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偷了马拉奇·坎贝尔的狗?”
“噢,请不要这么大声!你会惊动他的。”
本放低了声音:“你偷了马拉奇·坎贝尔的狗?”
“偷得相当成功。”洛蒂高兴得在床铺上蹦蹦跳跳,然后盘腿而坐,看上去非常自在,“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我得警告你,这么一来在警察的眼里你就会成为同谋了。”她停下来想了想,“你可能已经是同谋了。严格来说,你可能窝藏了一名逃犯,还藏匿了赃物。那只狗就是赃物。而且,我想,它也算是个逃犯。不过我保证,如果警察来了,我会告诉他们这都是我的错。而且坦白说,我不认为马拉奇·坎贝尔是那种会报警的人。还要我继续说吗?”
本犹豫了。一方面,他实在不想让马拉奇·坎贝尔或警察或任何人来雀鹰号问东问西。另一方面……
“你为什么要偷他的狗?”
“说来话长。”洛蒂说,“能不能先给它喝点儿水?或者给它点儿食物?它也需要洗个澡,可是——”她怀疑地环顾了一下船舱,“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浴缸?”
“没有浴缸,没有。”本冷冷地说,心想她住的地方可能有几十个浴缸吧。
他从厨房的碗柜里拿出两个碗,一个盛满了狗饼干,另一个盛满了水,然后把它们放在地上。埃尔西马上开始吃了起来。洛蒂把小狗放在她身边的地上,埃尔西拖着步子挪到一边,给它腾出位置。
“真是太体贴了。”洛蒂感叹道,“你的狗很可爱,它是什么品种的?”
“我想大概是西班牙猎犬。我们把它救出来时它还小,所以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
“我这只是吉娃娃。我决定叫它费德里科,这是一个西班牙名字,而在墨西哥,吉娃娃曾被牧师或巫师崇拜,我也不确定是他们哪一个崇拜它……”
这很有意思。在其他情况下,本可能会想了解更多。但现在他觉得当务之急是了解这只吉娃娃的故事。
“那这个盗窃……?”他说。
洛蒂双手环抱着膝盖。
“我想,”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切要从我刺伤缝纫女工开始。”
本开始感到头昏眼花:“刺伤……?”
“只是用针刺的。”洛蒂急忙解释道,“我为了被开除。我太想回家了。你看,我离开家去上学已经太久了,甚至比战争还久。自从我八岁那年,我父母在一次飞机失事中丧生之后,我舅舅和舅妈就把我送去学校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意思是,虽然这很难受,但也可以忍受,就像坐牢一样——但后来新来了个女孩,韦罗妮卡·斯梅德利,她把我锁在了煤窖里。”
“煤窖?”本很困惑,“为什么呀?”
“我嘲笑了她。”洛蒂承认道,“她打长曲棍球时在泥里滑倒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好,但她浑身是泥的样子真的太好笑了。总之,这让她很生气。所以她先是告诉所有女孩不要跟我说话,然后再让她们来戏弄我,其中之一就是把我锁在煤窖里。本,你看起来很困惑。你不上学吗?”
本想了想。因为他们经常开船到处转,所以内森就一直在雀鹰号里给他们上课。当本和默西一起生活的时候,默西曾隐晦表示让他去上大巴顿学校。但是习惯了自由生活的本并不喜欢学校。既然现在他一个人住了,他想自己可能宁愿独自学习。
“不,”他说,“不上。”
“那你就不知道欺凌有多可怕。韦罗妮卡让她们把我在煤窖里关了一整夜,那是我一生中最孤独的夜晚之一,几乎和我父母去世时一样糟。你经历过孤独吗?”
“四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孤儿院。”本平静地说,“而且在过去的八个月里,我一直和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
洛蒂点了点头:“那你肯定会明白的,在学校的孤独快让我窒息了,最糟糕的是没有一个老师关心我。就算告诉我舅舅和舅妈也无济于事,他们向来对我也漠不关心。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爸爸总是说,如果你不喜欢某件事,那么你就应该试图改变它。所以我先是试着逃跑。”
“跑去哪里?”本问,“回到巴顿莱西吗?”
洛蒂犹豫了一下,但这实在太痛苦了,她无法向他解释她曾想要一路跑到法国,跑到穆恩那里去。虽然穆恩再也没有给她写信了,但她是现在唯一一个曾经爱过她的活人。
“是的,”她说,“回到巴顿莱西。我到了车站,但是最后一趟火车已经开走了,而他们抓住了我。于是我意识到要想离开,唯一的办法就是被开除。所以我就刺伤了缝纫女工。”洛蒂顿了顿,她想起用针扎进缝纫女工胳膊的感觉,以及充斥着尖叫和血液的情景,“效果相当令人满意。”
本说不出话来,既惊骇又很敬佩她。
“你舅舅和舅妈怎么说的?”
这是另一件洛蒂不想谈论起的事——休伯特对洛蒂的丑行大发雷霆,并在她从学校回家时,在大巴顿车站当着其他乘客的面狠狠地给了她一记羞辱的耳光。
“他们有点生气。”她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的计划成功了。因为休伯特舅舅说我现在快十三岁了,按照法律我不用再去学校了,我应该学着帮舅妈做些有用的事。”洛蒂翻了个白眼,“我得做一些比如说整理她的写字台和针线盒、为妇女协会委员会的宴会的旧物义卖活动缝补衣服之类的事。她对妇女协会委员会的宴会很痴迷,今年由她负责。她崇拜的克拉里昂夫人是委员会成员,而她崇拜的原因是对方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贵族。这次宴会的目的是为归国军人筹集资金。克拉里昂夫人说,我们的爱国义务就是尽可能多地筹款,而薇拉舅妈极度渴望得到她的认可。薇拉舅妈总觉得巴顿莱西并不是真正属于她——而是属于我的——于是她把这个宴会看作是她进入上流社会的途径。还没到六月份,她就已经让所有委员会的女士来参加她那糟糕的咖啡早茶会了,我还得给大家分发三明治。说实话,我有时候确实在想,为了这个而被学校开除是否值得,但是——本,你看上去不太耐烦。”
“我只是想知道这和那只狗有什么关系。”本坦白地说。
“我正准备说这个。重点是,薇拉舅妈每次只能容忍我几个小时。所以只要我的行为不出格,在下午我就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和探索。在我探索的时候,我注意到马拉奇·坎贝尔把可怜的费德里科关在他院子的一个又小又脏的笼子中。然后我跟踪了他一会儿,他带着费德里科满城转悠,想把它卖了。尽管吉娃娃在墨西哥很受崇拜,但没人想要它。我是说——”洛蒂压低了声音,“就连我都能看出来它长得很古怪,尤其是还这么丁点小。所以我对自己说,如果马拉奇·坎贝尔五天内没有把这只可怜的狗卖掉,我就去把它救出来。然后他没卖掉,我也救了。”
“怎么救的?”本被深深吸引住了。
“唔,这部分就很简单了。”洛蒂说,“我只需要从扎奇——我家的园丁,也是个可爱的人——那里偷来一根撬棍,然后等马拉奇·坎贝尔出去之后,翻过他院子的墙,撬开笼子,抱起费德里科就跑!”
“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在雀鹰号上?”
“因为马拉奇·坎贝尔回来看到了我做的一切,所以他就来追我。好在即使抱着费德里科,我也跑得比他快得多,他根本没法追上我。但后来我跑累了,看到了你的船,我就……跳了上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蒂内疚地转过身,朝内森的工作室瞥了一眼。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打了个寒战。一道泥泞的脚印径直穿过地板,通向一扇半开的门。园丁的撬棍被搁置在地板上。
本站起来,关上了船舱和工作室之间的门。
“你生气了吗?”洛蒂小声问道。
本仔细想了想。这是内森的工作室!他回避了几个月的地方,而她却轻而易举地走进去,在里面闲逛,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他应该生气才对。他当然很不高兴,但是与此同时,他知道内森和萨姆肯定会喜欢这个营救吉娃娃的故事……
“没有。”他说。
洛蒂松了一口气,然后放声大笑起来:“本,你的狗在干什么?”
埃尔西爬上了本的床铺,正在床垫上转圈子。在他们的注视下,它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并用牙齿拉起毯子盖在头上。
本笑着把手伸进毯子里挠它的耳朵:“这意味着要下雨了。”
“下雨?可今天是个大晴天呀!”
“这不重要。内森总是说,它就像个晴雨表。”
“内森?”
“我爸爸。”本不再挠埃尔西,而是把手伸进它的毛里寻求安慰,“他从孤儿院收养了我。他在战争中丧生了。”“噢,真倒霉!”
她没有说很遗憾,本感到很欣慰。他讨厌别人说很遗憾,好像这样就能让人更好受似的。内森死了真是太倒霉了,他甚至没有反抗,而他的腿也让他无力反抗。倒霉就是最恰当的回应。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说,“我在等我的哥哥回来,他也去打仗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默西以外的人大声把这些说出来,他希望听起来有说服力。
“那你舅舅和舅妈呢?”他问道,试图转移话题,“他们会让你收养费德里科吗?”
“他们阻止不了我的。”洛蒂骄傲地扬起下巴说,“毕竟那是我的房子。”
这话就连她自己听了也觉得毫无说服力。她看了一眼手表,叹了口气。七点整她要在厨房吃晚餐,薇拉舅妈讨厌她迟到。今天可不是惹怒她的好日子。
“我得走了。”她遗憾地说,“走吧,费德里科!现在你吃饱了,可以走路了。你比看上去要重多啦。本,你能不能帮忙看看马拉奇·坎贝尔还在不在附近?”
岸上没有人。狗和孩子都走出船舱,来到后甲板上。
一天中内森最喜欢的时刻快到了。薄雾笼罩在水面上,落日余晖将肮脏的运河染成了金色。洛蒂不禁屏住了呼吸,本的自豪感悄然而生。
“在船顶上看更漂亮。”他提议道。
他一脚踏上储物箱,轻巧地爬到了船顶上,然后转身伸出手。洛蒂看了看手表,然后跟着他爬了上去。
“噢!”她喊道,“噢,你说得对。”
太阳渐渐下山,影子拉得更长,水面变得更金灿灿了。本和洛蒂让狗狗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忘记了舅妈,忘记了迟到,忘记了战争,忘记了霉运。
从船顶上看到的这绝世美景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去法国的祖母家度假。”洛蒂最后说,“爸爸在河边的船库里放了一艘小划艇。我总是觉得,当我们坐着它出行的时候,水里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不同。就像一切皆有可能一样,你懂吗?就像你可以完全自由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就是住在雀鹰号上的感觉吗?”“没错,”本说,“就是这样的。或者说,当萨姆和内森还活着时是这样。”
“你会开船吗?”
“我还真会。”洛蒂钦佩的目光让本的脸唰地红了。
“或许哪天你可以教我。”洛蒂叹了口气,然后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我真的要走了,不过我能改天再来吗?”
本听出了她声音中的踌躇。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脆弱,也很不自信。
“当然可以,只要你能保证不被马拉奇·坎贝尔看见。”
“那我争取明天再来。”洛蒂开心地笑着说,“然后你可以带我看看整艘船。”
她伸出了手。本握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不想放手。
他站在那里,看着洛蒂和费德里科沿着纤道跑向小镇。当他们拐弯走上巴顿巷时,他心想,真是奇怪,尽管洛蒂一直滔滔不绝,但她走之后,寂静却叫嚣起来。
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就在离雀鹰号九十多米远的地方,正好在洛蒂告诉本她被学校开除的时候,马拉奇·坎贝尔敲响了之前本跑步路过的那间孤零零的小屋的门。一个瘦弱又邋遢的年轻女人急忙来开门,金属框的眼镜从她的鼻子上滑落下来。
“你看到我的吉娃娃了吗?”马拉奇·坎贝尔问道。
这个年轻的女人名叫克拉拉·普利姆罗斯。她把眼镜推回原位,带着极度失望的神情看着他。
“上周给你看过了,还记得吗?”马拉奇说,他意识到她失望的情绪已经变成了炽烈的愤怒,“它被偷了。”
“哦,它不在这里。”克拉拉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914年的夏天,十八岁的克拉拉正在上大学,她爱上了一个叫马克斯的同学。马克斯喜欢写诗,讨厌打仗,他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不适合当兵的人。但是战争一开始,他就去参军了。
“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来找你。”在那悲凉的四年里,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写道,“答应我你会等我!”
克拉拉答应了等他。她大学毕业时在等,去医院当志愿护士时也在等,就算这么多个月以来他杳无音讯,她现在也还在等。她的父母非常不喜欢马克斯,他们把她赶出了家门。她搬到了大巴顿,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还租下了运河边那间孤零零的小屋,这样马克斯回来的时候,就不会有邻居去窥探他们。她告诉她的房东太太,她是一个作家,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完成她的小说。房东太太相信了她,因为正如房东太太在面包店排队的时候告诉梅西·詹金斯的那样,克拉拉那副眼镜,还有她身上那种随时要崩溃的气息——红头发总是从发夹里散落出来,毛衣上也布满了洞眼——嗯,她看上去就像个作家,不是吗?一个年轻的女士这样独自生活总是不太合适,但大家都知道艺术家就是疯子。
谁也没有想到克拉拉有个秘密。她并不是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在大学时,克拉拉曾身姿曼妙,头发就像华美的卷帘一样垂在她的背上,脸上还经常挂着笑容。在当护士时,她总是那么干净整洁,高效能干。但是现在……
好吧,战争和等待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
实际上,她靠做翻译谋生。马拉奇·坎贝尔走后,她从厨房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堆文件,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忘了去喝。她拿起一支铅笔,到处找卷笔刀,然后在水果盘里找到一个,于是便开始了工作。她试图专心致志地做翻译,翻译的内容是关于化肥和农业生产的,但她的心却不肯安定下来。当马拉奇敲门的时候,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着……期待着,真的……会是马克斯。不过只要是敲门声都会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克拉拉把她的翻译推到一边,拿起一张白纸,开始给马克斯的妈妈写信。在写了几行字后,她也推开了这封信,然后出门散步去了。
反正马克斯的妈妈也从来不回信。
克拉拉曾多次经过雀鹰号,可从来没怎么注意过它,但今天不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船上有声音。
她感到很好奇,走近了几步,然后停住了。
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背对着她,盘着腿并排坐在船顶上,两只狗在他们中间挤成一团。克拉拉眯起眼睛。大一点的那只狗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杂交西班牙猎犬,小一点的那只……克拉拉无声地“噢!”了一下。
小一点的那只是马拉奇·坎贝尔被偷的吉娃娃。
或许,克拉拉应该说点什么。
一只被偷的狗!
但克拉拉不喜欢马拉奇·坎贝尔,她也不赞成把狗关在笼子里。而且河面上的光、雾和宁静……在克拉拉的眼里,那一刻,船上的孩子和狗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像童话故事或诗歌那样充满魔力的地方。
或许,明天,如果他们还在这里,她就会来介绍自己。但现在克拉拉蹑手蹑脚地走开了,她不想打扰到这种她已经很久不曾拥有的感觉,这种一切皆有可能的感觉。
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只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