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未尽的晚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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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之家

为东大毕业的儿子而自豪

长冈千鹤子向我缓缓说起了她婆婆Tune临终的事情。

十天前,Tune离世了。在那之前她的身体还算硬朗,千鹤子还陪着她在家附近散步。Tune年轻的时候就走路很快,哪怕八十六岁了,还是“咚咚咚咚”有节奏地迈着步子,瘦小的身躯跟着一起摆动,千鹤子反倒在后面一直紧跟着。两个人差不多能走一个小时。

大概十年前,婆婆开始出现痴呆症状,经常走丢,让家人十分头疼,于是千鹤子开始陪着她一起散步。要是她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肯定找不回来。千鹤子只好每天下午来婆婆家,带着她出门走一走。

她还做了个以防婆婆迷路的牌子,让婆婆挂在脖子上,上面写着:“如果您看到这位老人走丢了,还请和我们联系。电话费由我们出。”

牌子做好后,也不知道婆婆怎么想的,得意地给路人看。

“我跟在她后面,发现她遇到人就让人家看牌子,还说:‘你看你看,看这个牌子。我家儿媳妇给我做的,我儿媳妇是日本最好的儿媳妇吧……’我这边刚跟人家道歉完,她那边又开始了……”

被Tune突然抓住的路人,都一脸惊诧,有时免不了被Tune拉住说个没完没了。

“话说你家住哪儿?今年多大了?有儿子吗?”

调查户口似的说到最后,她不过是想炫耀自己的独生子,也就是千鹤子的先生——进之辅罢了。进之辅现在是大型钢铁公司的部长。

“‘我儿子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学部!您儿子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哪有这样聊天的,人家肯定会生气。但婆婆痴呆前就这样,对谁说话都是‘我儿子是东大的’,这是她的口头禅。”

那次散步两天后,Tune的身体突然出现浮肿症状,医生说这是衰老死亡的前兆。正在欧洲出差的进之辅接到消息,立即赶回国,刚好赶上了Tune临走那天。

“去世前半个小时,我在她枕头边唱那首她特别喜欢的歌。婆婆还说:‘谢谢你。等下给我的脚盖暖和点,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没多久,她就咽气了。”

听了千鹤子的讲述,我以为这是贤惠的儿媳妇坚持照顾老年痴呆婆婆十年的故事。但听了后面的话我才知道……

哪怕把红色的百合花说成白色的……

随着Tune的病情恶化,她在熟悉的家附近也常常走丢,后来大小便失禁,随处解决,还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厨房的抹布。千鹤子每天早上五点就得起床,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检查一遍,把婆婆夜里弄脏的地方清理干净,再把脏衣服洗一洗。

“先生起床之前,我基本上全都收拾干净了。要是有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只能先悄悄藏在先生看不到的地方……”

做完这些后,千鹤子掀开挂在墙上的日历,日历背面写着:

今天也是陪婆婆的一天,要陪她说话,再坚持一天吧。

这是她自己写的。

“每天早上我都趁着先生不注意,悄悄读给自己听。要是哪天我没吐槽婆婆‘痴呆又严重了’,‘竟然让我做这种事情’,我就靠这句话安慰自己。第二天早上也是这样,日复一日,感觉喘不过气来……”

婆婆还经常在夜里醒来,说饿了要吃东西,在家里四处走动,闹得人不得安宁。每到这时,千鹤子便小心翼翼地起身给婆婆做点吃的,动作非常轻,生怕惊醒了先生进之辅。

千鹤子就这么一人挑起照顾婆婆的重担,全心全意支持着先生的工作,直到婆婆离世。婆婆走的那一刻,千鹤子心情复杂极了。

“快不行的时候,医生说‘可能还能撑一天吧’,说实话,我那时候心里都快要叫起来了,‘天啊,再过一天,婆婆就不会跑到外面去了,我也不用再洗脏衣服了,再过一天我就解放了’,婆婆真正走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如释重负感。”

千鹤子这么说的时候,一半夹杂着自责。她下意识地朝着佛坛双手合十,低声说了句:“婆婆,对不起。”

听了千鹤子的叙述,我才意识到照顾痴呆老人并不是她痛苦的全部原因。身为儿媳妇,婆婆本身就是她生活里的阴影。

很早之前,Tune就常对千鹤子说:

“男人就算把黑的说成白的,你也必须说‘是的是的,您说得对’,哪怕把红色的百合花说成是白色的,你也不要多说一句话,只管说‘是的是的’,这样绝不会出错……”

在婆婆这种思想的笼罩下,她的独生子,那个她逢人就恨不得炫耀毕业于东大法学部的进之辅,渐渐成了家里神圣不可冒犯的人物。

刚结婚时,在一个酷暑的夜里,婆婆交代千鹤子:

“进之辅睡着之前,你用扇子给他扇扇风。”

“我照她说的,坐在先生旁边给他扇扇子,婆婆还会稍微推开我们的房门,伸头看一看,确认我在伺候他儿子后,她才一脸放心,好像在说:‘嗯,真不错。’等先生睡熟了,我才终于躺到了床上。”

听说在进之辅还是婴儿的时候,Tune便一步也不离开儿子的枕边,还一直说:“这孩子将来肯定很有出息,不,我一定会让这个宝贝儿子有出息的。”

千鹤子告诉我:“先生还小的时候,一到冷天,婆婆连卫生间都不让他去,让他在有暖气的房间里解决。婆婆还常对我说:‘我可是把最宝贝的儿子交到了你手里啊……’”

母子相依为命

Tune在稿纸上写了题为“成长日记”的笔记,满满当当。七千多字的文章末尾,她向儿媳妇千鹤子和千鹤子的母亲表达了感激之情,还以“合掌”作为结束语。

“她可能是想留给我们才写的吧,但其实要我说心里话,这篇文章不少地方都挺做作的,还合掌。婆婆从来没有拜过佛,也不是信佛的人。”千鹤子说道。

Tune很少对千鹤子提及她老家的事情,包括她的成长经历、她后来的婚姻生活。千鹤子每次刚想问一句,便立即引来婆婆的怒气。

Tune出生在京都府的一个小镇上,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她是第四个女儿。很小的时候,Tune被寄养在了富庶的亲戚家里,后来从女子高中毕业。这种女校在当时还很少见。

Tune在日记里写道,毕业那年,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在的御茶水女子大学(1))在奈良设立了新校区,之前只有东京校区。当时她入读的女子高中有机会推选学生免试进入大学,但必须是当年春季毕业的优秀生。Tune很想读这所大学,求养父母让她继续读书,但家里人说女孩子没必要接受高等教育,便拒绝了Tune的请求。她最后哭着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日记里继续写道:“我长得不好看,作为女人并不合格,所以我将来不可能拥有幸福的婚姻生活。我决定投身教育事业,做独立女性,奉献自己的一生……”

虽然没能进入女子高等师范学校,Tune还是当上了一名小学教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对当时的女性来说是全新的职业。之后十多年时间里,Tune一直在讲台上工作,还认识了一名丧妻的男性,两人结了婚,算是晚婚。进之辅就是Tune和这名男性生下的孩子。那年,她都三十七岁了。

“日记里没有写的一件事是,我先生其实还有个哥哥,但很小的时候给了别人,后来音讯全无。我问婆婆:‘不想念这个孩子吗?’婆婆说:‘有什么好想的,我自己也是寄养的孩子,等老了身边有一个人照顾自己就行了。’我猜想,这个哥哥肯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呢,但婆婆好像不太惦记这事儿……”

进之辅出生的第二年,Tune的先生病死了。葬礼上,对方的亲戚对Tune说:“以后啊,你们母子俩只要别给我们家族丢脸就行,千万别去做小偷和要饭的。”Tune听了特别窝火。她在日记里写道:“我当时下定了决心,就算啃石头,我也要凭自己的能力活下去,证明给他们看。”

在那之后,Tune和进之辅母子就开始了相依为命的人生。

“婆婆就是现在说的过度保护型妈妈。只要是孩子想要的东西,哪怕生活再苦再难,她也会咬咬牙买下来。婆婆说,我先生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上学前还会说‘妈妈,我想吸一下奶’,要吸了妈妈的乳头才出门。我先生也说:‘用力吸的话,感觉能吸到一点甜甜的东西。’婆婆就是这样没底线地和儿子融为一体,宠着他长大。”

昭和初期,处处都是经济不景气的样子。Tune那时候带着进之辅再婚了。

“对方在其太太去世前,便一直有个情人,Tune和当时还没长大的先生商量时,先生竟然说:‘去啊!去啊!’所以,Tune等于是在默认对方有情人的前提下,还和对方结了婚。不过那时候生活太艰辛了,结婚也算是让Tune得到了帮助,只是夫妻关系肯定不会很好。几年后他们就分居了,对方没多久便去世了,母子俩再次回到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好在进之辅没有辜负Tune的期待,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出类拔萃,又从旧制高等学校(2)考上了东京大学,升学路上顺风顺水。

与新社员的邂逅

“先生的学习成绩真是太好了,还在旧制高等学校的时候,每次一进老师办公室,就会被大家注意到,还会被调侃:‘哎呀,高才生来了。’先生进东大后也一直是特优生,连学费都不用交,读大学一分钱都没花。这些我听婆婆和先生讲了不下一万遍。”正如千鹤子所说,其实不只是Tune为此自豪,进之辅自己也时不时为自己的优秀而洋洋自得。

“考上东大都是陈年旧事了,但他们还是喜欢得意地说起亲戚家的孩子东大落榜,没面子什么的,其实只有他们自己把人家当敌人。结果我先生也和他妈妈一样成了爱争输赢的人。”

千鹤子说,进之辅在学生时代基本不参加体育运动,也不参与任何社团活动,一门心思搞学习,结果到现在身边也没一个长期交往的朋友,不参加同学会,就算收到通知也不露脸。

进之辅大学毕业后进入了钢铁公司,也是在那里遇到了千鹤子。

千鹤子的父亲是旧陆军士官学校(3)毕业的职业军人,战争结束的时候是工兵大佐。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每天早上都骑马去参谋本部。他还会把部下叫到家里喝酒,特别热闹。但战败后,他一下子就变了个人。”

千鹤子的父亲之前在中国南方战场打仗,但战败后,即便是将领,也只能复员回到千鹤子母亲的老家。妻儿六人在侧,却没有一官半职,父亲郁闷极了。

“他以前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但突然间没了自己生存的能力,被家人瞧不起,性情变得很乖僻。他外出找工作回到家,要是母亲和我们没有在玄关站着对他说‘欢迎回来’,他会非常生气,要让我们站好,他重新再进家门一次。”

千鹤子到了青春期,想借母亲的和服穿出去玩,但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不满,气呼呼地把千鹤子身上的和服扒下来,还挡在家门口不让她出去半步。

“生活的艰难,加上父母的管教特别严,锻炼了我的忍耐力,我也觉得自己比一般人更能忍。”

从旧制女子高中毕业的千鹤子,为了贴补家用,去学了西式裁缝,揽一些活儿做。有一天,她偶然在报纸广告上看到有公司招募女社员,就去参加了入职考试,没想到通过了。工作了一个月之后,就在公司里遇到了当时是同事的进之辅。

战败后的混乱时期好不容易过去了,朝鲜战争却愈演愈烈,大家的生活仍旧不得安宁。

“我先生在三楼的文件部门工作,刚进公司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大家就已经传开了,说三楼有一个东大毕业的高富帅,哪天他来我们部门办事,女孩子们便全都叽叽喳喳热闹起来,都在议论‘是那个人哎’。”

入职两年后的春天,进之辅突然给同公司的千鹤子打了电话。

“我当时加入了公司内部的合唱团,他打电话来,说想成立一个唱片鉴赏社团,要去买唱片,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去看看。说起来,和他一起去唱片店算是我们在一起的开端吧。后来他也加入了合唱团,但他是跑调大王,一听他唱歌我就忍不住笑起来。”

千鹤子后来才知道,进之辅刚开始追她的时候还去请示了上司,问:“我想和这个女孩子交往,可以吗?”得到上司的许可后,他才进一步采取行动。

之后,进之辅每天都给她打电话。

“他总是穿着件有点脏的衬衫,好像对这些细节不上心。我们很少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但偶尔去,他会冷不丁地把方糖扔进嘴里吃起来,我就觉得这个人好土啊。但慢慢接触着,也产生了好感,再说,我身边也没有其他能交往的男性。”

但有一天,进之辅说了些让人非常意外的话。

一夜之间变为“进步派”

那时候进之辅进公司才三年,但已经是总公司事务部门的工会支部职员。每天一下班,他就邀请千鹤子去一家烤串店。那里也是工会活动家的聚会地点。

“他的衣着总是不太整洁,我一开始挺不喜欢的,但心里知道他对我有意思,我也渐渐被他的情意打动,想着要是我和他在一起,一定要让他变得干净点儿。”

以唱片鉴赏会的由头开始追千鹤子后,进之辅说出了要和她结婚的想法。但让千鹤子有所动摇的,是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进之辅突然说了这样的话:

“我很清楚接下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一定是共产主义的世界。我决定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项伟大的运动。到那时候,我必须优先考虑人民,而不是我自己的小家庭,不是妻子和孩子。我非常崇拜毛泽东和刘少奇这样的人物……”

日本的工会运动在一九四九年达到了战后最高的工会组织率(55.8%),这时候的热潮已经有所回落,但战后民主主义的热浪仍在持续发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进之辅刚好读大学,那时也是大家最热衷于讨论马克思和毛泽东的时代。不过,这些事情在千鹤子听起来却匪夷所思。

“突然听他说这些,我就直接告诉他,如果是这样,我不能跟他在一起,还请找其他女孩子吧。那天我们就不欢而散了,但第二天他又来找我,一脸轻松地对我说:‘我重新考虑过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好像那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他以前还介绍过一位大学时代的朋友给我认识,好像也信仰共产主义,但后来他们也没见过面,连我们聊天的时候都再没提过这个人。”

看来进之辅的“进步派”作风,不过是一次跟风罢了。

进之辅后来对千鹤子提出想见见她父亲,千鹤子安排了一次会面。老派军人出身的父亲,开门见山地抛出犀利的问题:“你为什么想娶我家女儿呢?”

进之辅说:“人生总有大风大浪。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觉得只要和千鹤子在一起,我们就能一起战胜所有苦难……”听起来不过是一个标准答案,但竟然通过了考验。

千鹤子说,她第一次见到婆婆Tune的场景,倒是难忘极了。

那时候,进之辅和Tune挤在特别小的房子里,一个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千鹤子去拜访的那天,Tune刚好拿着短扫帚在打扫卫生。

“他们家没有玄关,我一走进去,婆婆啪啪啪地把扫的垃圾堆在了我前面,看到我进去,她也没停下正在干活的手,哈哈哈笑起来,大声说:‘你来啦!’我家的家教非常严格,而他们家刚好相反。”

因为父亲没有工作,千鹤子就希望尽早步入稳定的生活。另一方面,和儿子相依为命的Tune,也希望儿子早点娶到儿媳妇。于是在双方有意的前提下,三个人很快开启了新生活。

“刚结婚那会儿,我正要做晚饭,婆婆就说‘等等再做’,拉着我一起去车站接我先生。见到先生了,她会问:‘今晚想吃什么呀?’”

这种把千鹤子晾在一边的母子关系,不过是很多年习惯的自然表露。

“想吃什么?”

“墨鱼!”

“好,我这就去做。”

Tune在回家的路上买好墨鱼,回家切成片后再用酱油和砂糖煮。她做什么菜都是用酱油和砂糖调味,鱼也是,蔬菜也是。要是进之辅说想吃猪肉炖白菜,Tune就会去找切好块的猪肉和白菜;进之辅说想吃可乐饼,Tune就会买回来现成的可乐饼,搭配着火腿,七拼八凑摆在一起,就是晚饭。

监视着有没有对她儿子好

千鹤子结婚前,母亲常常对她说这样的话:“不管你嫁到谁家,一定要好好操持家庭,千万不能被婆婆说一句不是。”但是,在和进之辅开始新婚生活后,千鹤子几乎每天都生活在婆婆Tune的指责里,挑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婆婆的性格很奇怪,她可以对家里的脏视而不见。我每次想要打扫干净,反而会被她说。我拿鸡毛掸子去掸灰尘,她说‘不用搞,你拿掸子一掸,灰尘全都落地上了’。收拾榻榻米下面的茶渣儿什么的,她也生气,说‘千鹤子啊,你还清扫下面啊,看不到的地方不用打扫了’。”

订婚后,进之辅有次邀请千鹤子到家里吃饭,吃的是鸡内脏类的烤串。有些内脏千鹤子咬不动,吃得很勉强,Tune便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说什么“内脏是多好的东西啊,竟然吃不了”。但比起这个,千鹤子更在意的是他们家端出来的餐具看着也不干净。

结婚后住在一起,婆婆基本上承包了做饭的事情,但也不过是把买回来的可乐饼放在盘子里,在餐桌上随便摆一摆敷衍了事。千鹤子有时候也想自己做一下饭,但这么做会惹怒婆婆。

“她说,做这么多菜,等下要洗的东西不也多了吗?我说等下我来收拾,交给我就好。我用去污粉洗油多的餐具,也被她说浪费,结果只能先洗得黏糊糊的,然后背着她再悄悄地重新洗一遍。那段时间真是太辛苦了。”

“我家宝贝儿子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这是Tune的口头禅,有事没事她都会在千鹤子面前说起。

“她每天都会念叨,‘这孩子的父亲死得早,我发烧都快病死了也咬牙忍着,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不容易啊,所以你也要好好照顾进之辅,不然我真是不甘心把他交给你’,翻来覆去地说。吃东西也特别抠门,要是先生说今晚在外工作,那家里的两个鸡蛋才可能我们一人一个地分。”

从进之辅小时候起,婆婆就尽全力满足所有他想吃的、他想要的。有一天,婆婆说的话让千鹤子惊呆了。

“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啊,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会扔锥子,或者乱来一通,你可要小心一点啊。”

千鹤子吓得不轻,再仔细一问,原来是进之辅如果买不到想要的东西,或者事情没有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就会把火盆里的炭火放在铁锹上,然后搞得满屋子都是火星。

“我后来还问了先生,他说好像小时候确实做过这样的事情,还说看到他妈妈慌慌张张地去灭榻榻米上的火,觉得特别开心。婆婆说现在有儿媳妇了,她可以放心了。早上叫我先生起床也是件头疼的事情,她也能喘一口气了。”

和母亲相互依偎,在母亲溺爱中长大的进之辅,便是现在我们说的暴力少年的典型代表。

结婚后,千鹤子总感觉这位天天说“我把宝贝儿子交给你了”的婆婆在监视着自己有没有全心全意伺候先生。而且,婆婆不单单监视,还总从旁插嘴又插手,让千鹤子十分难做人。

有一次,进之辅病了,医生交代要注意饮食。

“我按照医生说的,适当减少了先生的饭量,婆婆却在旁边说‘医学都这么发达了,还要求减少饭量,不用听医生的’。先生觉得他妈妈说得对,对我说的一点也听不进去。”

订婚时,进之辅还只是公司工会的职员,结婚后没多久就升为支部书记,很快又被提拔为股长,是同期员工里升职最快的。仕途可谓节节高升。

“这是个只看金钱和地位的世界”

千鹤子后来生了两个孩子。进之辅一直都是视情况给千鹤子一部分工资作为家庭开支,一次奖金也没给过。这种经济分配方式让千鹤子十分紧张,加上婆婆经历过非常艰难的贫困年代,养成了抠抠搜搜的生活习惯,也总是在一些琐碎的事情上给千鹤子使眼色。

“我做饭的时候,给大人孩子一人准备一份晒干的竹荚鱼,她就会嘀咕说:‘千鹤子啊,从古至今的儿媳妇,都是吃孩子们吃剩的东西。其实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吃一份完整的。’”

就是因为她有这种观念,才经常对千鹤子念叨:“老婆拿老公的钱去买自己的东西,简直就是不要脸。”而且,不仅Tune这么想,连进之辅也这么认为。

“我婚后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怎么买?全都是先生买回来我穿,就连他带我出去买衣服这样的事情,也一次都没有。只有一次,为了PTA(4)的聚会,大家都说有件衣服划算,嚷嚷着一起买,就那次是例外。况且,还是我之后和先生申请,获得了他的许可,说‘给我买’,我才买下来的……”

这么说着的千鹤子,身上穿了件略有些长的连衣裙,也是她口中的“季节新衣”中的一套。

从这些生活日常可以想象到,Tune和进之辅母子俩对于金钱的执念肯定比一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鹤子说:“先生总赤裸裸地告诉我,这是个只看金钱和地位的世界。‘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含辛茹苦也是为了挣钱,没钱的时候谁都瞧不起你,有钱的时候大家才会正眼看你。’他骨子里就这么想,所以对公司的人事极其敏感,和我结婚在一起后,满脑子想的也都是升职的事情。婆婆也反反复复说‘这孩子是有大出息的人’。”

所以,也就不奇怪,他们家认为妻子的存在就是为了辅佐丈夫的仕途。进之辅对家务和育儿等事情一概不闻不问,还向妻子寻求各种帮助。千鹤子到现在还记得他们蜜月旅行回来后,先生第一天返工时发生的事情。

“他当时从公司里带回来很多要处理的文件,砰的一声就丢给我,说了句‘第二天早上之前全搞好’,我打着算盘帮他做到大半夜,他倒是在旁边睡得呼噜连天。”

在同期员工中脱颖而出的进之辅,从工会职员升到管理层末流的股长,后来又当上了商品出口部门的课长,之后是次长,一级一级顺利地爬了上去。

这期间,一家人也从公司宿舍搬进了一户建的自家房子。之后,进之辅常常邀请客户到家里做客。

“要是他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有用,他招待的时候就格外小心,面面俱到,连我看了也会惊讶。反过来,要是这个人对他没什么用,他连看都不看人家。简直势利到家了。”

先生如此,千鹤子也不得不跟着势利起来。客人到了家里,她不仅好酒好菜招待,还会弹一弹很久之前自学的钢琴曲,伴着歌声助兴。要是夜里晚了,她还开车送客人回家,有时候甚至让客人在家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再送回去。总之,做得滴水不漏。

其中有一位客人是社长一职的有力候选人,为了这位大人物,夫妇同心招待,不遗余力。千鹤子的爷爷以前是旧制高中的老师,刚好这个人是她爷爷的学生。进之辅利用这层关系,每周都约对方打高尔夫球。

“这位重量级人物说不想私用公司的车,我只能每周开车接他去高尔夫球场,回家随时待命。傍晚,先生打电话来,说‘我们马上到大堂了,过来吧’,我又急急忙忙赶去球场接他,一直送到家。每周都这样。”

然而,看起来顺风顺水的晋升之路,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转变。

深夜,警察打来电话……

从商品出口部门的课长到部门次长,进之辅一路高升的时候,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石油危机震荡到来的前夕。进之辅所在的部门是全公司最耀眼也最忙的部门,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到家都是凌晨了。

千鹤子正想说那期间发生的一件事,却有所顾虑地戛然而止。

“这个事情,到底要不要说呢?确实有点丢人,我先生对外总是展现最好的一面……不过,要是漏掉这件事,您也就没办法了解全部情况……”

千鹤子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向我和盘托出了。原来,进之辅的精英形象背后,即笼罩着东大和大公司的光环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忘了那天是夜里几点,但肯定是深夜了,突然有警察打来电话,说:‘您先生现在在我们这里已经被保护起来了,您不用担心,是这样……’我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真是超级无语。”

警察说,进之辅工作后常去一间酒吧,和其中一名叫A子的女招待交情甚好。他就拉拢A子,把其他客人付了款但没有拿的发票拿到手,充当自己的招待经费,再拿去公司财务部报销,每个月多拿了不少钱。

“但是呢,他又没处理好那个女孩子的利益。结果人家和认识的暴力团伙通风,说这个男的可以敲诈出来不少钱,暴力团伙就给我先生打电话,威胁他。我先生后来说,他屈服了一次,给了钱,没想到后面一直被威胁、被敲诈,没有尽头。他没办法,去警察局报了案,但前提条件是‘绝对不能让公司知道这件事’。”

当天,进之辅带着钱去了对方指定的地方交易,那是一家繁华街区的咖啡厅,同时还有四名便衣警察埋伏在附近。暴力团伙的男性一出现,进之辅就拿起手里的钱打招呼,刑警瞬间扑上去抓住了对方。

夜里,进之辅坐警察的巡逻车回到了家。

“他进玄关时,竟然还兴奋地说:‘天啊,今天真是太好玩了!在咖啡厅里,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着我们这边,暴力团伙的蠢货一下子就被逮住了,真是痛快!’他还沾沾自喜起来。但我非常担心,万一被公司知道了怎么办?我担心得不得了,他倒是乐观,说:‘警察真是太厉害了,一开始还不受理这个案子,后来我拜托他们要对我公司保密,他们说了没问题。不用担心。’”

第二天,千鹤子的顾虑就成了现实。还用说吗?警察一接到进之辅的报案,第一时间就知会了公司里的人事。公司以此为契机对进之辅作了调查。他通过餐厅女服务生拿公司招待费回扣的勾当,很快就水落石出。处分下来得很迅速,进之辅的部门次长一职即刻被撤销,他成了没有职位的闲杂人等。

当天晚上,进之辅还没到家,和暴力团伙有关系的那位酒吧女服务生竟然找到了家里。千鹤子按照警察事先交代的,‘如果有案件的相关人员出现,请第一时间和警方联系’,立即给附近的警察局打了电话。就在她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进之辅到了家。

“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穿了毛皮大衣,下面是一条喇叭裤,见到我先生,一脸亲热地说:‘我是来和你道歉的。’还不是为了求我先生帮忙释放那个被逮捕的人。但比起这些破事,我对他俩的亲昵关系更为震惊……”

结婚以来,千鹤子的生活全都奉献给了先生,一心一意,没有二心,所以那时的震撼也更为强烈——我到底在干什么?她怎么也想不到先生背地里是这样的人。也刚好在这个时期,Tune的老年痴呆开始发作了。

孙女离开奶奶,痴呆变得更严重

“我把宝贝儿子交给你,以后你就把孙子孙女交给我哦。”——刚结婚时,Tune就这么对千鹤子说。后来,她果然霸占了两个孙女,不许千鹤子干涉一点点。

“我那时候打算换婴儿辅食,婆婆说没必要,这样不就挺好,她的意思是把食物放在自己嘴里嚼碎,再吐出来喂给孩子们。我很注意不让孩子们偏食,她就说:‘我就只给孩子爸爸吃他喜欢的东西,所以才能考上东大啊,小孩子嘛,给她们喜欢的东西就好了。’”

千鹤子没辙,只好找先生商量,但进之辅说“按我妈说的做就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孙女被附近的小孩子弄哭了,婆婆气得眼睛都变了颜色,立即冲到人家家里破口大骂。

“小学每次开运动会和音乐会,她都要去,但她只是去看自己家孩子的表演,去早一点点她都要说‘亏了亏了’,真是讨厌。孙女的表演一结束,她就嚷嚷着‘回去吧回去吧’。我说‘婆婆,我们再多看一会儿吧’,她就怼我‘其他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便急吼吼地回去了。”

孩子们都读小学了,婆婆没让她们干过任何家务,也没让她们自己买过东西。

为了让她们帮忙打下手,千鹤子每次都得找些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一些。

“小学老师提醒我说:‘您家孩子分不清玩具钱币和真正的钱币,可以试着让她去买东西。’我和婆婆说了后,正打算让孩子们出门跑腿,结果她还是不允许,说不要出去。就是因为她这么惯着,我两个女儿长大后也不会做家务,真是头疼。”

但是,在Tune的溺爱中长大的孙女们,最后也很烦她的干涉,恨不得奶奶离自己越远越好。

“孩子们升了年级后,学业繁重起来,婆婆还经常喊她们‘来玩儿来玩儿’,她们后来也渐渐不再搭理了,甚至还对老人家说很过分的话,比如‘奶奶好烦啊’之类的。夜里快睡觉的时候,婆婆钻进她们房间,说‘给我看看你们的脸’,结果孩子们猛地就用被子盖住脸,说‘讨厌奶奶’……还有好多这样的事情。”

千鹤子说,现在回想起来,孙女们开始抗拒婆婆的时候,大概就是她老年痴呆发作的时候。

那段时间,婆婆开始有意无意地依赖千鹤子。自从嫁到这个家里来,千鹤子总是被婆婆压着,天天听她说“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宝贝儿子”,因此她就代替婆婆全心全意伺候着进之辅。当孙女们不愿意和婆婆过多接触的时候,婆婆好像也越来越频繁地对千鹤子说:“进之辅的事你不用操心那么多,你也操操我的心……”

千鹤子刚分散些精力去照顾有痴呆症状的婆婆,进之辅又吐露了不满。

“我跟他说了婆婆的各种症状,结果他说:‘我妈活得够长了,她不看红灯被车撞了那也没办法,不用管她。我都快忙死了,你不管管我这边,我也很为难啊。’好像我们家成了三角关系……”

随着Tune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进之辅决定送她去公寓式养老院。Tune那时候不单单迷路,连大小便也失禁了,千鹤子想着普通养老院大概不会接收这种情况的病人,不是很同意,但进之辅很快就签好了合同。

Tune自己也有意识地想控制病情恶化,她每天都坐在廊檐边上大声唱歌,还背诵很久以前学过的教育敕语(5)

“去养老院那天,婆婆在新干线上大声唱着‘汽笛一声鸣响,穿过了新桥’……我先生把脸朝向另一边,装出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我也无话可说,反正看着挺奇怪的。”

在养老院的第一天,Tune一屁股坐到了别人的房间里,因为大小便失禁把人家的屋子搞得很脏,还按了紧急铃声,引起了一阵骚乱。

另一块重石

果然,如千鹤子担心的那样,Tune从搬到养老院的那天起,就满身污秽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管理员很快给家里打来电话投诉,结果,Tune在那儿待了两天就被“驱赶”出来了。

回到家后,Tune的痴呆程度不断加重。一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她就会被自己的幻觉吓到。

“大半夜地叫醒我,说‘有小偷进来了!朝那边逃跑了!’或者‘我准备上厕所的时候,里面有人,我进不去’之类的。我陪在她旁边,等她上完厕所,再送她睡回被子里,她又说什么‘被子里有人’,自己把自己吓一大跳,连我都被她吓死了……”

一到白天,她就想去家附近参加老人们的聚会。但有一次,Tune惹了不小的麻烦。

“我接到电话,对方说您家奶奶在这大吵大闹,还说钱被偷了!这里的老人太恶心了,让我赶紧去看看。”

千鹤子一听,拿起Tune一直随身携带的钱袋子就飞奔过去。

“‘婆婆啊,钱都在这里面呢。’我把钱袋子放在她手里,让她好好拿着,还安慰她‘对,这样就对了’,总算平息下来。结果,那些被怀疑的老人们全都沉默地盯着我们看。我慌里慌张地赶紧弯腰道歉,手都要碰到地板上了,跟大家说‘非常非常抱歉,还请你们原谅’。那边的负责人挺好的,对我说‘没事没事,你不用道歉’,但我那时候真是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Tune的情况越来越差,但进之辅却对千鹤子没有照顾好自己心存不满,不仅甩脸色,还责备千鹤子:“我妈身体这么好,怎么就得了痴呆?全都是你造成的!”

“那段时间,我身边没一个人可以倾诉,我就去商场里的老人问题咨询室。和咨询师说着说着,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难看,但就是忍不住。结果在人家面前很丢人地哭了一场,就回家去了。”

不过,那段时间千鹤子心情压抑,还因为心头有另一块重石的存在,那就是孩子们的事情。

姐妹俩小的时候,姐姐更乖巧,学习成绩好,进之辅也更喜欢,期待着她以后能考上国立大学的附属中学。小女儿美和从小就总是被人和优秀的姐姐比较,不知不觉有了自卑心理。直到小学二年级,美和被一种奇怪的精神病状困扰,这种心理阴影才显现出来。

负责治疗美和的心理医生说,她的情况属于精神疾病中的一种,也叫“目光恐惧症”。比如在学校里,她感觉其他小朋友在盯着自己。只要有一点点这样的目光,她就极其在意,也很难交到朋友。

心理医生说:“这种病人其实很想和朋友开开心心聊天,也很想和大家一起玩儿,但就是做不到,只能在脑子里空想和朋友一起聊天、一起玩耍的场景。长此以往,这种空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本人会越来越没有自信,更不会有朋友了。这也是社交障碍的一种类型。”但美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前面提到,Tune得老年痴呆前把两个孙女当宠物一般溺爱,尤其是小一点的美和,从出生开始就没和妈妈千鹤子一起睡过,是一直被奶奶抱着睡的。

心理医生诊断说:“她内心对母爱有强烈的渴望,又在奶奶的宠爱中长大,结果上了幼儿园,看到小朋友们都会折纸,只有她一个人不会,很容易产生自卑心理。加上父母的要求又高,尤其是推崇精英路线的爸爸,时不时说一些否定的话,比如‘成绩这么差,一点都不像我的孩子’之类的,孩子也会因此而越来越失落。”结果,美和跌入了千鹤子无能为力的深渊,甚至企图自杀。同一时期,进之辅又搞出丑闻,还牵涉到暴力团伙,婆婆Tune的痴呆症也在打击接连不断的家庭氛围中,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爱,所以分开?

小女儿美和从中学开始有了社交障碍,最后竟发展到自杀未遂的程度。千鹤子说,其实从美和刚出生起,进之辅就不是很喜欢这孩子。

“大女儿出生后,先生希望再生个儿子,还对我说,下次一定要生个男孩。结果第二个又是女孩。我出院那天回到家,他从公司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要男孩,你生不出儿子,也太差劲了!’说得怒气冲冲。我被他吓坏了。我刚生完孩子,情绪也不是很好,哭哭啼啼回了娘家。”

千鹤子说,婆婆Tune和进之辅一样,那段时间在外面遇到熟人就抱怨:“这次又生了个女孩儿。”

“我从娘家回来后,关系还不错的邻居就对我说:‘你家婆婆真是薄情啊,太不像话了。’人家都无法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情。婆婆和我先生在这方面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心理医生后来成了美和的精神依赖。据他说,进之辅从一开始就很排斥美和,又总是拿她和姐姐作比较,指着美和糟糕的成绩单,责怪她“为什么就是学不好呢”,非常执着于她的分数。

结果只能是孩子渐渐明白了父亲的心理,觉得自己成绩不好,拖了后腿,不配做父亲的孩子,跌入了自卑的谷底。

能力差的人,作用不大的人,就是无用之辈——这是极为残酷的能力主义思维。进之辅一直就这么认为,但这种想法深深伤害了千鹤子的心。

那是千鹤子还怀着美和的时候,两个人也才结婚六年而已。千鹤子突然出现原因不明的高烧,全身无力,一下子病倒了,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有一天,进之辅出现在医院里。

“病情一直没好转,我也很着急,先生来到医院病房,对我说:‘要是你对我还有爱情,就应该主动提出分手。万一是治不好的病,更应该你先提出来。’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连旁边的陪护人员听着都惊呆了……”

这样对待生病且怀有身孕的妻子,简直难以用常理去推测这位丈夫的心理。很久之后,千鹤子因为同样的症状又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医院,进之辅也再次重现了一样的场景,说了一样的话,让千鹤子无言以对。

因为美和的治疗,千鹤子和心理医生也渐渐熟识起来。心理医生对她说:“您先生直到上中学还被母亲抱着睡觉,被宠得没有边,才养成了他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只会考虑自己,像小孩子一样。对太太的冷漠就是这种表现之一,但背后也有婆婆的影响。这位老人认为,‘女人一旦成了男人的负担就应该自动退出’,加上您先生对母亲言听计从,很自然地接受了婆婆的想法,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进之辅因为暴力团伙的丑闻被降职后,经过一位上司的疏通,三年后再次回到了工作前线。而那位上司,正是千鹤子很早之前与先生一起费了很大心思招待的人。进之辅随后被派到欧洲短期工作,出发没多久,Tune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很快发展到了病危的程度。

Tune的三周忌日过去没多久,千鹤子有一天收到了一封信,是不认识的人寄来的。这封信让她的生活再次陷入黑暗。

“您问下您家先生就能了解所有情况了,您先生做的事情还真是超出了常理……”

信里写的,是进之辅和一位女性的事情。

发现了先生的男女关系

让千鹤子震惊不已的这封信,是进之辅公司的客户写来的,这位客户也是骨干企业的管理层。对方招待进之辅打过几次高尔夫球,他们渐渐熟络起来,进之辅就安排了对方的女儿入职了自己公司。

信里说,“和夫人您说这件事也极为欠妥”,但后面还是把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信的大意是,进之辅作为公司里的上司,本应该起到指导和监督的作用,但竟然勾引对方的女儿,以至于女孩子现在不愿意好好结婚,而且进之辅还推卸责任,甚至有欺骗行为。

“我先生说,完全想不起来有这种事情,他是无辜的。我也这么给对方回了信,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来回通了几次信后,千鹤子知道对方的话绝不是随意捏造的。

这期间,千鹤子也在进之辅的旧手账里发现了残留的“证据”,这让她十分震惊。那里面详细记录着进之辅和女孩子交往时的餐费、住宿费等花销。

“我逼问到最后,先生才说因为帮了那个女孩找工作,她后来想辞职的时候就来找他商量,但在咖啡厅聊这些私事也不是很方便,就去了酒店。他还说这个女孩子是狠角色,不好对付,其实他也是被骗的。听起来怎么都不可信。”

信的风波刚消停,千鹤子很快又接到了一个陌生男性的电话,而且有点蹊跷。

“听起来不像是那个女孩子的父亲,说什么‘这次的事情您家出了赔偿金,也就不再纠缠了,但其实还有更复杂的内情’。说我想知道的话就出来见他……我没搭理,但赔偿金什么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赶紧问了先生,他什么都不承认。但后来我发现家里的银行存款少了,房子也被抵押了……”

但这通奇怪的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呢?有一天对方又打了过来,千鹤子也再次质问了对方,那个男的说:

“是您先生让我打的电话……”

这下更成了谜。

先生究竟有什么目的?千鹤子任凭男人还在说着什么,她只觉得被牵扯进了一个黑洞般的陷阱里,心里满是不安,脑子一片混乱。

然而,更让她受到打击的是,先生不断被暴露出来的男女关系,早在五年前就有了端倪。五年前,正好是婆婆Tune的痴呆症快速恶化的时候,千鹤子每天都忙着处理Tune随处留下的污秽物。

“我翻看了他的手账,几乎每隔三天就会见这个女孩子。他还天天说公司忙死了忙死了,我想着他辛苦,照顾婆婆的任务我一点也没给他压力,拼尽全力照顾好家里,结果呢?我那时候的辛苦,到底算什么啊!一想到这儿,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更让千鹤子难以置信的是,先生和这名年轻女性频繁发生性关系,并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进之辅说,性生活就是生孩子的手段,既然有了孩子,那就不需要了,所以他和千鹤子几乎没有性生活。

“他从前就对这方面不是很热情,尤其是婆婆去世后,基本上就不行了,还怎么和年轻女性呢……不过,那封神秘的信里也说过‘您先生有过比较猥琐的行为’,我推测他们之间也不是正常的性关系……”

千鹤子在这里打住了,没有多说。后来我听经常和千鹤子沟通的心理医生说,进之辅的这种男女关系,其实也是基于和母亲的关系产生的复杂而微妙的人类情感。

“母亲去世后,他觉得夫妻关系也随着消失了,这背后其实暗含着,除了男女关系,进之辅希望太太能像妈妈那样宠着他,可以让他说‘你抱一抱我’。虽然他在外面是能力很强的男性,但在内心里,他一直没有脱离对母亲的依恋,所以母亲走后,他希望太太成为母亲的替代角色。”

失去母亲这个支柱

Tune在老年痴呆的世界里苦苦挣扎很久后,离开了这个世界。进之辅把Tune生前常用的弦柱放在自己的护身符袋子里,悄悄装进了西服的口袋。那是琴身上固定琴弦的小道具,呈“人”字形。

他也毫不遮掩地和身边人说:“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思念母亲,好难受,连工作也没办法全身心投入。”没有一丝难为情。进之辅马上就到退休年龄了,按理说对生离死别这些应该比较通透了,但他的表达完全是难舍难分的恋母情结,就像小孩子对母亲的眷恋那般。

母亲对进之辅的影响太大了,所以母亲的离世也让进之辅像失去了人生支柱一样,整个人迅速崩溃。

千鹤子说:“我自己私心里,一直沉迷于好媳妇的‘人设’,所以才毫无怨言地照顾婆婆,也是想着婆婆百年后,先生应该很感激我。如果是这样,那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我心里大概一直这么期待着吧,没想到现实完全相反……”

进之辅在母亲离开后,不断指责千鹤子:“都是你杀了我妈!都是因为你照顾得不好!”从那时候起,千鹤子就隐约感觉到进之辅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

千鹤子说:“差不多是他同期员工做了高层那段时间,他动不动就说什么想死啊,点把火杀了他之类的,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进之辅因为牵扯到暴力团伙的丑闻事件被降职,后来经过各种周旋和疏通,好不容易回到了第一线,但自己设想的项目一再没有得到认可,晋升速度也大受影响。与此同时,和他一样毕业于东大的同期员工,早早被内定为董事局成员,对他打击特别大。

“其实就是嫉妒人家,总说要杀了那家伙,今天就要杀了他,还邀请对方去打高尔夫球。出门的时候也一脸认真地说,要拿高尔夫球棒打死他。”

千鹤子心里虽然想着应该不会吧,但不看到先生从球场平安到家,她就坐立不安。

夜里,进之辅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先生很沮丧地说,今天也没能干掉他……然后又说:‘下次要用刀,必须一鼓作气干掉,决不能失败。从前面插进去的话会碰到骨头,要从旁边插进去,切断动脉……’他反复念叨着,说得非常严肃,又想起来似的对着我说:‘你呢,就用菜刀一下子杀死,肯定很爽。’太恐怖了……”

千鹤子担心先生在公司的名声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她纠结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找了位先生的同事打听。

对方说:“我也发现他在公司里不太正常。他不只对一个人说过‘我一个人杀的话罪行比较重,你和我一起干吧’,还突然说什么‘桌子在动!有地震’,但什么都没发生,搞得一阵骚乱。过了会儿,他又突然陷入消沉,盯着一个地方一直看。”

那时候,进之辅说“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感恩,绝不再亲近女人的身体”,就和千鹤子分房睡了。千鹤子一想到先生曾说过要用菜刀杀死她,就怕得不得了,给自己的房间上了锁。但有一天深夜,进之辅突然要闯进来。

“喂!开门!你给我出来!他喊得好大声,把门也敲得砰砰响,又跑到院子里,使劲摇窗户,玻璃都快被他摇碎了,我吓得腿直发抖……”

但千鹤子还是把自己的身体送到了这样的先生面前,她其实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他狂躁的情绪。

“他已经不能正常地过性生活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我想着,要是能让他发泄一下,应该多少可以……我安慰自己,这也是对他的爱情吧,但其实不过是一再被背叛而已,真是卑贱到尘埃里……”

崩溃的幸福神话

一个阳光和煦的秋日午后,我抵达了阪神私铁沿线的一个车站。从车站出来穿过商业街,步行大概二十分钟,是一片幽静的住宅区。进之辅和千鹤子的家就在这里。

当我转过没有人的马路拐角时,远远看到千鹤子已经站在路边等着我。也许是因为我提前告知了拜访时间吧。

“不好意思,让您专程跑一趟,我想着有些情况您还是得了解一下……”

千鹤子说着,带我进了家门。外观看上去不是很大很豪华的房子,进了玄关,地板和墙柱被护理得干净明亮,像是刚打磨好一样。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规整有序,每一寸空间都利用得刚刚好。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千鹤子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对所有事情都照顾得周全。

进之辅因为同期员工被提拔为董事局成员,精神大受打击。千鹤子说在那之后,他眼里另一个被视为敌人的同期员工,被派去了集团分公司,这让他的情绪稍微好了一点,状态比之前稳定些。

“老子才不去什么分公司!我还等着更厉害的地方挖我做更重要的职位呢。”进之辅还是颠来倒去地说着异想天开的大话,精神状态不时出现问题。

“我之前考虑着,趁他还没在公司出什么乱子,赶紧治疗一下,就想带他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但他死活不去。结果还不是在公司搞到没什么前途?我一狠心,就用了其他病因带他去了公司的专属医院,总算让他住了院。”

进之辅住院期间,家里的大女儿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千鹤子和二女儿两个人住在家里,生活总算恢复了一点平静。回顾前半生跌宕起伏的人生,此时,她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以下是她的自述:

婆婆活着的时候,附近的邻居谁见了我都要夸:“您家先生对亲妈都不管不问,您可真是贤惠啊。”照顾婆婆最辛苦的时期,我还担任着孩子学校PTA的职务,自己也时常感慨:“我这么尽心尽力,算是好媳妇、好老婆的模范吧。”自己也沉醉在这种滤镜里。如今想想,之所以这么能干,也是自己的一种欲望吧……

先生那段时间总说:“我很忙,你不好好照顾老人的话,全家都很难。”从婆婆的痴呆症开始恶化一直到去世,刚好是公司进行大范围调整的时期。因为要照顾老人,家里没办法继续招待客户,我也不能用私家车接送客人打高尔夫球,先生为此一筹莫展。他是公司高管,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要照顾痴呆老人,对他的确非常不利。我一直担心,要是因为家里老人生病影响了先生的工作,实在太亏了,私心也希望先生能爬得更高一点。虽说不知道他到底能爬到哪一步,但我肯定要尽全力辅助他走得更远。于是,我尽量在先生面前隐瞒婆婆的病情,也不让他看到污秽的场面。可以说,我一个人承担了照顾婆婆的所有事情。

先生总说“你有一个能力强的老公,要感觉到很幸福”或者“有了我,你才有吃的”,我心里清楚确实是这样,也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所以才一心一意奉献到今天吧。我一直以为,照顾好婆婆,由此得到先生的爱,就是我唯一的幸福。

但是,随着年龄变大,我一点点看清了先生的真实面目,心里忍不住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婚姻?难道我要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吗……一想到这些,我就懊恼焦虑得不行。但我的这些想法又不能在女儿们面前流露一丝一毫,毕竟我要让她们尊重她们眼里了不起的爸爸,也要让她们相信爸爸妈妈是好夫妻、好父母……只是,为了粉饰这样的谎言,我又得继续辛苦下去。然而——

勤勤恳恳服侍婆婆和先生的三十五年岁月,到底有什么意义?

千鹤子平静地和我诉说起这个悄然崩溃的幸福神话。

再也不要奉献和隐忍

千鹤子拿出一册笔记本,她边说边翻看确认着笔记本上记录的年月日。

“给您看这种东西,实在太丢人了。”

她不好意思地打开其中的几页,上面写满了杂乱无序的小字。

某月某日。我难过得想死。打击!打击!打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被骗了这么多年!我从开始到现在都这么爱他,一次谎话都没说过,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这是千鹤子发现进之辅有情人那天写下的内容,之后的几篇,到处都写着“想死”这样的字眼。

某月某日。今天又发现了不得了的证据。我也得做个有骨气的人吧。想死的心更强烈了。

某月某日。结婚以来,我一直被强迫着要温柔,其实这温柔是被误导的,太可怕了。婆婆总是提醒我温柔的人才是好老婆,我也一直这么做,但现在越来越做不到了。好空虚。比起现在每天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宁愿到死后的世界里受难。他是个可悲的人!天天就想着怎么干掉竞争对手,讨上司欢心,公司的钱也用到极致,在别人面前装得人五人六,最后只能自作自受!

都是很克制的表达,但每一篇都写满了对先生的仇恨,还有对死亡的向往。但是,三个月后的笔调陡然一转。

某月某日。必须先从自身开始做起。为了让他开心,我一直这么尽心尽力地付出,结果还不是遭到了这样的报复?要是他治不好,我还是要重复之前的生活。我自己也会很焦虑,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种女人啊……

从这一篇开始,渐渐读不到千鹤子对先生的恨意了,她开始自责,甚至开始自我鼓励。

后来千鹤子的心理医生告诉我:“通常来讲,人在经过一些激烈的情绪爆发后,比如,哇哇地大吵大叫、哭着大喊‘分手吧’这种歇斯底里的情况一过,人可以让自己恢复平静。哪怕心里被一股愤怒到极点的情绪包裹,也还是会被自身的情感所控制。比如,千鹤子就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觉得自己必须做好妻子。加上她从小的家庭教育,父亲经历过战争年代这些也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千鹤子在小时候出门上学前,无论多么冰天雪地的严冬天气,父母都会让她先用冰水把走廊擦干净再出门。说话也一定要规规矩矩,有一点说错了都会被骂得很惨。这种少女时代就灌输在身上的规矩意识,锻炼了她的隐忍,也给她的婚后生活打下了根基。

而进之辅虽然在心理上对母亲难舍难分,可看到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的丑态后,他完全不理不顾,就像对待废弃物一样。千鹤子接受且原谅了这样的先生,只是一心一意做好妻子应尽的义务,却只等来了先生的背叛以及之后的发狂。回想自己的人生,千鹤子觉得自己苟延残喘地生活在现在的这个家里,就像身处阿修罗的住处一样可怕。阿修罗是古代印度的神,猜疑心强、嫉妒心强、执念极深。传说这个乐于争斗的神,潜伏在天堂与地狱、人类与恶魔畜生之间。奈良的兴福寺里有一座阿修罗像,但表情看起来纯真无瑕、安静稳重,像少女一般,完全看不出是感情那么激烈的神。

千鹤子把先生送到医院住下后,也终于能暂时卸下妻子的身份,开始摸索“活得更有尊严”的人生之路。

“其实女儿们能看出我在努力维护这个家,不想让她们失去对父亲的尊重。但她们现在也会说‘你们分开吧’,好像懂得了父母的立场。我自己也因为照顾痴呆老人,反而和外面的世界联系了起来,并且开始一点点明白,我不应该只困在小小的躯壳里,而应该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虽然我还没想好未来会怎么样,但至少不会再轻易提到死了……”

(1) 坐落在东京都内的一所国立大学,也是目前日本国内顶尖的女子大学,有“女子东大”的别称。御茶水以其卓越的专业教育,培养了具有行动力和领导才能的新时代女性。日本很多政要及名门望族的女儿均在这所大学就读。

(2) 指日本在一九五〇年前设立的高等学校,以完成高等普通教育为目的,充实和加强国民道德教育,相当于现代日本的高中至大学低年级之间的教育阶段。

(3)培养日本陆军军官的学校。该校于日本明治维新期间开班,前身是一八六八年开办的京都军校,于一八七四年正式成立,二战结束后被废除。

(4) ParentTeacherAssociation的首字母缩写,也叫“家长教师联合会”。

(5) 日本明治天皇颁布的教育文件,其宗旨成为战前日本教育的主轴,于一八九〇年颁布,一九四六年起从教育体系中被废除。然而,教育敕语中提倡道德教育的内容在《教育基本法》中仍被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