑(今安徽蒙城)伏击殷浩,俘斩晋军达万余人。其后姚襄乘胜渡淮南下,聚集了七万余人的部众,直逼长江。建康大震,东晋因此与姚襄彻底决裂。姚襄自感江淮之间没有羌人部落可资利用的力量,于是投降前燕,率众北归。
但北归容易,落脚难。北方早已被燕、秦瓜分,根本无处立足。或许是连胜晋军的缘故,姚襄突然变得很有底气,竟然要带着区区数万人去打洛阳,想据洛阳为根据地。
结果先是被尾追而来的东晋桓温打得大败,仅剩数千人北逃平阳。其后,在平阳又被前秦张平所部打得抬不起头来。这位后来被后秦吹出天际、英明神武的姚氏杰出领袖,其成色不过如此。
好在前秦内部也有矛盾,姚襄在河东暂时获得喘息的机会。但姚襄念念不忘返回陇右故地,又不合时宜地率军西进。当时前秦已经稳居关中,建立了强大的国家,姚襄仅有二万余军队,真可谓以卵击石。然而一个非要走,一个不让走。
357年,双方大战于黄洛(今陕西三原),姚襄兵少,采取了深沟高垒策略与前秦军对峙。前秦苻坚、邓羌以骑兵挑战,刺激姚襄决战。
就当时形势而论,姚襄有取胜的可能吗?关中已是氐人的天下,在敌之境与敌对峙,这种天真的美梦,但凡有理智的人谁敢去做。姚襄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干脆发狠与前秦决战。
奇迹没有出现。姚襄被俘,被杀。
姚襄随军携带父亲的灵柩,意欲回故乡安葬,结果也被前秦俘获为战利品。前秦苻生并没有像石勒烧东海王司马越灵柩一样没有品性,而是以王礼安葬之,姚襄则被以公礼安葬。
姚襄之弟姚苌率残部被迫投降前秦。所幸前秦没有对姚羌赶尽杀绝,姚苌还赶上了苻坚的宽大政策,在前秦当上了高官。
淝水之战后,姚苌趁乱脱离前秦,在马牧(今河南灵宝)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由于氐族势力空虚,关中一带羌胡纷纷重新萌发了部族意识,归于姚苌帐下的羌人达十余万户。所以后来姚苌虽然屡败于前秦之手,但仍然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若是让前秦单独对付姚羌,氐人虽是大败之余,但收拾羌人应当不在话下。奈何鲜卑势力正盛,慕容冲率军在关中东部打得前秦招架不住。苻坚两线作战,终于抵挡不住,退出长安,避于五将山(今陕西岐山)。姚苌速遣骑兵袭击五将山,生俘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天王苻坚。
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孰料苻坚倒驴不倒架,大骂姚苌:“小羌乃敢干逼天子,岂以传国玺授汝羌也。图纬符命,何所依据?五胡次序,无汝羌名。”
苻坚骂得很有意思,一下子把姚苌骂得抬不起头来。“五胡次序,无汝羌名”,倒不是说羌族不在五胡之列。据专家考证推索,苻坚所说的五胡,与后世通行的包含匈奴、羯、鲜卑、氐、羌五大胡族的说法不一样,指的是匈奴、羯两部五位雄主,应该指刘渊、刘聪、刘曜、石勒、石虎五人。当时社会上流行许多关于五位雄主的图纬谶言,他们的帝王之业为北方诸族共同承认。
姚苌索要传国玉玺时曾说,“苌次膺符历,可以为惠”,大意是我姚苌依序接替你成为真命天子,可以造福胡族。苻坚的说辞,就是针对此说的狂打脸。苻坚后来被姚苌派人缢死于新平(今陕西彬州市)佛寺。
386年,姚苌攻入长安,并于长安称帝,国号大秦,史称后秦。
这引发了氐人对姚羌的强烈仇恨,他们把打不过鲜卑的窝囊气全撒到了羌人头上。苻坚的族孙苻登率军在陇右猛攻姚苌,其军中立起苻坚的神主,士兵铠甲上刻着“死休”,士气非常旺盛。羌人闻之丧胆。
姚苌虽然收服了陇右诸族,但与苻登作战无法取胜。姚苌倒也耐得住性子,他依靠雄厚的实力,与苻登打持久战拼消耗,并专门盯着苻登的老巢打。389年,双方战于大界(在今陕西彬州市以西),苻登的妻儿老小、五万余部众以及辎重都被姚羌俘获。苻登虽然取得战斗的胜利,但已无法改变战略上的劣势。
394年,姚苌病逝。姚苌的军事水平与其父、兄相比,并没有强多少,他之所以能够克成帝业,关键在于他抓住并充分利用了形势。他既没有其父姚弋仲外表掩盖下的深深的卑微感,也没有姚襄名不副实的优越感,他更像一个谨慎、狡黠的投机者,在时势的风口上,做出一番能称之为合格的事业。
三、平庸之主姚兴
姚苌死后,苻登率军奔袭长安,企图通过速决战击败后秦。姚兴颇有其父持重的风范,从容应敌。废桥一战,苻登主力被全歼,不久后在山南被尾追而来的后秦军击杀。
姚兴的统治风格与其父一样,持重有余、锋锐不足,遇到强敌往往不敢硬干,总喜欢退缩以求妥协。偏偏在姚兴执政的二十年间,与其敌对的各个国家都出现了雄武无比的军事强人,姚兴虽然顶着强国之君的帽子,却着实没什么威风。
后秦消灭氐人残余势力后统一了关中和陇右,基本上压服河西走廊。南面割据于蜀中的谯蜀政权也与后秦结为盟国,共同制衡东晋。但随着三个强大敌人的出现,后秦慢慢遇到了危机。
首先是东面的北魏。拓跋珪消灭后燕,势力范围扩张到河东,与后秦直接对峙。402年,因为北魏发兵攻击臣服于后秦的西北鲜卑,魏军兵锋深入后秦的西北侧后,引起两国关系骤然趋紧。拓跋珪是个一言不合就开战的雄主,他立遣平阳的守军进攻后秦的河东郡。河东郡是黄河要塞,乃是关中的大门。姚兴害怕此地失守危及关中,就亲率大军开赴河东,拓跋珪亦率军会战,双方对峙于柴壁(今山西襄汾)。
秦、魏两军投入战争的兵力总数近二十万,这是前秦灭前燕以来,北方单次战争投入兵力最多的一次,而且双方君主都亲临一线,可以说,战争规模相当大。拓跋珪发扬亲临一线的作风,率骑兵突袭姚兴的大营,斩首千人,把姚兴吓得后退四十里。后秦留在柴壁的姚平所部军队,被北魏军包围歼灭,被俘获者多达三万人。姚兴不敢再战,灰溜溜撤兵回了长安。北魏本欲乘胜进攻,但北方的柔然趁势攻其后方,魏、秦矛盾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其次是铁弗匈奴的赫连勃勃。铁弗部本来是后秦的藩属,赫连勃勃在姚兴手下为将,深得姚兴器重。姚兴之弟姚邑看出赫连勃勃并非善类,劝其杀之,姚兴却看走了眼,想让赫连勃勃镇守北部边疆,以抗衡北魏。赫连勃勃一到代北,便拥兵叛秦,于407年建立大夏国,自称天王、大单于。赫连勃勃是个军事天才,在他手下,区区数万铁弗匈奴和鲜卑等杂胡兵马,被他锻炼成一支来去无踪的铁骑精兵。加上赫连勃勃创造的游击战术,姚兴屡遣大军剿捕均不能胜,反而损失了数万大军,后秦被大夏拖得越来越衰弱。
最后便是东晋崛起的军事新贵刘裕。后秦在东晋桓玄之乱时,曾出兵夺取了河南大部分土地,兵锋越过南阳,直抵襄汉。但令人费解的是,刘裕在405年遣使向后秦请和,请求后秦归还南乡诸郡,姚兴居然答应,将南乡、顺阳、新野、舞阴等汉北十二郡还给刘裕。
这些郡都是威胁襄阳的要地,不知姚兴割还东晋有什么目的。若说是缓和与东晋的矛盾,但又不像。410年,姚兴又发兵配合谯蜀进攻东晋的荆州,导致双方一直处于敌对状态,也为后来刘裕伐秦提供了借口。
总而言之,姚兴统治后秦的二十余年间,虽然把重心放在发展国计民生上,但由于各方强敌迭起,不断对后秦制造军事威胁,而姚兴于军事方面不怎么擅长,所以后秦的发展始终磕磕绊绊,而且他一直搞不清楚对敌国的主次关系。五胡入主中原以来,东晋虽然数度组织北伐,但均无法在北方立足,所以后秦最核心的敌人当属占据关东的北魏。但姚兴见事不敏,如北魏在河北立足未稳,后燕残余势力一直与其纠缠之时,后秦发兵进攻河东,攻取晋阳以南,则可北制北魏平城,东胁太行,地利上将会十分得势。
姚兴反而将大量精力用于打击河西诸凉政权,还汲汲于攻取河南之地。河西僻处一隅,诸凉历来都没有进攻关中的胆量和力量,而且如果尽力攻击他们,只会消耗大量精力,正所谓事倍功半。
虽然河南之地容易攻取,后秦也借机拓展了大片领土,但容易攻是因为东晋没有全力防守。河南处在秦、魏、晋三家要冲,易得而不易守,并不是军事攻略的首选之地。这些外部问题,还没有从根本上危及后秦的江山。真正的危机在其内部。姚兴处理诸子关系不当,既立太子,又宠任其他儿子,封了十一个儿子为公。姚兴又极其宠爱儿子姚弼,导致诸子都对储位有想法,姚弼甚至拥兵作乱。而姚兴一味纵容姑息,导致诸子矛盾激化。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姚兴病重时,叫小儿子姚耕儿假传自己病死的消息,试探儿子姚愔、姚弼等的动向,看看他们有没有反意。诸子本就不服太子姚泓,于是立即发兵入宫准备武力夺位,结果当然是年轻识浅的儿子们没玩过老谋深算的父亲。姚兴带病上殿,宣布赐姚弼、姚愔死。
为父者见诸子争端,应当教之以礼、齐之以法、正之以德。特别是对待储君,汉、赵、燕诸国早有恶例,姚兴不吸取教训,还要搞引蛇出洞,把自己的儿子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可叹、可笑、可悲。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后秦成了北方诸国中为数不多的被东晋活生生吞灭的国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