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未尽的晚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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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的晚景

凄凉地、惨烈地……

淅淅沥沥的雨,听起来像压抑着的哭泣……

从国铁车站换乘巴士后,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郊区。这一带是在山脚,一排小商店和民居房屋的对面,就是我要去的老人医院——一幢白色的建筑物。

我在正门玄关处放好雨伞,准备推开透明的玻璃门,没想到门关得很紧。

玻璃门后面有点奇怪。我把脸凑近瞧了瞧,原来是一位老妇人的脸贴在了门上,直勾勾地看着我这边。

她满头白发,又短又乱。身上穿的起居服用一根绳子系着,前面还敞开了,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另一位老妇人朝她这边走来,她的居家服外面套了件开襟毛衫,戴着顶毛线帽子,旁边还有一位身形瘦小的老妇人,头上的白发几乎掉了一半。

她们几个似乎想推开门,使劲地摇晃着玻璃。我听到里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但打不开,另一个人也过来试着推了推。透过这扇打不开的门,她们愣愣地望着我这边,不知道是在看陌生的来访者,还是在看雨点渐密的街道。我看到的,只有她们呆滞的眼神。

我从后门走了进去。进去的一瞬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是小便的味道。入口的走廊十分昏暗,老人们三五成群地一起,或者两两搀扶着,慢慢地、慢慢地在走廊里踱着步。有个人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她好像穿了纸尿裤,肚子鼓胀得吓人。

她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一下一下,又推又打那扇铁门。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每个人穿的衣服后背上,都缝了块正方形的布,像号码牌一样。

但上面写的是:“我是某某医院的患者。如果你看到了我,请联系以下地址……”

这群老妇人转过走廊右边,朝玄关走去。他们不停地推玻璃门,使劲摇,用力敲打。对着这扇打不开的门,他们相互间还嘀咕着什么,说个不停。我刚刚在玻璃门外看到的场景,就是这样。

护士告诉我:“这些老太太一整天都这样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得了痴呆的人,大多有徘徊症,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就想往外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就想去外面,还说想回自己出生的家乡,但那些地方早就不存在了……你说这些臭味吗?还不是因为她们不去上厕所,尤其是夜里,随处大小便,所以我们早上做清洁的人就遭殃了……”

有的人痴呆症状更严重,会撕房间榻榻米垫子的边角吃,或者拆掉塑料砖,敲得细碎,砸吧砸吧放进嘴里吃。

但最让看护人员费劲的是,有人甚至玩弄自己的排泄物,沾得到处都是,甚至放进嘴里。为了防止她们这么做,只能给她们戴上棒球手套,结果她们还是用牙齿咬开手套的缝合线,最后吃进肚子里……

芳田Yone生前也住在这家医院,在生命结束的八十二岁那年,她的病情发展到了极限,最后离开的情况非常惨烈,也非常凄凉。

漫长苦难的旅程

Yone身体状况恶化的那天,她的大儿子雄一郎和儿媳幸江收到通知后立即赶到了医院。那是个炎热得令人难以忍受的盛夏午后。

那段时间,Yone的病情已经是晚期了,连雄一郎的脸也认不出来,还把幸江当成了很久以前就离开人世的亲姐姐。

Yone喜欢扯床单的线头,扯出来的线放在嘴里团成一团,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枕头边,嘴里念叨着:“我在做针线活儿呢……”病号服的袖口不知道给她换了多少次,结果还是被她扯得破破烂烂。

吃的东西Yone也分不清楚。之前幸江给她带来了点心,结果一个没注意,Yone就把包在点心外面的塑料袋吞了下去,折腾半天。

Yone的腿和腰没什么大问题,但走到哪儿都拖拖拉拉地弄一身污秽物,还用手沾得到处都是。

“晚期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也知道。为了不让她夜里乱跑,只能把她的手脚固定在床上。每次来看她的时候都是很惨烈的样子,来的路上就在想不知道今天状态如何,每次一看到,心里特别难受……我先生每次从医院回家,都得去喝一杯,要不然,压抑的心情无处排解……”

从Yone身体恶化开始,幸江就时不时地在她耳边问:“婆婆啊,现在难受吗?感觉怎么样?”但Yone不知为何却一直嘀咕着:“都去死!都去死!”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她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吧。我听着像是在说,大家都去死,大家都去死……”

最终,儿子儿媳还是没能赶上送Yone的最后一程。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Yone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头发和平时一样乱糟糟的,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这张终于稍微流露出安详神情的脸,让幸江忍不住感慨,总算是结束了这漫长的、苦难的一生啊!

Yone的漫长人生之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波澜?

一八九七年,Yone出生于东京街区的一家吴服店,是七姐弟里的第三个女孩。家里的服装生意是在祖父手里创立的,一度做得风生水起,还给家里的佣人分了铺号,开了很多分店。Yone和兄弟姐妹们从小生活在富足的环境里。

然而,昭和初期的金融恐慌(1)使股市一落千丈,吴服店倒闭了。

幸江说:“我婆婆最大的那个姐姐,好像是叫Tami吧,当时自由恋爱找了个在证券公司上班的结婚对象,这种婚姻在那个年代还挺罕见的。听说是家里的股票都交给了这个人打理,结果一夜之间财产全部蒸发,倾家荡产。”

因为破产的打击,Yone最小的妹妹自杀了,一家人也和Tami夫妇断绝了往来。

“我记得刚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就反复对我说,绝对不能和Tami家的人来往,绝对不能碰股票。嘴上虽这么说,结果在她自己患痴呆后,竟把我当成了Tami姐姐,可能平时一直很想念她吧……”

当时,Yone从东京府立女子高中考上了私立大学的法学部。一九一七年毕业后,嫁给了在市政府上班的兼市。虽说是父母安排的婚姻,但从一开始就暗暗埋下了后来不幸的伏笔。婚后第二年,Yone生下了长子雄一郎,紧接着生下了老二秀二郎,但很快就带着两个孩子离了婚,结束了仅维持三年的婚姻。

那时候,Yone的娘家还没破产,母子三人回到娘家后还分到了房子,只靠租金就能过得十分优渥,甚至雇了保姆在家。

兼市和母子三人分开后,时不时贿赂Yone家的保姆,让他带雄一郎和秀二郎出去玩,还给他们买巧克力吃。

雄一郎回忆说:“爸爸说不能拿回去吃,要在这里吃完……我就记得我们在路边一直吃巧克力。当时虽然还小,但心里多多少少明白,这个人很有父亲的样子。”渐渐地,两个孩子到了读中学的年龄,Yone又突然和兼市复婚了。

离婚后破镜重圆

幸江说,她身为儿媳妇,从来没有认真问过Yone当时为什么离婚,两个人分开十年各自生活后,为什么又重新走到一起。

“不过,我记得婆婆以前念叨过,说是在我先生还摇摇晃晃走路的年龄,当时我公公也是新手爸爸,他在我先生吃饭时总特别啰嗦,嘴里总是埋怨‘看看,又漏出来了,搞得到处都是’,从那之后索性让孩子在地上吃饭。听说我公公一直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

对父亲的印象,雄一郎一直记得儿时的一个细节。父母离婚后,父亲有时候瞒着Yone来见两个儿子,每次也会给他们买点东西。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场景,父亲每次从钱包里拿钱时,像是怕碰到细菌似的,只抓着纸币的一角,便迅速地抽出来。我那时候小,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只觉得他有很奇怪的洁癖。”

Yone还和幸江说过,当时和兼市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兼市学历高,人踏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另一方面,他是士族家庭出身。Yone的父母被这些条件吸引了,便答应了对方的提亲。

Yone听从了父母的安排,便稀里糊涂地和这位新郎官在一起了,婚后才发现他的性格如此神经质,而Yone又是从小被惯着长大的,要强又任性,两个人在一起简直是相互折磨。

离婚后,Yone的要强性格更加暴露出来。

雄一郎回忆说:“我从上小学开始,接受的就是所谓的精英教育,和现在说的‘斯巴达’教育差不多……连我父亲和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甚至说‘没见过这样的妈’。”Yone对两个儿子的学习丝毫不放松,“考试必须拿满分”、“要考出好成绩、考上好学校”之类的言语不绝于耳。她会陪着儿子一起去小学教室里旁听课程,回到家也一直坐在孩子旁边督促着复习、预习功课。

“回过头看,我妈就是现在的‘鸡娃’家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哪还有夫妻生活啊,只是一心一意想把孩子培养出来,不能输给家里亲戚的孩子……无论什么事情,我妈都帮我们安排好,反正只要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就不会出错,这在无形之中也影响了我们的独立性。我觉得我现在这种对什么都不积极争取的性格,也和她的教育有关……”

雄一郎说母子生活发生大转变,是从Yone娘家破产开始的。

破产导致作为母子三人收入来源的租金没有了,请得起保姆的优渥生活也到了尽头。幸江说,Yone决定重新和兼市在一起,并不是重修于好,不过是想跨过当时的那个困难时期。

昭和初期,整个日本社会到处都是经济不景气的样子,人们的生活相当艰辛,但军队规模却还在不断扩大,军靴的踢踏声听起来就像地震时的震动。一家四口靠着兼市在市政府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夫妻关系依然没有好转,好在孩子们总算如愿读完了大学,哥哥进了电器公司上班,弟弟则进了造纸公司上班。

眼看着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结果那时候的日本深陷侵略战争的泥潭,战事不断扩大,哥哥被派去了中国战场,弟弟则去了东南亚战场。

一九四三年,日本愈显战败颓势。联合国军队一路北上,猛烈的炮火不断轰炸着驻扎在东南亚各个岛屿上的守备军,直逼日本本土,士兵们接连战死。那一年的十一月一日,美军登陆所罗门群岛北部的布干维尔岛(2),这里也是日军的重要战略据点。在翌年三月美军的第二次进攻战斗里,日军遭受了毁灭性打击。

秀二郎,就处在这场战争旋涡里。

用窗帘隔开的“分居”

布干维尔岛雨量充沛,热带丛林郁郁葱葱。滨崎积三是当时战争的幸存者之一,现在是日本所罗门会事务局局长。他告诉我,迎战美军登陆的日本部队,是日本陆军最精锐的师团,但在一九四四年春天,日本战败几乎已成定局,活着的士兵们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受到了强烈打击,一个个像是梦游患者。

“没有一点吃的东西,大家只要看到活物,眼睛会直接放光。熊、蜈蚣、青虫、蚯蚓、蛇……什么都吃,实在太饿了,真是饥饿的地狱啊!大家都把瓜达尔卡纳尔岛(3)叫‘饿岛’,当时的布干维尔岛简直就是‘墓地之岛’。”

六万战死者里,活活饿死的就有三万五千人。秀二郎也死在了这个地狱里。

另一边,雄一郎从中国战场复员回家,回到之前的电器公司上班,后来在公司里遇到了幸江。

“我们也可以说是自由恋爱吧。其实我本来挺排斥嫁给长子,还有独生子,但我先生在结婚前说‘我不会和父母住在一起’,因为他这么说,我才想着,嫁给他也行。”

新婚生活以不和公婆住在一起为前提开始了,但仅仅维持了七个月。日本战败后的穷困时期,兼市和Yone的日子相当难熬,于是便趁着新婚夫妇搬入公司宿舍的机会,一家人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和公婆同住后,幸江才明白了先生在婚前说的那句“我不会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真正含义。

曾经离过婚的兼市和Yone之间的关系,比听说的还要差。Yone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正中间挂起一面帘子,和兼市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夜里分开睡觉不说,Yone吃饭不仅不和幸江他们一起,和兼市也是各吃各的。

做饭这事儿,幸江刚开始想着自己是嫁过来的儿媳妇,肯定要把公婆的伙食一起做了,毕竟他们年龄也大了,但Yone总说“不合口味”,还把幸江做的饭全部倒回锅里,重新开火倒入调料再做一遍。时间久了,幸江慢慢地也和公婆分开做饭吃饭了。

兼市和Yone之所以分开吃饭,是有难言之隐的。兼市年轻的时候就神经敏感,有极度洁癖,上了年纪后更是夸张。

盛到饭桶里的米饭,他说弄脏了,便一口不吃。每天早上,他自己从电饭煲的正中间舀出米饭,装入便当盒,再用开水把碗筷消一遍毒,把便当盒的米饭倒进碗里,这样才能吃。这个习惯已经维持很多年了。配菜是雷打不动的玉子烧和菠菜煮豆腐,然后在米饭上浇一点酱油,开吃。寿司呢,他嫌弃是用手做的,不干净。寿喜锅呢,他说大家的筷子头在一个锅里搅来搅去太脏了,全都不吃。生鱼片这类生食,也一概不吃。

渐渐地,兼市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看着也挺可怜。Yone对这个有点神经质的丈夫不仅没有一点同情,反而时不时地发脾气。

“你连一只木屐、一根线都没有给我买过!”

Yone一边骂,一边把水壶和饭碗朝他砸去。兼市被如此对待也不出声,默默地把洒在榻榻米上的热水擦干净。

为什么Yone这么恨自己丈夫呢?幸江也看不透Yone心里的想法,但这位强势的婆婆也有让人敬佩的一面。幸江说了一件事情,有关秀二郎的忌日。

“秀二郎战死的日子是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五日,听说是饿死的。所以每个月的十五日,婆婆就摆上儿子生前最爱的寿司,点上烟,插在上面……后来她痴呆了,有一天突然说起:‘秀二郎今天没来啊?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出了交通事故?’之后也反反复复念叨着。我说‘秀二郎已经战死了’,她一下子就倒下去了……”

带着关系不好的父母赴任

兼市日益严重的洁癖,越来越让Yone震惊。

兼市绝不会光脚在员工宿舍的走廊上走路,他自己准备了一块专用抹布,从房间到走廊这段路,他先把拖鞋敲得砰砰响,抖掉鞋底的灰,再穿着拖鞋踩在抹布上,像擦地板一样一点点往前移动。

他上厕所也是大场面。无论多冷的天,他都把身上的衣服全脱在厕所外面,只穿一条底裤进去,还要用剪成小块的报纸包住门把手。

从外面回到家,他会拿出提前用“日光消毒”(晒)过的鸡毛掸子,仔仔细细从肩膀扫到脚底,再把鞋洗干净,才进玄关。

“婆婆经常说我公公,从他说‘我回来了’到真正进门在房间里坐下来的这段时间都可以从淘米开始到做好米饭了。”幸江这么告诉我。

可能在别人看起来很滑稽,但这些举动让兼市本人也痛苦不堪。我咨询了精神科方面的专家,他们说洁癖到让人恐惧的举止,是强迫性神经质的典型症状。

“病人自己虽然也知道‘不用想着有多么不干净’,但表现出来的行为恰好相反,因为他被强迫症意识控制着,怎么看都觉得不干净,才会重复这种奇怪的行为,用专业术语来说,这种病症叫‘强迫行为’。”

比如,有人介意手上的细菌,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去洗手,直到把手洗得脱了皮,甚至出了血;有人出门后总担心自己没有锁好门或者关好煤气,跑回去确认一百次,甚至两百次;还有人看到任何东西一定要数数字,否则就会坐立难安……总之,强迫症的症状千奇百怪。

“一般来说,对某种物质的执念很强、爱操心、较真,而且特别想活得健康长寿的人,大多在婴幼儿时期就受到了父母过于严厉的管教,结果养成了更为娇气的性格。他们和精神病患者不同,本人也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挺傻的,自己也很痛苦。”

兼市是士族家庭的三公子,出身不算差,怎么就让自己背上了这样让人无奈的包袱呢?

当我把兼市在走廊里走路的模样当玩笑说给专家听时,他一下子想到了明治时代的文豪——泉镜花(4)。这位大作家的作品以描绘优美华丽的幻想世界而广为人知,但据说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对不洁净的恐惧当中,特别苦恼。

他听说海虾在海底会啄食死人尸体后,就再也不吃海虾了;点心没有在酒精灯上热一下的话,也一口不吃;上楼梯的时候会准备三种不同的抹布,分别擦拭下层、中层和上层台阶,不按照这个步骤操作就不上二楼……

仅听一听这种趣闻,就能想象到他日常生活里无休止的不安和恐惧感了。所以也有人说,可能这一点和他在《夜叉池》(5)里展现的魔性美学有一定关联。

如果潜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孤独能升华为艺术家的美学意识,那也能给后世留下艺术作品,但兼市的情况只是随着年龄增加而不断恶化罢了。

“二儿子战死后,家里就只剩下我先生一个独子,加上老两口的关系一直很差,和亲戚也不怎么来往,最后变成了我们去哪里都得带着他们。”

如幸江所说,雄一郎被调去名古屋、仙台等地方工作的时候,兼市和Yone夫妇都跟着一起去。一九六四年是东京奥运会那一年,雄一郎也在这一年回到了东京,升为公司本部课长。这次住的公司宿舍比之前大,房间也多,幸江一搬进去,就把走廊区隔开,给公婆分别提供了空间。

“哪怕每个人的房间小一点,这样处理两人至少不容易起冲突,就算婆婆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最多也就是‘哐当’关一下推拉门,或者气呼呼地走过去……”

迷失在痴呆的黑暗中

“我们家买第一台电视机是在一九五九年,也是皇太子夫妇结婚那一年,但考虑到家里的老两口,我们就想多买一台,刚好调回东京的时候拿到了一笔差旅费,我们就买了新的,把旧的让给了爸妈。”

幸江说的调回东京那年,电视画面上连续多天直播着奥运会的盛况,好不热闹。婆婆Yone一拿到旧电视机,径直搬到了自己那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里,一个人霸占着看。

“公公虽然什么也没说,让着她,但其实也想看电视。他试着跟婆婆求情,说能不能让他看一下……婆婆就把走廊中间的推拉门拉开一条缝,让公公坐在自己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隔着走廊能看到一点点画面。但电视机放在了房间最里面,根本看不清楚,婆婆绝不会说让公公进去看这样的话。”

奥运会在十月份,天气还不算冷,后面进入了冬天,兼市每次想拉开一点门缝,Yone就朝他吼:“开那么大,要冻死我啊!”没有一点人情味。

幸江一直无法理解Yone为什么对自己的丈夫如此冷酷无情。Yone每次不顺心都会莫名唱起歌来,她的嗓门本来就大,歌声就更刺耳了,还跑调,但她毫不介意。

每次唱的歌也是固定的,不是唱“这里是遥远的中国东北,离家有几百公里”,就是唱“乌鸦为何鸣叫,因为乌鸦在山里有七个可爱的孩子”。

“有时候她生气了,朝公公扔完茶壶,也会开始唱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呢?也许是想到日本战败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在战场上死了……什么都没了希望,很绝望的一瞬间吧……”

有一天,兼市突然身体不舒服病倒了。幸江赶紧让他躺在床上,又叫了医生,但Yone只是冷冷地说了句“不用管他”,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我跟她说,万一病情恶化了,公公家里的亲戚埋怨‘连医生都没叫’,我们该怎么办。她这才明白过来……”

兼市那时候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没有一点精神,什么都吃不下。Yone依然不闻不问,也没想着让他多吃点东西。过了两三天,兼市的被子里流出了液体,Yone就戴着塑料手套粗暴地帮兼市脱了脏衣服,又把尿壶往他两腿中间一放,之后什么也不管。

“夜里,公公大声叫我婆婆,她也不会起来看看。没办法,我只好去拜托她,她才勉强起身,走到公公床边看一看。我还听到她说‘从没见过死相这么难看的佛祖’。后来,医生来家里看公公的病情时,她竟还在床边问:‘还能活多久?’病人那时候还有意识呢……”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兼市也没能逃脱Yone的冷酷。病倒一周后,兼市虚弱地断了气,终年七十六岁,算是老死。

幸江说,除去离婚的十年,这对夫妻也算是相互陪伴了四十年时间,但在丈夫的葬礼上,Yone一滴眼泪都没掉,非常平静。兼市去世后,Yone依然和之前一样,自己做自己的饭,自己一个人吃,不和儿子儿媳一起。

“后来慢慢发现,她做完饭会忘了关煤气,锅还留在煤气灶上,或者只把锅拿走,煤气开着,有时候用完水又忘记关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反正有一些奇怪的举动开始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Yone的耳朵越来越背,她就是听不到煤气和水龙头的声音,每次都是幸江从外面回来,听到了声音,才慌慌张张去关掉。这种情况后来越发频繁,幸江提醒了她之后,Yone自己写了张纸条——“注意关煤气”,贴在了灶台前面。

但那时候,别说Yone自己了,连幸江也完全没意识到这些细微的异常举动就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和兼市结束了人生中冷漠又紧张的时期,Yone开始迷失在更昏暗的人生旅途里。

淡定地只穿着和服衬衣、贴身裙

Yone娘家的服装生意早在昭和初期就破产了,如今荡然无存,但她还是很为自己的出身骄傲,总在儿媳幸江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炫耀那些陈年往事。战争时期,他们家的宝贝——父母传给她的高价带扣(6),她后半生一直小心地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怀念一番。

“她总是若无其事地说‘我啊,和你们出生的环境不一样’,说得特别自然。不过就算说给我听,我也无所谓,因为她说的也是事实,我从小可不像婆婆那样,还有保姆照顾着长大呢……”

幸江出生在东京街区的一个普通家庭,家里经营一家小小的铁工厂,她是两姐妹里的长女。说是铁工厂,不过是她父亲在自己家里配置了一台车床,顶多算是家庭作坊,父亲从早到晚满身油污地工作着。经济情况好的时候,总是收不回款,等经济不好的时候,又总是最先被上游工厂削减加工费——幸江就是在这种典型的庶民家庭中长大,谈不上有什么身份地位。

“家里很穷,小时候爸妈也总是吵架。到了叛逆期,开始看不惯他们,还和妹妹聊过‘你觉得他们两个人谁更坏’这种话……我结婚后,父亲得了脑血栓,一下子病倒了,在家里瘫痪了四年半后去世了。快不行的时候,他对我母亲说了句‘嫁给我真是辛苦你了’,算是感谢母亲吧……”

也许是成长在普通街区的原因,幸江的性格开朗活泼,所以对一贯强势的Yone那些直言不讳的言语,也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公公去世后,她格外留意Yone反常的举动,时间长了有点神经疲惫。那段时间,刚好碰上家里两个孩子升学的关键时期,一个初中升高中,一个高中考大学,加上幸江自己又做了个妇科手术,真的是身心俱疲。

有天早上,幸江被Yone的奇怪穿着吓了一跳。Yone脱掉居家服,换上了和服,但胳膊被袖口绊住了。

“和服的袖口下面,一般都会多出来十五厘米左右嘛,也叫‘身八口’(7)。婆婆把胳膊伸进去,袖口下面空荡荡地耷拉着。这还只是开头,过了会儿,她穿着和服里的衬衣就走出来了,淡然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旧时代的人会在贴身裙的臀部附近缝一块手帕大小的布,过去也叫‘居敷当’,她就把贴身裙给反过来裹在身上。在过去,拔衣纹(8)是很时髦的穿法呢。”

没过多久,她又换回了居家服,在衣服外面套一件贴身内衣,再套一件和服,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也不系和服腰带,缠了五六条绳子啊细带子之类的,穿得乱七八糟,看着很奇怪,还急匆匆地要出门。

刚开始有痴呆症状的老年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想出门到外面走一走。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就是想出去,结果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们不记得家人的名字,不记得自己住的地方,但对出生老家的街道名字倒是有印象,还有人凭着记忆中乡下小城的名字,在大城市的路上一边打听一边往那儿走,可哪里会有人知道这些地方呢?而且,他们只会沿着直线横冲直撞,如果是农村的田地或水田还好,但在城市里就会撞到人,连在车水马龙的行车道也不看红绿灯,只顾闷头往前走,少不了被司机们骂……

专家们把这类现象称为“徘徊症”,这也是令痴呆患者的家属们最为头疼的事情。

“后来有人打电话来问,这是不是您家奶奶?我们赶紧跑过去看,结果发现婆婆的和服完全敞开了,样子实在不堪入目,脚上什么也没穿……”

幸江被Yone的这副模样吓坏了,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纠结后送到老人医院

Yone的反常举动一年比一年严重,比如,在信封的收件人那里写自己的名字,邮票贴在信封背面就打算寄出去;要把电热水壶放在煤气上烧,还不依不饶。

因为她常常忘记关煤气,幸江就劝她不要用煤气了,本来是她自己做的一人份一日三餐,后来也是幸江给她单独做好后送到房间里。不过,她还是用火盆把饭重新煮一遍再吃。

“正月的时候,我把三天分量的御节料理(9)一份份分好,装在多层方盒里拿给她,结果她除夕的晚上就把所有食物倒入一个盆里,什么金团(10)啊,红白脍(11)啊,一股脑儿拌在一起,煮得咕嘟咕嘟。这么一锅味道奇怪的东西,她一会儿就给全吃完了。”

其实那时候,Yone的味觉已经混乱了,而且刚吃完饭转眼就忘。幸江把饭端给她不到一小时,她就开始问:“饭呢?还没做好吗?”然后就开始在家里翻找吃的,找到后则在角落里吃起来。

“装在保温盒里的饭,她伸手进去抓,大口大口吃起来,冰箱里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往嘴里放,吃完连门也不关就走了。吃东西的时候还总是一个人嘴里嘟囔着,怪里怪气的……”

随着痴呆程度加重,有的患者会变成夜行动物,白天睡觉,晚上醒着。Yone也渐渐变成了这样,这让幸江十分辛苦。

婆婆一直讨厌用电取暖器,从来不用,幸江就给她准备了火盆和被炉,烧炭火取暖。但当她开始在夜里不睡觉后,时间一长,夜里的炭火就不够烧了。结果,Yone干了些吓死人的事情。

“半夜三点多吧,我们睡觉的二楼变得浓烟滚滚,我猛地惊醒过来,飞奔下去一瞧,婆婆正在火盆里烧火呢。她自己从小仓库搬来煤炭,火盆里的纸巾啊,木筷子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火烧得正旺。”

在这次骚乱后,她有次又把被炉给翻过来了,等幸江发现时,两床被子都烧没了,榻榻米也跟着起了火。她还把火苗没完全灭的炭火扔进了塑料垃圾桶,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本人还一脸无所谓。

Yone有一次在走廊上摔了一跤,之后就尿失禁了。

“她直接坐在地上,让小便流出来,之后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随地就解决……早上的话,我先生还能帮忙一起给她换上纸尿裤,但先生出门上班后,我刚准备喘一口气,她就又把纸尿裤给扯下来了,在榻榻米上小便。我正收拾着呢,她又趁我一个不注意跑到了外面,迷了路……晚上我要用洗衣机洗好几桶,才能把一天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洗完,第二天又是重复一样的事情……这种日子我都要过错乱了,完全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婆婆身体还算硬朗,继续这样下去,我都担心自己会被她杀死……”

幸江的身体本来就弱,做过两次大手术,在医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体力很差,体重一度从五十三公斤掉到三十七公斤。她的先生退休后被同一个集团的分公司返聘,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去上班。她的儿子考上的大学离家远,住了校。照顾Yone的重担,全落在了体弱多病的幸江一个人肩上。

“刚好我也遇上了更年期,心理状态完全崩溃,真的是认真想过要不把婆婆杀死后再自杀好了,或者我一个人在富士山脚下的树海(12)自杀好了。在报纸上读到老年人死亡的新闻时,说实话,我真是发自内心地羡慕人家……”

纠结来纠结去,雄一郎和幸江夫妇最终还是把可怜的Yone送到了老人医院,他们好多次下定决心后又打消念头,经反复思量后才这么决定。那天早上,幸江特别难过,想着Yone是不是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里了……有种“姨舍山弃老”(13)的感觉。

Yone最后也是在医院离世的。

暮色一点点笼罩了一切

“在婆婆的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我们邀请她一起去旅游,她说什么‘我啊,以前都是坐一等座出门’,连站都不愿意站起来。结果呢,我们也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只能让我先生和儿子出门去玩。所以到现在,我连新干线都没坐过,更别说飞机了。”幸江这么告诉我。

她还说,把Yone安置在老人医院后,他们每周去看望一次,每次往返要三个小时,会带着在家里做好的伙食喂给她吃。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Yone去世。为了应对医院随时发来的紧急通知,雄一郎和幸江不敢出门旅游,连去商场购物都是速战速决。

“从婚后七个月开始和公婆住在一起,一直到婆婆在医院病逝,我整个人生基本都在照顾老人了,中间还有孩子们的升学、找工作等让人操心的人生大事。婆婆刚一走,马上又是女儿的婚事……真的是一心一意往前冲,猛然反应过来回头一看,三十年一晃而过,自己也成了欧巴桑。”

雄一郎退休后,夫妇俩新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在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区,搭乘国电和私铁去市中心要一个半小时。我去那里采访幸江的时候,雄一郎刚好从外面回来。

“我父母这一辈子真的是相互仇视啊。人生苦短,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过成这样子呢?我想不通,也为此苦恼。小时候我总觉得被父亲抛弃了,恨过他,也跟母亲更亲近,但后来长大成人才发现,其实父亲也是被抛弃的人,母亲一直让他生活得很痛苦。社会上有很多女性爱攀比,总对丈夫说什么‘你工资怎么这么低,你为什么出不了头’之类的话,最后反而毁了丈夫。我觉得我母亲也是这种人。当然我父亲也有他的问题,古板了一辈子,太较真,不会妥协,我只能说他俩真的是八字不合,不般配吧……”

即便雄一郎因为父母的关系吃了很多苦头,在送走了他们后,随着岁月流逝,他的语气里还是流露出对父母的思念。

“虽说那时候是战争年代没办法,但从父母的角度来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在‘万岁万岁’的欢呼声中被送到了战场,总希望他们能早点回家,只要能活着,哪怕生了病也行。我想尽一切办法争取活着回到日本,但没想到弟弟战死了,只有我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但在父母眼里,我还是个孩子。说到底,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大概只有亲子关系才会这样吧。所以我也能理解父母对我的过度依赖,好像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我就这么夹在父母和老婆中间,虽说更偏向老婆一点,但我也有我的痛苦。”

幸江说,先生从来没有对她和孩子大声说过话,但经常怒气冲冲地对婆婆大声呵斥。

“我一直觉得他是很老实的人,看到他暴怒的时候,我才会想到,果然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啊……因为他也在无意中嘀咕过,说自己在中国的时候,为服从命令,不得不用刺刀刺死过绑在树上的战俘……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他还没说过。”

雄一郎退休返聘的工作,还有两个月马上也结束了,之后就要开始真正的退休生活了。

“他六十五岁退休的当天,刚好也是儿子结婚典礼的日子。太巧了,感觉就像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划分了不同阶段……”

我看到幸江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明亮的神情。

“到了那时候,最想做什么呀?比如海外旅行什么的……”

当我问起这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时,幸江并没那么期待,只是淡淡地说:

“嗯。我身体也不是很好……也没想过要挽回一下这三十年什么的。我最近一直在想啊,比起其他事情,我只希望自己老了不要成为孩子们的负担……”

窗外的晚霞渐渐染上了淡墨色,一点点笼罩着大地上的一切,这对身处暮色之中的夫妇,送走了老人,又迎来了自己的晚年,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丝安心。

(1) 指昭和金融危机,是一九二七年三月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时发生的经济危机。日本经济从一战时的景气(大战景气)急转直下,一九二〇年陷入战后萧条,企业、银行产生呆账。中小银行受此不景气的影响,整体经营情况恶化,金融危机在日本社会广泛发生。

(2) 布干维尔岛战役是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军在南太平洋反攻中的主要岛屿进攻战役之一。

(3) 所罗门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年间展开的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是继中途岛海战之后,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又一次巨大失败,也是日本从战略优势走向劣势的转折点。

(4) 泉镜花(一八七三至一九三九),活跃于明治后期至昭和初期的日本小说家,出生于日本石川县金泽市。代表作品有《夜行巡查》《外科室》等,他相信永恒的、纯洁的爱,开创了日本的“观念文学”。

(5) 泉镜花的代表作之一。该作品巧妙地运用钟声的意象,交错描写凡间和异界的情景,构成双重结构,曾被能剧表演艺术家多次搬上舞台。

(6) 指和服腰带上的别针。

(7) 一般的和服,其腋下都有所谓的身八口,浴衣也有身八口,因此里面不能光溜溜的什么都不穿,否则两边会很暴露。

(8) 和服的一种穿法,即把和服的后领(日语是“衣纹”)往下扯,露出后颈部。

(9) 指日本新年时供奉年神的料理和为家族幸福祈愿的料理,也即“正月料理”。

(10) 一种点心,是在糖煮栗子、豆子外面裹上白薯泥、豆泥的食品。

(11) 即醋拌白萝卜丝和红萝卜丝,是日本正月料理的一款经典菜。

(12) 指青木原树海。青木原树海因两个原因在日本出名:一是从那可以看到富士山美景;二是到树海自杀的人很多,也被称为自杀森林。

(13) 指古代日本因贫穷而形成的一种遗弃老人的陋习。其中最出名的弃老地点是姨舍山,也叫“弃母山”,位于长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