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从跨学科视野反思影视人类学
海飞教授主持兰州大学人类学影像映坛已有多年,这是一个兼收并蓄的学术平台,诸位人类学、电影学人分别应邀发表真知灼见,多是他们长期研究的理论与经验之谈,这将对中国影视人类学的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文字书写一直是人类主要的思想与情感表达方法,古代的搭配形式多见于绘画,即所谓图文并茂。近世人类学的出现以表达和诠释文化多样性为擅长,也主要是用文字。静态照片曾被认为是书写的“附庸”,而动态电影也只是被少数人类学家采纳。只有影视人类学开始思考如何将人类学的理论阐释用镜头呈现出来,以及镜头和文字之间的互补关系。大卫·马杜格(David MacDougall)也深刻理解了文字与电影的关系,认为“电影永远无法取代文字,但人类学家了解到文字表达田野经验的限制,而我们已经开始挖掘影片如何弥补这些盲点”[1]。
在人类学界,影视人类学一定是学术的,它和票房价值无关。早年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和格雷戈里·贝特森(Gregory Bateson)的电影胶片记录和论文搭配开始了组合型作品,他们以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为基础,这是人类学学术与学科所必须的。如果我们认定文字与电影的互补性搭配是人类学文化诠释方式的优选之一,那么我们一定想知道一部人类学纪录片是怎样生成的。如有的民族志电影节就有这样的提示,即一部人类学的纪录片,包括那些具有实验性和艺术性的人类学纪录片,需要让电影遴选委员会知道你的民族志历程与基础研究。这也像选择人类学电影教材一样,主编要向读者介绍作者的田野研究背景,以及电影里可以寻获的人类学知识点。至于人类学电影的公众普及问题,涉及适应大众传媒特点,所以不是每一部人类学电影都适应公共电视屏幕。
我们是立足人类学而寻求跨学科、跨专业的交往之道,正说明学科之间既要互相尊重,又要取长补短。记得一次福建红头道士的家庭科仪,是为一位不生男孩子的村姑做家庭科仪。然而当人类学家、诗人、画家、电影摄制者来到现场的时候,道士宣告了科仪禁忌:不许摄影摄像,不许支画板写生!这倒不奇怪,很多人类学家有类似的经历,如大洋洲平图琵人(Pintupi)的“梦境”图案就不许和画师不同性别的人看[2],闾山派家庭法事有时避外人或虽允许参加却不让拍照等情形非常普遍。显然此时电影摄制人已无计可施。我原以为画家也无能为力,殊不知画家对我说,我们和人类学家一样,也可以凭借参与观察和记忆画画。这就是所谓的比较研究发现,电影和绘画的表现差异直接受到人类学家的关注。
我们只有积极参与跨越学科的实践,才能开阔视野,对不同学科、专业和方法的特性与擅长之处有一个中肯的理解。在相关的横向学科中,除了电影,还有诗歌、绘画、戏剧和新媒体等。实际上各个专业之间都难以互相取代,于是我们每一位专业学者只好谦卑地承认我们所在的学科只不过是并置的学科之一,只需做好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并向外不断学习。
跨学科的体验的确是引人入胜的。电影擅长在动态的镜头过程中,描述和解释多样性地方人民的生命历程,而绘画能实现在同一静态镜框中,提供复合性思想。因此绘画主观性创作的自由度通常是超越直观拍摄的,这使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其他专业不同的创造魅力。因此如果我们推衍大卫·马杜格关于文字与电影限度的见解,那么就需要同时关心我们平时并不关心的那些和我们的专业并置的专业,然后反求诸己,重新评估我们各自学科的位置与限度,并寻找可能的兼收并蓄的新方向。
德国的教育人类学研究总是认为人类学是居中的。这并不是学科中心主义,而是因为欧陆人类学率先以人本为出发点,后来的北美人类学却是聚焦文化多样性。中国的古老国学和多民族地域预示了现代人文学科对人性与文化二者的兼顾是不可少的,教育、医学和艺术等学科的最终核心归结也离不开它们,而展示区域人民生存方式的民族志电影本身自然更绕不开人性的转换和文化的传递之人类学主旨。
那么人类学可以做何种反思呢?我们的人类学家特别愿意关注社会的结构、权力之类,这当然是重要的,但我们的人类学家都快成政治家了,为此人类学近年来也注意到情感、哲学与性灵研究。例如,田野人类学中遇到的他者—自我,族群之间、文化之间的情感并置状态,以及我们卷入的诗歌、戏剧、绘画、电影等跨学科与跨专业的场景并置状态,无疑可以对人类学形成潜在的重要补充。人类学电影特有的动态光影色调表现在各种并置专业中独树一帜,理应在人性、文化及其诗学展示上大显身手。
影视人类学的学术更新,还和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紧密相关。我刚好经历了黑白摄影和彩色摄影转换的时期,在20世纪60~70年代,我一度帮助身为摄影师的舅舅为低反差黑白照片上色,而80年代中国彩色胶卷上市后,我发现质地还没有手工上色好,主要是颜色失真明显。记得那时的摄影师总是认为彩色不会超越黑白,但技术的进步证明刚好相反。如今黑白摄影虽然作为特定的光影艺术存在着,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了彩色摄制和近年来新数字技术的影视创作中,因为这一技术极大地拓展了影视世界的表现与艺术空间。有一本访谈录记载了让·鲁什(Jean Rouch)曾在60年代小型电影机出世后鼓励年轻人积极尝试,他的一些弟子率先实行。虽然新技术出现总是会发生积极实验与因循守旧并存的初期现象,但时间总是眷顾那些先行者。
这里有一个简单的归纳:
第一,在人类学电影的创作之中,田野工作是不可或缺的。电影和论文专著的搭配是图文互补的好方法。其中,人类学纵向的、长时段的田野研究,为这一方法提供了历史性交织的创作机会。
让·鲁什师生团队在非洲马里多贡人地区的人类学调研历经八十年,彰显了系列著作与电影结合的永久魅力,其中人类学的信仰与诗学特征最为明显。我们的“金翼”研究团队从林耀华先生30年代的调研算起,也有近八十五年之久。比较而言,中国人类学者也完成了论著与电影的组合系列,对社会结构、信仰和诗学的关注不仅体现在论著中,也凸显于新近摄制的作品中。应该说,只有代际人类学家的长时段艰苦研究和深度理解,才有可能使人类学电影的摄制价值倍增。
第二,和传统纵向式学术研究并存的还有横向的,即现代意义上的跨学科、跨专业和跨方法的并置研究。纵横研究不分伯仲,纵向研究体现了深掘的一往无前的精神,横向研究则必须“左顾右盼”,将力气用在所谓“综观”的跨学科知识理解和兼收并蓄上面,以求达成“触类旁通”的学术佳境,可见难度之大。
1995年,我在北京大学高级研讨班上提出“不浪费的人类学”之说,就是在人类学论文写作之外,扩大横向学科关联性研究。一晃已经二十余年,现在这一团队的人类学写手、摄影师、画家、诗人、新媒体专家、策展人等联合作业,成果多多。过去从字面上理解“不浪费的人类学”,以为是“抱了西瓜(如论文),也要捡芝麻(如被认为不是正品的民族志电影、诗歌、随笔之类)”。然而最近法国人类学家开始关心“金翼”研究团队的基础研究命题——“不浪费的人类学”的理念与实验,发现原来是指 “无次要材料”的人类学或“人类学资源不分主次”[3],这应该是对“不浪费的人类学”最为中肯的理解。
第三,最近我们策划了论文宣讲、绘画、影视纪录、歌谣、戏剧表演、新媒体等在一个学术主题下的跨学科、跨专业、跨方法的研讨会与展览。这里诸专业之间在不同的时间与情境中互为主体,表达各自的学术思想与行动诠释,这将为知识分享和学科各自提升准备条件。传统纵向的深度研究和新兴的横向并置的关联研究应该是不可多得的学术方法姊妹篇,而且后者越来越受到推崇。人类学的纪录电影,以及多样化的文化艺术专业并置状态,始终同变动中的科技、哲学、美学和直觉认知相遇。这里依然需要古今哲理的滋润(如国学之直觉和本书提及的西方现象学),以及和现代数字技术的新的知识整合。只有这样,我们梦寐以求的触类旁通的人类学作品展示才能得以深化。寻找人类学的认识论综观,决定了前述之纵横研究终要汇合在一起,其中在诸种并置的学科之中,影视人类学与新数字技术结合已经在人性与文化多样性的视觉表达中凸显出来。
谨祝兰州大学人类学影像映坛越办越好!
庄孔韶
2019年中秋节于北京
[1]大卫·马杜格(David MacDougall):《迈向跨文化电影:大卫·马杜格的影像实践》,麦田出版,2006,第260页。(请查阅他的原著Transcultural Cinema,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8)
[2]弗雷德·R.迈尔斯:《表述文化:土著丙烯画的话语生产》,载乔治·E.马尔库斯、弗雷德·R.迈尔斯编《文化交流:重塑艺术和人类学》,阿嘎佐诗、梁永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75页。
[3]此处引文由张敬京译自Wanono教授的论文《从〈金翼〉到〈冬至〉》,载法国《人类学家》第156-157期[Wanono Gautier Nadine,《De La Maison des ailes d'or au Solstice d'hiver:une généalogie créative au service de l'anthropologie visuelle》,Journal des anthropologues.n° 156-157(2019):299.],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