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的写在高原
——简评曹有云的诗
个人的经验和感知始终是一位写作者最真实的知识,也是写作者的写作得以继续的某种内驱力,我们时常会把这种知识明晰化,譬如性别的、族群的、地方的……从而作为其写作的独特面相或者表征。但是,更多的时候写作者会把这种“真实的知识”抽绎成一种隐喻、一种象征或一种修辞。在抽绎的过程,眼耳鼻口舌这些感性器官似乎总是与负责语言的神经中枢有着密切的关联,文字就像某种必要的物理器官,处理了我们在抽象印象方面的弱点。如此,某个地方、某种精神、某种自我便在语言中逐渐构成并不断延伸。把海拔2700米左右的地景风物与个人的意向、感知、情绪投射在时间变化的轨迹和不同的时间概念上,以最模糊又最自然的方式抒写存在于高原的一切,大概是曹有云对高原的独特体悟。他的诗篇中时间之诗占据了绝大部分,或春夏秋冬的节律时间,或感觉体验的心理时间,或讨论时间观念的哲学时间,都无一例外出现在他的诗作中。他总是携带着某种感情进入对时间的体验中,或者说,他情感的抒发处处显示了尖锐的时间之思:
嘀嗒,嘀嗒,嘀嗒……
来自幽冥地狱冰湖之中
哗哗的水声
烦透我烦神的一生……
……不是水声
是高悬在头顶
无限绵延的墙壁上
精密的钟表
被死亡之手昼夜不舍用力拧紧的发条
淹没了我最后的幻想……
——《隐喻的时间》[1]
奥古斯丁的格言:时间究竟是什么?诗篇首句似乎回答了这个咏叹的疑问,时间就是重复,“嘀嗒”在一切可以视见和听见的状态里,在运动和变化中重复叠加。这种重复在空间维度上是显而易见的,确如鲁迅的《秋夜》开篇的描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一滴水、一株树、一个生命体,它们存在着,但生命周期让它们消失了,接着又产生同样的生命体,看起来是物质的又一次叠合,其实是存在之物在时间维度的循环和时间的力量在空间中的重复。诗人并没有通过“水声”“钟表”等意象展开对时间的客观描写和叙述,转而在每一小节最后一句引入一个主体性概念“我”,可见“嘀嗒”的钟表声或“哗哗”的水流声象征的时间,既不是数字化的程式也不是抽象的实体,而是诗人作为行为主体的“内感觉”——“一种本体性的情感的历史感受,即是说,时间在这里通过人的历史而具有积淀了的情感感受意义。……时间成了依依不舍、眷恋人生、执着现实的感性情感的纠缠物”[2]。在这种内感觉对现实存在体悟的感性形式之外,时间于曹有云的创作而言,有着生命本体论的意义,他继续写道:
嘀嗒,嘀嗒,嘀嗒……
这神秘之水,重量之水啊
与亚当与夏娃与罪恶一道
自那最初的光和暗
周行不息之隧道
携手而来……
——《隐喻的时间》
重复使用的象声词中,诗人并没有回答时间是什么,也没有对时间理念进行知性的形象图解,转而将这抽象的形而上之问具体化为生命与时间的关系。生命成长,源头在大地黑暗的尘封之中,生命在太阳的光明之中发展进化,生命的奥秘靠时间延伸,死亡之黑暗是生命的动力也是生命的杀手,人生于大地而归于大地,在一丛幻影中完成单个生命的循环,“我”与时间携手走来又匆匆离去,时间与“我”,是一切问题的起点,亦是终点。[3]
不难发现,曹有云欲通过时间进行诗歌和生命的双重探索,他的第一本诗集《时间之花》就以“时间”一词入题。无意于猜想他对时间有着怎样深刻的理解或某种根深的情愫,时间与诗歌本身就有那么几分天然的联系。18世纪启蒙时代,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明确地就时间、空间问题对艺术进行了探讨,对诗与绘画两门艺术做出了卓有见地的比较,他划定了以诗和画为代表的“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界限:从题材本身来看,诗适宜于写先后承续的流动的动作,画则适宜于表现在空间中并列的静止物体。从媒介上看,诗用语言为媒介,语言的线性特征使得言语首先是一个时间序列中的运动,它们按照语法规则组合起来进行表义活动。[4]一首诗可以表现一个静态的实体,也可呈现一个变化的动力状态,《阳光落下》中诗人有这样的描述:
阳光落下
阳光依然落下
打开黑夜黑暗的心脏
搭下光明的舞台
邀请你和我
一同跳舞,一同死亡……
阳光的流逝因“依然”一词的使用而被诗人刻意拉长,客观的时间被存在于个体意识之中的流逝主观化,阳光因为“落下”而变成一种外在于“我”的他物,而时间恰恰是由于此种他物的时刻(the moment of absolute otherness)而聚集在一起的。[5]诗人于“落下”到“依然落下”的时间间距之中,借他物(阳光)的时刻极其自然地把时间变迁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阳光落“下”便是死亡,但是阳光的意义在于洒下光明,在于以“死”的方式提供类似“跳舞”的福祉。饶有趣味的是,这节诗中“落”“落下”“依然落下”三个词形成既区分又统一的时间关系。从词语的承接顺序上看,这三者表示的时间关系为:落→落下→依然落下。观照诗歌的结构形式,“落下”所隐含的时间关系应为:落→落下←依然落下。这里实际上包含着一个重要的时间观念——奥古斯丁的“三重现在”时间观,他认为时间分为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将来的现在,即(过去的)现在→现在←(将来的)现在。这种结构形式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它提示了三类时间的并置关系而对“过去”“将来”加括号并指向“现在”;其次它提示了现在作为中枢时间点的过渡作用。不妨将这三者做一个总结(见表1)。
表1 时间关系
“落”相似于“过去的现在”,“落下”相似于“现在”,“依然落下”相似于“将来的现在”;就词语顺序而言,“落下”隐含了诗歌整体结构;就诗歌结构模式而言,“落下”隐含了一种诗歌时间点的选择策略;而落下本身仅是时间派生的次级的现象—瞬间—现在的“此刻”(the “now” of the present)。或许是出于对时间流逝的敏感与精细区分,曹有云似乎更愿意以一种情感化的方式来体验时间,他时常以内心的或自然节律的时间作为一个中枢时间点,从时间向度的变化推延出对个体生命历程的展示和自我的发现。比如那个“雷雨、大风过后/麦子纷纷聚气青春的手臂”的五月,春夏秋冬就从2006年5月23日这一时间节点在诗人内心中铺散开去:
夏日正午空洞的白昼
风干诗人关于春天湿润的幻想
镰刀老谋深算,居心叵测
窥视窗花外灼热的麦田
嘴巴和肠胃的喜悦
田野的疼痛和荒凉
——《五月,关于季节的想象》
在这种特定的情感体验中,曹有云的时间感知具有鲜明的选择性,他偏爱春秋季节,哪怕在循环性的时间流程中,也不愿凭着理性的思考道出秋去冬来的消息,甚至有意隐藏秋末冬初之败落景象。把对麦田、大地于四时之变的客观描述移置于嘴巴、肠胃这些身体器官的内在知觉中,通过主体意识预想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使得时间处于一种通豁流动的状态。也往往在这个时候,曹有云会把自己对时间和物的思考转向对生命和存在的思考:
八荒死寂,大雪飞扬黑夜覆盖
大地贫贱的骨头
儿女们敲打门扉,匆匆回家
寻找麦粒、词语、火焰甚至灰烬
——《五月,关于季节的想象》
其中意象的设置、情感基调既偏于焦灼又偏于沉静,关于季节的想象似乎投入一种不可预知的可能性中,而结果却是一望即知的。是什么让诗人“弃盛观衰”呢?难道确如诗人自己所言“词语熔解,意象逃逸?”恐怕并不如此,他从麦子由绿变黄结穗落果、从火焰和灰烬中洞悉了时间的奥秘——熵。宇宙大爆炸以来,所有物质的能量都要转化为热能而被耗散,于是熵量是不断增加的,熵度量了物质能量的可变性,不断推进不断增大,这一现象和时间的流逝感和延续性是一致的。因此,这“关于季节的想象”是诗人在一种更为孤寂的心灵空间中体验到的时间的流逝,他洞悉了孤寂对时间、对生命延续性的致命打击。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思绪来自内心时间与一次性的直线式时间观的不吻合,客观的物理时间的不可逆性意味着时间在空间上的隔离,而主观的内心时间因记忆成为一种惯常的可以往复的行为方式。因此,这种不吻合因时间的一般性意义而多少携带着熵的悲剧性意义。
生物体的熵即死亡,死亡作为最本己的可能性从来都根植于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之中,其悲剧意义在于,我们总在经历他人他物的死亡而不能获得任何有关死亡本身的知识和体验,个体有关他人他物死的经验也不可能变为对象性的知识而被传递和转移。个体对于死的认识既是熟悉的又是全然陌生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认为死属于遥远的未来,与自己无关,至少此刻是这样。因为死不能被对象化,所以行为主体不能真正建构一个完整的死的意象,哪怕是在那个“冬天,大雪纷飞/狗吠满天翻卷的雪花/……狗吠一动不动的僵尸”(《狗吠》);哪怕是在《高处的可可西里》:“旷原之野/西风穿透单薄的四季/雪片塞满遥深的山谷”;死的必然性依然会在生的或然性中展开,我们的思考没有一种不混杂着希望与烦愁的色彩。或许正因如此,曹有云的诗歌时常显出一种忧而不郁、悲而不伤、苦而不恼的情绪,同时也体现出一种自我不妥协的精神:
河流会干的
灯盏会灭的
眼睛也会闭上的
……但在闭眼之前
该怎样熬过这渐干渐灭
昏暗的日子
——《决斗》
那么,这种精神又源自何处呢?正如诗人自己的发问:
有谁,有谁咏唱一生
在贫穷的大地筑起爆飞的星空
再度照亮千年后所有的春天
如有盲目的荷马,流放的但丁
——《二○○六年的春天》
时间在幽冥的隧道里闪烁着无穷智慧的影子,荷马、但丁似乎因承担了时间的重负成为一种永恒,与其说这种永恒是我们对荷马和但丁本人赋予的意义,毋宁说是后代文学之流对其文学价值赋予的永恒意义。身处高原一隅的诗人对时间的再次思考与文学的永恒存在某种耦合,现实中的救赎可能是一线天堂的光明,可能是上帝的一词启示,也可能是现实中崭新而永恒的创造。但对曹有云而言,这种救赎或生命的抱慰来自诗歌,来自文学,包括他那不妥协的自我也来自文学,来自诗歌。或者再准确一些,自我不妥协的抵抗力量来自语言。
啊,我生命中上升的元素
我的阳光、鲜花与风中
歌唱的颂辞,日夜生长,流淌
覆盖你疲倦忧伤的目光
……
太阳和月亮
天上不死的灯盏
她一直燃烧,一直抚摩
不断描绘万物生长辉煌的景象
不断赐予你缚住苍龙的勇气和坚韧的绳索
——《断章:难道只是语言》
葛红兵先生曾形容曹有云为“旷野诗人”,说他的语言缝合了旷野之物。仔细读来确实如此,其描写语言短促有力,节奏明快,似高原之景皆在目力所及之处;其抒情语言情感细密而饱满,语力沉稳,似戈壁滩上的一丛丛的骆驼刺。笔者总会在这两种对比鲜明的语言中感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语言本身携带的,但又远远不止语言本身,可能是高原人言辞中带出的本能的力量,更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相遇时的缓冲。身处高原,曹有云诗歌中的意象大多不能逃出高原,他总在开掘与体验自己的处所经验,并把它们带到尽可能大和尽可能多的诗意空间中去,在高原的空间经验中时间意识业已成为曹有云诗歌写作中独特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高原本身则是他生命寻找的目标也是他生命基因序列上的存在。写到这里我们似乎能够回答诗人内心的疑问:“难道语言只是语言?”语言不仅仅是语言,诗歌也并不仅仅是诗歌,它们都有着超越自身形式的意义和内涵。
(原载于《青海湖》2016年第1期,《星星·诗歌理论》2016年第11期转载)
[1] 曹有云:《时间之花》,作家出版社,2009。本文所引用诗文皆摘自本书,不再单独注出。
[2] 李泽厚:《美学三书》,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第245页。
[3] 刘恪:《词语诗学·空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第141页。
[4] 〔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出版社,2008,第54~80页。
[5] 〔英〕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现代性与先锋》,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