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裔、地方与话语:文学批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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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象征的高地——祁连

——简评牧子的诗

在黄土高原、青藏高原以及西部偏北的地方,在一种类似乌托邦想象的憧憬中,我们触摸到一种高山与白雪连接的标高,看到公路与地平线合一的终点,它是众多西部诗人灵感的滋养地——高地。诗人牧子在青海生活写作多年,高原是他的诗歌中最为寻常或在最为琐细的时刻都能成为创造的一个标识,在这一标识的引导下,通过凝练自己的所闻所见、所体验、所感动甚至所丢失的事物,使它们交融沉淀,给它们塑性,赋予它们生命;使得高原的一切在他的写作中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尤其是“祁连(山)”这一意象业已成为他诗歌中的重要主题,是他凝聚与抒发情感的重要标识。

昨夜有清冷的微风吹过屋檐

狼崽们呜咽的吼叫凝固在灰暗的夜色里

低低的屋檐下有皮袄裹紧的灯火

摇曳着父老乡亲艰涩的生活

被蚊虫叮咬过的黎明在来临之前

祁连的屋檐下有一束昏暗的灯火

这灯火曾让我不止一次地感动

动情的泪水从来就是这样无拘无束地涌流

——《祁连的屋檐》

高原不仅是高原本身,还有与高原一并存在着的一切,远的近的,高的低的,可我们又该如何在高地“看见”它们呢?牧子采用了一种巧妙的方式——站在高地看高处,在高原看祁连,在祁连看屋檐,在屋檐下思考和写作。在《祁连的屋檐》一诗中,祁连并不是作为形容词来修饰屋檐,祁连和屋檐作为一种并置关系出现,连接它们的是草原深处嗷嗷待哺的狼崽子,是裹着皮袄劳作的父老乡亲,是被蚊虫叮咬的家畜,是祁连之上屋檐之下发生的真实的一切,它们透明无碍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切再普通不过,这一切再复杂不过,我们时常称它为真实,确如卡洛斯·威廉斯所说:“不借助任何神秘的力量,而是以一种实际的方式去理解,生活只有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才是真实的。”原来,高处并不缥缈并不虚无,高地屋檐下的生活亦如高地之外。可是,牧子为何要以“祁连”一词直接入题呢?这是一种地名记忆,抑或是对个人内心疏离和异化的认知?这大概是诗人试图在景观中寻求一种自我和一种自我庇护。

祁连的风铃就是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摇响

西半球的天空正满布星云

青藏以一个不屑的手势唤醒草原和峡谷

叮叮咚咚的乐曲为地球之背侧

唱着深情的传说——

“嗡嘛呢叭咪吽”

——《倾听祁连的风铃》

高原总是连接着一种关于宗教的神秘,这离不开吐蕃先民在这片土地上的坚持,他们企图用身体丈量整个高原大地,他们手持转经筒和念珠口吐六字真言,他们在山坡顶堆砌玛尼石悬挂经幡,他们在红墙白塔间行走朝拜。人类居住的环境一定是地方性的,是一种地方的人对他所居住、生活、劳作的物质环境的记忆形式,每一个个体都是地方上长出来的生命,由地方赐予他情感习惯、礼仪形式、个人拥有地方性的语言经验与表述形式。祁连继而成为一种文化基质的象征。诚然,这个象征的落脚点在藏传佛教,在宗教性和族裔性。高原的宗教经验对牧子来说并不是天然的,因此,他想要呈现的是沉思性的视觉经验,是观光意义上的地理性宗教。当然,诗人面对被藏民族赋予独特意味的山山水水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净化的力量,他说:“倾听祁连的风铃/使我读懂了东方的圣墨/正延续着一个久违的经典神话。”而高原上那些细微的变化和渺小事物也总能唤起诗人的想象和联想,拨动诗人的心弦:

阳历八月的清晨

深秋的凉意过早地暴露于阳光之侧

坡地上来不及变黄的麦穗

和我一起咬紧牙关承受来自雪线的压力

雪线在本该温暖的季节里如此放肆

高处的白和低处挣扎的绿

像剑刃一样刺痛我脆弱的心灵

——《阳历八月的雪线》

看到诗人这样的描写,笔者总会想,那些含有想象力的渺小事物和微妙细致的节奏变化,带给我们的诗意空间到底有多大呢?我们在繁冗的生活中往往忽略主动去感受它们,可它们却真实地与我们一道存在,莫非藏民族匍匐于地的大礼就是为了体验这种真实?牧子在雪线中看到了诗,雪线在他身上产生了情感,这或许是人与自然沉默的相见。雪、麦穗虽然外在于人,却显现人的特性,面对自然事物变化产生的反应也是人在生命活动中的痕迹。牧子悉心地观察着高原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感受着高原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清晨和阳光、高处的白和低处的绿交相辉映的画面构成了诗人内在的地方性经验。阳历的八月就已雪落草衰,这是高原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塑造,也是祁连之独特所在。乔纳森·贝特在《地球之歌》中说:诗歌并不是为了在利用事物而给他们命名,而是为了解释他们在语言中的存在。牧子并没有把高原的雪及雪线看成一种简单的形式,而把它看作一种感知自我、体验生命的特殊的经验形式,用那些被忽略的被遗忘的微小激活自我的感觉结构。

个体的创作受制于多方面的因素,每个写作主体都存在于有限性与无限性交错的千变万化的外部世界当中。在牧子的经验构成中,高原占据了不小的篇幅,高原似乎是他生命为之寻找的目标,但个人的生命存在最终还要还原到生物学的基因序列与地方本源上,由此看来,高原经验的获取无形中为牧子坚持多重维度的写作提供了契机。诚然,他也把对高原的情感具体化地指向了“青海湖以北的冷峻与挺拔”、“高原冰河的岸边”、“八宝河畔温柔的痛苦”以及其他。

(原载于《金银滩》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