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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萨卡
奥德修斯宫殿中上演的,可能并非完美结局
我敢肯定,这绝对不是阳光明媚的伊萨卡,
这一定又是异国他乡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没有对我说真话,你在嘲弄我,
想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奥德修斯 《奥德赛》第13卷
“当你向着伊萨卡出发,”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Constantine Cavafy)写道,“希望你能悠闲慢走,不匆忙,不赶路,去冒险,去发现。”我的《奥德赛》之旅,一路上可谓与希腊的“交通神”斗智斗勇:什么皮洛斯的巴士被取消啦;在卡拉马塔换乘出问题啦;开往凯法利尼亚岛的夜间渡轮走错方向,开到帕特拉斯去啦……几经周折,我终于坐上前往萨米港的轮船,离奥德修斯的家乡伊萨卡只有一个渡轮站的距离。野生梨树上,“极限水上运动”的招牌清晰可见。山羊在树下奋力地扒拉着树干,仿佛在努力向两足行走的高等动物进化,好去挑战水上运动。
渡船晚点了,但还好只耽误了几个小时。乘客有的窝在人造革沙发里休憩,有的聚集在船尾晒着日光浴。海平面上出现了一排树,随着渡轮的靠近而逐渐放大,树顶呈金字塔状,轮廓十分锐利,仿佛一道道锯齿,毫不留情地锯着蔚蓝色的天空。我不禁想起了忒勒玛科斯的话:“我们的群岛就像一块块支棱出海面的大岩石,没有一处适宜跑马,草地也不甚茂密,我的伊萨卡岛尤其如此。”
《奥德赛》的高潮部分,是在阿波罗的宴会日,奥德修斯向妻子的求婚者复仇。阿波罗是希腊人主要的神灵之一,而且由于《奥德赛》这部史诗,伊萨卡的阿波罗神庙常常与奥德修斯崇拜联系在一起。考古学家曾经发掘出一批公元前4世纪的铜币,上面有戴着皮洛斯帽、长着浓密胡须的男人头像,这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的典型形象。这意味着,丰富的神话故事不仅是《荷马史诗》的灵感源泉,也为伊萨卡人民的日常经济生活提供了许多标志性的符号。
瓦提是伊萨卡岛的主要城镇。在它成为热门景点之前,那只在古庙遗址上空盘旋的秃鹰,可能就看到过一名跛脚的流浪汉,他弓着背,汗水湿透了他褴褛的衣衫,那就是奥德修斯。我穿过石灰岩巨石和乳香树丛,鼠尾草和野生百里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奥德赛》的忠实读者们背诵英雄历险故事的场景。眼前的石头建筑,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辉煌,但最物尽其用的,还要数山脚下那个雕刻着图案的大理石浴盆。盆上沾满了泥土和山羊口水——农民给浴盆装了一节管道,锥形水罐中的水通过管道流入盆里,形成一个非常方便的山羊水槽。
通往瓦提的路上,两侧满是醋栗园和葡萄园,由农庄改造成的干草棚里,停着一辆出故障的小面包车。偶尔,我也会停下前进的脚步,驻足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对第一次来的游客而言,充满异国情调的伊萨卡风景令人目不暇接。山脊和峰顶种满了柏树和松树,宛如埃舍尔的风景画。但无论怎样的美景,应该只有外地人才觉得新鲜,本地人早就习以为常,对吧?然而,当奥德修斯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伊萨卡时,眼前的景致熟悉又陌生,他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费阿刻斯人送他的快船上,奥德修斯一路酣睡,一觉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甚熟悉的景致,道路蜿蜒着伸向远方”。这怎么可能是伊萨卡!他诅咒费阿刻斯人,谴责对方不顾送他回家的承诺,将他随便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后还是女神雅典娜现出真身,告诉他实情,他才敢相信自己脚下确实是故乡。对故土的陌生感,是荷马最高超的心理刻画之一。一些战场归来的老兵,也常常存在这样的心理障碍。家乡,是游子们魂牵梦萦的地方,熟悉又陌生,令人五味杂陈。
这种熟悉的陌生感,在16年前那个冬天我回到家时,曾经真切地感受过。我任教的约旦河西岸爆发了起义,我也曾亲眼看见许多小规模的冲突,但严格来说,我并非从战场归来。然而,家中的变化还是让我猝不及防,不仅仅是父亲的去世,还有其他许多微妙的改变。
家里满是前来祭奠父亲的亲朋好友,他们带来了百合花,以及带着善意的签名卡片。很多人我是第一次见,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但这些都无足轻重,最主要的是,家中的气氛变了,我的角色变了。在我离开家乡的日子里,家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没有一件有我的影子。当家庭生活逐渐从父亲去世的打击中恢复“正常”,我沮丧地发现,对我来说这种“正常”一点也不正常,我的内心充满挣扎,期盼着一切都能恢复到我离开前的模样。然而,过去就像一艘一去不复返的快船,前方等待你的,是陌生而可怕的现在。
四周全是陌生的声音,都是些安慰和祝福的话语,口音仿佛似曾相识,却又十分陌生。哪怕在耶路撒冷的学校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坦克声和演说声时,我都没有这种陌生感。直到多年以后重读《奥德赛》,我才意识到,当时困扰我的是一种错乱的返乡感。归来物是人非,家不成家,常常是远离家乡的人最大的冒险。
那天下午,我从港口出发,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伊萨卡的主要城镇瓦 提。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海滨小镇,背靠长满橄榄树和松树的郁郁葱葱的小山,面朝温柔似水的海湾。遍地都是海滨咖啡馆和艺术工作坊,纪念品商店里人头攒动,从世界各地追逐英雄传说而来的游客们,正兴味十足地挑选玩具小木马、盲人荷马半身像和印有“我名叫无人”的T恤衫。镇上有一家叫瑙 西卡(3)的珠宝店和一家叫卡 吕普索的工作室,市政厅旁的展会上,正在展出描绘海上风暴和性感迷人的海妖塞壬的作品。《荷马史诗》走下高高的艺术神坛,《奥德赛》穿越时间长河,在三千年后依然受到普通大众的喜爱。姑且不论独一无二的文学地位,《奥德赛》首先是一个脍炙人口的经典故事,法国水下探险家雅克·库斯托(J acques Cousteau)受它激励,将一艘“卡吕普索”号军用木船改造成探险船,驾驶它拍摄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世界;奶油(Cream)、钢铁丹(Steely Dan)、佛罗伦萨和机器(Florence and the Machine)等乐队也从中汲取灵感,用音乐讲述英雄的冒险故事。作为一名“80后”,我的奥德赛初体验,是一部以31世纪为背景的科幻动画片,此时此刻,在瓦提闲逛的我,情不自禁地哼起它的主题曲:“尤利西—西—西—西—西斯,你的能力,无人能及……”
游艇上满是钦慕英雄之名而来的游客,商店是琳琅满目的英雄纪念品,参加团队游的退休老人和聚会归来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在英雄铜像前致敬……在海湾附近闲逛一阵后,我对无处不在、形式各样的奥德赛崇拜,已经见怪不怪。但有这样一个团队,他们对《奥德赛》的沉迷和执着,让我自愧不如。与他们相比,我就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对《荷马史诗》的理解非常浅显,却自诩精通。我与他们,显 然不在一个层次。
与“萨玛甜心”“太阳之光”之类充满梦幻色彩的名字相比,“奥德赛”号游艇的与众不同,光从名字中便可窥见端倪。而这个名字,在伊萨卡岛尤其意义非凡。船员主要是匈牙利人,个个体格健壮,前臂上文着船锚和心脏图案。跟船员攀谈一阵后,他们给我引荐了船长。船长名叫提伯·瓦斯,长着一张月亮般的脸,穿着条纹衬衫,神情严肃冷峻,眼神坚毅犀利,很像《白鲸记》中的阿哈伯船长。他双手抱在胸前,一边检查缆扣和首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着,显示出他早已见惯大风大浪,随时准备好应付一切意外。
“我们从特洛伊出发,”他解释道,“一路沿着《奥德赛》的踪迹而来,走过千山万水,最后到了这里!”
“但哪里……你们走的哪条路线?”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荷马都写了。”他靠在护栏上,回答说,“我读过《奥德赛》,并且仔细研究过它。我们沿着非洲海岸线一路往北,经过意大利,在马 耳他和西西里岛停留了一阵,然后回到希腊。当然,这一路走来,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如果你想深度体验,就不能太赶时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行程还是太仓促了些。几天后,我就要结束《奥德赛》之旅,随后马不停蹄地开始追逐另一部史诗。而瓦斯船长几乎完整地还原了奥德修斯的历险路线,他们的执着、专注和认真,令我又敬佩又羡慕。
“当然,一路上也并非一帆风顺。”他说,“我们遇到过许多非常恶劣的天气,遭遇过大大小小的海上风暴,还要时刻提防撞到岩石。我们主要是在晚上航行,白天则用来拍摄。当然了,这是一艘装备精良的现代游船,比奥德修斯的木船不知要好多少倍,我们经历的困难与他遇到的那些艰难险阻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匈牙利人跨域千山万水,追逐一部希腊史诗,这正是《奥德赛》跨越欧洲不同国家和民族魅力的体现。这部伟大史诗,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行程最后,我将去《奥德赛》最后章节的故事发生地看看。奥德修斯与求婚者决战的宫殿;藏匿费阿刻斯人赠送的珍宝的洞穴;以及最最重要的,那个位于乌鸦岩之下的牧猪奴尤迈乌斯给猪洗澡的清泉——在这里,奥德修斯第一次了解到,妻儿在他离开家乡的20年里,遭受了怎样的折磨,而且第一次见到成年的儿子忒勒玛科斯。
在瓦提镇喝了杯酒,吃了点东西后,我来到位于波塞冬雕像后面的自行车租赁店,租了一辆GT牌喀喇昆仑系列山地车,骑行前往乌鸦岩。阳光透过橄榄树林,洒在沿尼里顿山坡而建的农场的波纹屋顶上。这里是希腊南部的偏远地区,有一些与世隔绝的意味,但农场依旧戒 备森严,场内养着护院大狗,一有风吹草动就号叫着猛扑向大门。大门紧锁着,顶部布有铁丝网。“看上去十分狂野的狗。”看着多刺的梨树林,我不禁想起荷马对牧猪奴尤迈乌斯的农庄的描述。不过,后面的经历告诉我,瓦提镇静谧闲适的风光背后,潜藏着说来就来的暴风雨,安全问题不容轻心。
公路越来越陡峭,两侧的橄榄、月桂和柏树林也越来越浓密。骑到“乌鸦岩”标示牌后,我把自行车锁在一根木柱上,沿着“一条穿过树林蜿蜒伸向高处的崎岖小路”向上走。两侧树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根系直插海湾深处。我踏上石头台阶,爬上斜坡,最后走上一条泥土小路。踩在越来越窄的石路上,脚步声也越来越沉重,夏蝉在树上窃窃私语,仿佛在嘲笑我不像它们那般轻盈灵活。
小路在双脊弓形状的两个山岗中蜿蜒,耳旁时时传来金雀的叫声。树枝上悬挂着一张张蜘蛛网,编织得紧密结实,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奥德赛》中,忒勒玛科斯历险归来,来到牧猪奴尤迈乌斯的农庄,询问母亲是否已另嫁他人,父母的婚床是否已“空空荡荡………上面结满令人厌恶的蜘蛛网”。蛛网下面,甲虫在地上跳来跳去,琥珀色的蜈蚣在岩石之间蠕动,还有一个蛇形图案的小浮雕,蛇身呈土黄色,眼睛像瓦提镇编织品商店里的珠子一样又大又圆。
乌鸦岩顺马拉西亚高原俯冲而下,表面凹凸不平,宛如神明焦虑而憔悴的面庞。水滴从岩石上落下,叮当作响。岩壁上有一个大洞,或许某个大型动物正在里面酣眠。无花果树上挂满了果实,山羊躲在树荫下静静地吃草,山谷里回荡着清脆的羊铃铛声,像安眠曲一样悦耳动听。我想象着牧猪奴尤迈乌斯的形象,他是《奥德赛》中最受读者喜爱的人物之一,不仅对主人忠心耿耿,而且十分热情好客,连诗人荷马都直接用第二人称“你”来称呼他。然而,我现在所在的可不是尤迈乌斯温暖的农舍。我应该早想到,光从名字看,乌鸦岩就不是什么适合露营的场地。我本打算像尤迈乌斯那样,在“凹形岩石下”过夜,但洞穴上方的一根动物股骨让我改变了主意——要知道,那根骨头被舔得干干净净——还是另外找个地方露营吧,小命要紧。
我捡起一根棍子,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天太黑了,蜘蛛网都看不见了,而我必须在黑暗完全来临前,找到安全的露营地。回头望去,后面的山已经完全隐藏在黑暗中,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焦急地寻找来时的路,通过石头形状及山坡高度判断路线。终于,熟悉的蝉鸣大合唱传来,仿佛在恭喜我终于远离危险的悬崖峭壁,回到生机盎然的真实世界。我站在路边,大口喘着气,把毛巾搭在野餐桌上,出神地望着漆黑的海湾。
泉水是避难所,是适合英雄藏身的地方,奥德修斯在这里与儿子忒勒玛科斯相认,父子俩——父亲为了妻子,儿子为了母亲——一起谋划向求婚者复仇。只有站在这里的海角上,归来的探险家才最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回到家乡。整个岛屿都在他脚下,催促他夺回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这样的时刻,你很难再说史诗是虚构的,树林、岩石和微风,都不断地在向你证明它的真实性。
1823年,拜伦在游览伊萨卡时说:“如果这个岛是我的,我愿意为它‘遣散所有奴仆’,并‘撕掉所有藏书’——我们都是多么愚蠢的人啊!”第二天清晨,我出发前往奥德修斯的宫殿。我飞快地踩着自行车,鹅卵石在车轮下噼啪作响,铁丝网内,公鸡和狗疯狂地对着来往车辆吠叫。偶尔,我也会在空地或半山腰停下来稍做休息,看马蝇和豆娘蜻蜓扑扇着翅膀,像一个个小小的发动机一样发出“嗡嗡”的声音。蝴蝶在荆棘间舞蹈,蜜蜂在花丛中来回穿梭采蜜,空气中弥漫着树木汁液的清香,花朵在明媚的阳光下,像爆米花一样尽情盛开。此情此景,与风光怡人的塔纳伊隆海角何其相似,我不禁感到一阵不安。但换个角度想想,那时是游走在“冥府”边缘,前无去路,后有险境,现在可完全不一样了,何不好好享受这明媚阳光和鸟语花香。
穿过连接南北两个隆起的狭窄地峡,我在路边看到一幅壁画,于是驻足欣赏。这是一个由彩绘石头和镜子组成的弯曲的三棱柱,上面写着“ΕΥΧΗΝ ΟΔΥΣΣΕΙ”,意思是“奥德修斯的祝福”。1868年,人们在斯塔夫罗斯村附近的洛伊佐斯洞穴中,发掘出一个破碎的陶面具,面具上面也带有这些文字。
从蜘蛛出没的洞穴往上走,是斯塔夫罗斯村的考古博物馆,我在那里见到了陶面具实物。“奥德修斯的祝福”这句话影响十分深远,广泛应用于瓦提镇的宣传画和明信片,并刻在斯塔夫罗斯主广场上的奥德修斯半身像下。与面具一起出土的还有一座雅典娜雕像和一套陶制三脚架,与《奥德赛》中费阿刻斯人赠送给奥德修斯的三脚架惊人得吻合。这些文物大约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世纪,正是荷马生活的时期。一些观察家由此推断,奥德修斯是一位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但实际上,这只能印证奥德修斯的传说影响深远,而不能证明他的历史真实性。这些艺术作品,凸显出奥德修斯传说在古代是多么深入人心;至于英雄本人,终究不过是故事角色,存在于缥缈的史诗诗行中,读得到,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他只存在于文字和语言中,既没有肉体真身,也没有留下坟茔墓冢。但我还想去一个地方,那就是2010年希腊考古学家发现的所谓奥德修斯宫殿遗址。这一遗址的发现,为相信奥德修斯历史真实性的人们,提供了实物证据。是时候去那里亲眼看看了。
“如果它看起来像猫,摸起来像猫,闻起来也像猫,那么,它就是猫!”
博物馆馆长对奥德修斯的历史真实性深信不疑,并找到越来越多的证据做支撑。这是座青铜时代的多层建筑遗址,它三面都可以俯瞰大海,周围还环绕着三座山,其年代大约可追溯到公元前1300年。考古小组负责人萨纳西斯·帕帕佐普洛斯教授曾宣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就是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宫殿。”
“看,它一层一层往上,”奥德修斯说,“庭院都妥善整理,四面围着围墙,两扇门牢牢地挂在墙上。”几千年后,这片废墟已不见当日的辉煌。我推着自行车走下鹅卵石小道,把车锁在一棵橡树上,然后爬上几层宽阔的石阶,感觉自己像是前来王宫请愿的卑微平民。一路上,只见到柏树、橡树和奇形怪状的石簇。我钻进一片松树林,爬进一座半掩在树荫中的破旧教堂,荆棘划伤了我的胳膊。教堂地板是大理石材质,这可不是青铜时代的遗址。
我远道而来,却进不去?如果来一趟伊萨卡,却连传说中的奥德修斯宫殿都没有体验过,这多么令人沮丧啊!我感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消极,不得不强行振作。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脱下T恤衫,让风吹干汗水,然后吃了一个苹果,想让自己开心一点。稍做休整后,我站起来,继续探索之旅。
我又回到那条石头小路上,顺着蜿蜒的小路来到一个梯田高原,那里有一些建筑遗址。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找到入口,内里规模之大,令我大吃一惊。切割成方形的巨石堆积在基岩上,形成拱形壁龛,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大海。院内有一口岩石井,沿着雕花楼梯往下走,经过柱基和石墩,走下陡峭的悬崖壁,可以看到地势较低处散布着人类居住的痕迹。它们看起来不像城堡,倒像是海盗的宅邸或藏匿劫掠物的地方,里面有很多用来逃跑的通道,以便随时逃命。不过,奥德修斯那么狡猾聪颖,他的住宅大概也要建在这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地方吧。
裂缝上搭着几块破旧的木板,对面是一个大厅。木板摇摇欲坠,踩上去吱吱作响,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经济危机中,《荷马史诗》遗迹的考古工作也受到影响,由于资金短缺,爱奥尼亚大学的研究小组在发掘18年后,于2012年削减了工作人员。
考古人员留下的痕迹,逐渐被大自然消化。走在里面,很难分辨出哪些是天然巨石,哪些是人工堆砌的石堆;遍布各处的蓟草和野草哪些是人工种植,哪些是天然生长。我想到了皮洛斯的涅斯托尔皇宫遗址,那里有明亮的过道和最先进的考古设备。这里却是另一派光景,考古学家取得的来之不易的成果,正在逐渐回归自然。《奥德赛》中,那块珀涅罗珀宣称用来为公公拉埃尔特斯织造寿衣的布匹,也是这样“回归自然”的。为婉拒求婚者,珀涅罗珀承诺,只要织完这匹布,就从他们之中选一个下嫁。但她每天白天织布,晚上偷偷拆毁,如此循环往复,只为拖延时间,等待丈夫归来。这只是珀涅罗珀众多聪明的小伎俩之一,她与足智多谋的丈夫,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英雄的一言一行,都能牵动读者的心。但他们常常忽略了,如果没有珀涅罗珀的拖延战术,没有她为未来而进行的豪赌,安排求婚者们来一场“射箭比武招亲”(这需要很高的处世技巧,因为求婚者已经在宫殿里盘踞了好几年,而且肆意挥霍财物),奥德修斯的故事永远不可能达到高潮。《奥德赛》的最后一战,成为数千年来无数英雄故事争相借鉴的模板。我们每个人都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雄伟的大殿里,英雄突然出现,出其不意地制服敌人,坏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横流。无论是邦德电影、西部电影,还是科幻大片,电影的高潮部分都可以从《奥德赛》中汲取灵感。
一支箭矢飞来,射穿求婚者的头领安提诺奥斯的喉咙,浓稠的鲜血从鼻孔流出来,他的下巴撞在地板上,手中酒杯滑落在地。接着是其他的求婚者,欧律马科斯被射中胸部和肝脏;勒奥克里托斯被长枪击中腹部,铜枪尖穿透他的身体,从背后刺出来。到处都是被砍断的刀剑和长枪,脑浆和血液不断地从破碎的头颅中流出来,地板上满是鲜血。
奥德修斯浑身沾满血污,手臂和腿上均已负伤,敌人不停地求饶并为自己辩解,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心软和动摇,直到杀死最后一名求婚者。随后,他们拖来用绳子绑住的叛主奴仆墨兰提奥斯,一刀割下他的私处喂了狗,又一刀刀割下他的双手和双脚,以解心头恨。杀戮结束后,他们来到院子另一头,将放荡的叛主女仆们排成一排高高吊起,直到她们双腿停止蹬动,痛苦地死去。这一切,珀涅罗珀都看在眼里——做这些事的竟是那个曾经温和羞怯的忒勒玛科斯!啊,她的儿子都经历了什么!
这就是雅典朗诵者口中的“完美结局”吗?或许,他们所谓的“完美”,指的是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夫妻辛酸曲折的重逢。奥德修斯解开了橄榄树婚床的奥秘,珀涅罗珀方放下心防,与丈夫相认。这正是珀涅罗珀的另一个机敏之处,她故意当着奥德修斯的面,命令仆人把婚床拉出来。她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必然会为此感到恼火,因为婚床是他亲自打造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移动它。他的愤怒,就是他身份的最佳证明。这里出现了《荷马史诗》的最佳明喻之一,珀涅罗珀的解脱被比作海难中的幸存者,“他们浑身饱浸咸涩的海水,但开心啊,开心啊,总算脱离了苦海!”把丈夫的经历移植到同样饱受折磨的妻子身上,读者不禁开始想象,夫妻二人都是海神之怒的受难者和幸存者。这种写作手法,不愧是天才!读到这里,血腥的杀戮已被抛在脑后,读者们忍不住为久别重逢的夫妻欢呼。
但故事还没有彻底结束。英雄复仇的场景令人震撼,但仅仅如此,还算不得完美的结局。求婚者们的亲属知晓真相后,愤怒地前去找奥德修斯复仇,又一场血腥大战一触即发。幸好女神雅典娜及时现身,阻止了这场人间惨剧。“看看这人给阿开奥斯人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灾难!”第一个被杀的求婚者安提诺奥斯的父亲欧佩特斯痛苦地吼道,“想想他出征时带走了多少人,结果所有船只被毁,船员无一生还;归来后,又杀死这许多克法勒涅斯最优秀的勇士。”荷马的智慧在这里显露无遗:为英雄奥德修斯的胜利欢呼的同时,也提醒读者,同样的故事,视角不同,看法也就不同。
我的《奥德赛》之旅已经接近尾声。第二天,我将踏上回雅典的渡轮,然后穿过阿提卡和希腊中马其顿大区的平原,进入巴尔干半岛。夜幕降临,我在奥德修斯宫殿大厅的地板上,背靠着柱子休息。大厅地势很高,蛇虫鼠蚁不大可能上得来。但大厅没有屋顶,抬眼便是漫天星空。于是,意外发生了。
一声惊雷!天边划出几道闪亮的光。轰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密集,耀眼的电光把石墙照得银光闪闪,仿佛一张宫殿最辉煌时期的照片底片。尽管如此,雨一开始下得并不大,洪水到午夜前几分钟才来。
冥冥之中,我仿佛受到神明的指引,拾起微薄的家当,躲进石阶下的木屋里。衣服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每一次闪电和雷鸣,我心中的警报都丁零作响。但有些想法也在心中逐渐成熟起来……
或许,这是奥德修斯的宫殿!
《奥德赛》的魅力,存在于青铜时代遗址和滋养荷马传说的伊萨卡岛的一草一木中;但令人惊讶的是,它还存在于雅典的现代抗议艺术中,《荷马史诗》朗诵小组中,一瓶葡萄酒中,一份长久的祝福中,以及一个追逐英雄旅程的匈牙利船队中。《奥德赛》不仅是一部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它还揭示了许多生活哲理和经济原则:从经济成本最优原则(奥德修斯的船曾经过一条两侧悬崖均住着怪物的水道,一侧住着多手多脚吃人的斯库拉,另一侧住着每天把海水吞进吐出三次的卡 律布狄斯。喀耳刻女神建议,应靠着斯库拉一侧的悬崖航行,哪怕损失部分同伴,也胜过在卡律布狄斯引起的漩涡中撞到岩石全军覆没),到战争老兵们用麻药缓解伤痛;从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到仙女卡吕普索对性别歧视的抨击(“你们这些无人能及的嫉妒之王!”)。当然,书中的一些价值观在现代社会已不适用,比如对神灵的大规模祭祀和私自对叛主女仆施以绞 刑。但也正是由于这些错误价值观,史诗才显得完整平衡。只有清晰地认识到《奥德赛》创作时间多么久远,才更能凸显它引起的广泛共鸣是多么难得!
这是一个探险家的故事。英雄奥德修斯既可以用橄榄枝制造武器,在异国小岛上打败野蛮人;也能靠着一张巧舌在宴会上将历险经历讲述得活灵活现,宾主尽欢;还能冷酷无情地杀光家里的入侵者,丝毫不手软。这是欧洲文学的原型,也是欧洲历史的原型。从十字军东征到殖民主义,从地理大发现到原子时代,永不休止的探索、宏大壮观的叙事、暴力血腥的行动,是欧洲历史亘古不变的主题。
又一声响雷划破天空,我五脏六腑都跟着兴奋起来。说变就变的天气,为旅途增添了戏剧化色彩,雷鸣、闪电、雨声,仿佛是上帝在向我或其他身处异国他乡的人们诉说着什么。我爬上桌子,把毛巾像头巾一样裹在头上,对着激情演讲的天空大喊:“哈!我成功了!我找到了奥德修斯的宫殿!”
让电闪雷鸣来得更猛烈些吧,让雨下得再大一些吧!明天,我将离开希腊,离开奥林匹亚众神的辖域,前往他处,朝拜其他神明。
(1)人们认为希俄斯岛是荷马的故乡,有三方面依据:该岛自古以来就有讼诗人和吟游诗人吟诵《荷马史诗》的传统;学者们认为,《荷马史诗》的语言与古代希俄斯岛的伊奥尼亚方言存在相似之处;一首名为《荷马歌颂德洛斯阿波罗》的古诗写道:“他是一名盲人,住在希俄斯岛,他的诗行前无古人。”
(2)吉尔伽美什因为失去朋友而心碎,这点与阿喀琉斯类似;他又像奥德修斯一样,离开故乡,来到冥界,并在那里得到女巫的指引;而且与奥德修斯的船员一样,他的朋友们也是因为偷盗圣牛而丧生。诞生于遥远印度的史诗 《罗摩衍那》也有与《奥德赛》类似的内容,讲述了英雄历经苦难与妻子团聚的故事,其情节亦在英雄拉开硬弓时达到高潮。《科尔库特之书》(Book of Dede Korkut)的创作地离希俄斯岛近一些,它借鉴了奥古斯土耳其人的古老传说,讲述了独眼巨人被烧红的水泼瞎眼睛、英雄躲在公羊皮里逃生的故事。但盲妖故事现在有200多个版本,其源头究竟在哪里,东西方学界争论不休,双方都有理有据,恨不得指控对方剽窃。这桩公案,恐怕永远也无法说清楚。
(3)瑙西卡,希腊神话中费阿刻斯国王阿尔喀诺俄斯的女儿。——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