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T形帛画 死后的世界长啥样？

秦陵兵马俑在地下沉睡千年，让秦始皇在死后的世界中也能统率千军万马，仿佛他生前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曾消失。从它身上，我们仿佛能看见墓主人生前的高光时刻。而它的存在，也体现了古人“事死如事生”的观念—— 我要带着它，和我一起去往死后的世界。

死后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呢？

也许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也正因此，我们反而看见艺术在这里爆发出它最瑰丽浪漫的想象。

1972年4月25日晚，考古人员在湖南长沙马王堆辛追墓里发现了一幅T形帛画。后来，这幅帛画也成为湖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而它的墓主人，是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夫人辛追。我想，她永远不可能想到，自己去世2000多年以后，竟然会以“世界上保存最好的湿尸”的身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并且，她的随葬品之精、之多，震惊世人，以至于整个湖南省博物馆要专门空出一整层，去陈列这些璀璨的出土文物。

但也正是这些文物，让我们得以看见，2000多年前的汉朝古人，原来是这样想象他们死后的世界的。

汉朝的葬仪跟我们现在可不一样。我们今天是医院、太平间、火葬场一条龙，而汉朝的葬礼是这样的——

死者刚去世时，周围的人不是先哭，而是要爬到屋顶上，手拿衣服喊死者的名字招魂。没招回来的话，那就把人洗一洗去送葬。送葬的时候，这个铭旌就出现在队伍的最前方，引领死者的灵魂进入墓葬里。

墓葬也不只是一副棺材，它从外到里总共有4层，黑漆素棺，画云气的黑地彩绘棺，画小怪兽的朱地彩绘棺，最后是贴了羽毛的锦饰内棺。当最里面的内棺盖上以后，人们还要把这幅铭旌覆盖在上边，一层一层套上才算结束。

马王堆墓棺　汉代

湖南省博物馆藏

这最后面盖上的这幅“铭旌”，又叫作“非衣”，因为“似衣而非衣”得名。而我们更熟悉的其实是它的另一个名字——T形帛画。你可别看它在我们这本书上只是这么小小一个画面，实际上它的真实长度超过2米，向下四角缀有穗形飘带，顶边裹有竹棍，两端系丝带用于悬挂。大约在战国时期它就出现了，西汉时发展到高峰。它的作用就是引渡死者，让死者引魂升天。

一幅小小的铭旌，怎么就能带辛追夫人上天呢？

答案就在这帛画里面。简单点说，这幅画就是告诉我们，女主人是如何一步步升天的。全画的内容分成3个部分，展现的是3个世界：天上，人间，地下。

T形帛画　汉代

湖南省博物馆藏

我们从下往上看。在地下世界里，只见《山海经》中的巨人水神禺疆，站在了海底大鱼交缠鲸鲵身上，胯下则是水神监督者赤蛇。在象征阴府的羊角怪兽环绕之下，水神禺疆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片人间大地。

而此时的人间，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场葬礼正在举行。

两条交尾于玉璧之中的长龙穿梭于人间，象征生命的春神句芒也停在了五彩羽帷帐之上为墓主人赐福。

帷帐底下，祭祀乐器特磬演奏哀乐。案上陈列着钟、鼎、壶等礼器，象征着墓主人生前“列鼎而食”的风光场面。而正中间，丝绸覆盖着墓主人的遗体，7个着刘氏冠的男子分左四右三拱手而坐，正在默哀。龟驮鸱鸮分饰两边，龟口衔着灵芝，向墓主人献上不死良药。

这时，只听天顶传来一声鸟叫。

两只象征着天盖的华盖立鸟之下，一只招魂鸟飞廉已经准备好迎接亡者了。飞廉，是神话里凤凰的一种，有涅槃重生和来世之意。它来到这里，也许是为了开启永世之门，引领老太太灵魂升天。

当负责拱卫升天之路的花豹托起了升天的踏板，我们离天界就不远了。

你看，画中央佝偻着身体，穿着曲裾长袍，头戴白珠长簪的老妇人，应该就是辛追老太太本人了。她身后跟着3个婢女，跟前还有2个男子在跪献食物。

“要上天了，老太太。”

整个帛画里最精彩的部分，我认为就是这个天国世界。

把守天门的司阍在双阙旁拱手而坐。阙上两边则各蹲一只神豹，它们都正在迎接着这个刚升天的灵魂。

天门大开，开启了另一个我们从未到过的世界。

在我们正前方，这一位人首蛇身的神，便是主宰天国的烛龙神，天界的一把手。传说他主宰北方极寒之地，身长千里，法力无边。烛龙神眼睛一睁，就是白昼，眼睛一闭，就是黑夜。不仅如此，它吹气就是冬天，呼气就是夏天，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他的周围，有昂首高鸣的仙鹤，有低飞起舞的鸿雁，统统都是天上的瑞鸟仙禽。

离我们最近的则是2个兽面人身的神仙。他们骑着神马“飞黄”，分别用绳牵拉着同一木铎铃铛。当金石之声响起，整个天国开始弥漫着一股神圣的气息。

有意思的是，天国里还有我们熟悉的“老熟人”。你往右上方看，那轮红色的太阳悬挂在天际。太阳中的“金乌”更是神话传说中的神鸟。相传，它能在太阳上飞翔。有后人研究，这其实是古人观测到太阳黑子而产生的想象。因而学者们普遍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太阳黑子观测记录。

而和太阳相对的另一边，则是一轮银月。月亮上有蟾蜍和玉兔，月下则有一女子凌空起舞，飞升攀住月牙。这应该就是“嫦娥奔月”的神话了。

不仅如此，天国中还有两条飞龙。其一腾跃于云气之上，其二穿梭于挂有8个太阳小兄弟的扶桑树之间。它们应该是中国神话里的创世神“应龙”，以及太阳神驾的“六龙”。它们腾云驾雾，守护天国左右。

你看，在整个天国世界里，一片祥和瑞气，有长生不老的丹药，有神龙瑞兽的恭迎……辛追老夫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生前的追求，她的升天之路前景光明。

今天如果你有机会去湖南省博物馆，看到真实的T形帛画，真的会被惊艳到。

2000多年了，它的色彩还如此艳丽，以传统的“青、赤、白、黑、黄”五原色为主。在汉人的心目中，其他各种颜色那都是从这5种颜色得来的。在祭祀、庆典等各大重要场合中，更是最为推崇黑色和红色这两种正色。

而红色就被大面积地用在了整幅帛画的背景色，包括墓主人的服饰等重要位置，入目尽是醒目的红色。红色、赭色和淡淡的蓝色又让整幅画有了冷暖对比，少许的黑白则增加了画面的节奏感。一眼望去，庄严华贵的氛围感就有了。

凑近一点，你甚至能看到古人是怎么在描画中灵活用线的。不同的事物对应着不同的线条表达，龙的线条更粗犷豪迈，蜿蜒的长线条是身体，短促有力的则是锐利的坚硬龙爪，直把辛追夫人往天上引去。再看衣服的线条则流畅又生动，带出了一丝飘飘然的韵味。

作为中国绘画的重要元素，线条在这时候已经不再像战国时那样稚拙，而是更加成熟丰富，为后来有“画绝”之称的顾恺之的“春蚕吐丝”画法提供了可借鉴的摹本，这个我们后面会讲到。

最有意思的还得是构图。古人用水神和飞廉区隔出了三界，用玉璧长龙把人间分为了上下段。这么巧妙的构思，让整幅画既有结构，又有动感。同时，古人还巧妙地利用了这种为招魂而特制的T形形制，将天国世界设置在T形上的那一横。当你由地上来到人间，再慢慢地由人间走向天国，穿过狭窄的天门，打开的是一整个广阔的世界。豁然开朗，那是另一番有别于人间的新世界。

指引墓主人升天，是这幅T形帛画的作用。但我认为它更大的意义，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浪漫的死后世界。

在2000多年前的汉朝古人看来，人死并不如灯灭，而是进入另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那里有山峦叠嶂，有斗转星移，人们的灵魂终日与瑞兽相伴，夜晚和神仙共舞，以另一种样子在新的世界展开生活。遵循着“事死如事生”的观念，人们把死者所需的衣食住行的所有东西全部准备好，保证死者在那个世界依旧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

人物龙凤图　战国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一直到今天，这种观念也还在现代人的生活中遗留着。这就像我们每年清明节会为故去的亲人烧纸上供，把他们的音容笑貌用照片、用画作铭刻。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仅仅是为了死者，其实也是为了活着的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死后我们会去往哪里呢？是否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死后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从古至今，人们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乎人类就诞生了无数宏大的想象。而这些想象的存在，无形当中抚慰了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所以我们真的要感谢艺术。

等到你看到漫天飞花的时候，死亡不再是一个狰狞的动物，那将是一个瑰丽而浪漫的梦境。

[1] 参见春秋·《礼记》，“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究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