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飞星掠日
《景策》所记载太子姬缶遇刺一事,比沙亭龙井干涸,更加离奇诡异。
大景至阳六年四月廿八日。
太子姬缶告别父亲齐王姬冲,从封国齐国都城临淄出发,五月十四进入赵国都城邯郸。五月十五夜,在邯郸内城遇刺。
负责护卫太子的虎贲军禁军首领中郎将蒋宠,率领八百护军,一路守护。但是就在八百护军重重禁卫的邯郸内城,赵国旧宫内,太子仍旧被人刺杀。
五月廿三日,太子灵柩被护送至都城洛阳。中郎将蒋宠、赵国相令狐绾也被同时绑缚洛阳问罪。而赵王姬瞬,已经在五月十七日服毒自尽。
洛阳大景皇宫,太傅张胡现在十分愤怒。
太子姬缶在邯郸内城被刺杀,遗体已经送到了皇宫南殿,可是皇帝仍旧不肯临朝。
大司马郑茅告诉张胡,“陛下的鹿矫已经炼制了四十七日,”郑茅语气缓慢,“还有两日金丹即告炼成,在此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入丹室。”
“太子遇刺,事关国本。”张胡气愤异常。炼丹修仙,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术士胡言乱语,可是偏偏当朝的陛下,笃信妖术,任由郑贵妃和她的兄弟郑茅把持国政。现在太子遇刺身亡,皇帝竟仍然不肯临朝。
廷尉周授正在讯问护送太子的中郎将蒋宠和赵国相令狐绾,但是摸不到任何头绪。蒋宠坚称他在五月十五日当夜,守护邯郸内城,并没有让任何人进出。只是到了早上辰时,才发现太子姬缶已薨。
而赵国相令狐绾所说,又与蒋宠不同。令狐绾率领邯郸的赵国护军,负责警戒邯郸外城,在当晚丑时时分,看见一驾黑色马车从内城驶出,在外城道路一路奔驰,直奔邯郸城北门。令狐绾命令兵士阻拦马车,马车又从北门奔驰到南门即朱雀门,在追赶中,守护军士都没有看清马车上是否有人。最后黑色马车竟然从朱雀门旁的城墙中一穿而过,在护城河上如履平地,驰出邯郸,一路向南。令狐绾护军追赶不及。
而蒋宠在内城,虽然听到外城追赶马车,邯郸城一片骚乱,也不敢轻举妄动。到了辰时,才发觉太子已然遇刺。
蒋宠和令狐绾两人的供词,一个毫无线索,一个荒诞不经。
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张胡和郑茅也无法定夺,只好先遣散百官,将蒋宠和令狐绾暂且收监。张胡与郑茅、郑贵妃在空荡荡的南殿,对着太子的棺柩,一时间都没有话可说。
郑茅突然长吁一口气,对张胡说:“太傅,太子死得蹊跷。”
张胡心头一凛,看向太子的棺木,“刑官怎么说?”
“太子殿下千金贵体,如何能让刑官触碰。”郑茅说,“是我亲自查验。”
“殿下的死因?”张胡再次看向棺木。
“太傅相不相信世间有鬼神一说?”即便是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郑茅还是看了看四周,凑到张胡的身前。
张胡摇头,他向来对巫鬼谶言、求仙炼丹的说法不屑一顾。前泰朝就是笃信巫鬼,信任一个叫篯铿的骗子,才导致了帝国灭亡。据说篯铿从泰武帝时起就登堂入殿,直到泰殆帝灭嗣,一直都是泰朝国师,连绵一百五十年,世上哪有能活到两百岁的人!至于篯铿呼风唤雨、诏令阴间鬼魂的传闻,更是荒谬绝伦,不值一提。如果篯铿真的有此等法术,泰朝又怎么会被景高祖皇帝覆灭?
世间都说是景高祖手下的天师张道陵击败了篯铿,可是张道陵只是景高祖皇帝的一名谋士而已。这些虚幻的传说,用来迷惑一般百姓,维护帝国统治庶几有效,可是在张胡面前,都十分荒诞可笑。就拿现成的事例,人人都说天师张道陵是景高祖的大法师,然而如今天师道在江南,鼓动民众不断聚众造反,被朝廷军队征伐后,躲避到东海岛屿之上,一直没有被翦灭,稍有间隙,就登岸肆掠。去年还杀了扬州的郡守。
可是现在把持朝政的大司马郑茅,竟然问张胡,这世上有没有鬼神之事。
“那烦请太傅看看,这个是什么?”郑茅慢慢地把太子的棺材推开。
张胡走到棺材之前,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转头避开,棺材内太子的尸体僵硬,太子嘴巴张开,牙齿漆黑显露在外,头发和衣服上都有冰霜。
“护送太子的遗体,用官冰保存,也属平常。”张胡不明白郑茅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
“太傅可能已经忘了。”郑茅说,“今年三月,各地的官府都上报过同一件事情。”
张胡顿时想起来,在三月的时候,各地郡守冰政都上报过一桩蹊跷的事件,就是各地的冰窖存冰都在地下融化,因此无法进贡当地鲜食。也就是说,赵国也一样,并没有官冰来保存太子的遗体到洛阳。而现在正是酷暑,太子的遗体上却有冰霜。
郑茅用银匙在太子的耳孔内掏了一下,太子的耳廓已经缩成了一团。郑茅取出银匙,递到张胡的眼前。张胡明明白白地看到银匙上有一颗冰粒。
“太子是被冻死的?”张胡惊愕地看向遗体。太子的嘴巴微张,是一副笑容;再仔细观察,太子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扯烂。
“廷尉周授告诉我,冻死的人,在死前会感觉燥热难耐,”郑茅向张胡解释,“因此十有八九会将衣物扯烂。而且牙齿也会变成黑色。”
张胡身上一阵冰冷,现在是五月酷暑,燥热不堪。可是太子竟然是被冻死的。
郑茅冷眼看了看张胡,将手指伸进太子遗体口中,然后慢慢地捏了一块白色的冰块出来。南殿内顿时一阵冰冷的阴风刮过。
“这是太子死前,身上的寒气聚集在喉咙中聚成。”郑茅眼睛盯着张胡,“五月天气,太子冻死在邯郸内城,又有一辆穿过城墙,在水面上行走的马车出现。太傅还不相信,天下有刺客,身负妖术,杀了太子吗?”
张胡即便内心不愿相信,可是这诡异的情形,也无法解释。只好问郑茅:“为什么刺客要用这种方式刺杀太子?”
“太傅可以再想想。”郑茅提示张胡,“是什么样的人,不能用兵器斩杀太子?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寻遍天下,招揽这种妖人刺杀太子?”
“这是诛杀天子血脉的方法,”张胡身体僵硬,“天子之血不得淌于地下。刺客是受皇族指使。”
郑茅摊开双手,“如太傅愿,等陛下炼成鹿矫后,由陛下定夺。现在只能继续等待了。”
张胡镇定心神,说:“老臣懂大司马的意思了。”
郑茅暗示张胡的意图,张胡不敢多想,这般死因,让景朝天下诸王都陷入了刺杀太子的嫌疑。
翌日正午,景朝张布公告,中郎将蒋宠与赵王姬瞬、赵国相令狐绾密谋刺杀太子。赵王姬瞬已畏罪自尽,削夺王爵。太傅张胡、廷尉周授,监斩太子护军蒋宠、赵国相令狐绾于洛阳桥头。洛阳百姓纷纷围观。
还有一日当今圣上姬望炼丹鹿矫出关,张胡和郑茅将禀告太子真实的死因。而张胡已经隐隐觉得,太平了六十年的景朝,可能又要陷入皇位争夺的纷乱。天下百姓都以为当今皇上英明图治,龙体安康。可是张胡十分清楚,皇帝吃了十几年的金丹,离死期已经不远。现在太子遇刺,诸王都要重新争夺太子的位子。
《景策》记载,泰朝因嫡传暴虐终致覆灭,故景朝太子由历代皇帝在藩王公子中钦定,不得由皇帝亲子继承大统。有违背者,天下共击之。此为景高祖皇帝白马之盟。
同样是《景策》中记载,至阳六年五月廿四日,也就是谋逆刺杀太子的中郎将蒋宠和赵国相令狐绾在洛阳桥上被斩首的那天正午,在蒋宠和令狐绾人头落地的那一刻,日光突然闪耀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失明片刻。转瞬之间,蒋宠和令狐绾的人头从洛阳桥头滚到桥边的泥土上。
在众多看热闹的百姓中,只有一个年轻人的眼睛没有被日光闪耀。他看到赵国相令狐绾的头颅滚落泥土,面孔朝天的时候,突然咧嘴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阖上双眼。
洛阳皇宫北侧芒山上安灵台梁显之,也在同一刻关注到这个太阳闪耀的现象。梁显之用黑色晶石横在眼前,查看太阳。随即驾车赶往太傅府。
张胡正在忧心太子遇刺将会导致天下诸王纷争,听说安灵台梁显之求见。立即让下人将梁显之引进内室。
梁显之是景朝安灵台,地位与太傅相等。两人相见本来需要一番客套,不过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也就免了这些繁文缛节。梁显之没有废话,告诉张胡,有一颗飞星出现,现在隐藏在太阳光芒之中,微不可见。
张胡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飞星掠日,真的就能有什么预兆。对飞星掠日并不介意。
梁显之拿出携带的两卷安灵台书简,放在张胡面前案几上摊开,张胡看见两卷书简的题签,分别是《泰策末卷》和《景策首卷》。张胡是太傅,景朝太史令本就是张胡的下属,因此景朝纂修的史籍图册,张胡几乎都曾一一过目,可是面前这两卷书简,张胡却从来就没有见到过。
安灵台梁显之只好告诉张胡,若非当今圣上不理朝政,他也不会把只有皇帝能够查看的安灵台收藏的《泰策》和《景策》拿出来给张胡。
张胡听梁显之说得如此郑重,连忙把书简阖上,告诉梁显之:“既然这只能由圣上查阅,我就不破坏规矩了,等圣上明日丹成出关,你再入宫晋呈圣上不迟。”
梁显之苦笑,“太傅觉得圣上还会看这种书简吗,就算是他看了,他会理会吗?到时候,这两卷书简还不是会落到郑茅的手里。”
张胡知道梁显之说得不假,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也不愿意让郑茅知晓。这也是梁显之直接来找自己的原因。
见张胡还在犹豫,梁显之只好说出安灵台收藏书卷的缘由。原来历代的安灵台不仅仅是替皇室观察天象,修订黄历,推演五德,而且还有一个十分隐秘的职责,就是记载太史令正史不能收录的历史。
张胡听到这里,不免好笑,天下发生的事情,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竟然还有别于太史令修史的文献记载。
安灵台梁显之看见太傅张胡十分不屑,于是问张胡:“太傅可曾听说过当年泰朝国师篯铿?”
张胡心中一凛,昨日与郑茅在南殿,在郑茅的暗示下,他曾想到这个叫篯铿的骗子方士——在张胡的心中,天下所有的方士、术士都是掩人耳目,妖言惑众的骗子。
梁显之又问张胡:“那太傅是否听说过景朝的开国国师张道陵?”
张胡心里的轻蔑,显示在脸上,张道陵是景高祖皇帝的谋士,也是记载于官史中的人物。这两个术士,在安灵台梁显之的口中似乎特别重要,竟然一再提起。
“张道陵是高祖皇帝的谋士,有辅立大景的功劳。”张胡这么说,已经算是十分给前人留颜面了,“可是那个叫篯铿的泰朝国师……一个活了两百岁的方士,我实在是无法相信。”
“如果下官告诉太傅,”梁显之说,“那个叫篯铿的方士,到现在还活在世上。太傅该怎么想?”
“那肯定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了。”张胡开始摇头。
“那我再告诉太傅,”梁显之又说,“那个叫篯铿的方士,在晋见前朝泰武皇帝的时候,自称已经六百岁,太傅是否更加认为,是方士的胡言乱语?”
“这还需要问吗?”张胡忍不住笑起来,“梁公,太子遇刺,国本动摇,我实在是没有时间跟你讨论这种虚诞无稽的传说。”
“可是关于篯铿的记载,都在《泰策》之中。”梁显之说,“太傅是不相信安灵台收藏的《泰策》了?”
“这种荒诞不经的前朝书简,也只有笃信鬼神的前朝当作宝贝流传。”张胡摆手,“我绝不相信。”
“那么这本《景策》呢。”梁显之说,“《景策》是景高祖皇帝立朝之后所录,里面清楚地记载,那个篯铿并没有死。”
张胡还在犹豫。梁显之把《泰策末卷》和《景策首卷》的书简展开,摊在张胡的面前,张胡清清楚楚地看到两册书简的最末端,都有传国玉玺“宁寿永昌”四个字样。“昌”字缺了一角,的的确确是玉玺皇印!
泰、景两朝历代皇帝都认可的历史。张胡实在无法再冷言嘲讽。
“当真有活了八百岁的方士?”张胡从内心里无法接受这件事情,“我难以相信。”
“依太傅所见,前朝泰武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梁显之又问。
“东临沧海,灭瀛洲海贼。南征蛮夷,平定百越。西出沙海,杀匈奴右贤王须不智牙,匈奴左贤王被泰武皇帝英武慑服,率领部落十万人入中原称臣。匈奴元气大伤,至今不敢南下。”张胡停顿了一下,“泰朝鼎盛之时,内政昌明,天下安定。前朝泰武皇帝的功绩,不用你来问我,即便是大景历代圣帝,也对其十分的佩服。当年景高祖得国后,曾经说过,如果是泰武帝在世,他绝无可能取代泰朝,因此下令保留各地泰武圣帝的祭祠,这也是高祖皇帝仁厚之处。”
“那太傅认为,您与泰武皇帝孰为高下?”恼怒于张胡对安灵台藏书简的轻慢,梁显之已经不再客气,语气咄咄逼人。
张胡连连摆手,“我一个凡人,怎么能和泰武帝这样的天子相提并论。这不是折煞我的性命吗?”
“可是泰武皇帝任用了篯铿,并且让篯铿当上了泰朝国师。”梁显之两眼盯着张胡。
张胡无话可说。
“太傅!”梁显之的声音突然提高,用手按住书简,“太子遇刺,飞星掠日,都与这个叫篯铿的方士有关。到现在,太傅还不肯破除偏见,看看这两本书简的记载吗?”
张胡双手颤抖,轻轻抚摸这两册书简,脑袋还在微微摇头,“真的有关?”
“《泰策》末端记载。”梁显之说,“当飞星掠日之时,就是篯铿与八万鬼兵重现天下之日!”
梁显之告辞后两个时辰,太傅张胡,还不敢翻开《景策》与《泰策》两册书简。因为他知道,当他看过这两册书简之后,可能会掌握了泰、景两朝最不能示人的秘史,也可能被满篇记载的胡言乱语,扰乱他的判断。
干护带领沙亭的百姓四百六十六人,行走在沙海边缘,前方已经有了连绵的灌木陆地。沙亭的百姓大半没有见过这么广袤的草地,都露出了十分惊异的神色,把一天之前哀伤的情绪掩盖。
还没有走出沙海,沙亭百姓已经死了五个人,一个幼儿,一个壮年,三个老者。每一个都是干护熟悉的乡邻。沙亭人丁稀少,在沙海中抱团共同残喘了三百年,相互之间宛如血脉相连。干护也不例外。
死去的壮年是干用,干护的弟弟。投井而死。
迁徙队伍出发的第二天,一个幼儿死了。亭民夜间驻扎的时候,幼儿走失,壮丁寻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第二天在行进的路上,发现了幼儿的尸体,幼儿的肚子被掏空。看来是幼儿夜间在驻营外便溺,遇到了狼群,来不及呼救,就被狼咬断了脖颈。然后被群狼吃了内脏。
三个老者中,有一个是幼儿的祖母,幼儿的父母早逝,由祖母抚养,孙子死了,祖母也就失去了跟随沙亭亭民辗转千里的勇气和希望。在发现幼儿尸体后不久,就把自己吊死在骆驼的辔绳上。
还有两个老者,本来就已经身患重病,经不起在沙海里行进的煎熬。
干用、刘井儿、刘杨氏、赵姜氏、熊仲太爷,五个人的名字,干护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现在沙亭百姓只剩下四百六十六人,每个人的名字干护都清清楚楚。干护不知道当整个沙亭迁徙到巫郡的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
而那些在路途中死去的人,名字也会在干护的心中慢慢遗忘。就跟沙海中的风暴,把能够看到的一切都卷过,只留下一片贫瘠的砂砾。
安葬好了五个去世的亭民,干护现在带着沙亭百姓终于走到了沙海边缘。即将进入雍州的地界,然后转而向南,从陈仓越过秦岭,进入汉中。
崔焕即将在雍州边界,与雍州凤翔郡的郡簿交接,然后独自返回定威郡。他的监护职责最多还有五天就完成了。
眼前的大片草地,即便是最见多识广的干护,也没有见过。干护怎么也无法想象,在土地上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草地,无人照看,也无人灌溉,就这么蓬勃生长。沙亭百姓的骆驼和马匹再也不用挨饿了,没有人阻拦牲畜在草地上啃食。这些马匹和骆驼,从没有这么放肆地吃过新鲜的青草。有一刻,干护在心里暗自庆幸,龙井干涸,或许能让沙亭的百姓比在沙亭更加容易生存。
可是沙亭毕竟是故土,沙亭亭民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干护回头西望。在定居巫郡三百年后,是否还有亭民记得自己是来自沙海中的哭龙山,哭龙山里曾经有一口龙井?
就如同沙亭百姓,记不住自己三百年前的北护军祖先,从中原各地征调而来的根源一样。
树长在干涸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三百年,现在却要连根拔起,安放到两千里之外的西南。干护此时不会知道,沙亭百姓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一片土地能让他们立足。等待沙亭亭民的,将是永远的漂泊不定,无尽的战争和挣扎,以及惨烈的死亡。如果现在干护知道这个结局,他可能会立即带领沙亭亭民,留在沙海,安静地渴死、饿死在哭龙山下。
只是现在干护还不知道。也就是这个不知道,会让大景帝国乱世中出现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一支足以左右天下的军事力量。然而,对于沙亭百姓而言,这终将是一个永远都走不到头的噩梦。
监护沙亭迁徙的崔焕,一路上对陈旸父子三人格外感兴趣,这一点让干护十分焦虑。对陈旸的来历,干护一直都抱有疑虑,沙亭收留他们,初衷只是缺少人丁。可是现在,陈旸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干护总觉得他可能会给沙亭带来巨大的困境。好几次,干护都想让陈旸带着两个儿子离开迁徙的队伍,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陈旸父子三人,已经是沙亭的亭民了,沙亭干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活着的亭民。这就是沙亭为什么在极度干旱的哭龙山下,三百年顽强生息的原因。
如果陈旸是中原某地大户的逃奴,崔焕一旦查实,干护将会被连坐。如果干护被连坐受刑,这些沙亭百姓将再也没有亭长守护,而没有亭长带领的百姓,会不会在两千里的路途中,被人任意宰割?干护心脏一阵紧缩。不行,绝不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干护决定,进入雍州之后,一定要带着亭民加快迁徙的速度。离开凉州越远越好。似乎这样就会躲避崔焕对陈旸的威胁。就如同横亘在大景帝国中央的秦岭,能够把凉州的政令阻隔一般。
至少干护,现在也只能想到这个境地。
乱世之中,生存比死亡更加艰难。
沙亭的亭民在干护的率领下,到了凉州与雍州的交界处,定威郡郡簿崔焕的职责就完成了。前来交接的是雍州凤郡郡簿蒯茧。蒯茧将接受监护沙亭移民的任务,穿过汉中,与蜀地的益州郡郡簿再行交接沙亭军户。
蒯茧与崔焕各自是凉州和雍州的世族子弟,同一年被举荐入洛阳,同时在龙殿得官。旧交来访,蒯茧提前到了凉州与雍州交界的渭亭等待。当沙亭亭民到了渭亭,蒯茧设宴,热情迎接崔焕到亭馆里叙旧。沙亭的百姓则在亭馆之外驻留。
干护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当沙亭亭民到了渭亭的时候。前来的蒯茧,只是匆匆和崔焕交接了官文和人口籍册,整个过程,蒯茧都没有看干护和沙亭亭民一眼。并且,让干护更忧心的是,蒯茧竟然带了一百名军士来监护亭民。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干护一直担心的事情现在露出了端倪。
沙亭亭民是前泰朝的遗民,一直没有入录过景朝的百姓户簿。在此之前的两百年,这是沙亭不用缴纳赋税的原因。可是现在,沙亭亭民转入了军籍,变成了大景的军户,地位已经低于景朝的百姓。定威郡的官员倒还罢了,可是在雍州官员的眼中,沙亭的亭民不过是一群军奴而已。
干护站在亭馆之外,看着凤郡过来的军士,驻扎在沙亭亭民以西,渭河旁河滩的官道两边,饮酒作乐。干护看了很久,才明白是凤郡的郡簿担心沙亭亭民逃回凉州,因此隔绝了道路。而亭民围聚在火堆旁,吃了随身的干粮,安静地坐着。在寂静的黑暗里,一阵西风吹过,火焰的光芒闪烁在亭民的脸上,摇曳不定。隐约有人开始唱起了牧歌,歌声开始很低,接着就有人开始附和,苍凉的歌声越来越大,渐渐压住了凤郡军士的喧闹。
一个低级士官骑马来到一个沙亭亭民的火堆旁边。干护不知道他过来做什么,向这个士官走过去,想问问他有什么吩咐。还没有走到这个士官的身边,就看到他用马鞭朝自己侄子干奢的脸上抽了一鞭。
沙亭百姓的歌声顿时停止。当干护走近,侄儿干奢捂着脸,仰头对向骑在马上的士官。士官命令干奢坐下,可是干奢仍旧直挺挺地站立。
士官举起马鞭,又要抽下,马鞭被人攥住。沙亭的亭长干护用手拉住了马鞭。
“流民是要造反吗?”士官问干护。
“我们不是流民。”干护说,“沙亭亭民。”
士官神态傲慢,“我见过的流民多了,全部都跟你们一样的德行,一有机会,你们就会四处逃窜,杀人越货。”
干护看见自己的侄子干奢一只手捂着脸部,额头上的鞭痕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士官大声喝道:“反了吗?”
干护松开手中的马鞭。不过凤郡的军士已经拿起了兵器,混乱地冲向沙亭亭民,军士分作十人队,将沙亭四百多人二十个火堆隔断,每个军士的军刀都已经出鞘。
沙亭亭民大半是老弱妇孺,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这种情形,空气中一片死寂,火堆里干柴爆裂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小孩哇地哭了一声,立即戛然而止,干护闻声看去,一个母亲正在用手把小孩的嘴巴捂住。
士官看见沙亭亭民都已经被军士控制住,骑着马围着干奢转了一圈,用马鞭指着干奢,“酉时已过,不得喧哗。你带头喧闹,是不是想流窜造反?”
干奢的眼神怨毒。干护对士官解释:“他是我的侄子,因为父亲刚刚去世,心情悲伤,忍不住唱了几句。我们沙亭百姓,的确不知道宵禁一说。”
“这里已经大景的地界,”士官在马匹上更加傲慢,“不是你们泰朝遗民的沙亭。到了这里,就要遵从大景的法度。”
干护也无法辩解。士官对着身边的一个军士说:“两人冒犯宵禁,各自受十鞭。”
军士拥上来,捆了干护和干奢,就要行鞭刑。干奢扭头对着干护说:“叔叔,我们回去吧。”
干护没有回答干奢,他知道,沙亭肯定是回不去了。
干奢和干护各自被绑在马匹上,被凤郡军士用马鞭抽打,一鞭下去,沙亭亭民都纷纷惊呼起来。当抽到第三鞭,崔焕和蒯茧已经赶到,止住行刑的军士。士官向蒯茧告知了缘由。蒯茧没有言语。崔焕劝告蒯茧:“沙亭亭民从没有离开过沙海,还不知道大景宵禁的法度,是我没有告知他们,今天就放过他们吧。”
蒯茧想了一会儿,让军士解开干护叔侄。干奢被松绑后,看着士官,“你叫什么名字?”
士官说:“一个流民,还敢问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样貌,”干奢目光尖锐,“你抽我的五鞭,加上我叔叔的五鞭,我日后一定会奉还给你。”
士官大怒,眼睛看向蒯茧,蒯茧用手摆了摆。示意此事到此为止。
第二日凌晨,太阳升起前一刻,沙亭亭民在凤郡百名军士的监护下,继续向东行进。崔焕与蒯茧告辞之后,拉着干护走到队伍末尾的十丈开外。
崔焕告诫干护:“千万、千万不要再提起私逃。你不知道,如今天下到处都有流民逃窜,尤以雍州为甚。雍州的军法,遇到流民,不经禀告郡守,即可就地处置……你知道什么是就地处置吗?”
“大景太平的天下,怎么会有流民?”干护十分不解。
“平民百姓哪里知道天下的局势!天下太平久了,该乱了。”崔焕只是苦笑,“你一路保重,迁徙到巫郡,可能会躲过劫难。”
干护更加疑惑。
“平阳关的信使已经过了定威郡,”崔焕冷漠地说,“匈奴尸足单于正在悄悄集结大军,准备进犯中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攻打平阳关。如果这一消息是真的……我和你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相见。”
干护愣在当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崔焕离去后很久,才慢慢地转身,追赶凤郡军士押送下的沙亭亭民。
三百年没有进犯中原的匈奴,已经几乎被景朝百姓遗忘的匈奴,现在又要来了。干护不知道的是,他与崔焕交谈的时候。尸足单于已经率领十万骑兵,围困住了平阳关。而悬挂在平阳关上当年匈奴右贤王须不智牙干枯的头颅,睁开了双眼。
“一颗挂了三百年的头颅,怎么可能会突然睁开眼睛?”张胡对郑茅所言难以置信。
“平阳关郡守郑蒿亲自发送的军文,”郑茅把军文递给张胡,“太傅难道还不相信?”
张胡当然不肯相信。郑蒿是郑茅的族弟,自从郑贵妃受宠,郑茅一路高升到大司马,就开始提拔郑家的势力,郑蒿一个世家纨绔子弟,在洛阳城内声色犬马到了三十多岁,突然就受命镇守大景的西陲边关。张胡当时就极力反对,只是圣上已经不是他当年的学生,开始受了方士的蛊惑,一心炼丹求仙,不再听从张胡的谏言。
张胡见过郑蒿,与郑氏家族里的其他子弟一样,郑蒿也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世族公子,让他镇守平阳关,不过就是给了他不断谎报军情,获取朝廷分拨的军马财物的机会而已。张胡知道,朝廷源源不断运送到平阳关的兵器和粮草,都被郑蒿私下跟匈奴做了交易。那些征派的守军,到了役期,也不能轮换回乡,而是被郑蒿留在了平阳关垦荒,所有的田粮,都进了郑蒿自己的私库。现在郑蒿说匈奴进犯,又说起须不智牙的头颅睁开眼睛,张胡更加觉得荒谬绝伦。
不过张胡立即明白,郑蒿这样做是聪明的。郑蒿知道张胡和文武百官不会相信这个无稽之谈,但是有一个人会相信就足够了。
一个求仙炼丹的圣上,当然会相信干涸的头颅会睁开双眼。
须不智牙的头颅是泰、景两朝流传了三百年的传说,据说所有去过平阳关的人回到中原,都会提起须不智牙在城墙上一直没有腐烂的头颅。甚而十有八九还会说起,在西域流传,当年须不智牙受刑之前,曾对着亲自斩首的前朝泰武帝立下诅咒: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就是匈奴骑兵入主中原,尽杀中原汉民的时候。
张胡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收录在《泰策》中。因为梁显之给他的两册书简,他犹豫了一夜,也没有翻开。他还是决定劝说圣上,让圣上亲自查阅。张胡走出丹室外,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是午时,圣上炼丹已成,出关的时间到了。
丹室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当朝的国师,方士滕步熊,一个让圣上痴迷于修仙的妖人。张胡一直十分后悔,当滕步熊刚刚到达洛阳,在街头卜卦的时候,就该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杀了他。可是张胡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内,滕步熊就在洛阳城内无人不知,被称作当世神仙。更让张胡后悔的是,他当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方士竟然被郑茅进献给了圣上。
圣上当时因杨皇后去世,已忧伤了半年。
滕步熊告诉圣上,他能够探访阴间,将已逝的杨皇后幽魂寻回人世。圣上开始也是不信的,那时候的圣上还并不糊涂。可是当滕步熊在皇宫里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和郑茅一起把一个帷帐掀开,显露出一名女子的时候,张胡也不得不承认,这名女子,真的与杨皇后长得完全一样。
张胡知道,滕步熊与郑茅合谋,在民间寻找了一个女子,号称是郑茅的妹妹,然后谎称这名郑家女子是杨皇后转世。接下来,就是郑贵妃被圣上百般宠爱,然后郑茅从一个右军虚衔,当上了大司马。而这个滕步熊,也成为了景朝国师,从那几年开始,圣上就变了。
滕步熊走到郑茅和张胡的身前,拱手向两人深躬,轻声对张胡说:“圣上鹿矫已练成。是大景的幸事。”
张胡哼了一声。
郑茅问国师滕步熊:“圣上什么时候出关?”
滕步熊回头一望,张胡与郑茅连忙跪下,当今的圣上已经穿着一身洁白的道袍走出了丹室。滕步熊迎上几步跪倒,将圣上手中的一个玉净瓶接过,捧在心口。
“老师,”圣上的脸色枯黄,颧骨高耸,声音沙哑,“你知道天下能有几人炼出鹿矫吗?”
张胡摇头,“请圣上现在就移驾南殿,有重要的事情等圣上决断。”
圣上望望张胡,“我入关之前,老师有四根白胡子,现在已经有十七根了,人生苦短,老师就是想不开。”
郑茅连忙上前,“恭喜陛下炼成了天下无双的鹿矫仙丹。”
圣上用手指着郑茅,“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口不一。你是不是趁我入关炼丹,又惹了不可收拾的大祸?让老师替我整日烦心。”
郑茅连忙磕头,“下臣不敢。”
“走吧,现在就去南殿。”圣上的心情很好,扭头看了看郑茅,“你要是有什么罪过,我就让廷尉周授把你腰斩。”
“陛下,”张胡禀告圣上,“廷尉周授已经离开洛阳,奔赴西域。”
“周授这个家伙,不等我出关,去西域做什么?”
“平阳关郡守郑蒿传递军文,”郑茅说,“匈奴尸足单于正在平阳关外集结大军,意欲侵犯中原。”
“那就把郑蒿召回来吧。”圣上边走边说,“他这个人怎么会打仗?不等匈奴打到平阳关下,他早就拖家带口,拉着他积攒了这些年的几十车钱财逃回洛阳来了。”
郑茅跟在圣上身后,“都说平阳关城墙上,须不智牙的头颅睁开了双眼,所以太傅差遣廷尉周授去探个明白。”
“这事有点意思。”圣上的脚步轻飘飘的,“让周授把那颗头颅带回洛阳,我要亲眼看看。”
张胡斜眼看了郑茅一样,郑茅没有理会,紧跟圣上,“南殿里,文武百官都等着陛下炼出鹿矫,亲眼看着陛下得道成仙。”
“你这人越来越会说假话了,”圣上一脸不屑,“求仙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鹿矫是仙丹第二品,要炼到第九品龙矫,才有成仙的机会。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做到。”
“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郑茅谄媚的声音,让张胡十分恼怒。
“十年?”圣上哼了一声。
“那就一百年,”郑茅诚恳地说,“不,两百年。微臣不信以陛下的修为,两百年还炼不出龙矫。”
“老师为什么不在我入关炼丹的时候,杀了这个奸诈的小人。”圣上严肃地问太傅张胡,“此人把持朝政,天下必定大乱。”
张胡和郑茅一时愣住。
可是圣上已经又笑起来,“郑茅你这鼠蚁一般的胆量,当大司马,真是为难你了。”
太傅张胡、大司马郑茅,还有当朝国师滕步熊跟随着当今大景皇帝姬望走向南殿。张胡焦急要向圣上禀奏太子遇刺的事情。可是当圣上到了南殿,文武百官都齐齐跪下的时候,滕步熊却告诉张胡,南殿只是平常大臣议事的场所,现在圣上亲临朝政,应该回到北宫,也就是玄武门之南的正殿议政。
这个意见,张胡无法反驳。只好在黄门中官曹猛的导引下,圣上和文武百官又从南殿起行,穿过建安宫、御花园,经由赤河上的飞桥进入到北宫。大景尚黑,因此北宫是正殿,南殿是偏殿。只是圣上多年前就不爱在北宫议政,满朝的文武在南殿觐见圣上的次数更多。
圣上到了北宫门前龙阶之下的光明台,在光明台小殿里,内官的服侍下,将白色的道袍换下,再走出来,总算有了大景皇帝的威严,不再是百官青黑色中一袭白衣那么刺眼。圣上一身黑色滚金边的龙袍,本来披散的头发高高挽起,头顶冕旒,一步步登上龙阶。大司马郑茅、大司空张雀、太傅兼大司徒张胡三人在皇帝身后,下九级龙阶跟随。其次是尚书台等官员,在三公下五级台阶跟随。再下就是御史、郎中、侍中、散骑常侍、仆射、中书监等各级官员,依次跟随。
皇宫在洛阳城中方位最高,而北宫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皇帝进入到北宫,登上龙椅,坐北面南君临天下。北宫视野开阔,不仅俯瞰拱卫皇宫的赤河、玄河、金河、青河四道御水,环绕整个都城洛阳的四条河流赤水、玄水、金水、青水也尽收眼底。四条河流依河图的方位在整个洛阳城由外至内旋转方向流淌,流淌到皇宫之内,河道狭窄,聚拢在北宫之外盘旋,就称作赤河、玄河、金河、青河,四条宫内河相比宫外的河流虽然河道狭窄,但是水流却湍急得多,无数漩涡盘旋在河面之上,即使皇帝和官员进入到北宫之内,也能听到四条宫河发出的隆隆之声。
当年大景高祖皇帝定都洛阳,就是看中洛阳四水拱绕,陆师和水师都调度方便,易守难攻,避免了泰朝都城长安九水远离、无险可守的局面。
皇帝在北宫内御座坐定,百官分列两行,圣上出关后第一次临朝议政正式开始。
张胡首先参奏第一件大事。太子姬缶在行进到赵国邯郸内城时遇刺。由于廷尉周授已经离开洛阳,奔赴西域。因此由郑茅递交削夺赵王姬瞬王爵的参本,以及赵国相令狐绾、中郎将蒋宠谋逆太子获刑之事。由张雀禀奏太子遇刺的细节。
圣上看了参本之后,又听了张雀叙述太子遇难的过程。沉默很久,才对张胡说:“赵王已经薨了,他的王爵就不要再削夺,赵国的公子是不是已经被收监,也放了吧。”
张胡和郑茅相互看了一眼,张胡硬着头皮复请,“赵王与令狐绾、蒋宠合谋行刺太子,按照景律,应该削夺王爵,国除后置郡。”
圣上听了,面无表情,眼睛转向郑茅。郑茅连忙奏请:“那就让赵国大公子回邯郸吧。”
“也不要让姬匡回去了,”圣上说,“我看姬涉更加合适。”
“姬涉虽然年长,但系庶出。”张胡提醒圣上。
“姬匡从小就身体孱弱,熬不住天牢的酷刑。”圣上轻声对郑茅说,这话声音细微,除郑茅外,只有张胡、张雀、滕步熊听到,“姬匡死了,就应该是姬涉继国了吧?”
郑茅点头,“陛下猜得没错,姬匡昨夜已经熬不住关押,在天牢里病死。现在赵国公子,只有姬涉才能继国。”
看见滕步熊嘴角微微上扬,张胡的内心愤怒不已。“都是这个方士入朝之后,圣上就开始昏聩暴虐。”
张雀站在张胡的身边,立即向圣上说:“陛下宽厚,惦记手足的血脉,让赵国免于除国。只是太子的遇刺……”
“姬瞬这个人懦弱的很,”圣上看着张雀说,“他怎么可能行刺姬缶?即便是他,也断不会在邯郸动手。但是姬瞬守护姬缶不力,难辞罪咎。既然他已死了,此事也就到此为止罢。”
张雀不再争辩。他本来就对太子遇刺一案心存疑虑,斩杀令狐绾和蒋宠,本就是权宜之计。好在圣上现在求仙吃药还没有吃到昏庸不堪的地步,还知道明辨是非。
郑茅开始禀奏太子遇刺后尸体的反常现象。当听到太子的尸体血肉在酷暑中都凝结成了寒冰的时候,滕步熊身体颤抖了一下,皱起眉头。这个细节立即被圣上发现,圣上扭头看向滕步熊,“国师可知道缘由?”
滕步熊瞬即恢复了正常脸色,恭敬地答道:“天下的道门中有一个门派,自称北冥派。擅于用冰术。能在酷热中将沸水凝结。”
“哦。”圣上点点头,“那就把这个北冥派的门徒都抓起来吧。然后再议太子遇刺一事。”
张胡内心已经升起的一线期望,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圣上本来是英明的,可就是对滕步熊言听计从。这个滕步熊明明就是一个胡言乱语的方士而已,竟然轻轻松松地,就把太子遇刺的事件一页揭过。什么北冥派,酷暑凝冰,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也能在朝堂上说出来。
而圣上对太子遇难,感情上也并不热切。这一点,张胡倒是并不惊异。太子姬缶是齐王的公子,只是因为景朝的律法规定,继承景朝社稷的决不能是当朝圣上的儿子,他才有机会备位储君。所以圣上对太子遇刺无动于衷,也是在情理之内。
圣上三言两语打发了太子遇刺一事之后,就应该是张胡禀告安灵台梁显之献书《泰策》《景策》,并发现有关飞星掠日的记载。可是张胡本来就对这种事情犹疑不信,加上刚刚滕步熊已经说了一番昏话,如果自己又禀报飞星掠日,那么北宫之内,岂不成了方士聚集之地。
张胡不知道的是,就是他片刻的犹疑,错过了机会,犯了大错。滕步熊抢在张胡之前,对圣上说:“在陛下炼丹即成的时候,天生异象,有一颗飞星掠过,停留在太阳日环之中,这是金乌显现的祥瑞。”
“正是,”圣上眼神发放异彩,“现在我给众卿看看我炼成的鹿矫金丹。”
张胡正要呈奏梁显之的两册安灵台藏书,滕步熊已经把玉净瓶端起,倾斜瓶口,一枚红色的丹药滚落出来,中官曹猛早已准备好了金盘,金盘上铺着绸缎,红色的丹药滴溜溜地滚落在金盘中。郑茅率先跪拜下来,恭贺圣上炼成鹿矫金丹。接着北宫内一片丝竹之乐响起。群臣纷纷跪倒在地,张胡也只能随着百官跪下。张胡用眼角瞥了一眼那枚所谓的鹿矫金丹,心里暗自不屑。这种方士吹嘘的金丹,无非是用炭火熬制的水银、硫磺,掺杂一些矿石而已,吃了之后,心脉震动,让人精神浑浊,反而觉得有飘然的幻觉。在方士的迷惑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名士都深陷其中,忘乎所以。
群臣都跪下,低垂双眼,看着北宫地砖。只有张胡、郑茅和滕步熊,才有资格能与圣上平视,张胡看见圣上伸出两根枯槁的手指,将那颗所谓的鹿矫金丹,喂进了口中,张胡想阻拦圣上,被身边的张雀攥住了朝服。张胡看见曹猛用一个酒樽,喂到圣上嘴边,圣上就着玉液把那颗金丹吞服下去。
张胡内心长叹一声,皇帝沉迷修仙一道已深,无法劝谏了。
圣上服下金丹之后,脸色瞬间变得红润,不再如先前那样焦黄,眼睛也熠熠发光。这只是丹药在腹中化解后,毒性入侵了心脉的症候而已。可是满朝文武,包括张胡自己,都无一人能站出来指责这种荒谬昏聩的事情。
短暂的祝贺之后,北宫内继续议政。
张胡将怀中的《景策》和《泰策》呈献给圣上,“安灵台梁显之并不认为飞星掠日是祥瑞,他说据这两册安灵台藏书记载,飞星掠日之时,就是匈奴蛮族入侵中原之日。”张胡还是决定如实陈奏。曹猛接过藏书。
郑茅冷笑起来,“太傅不是一直都厌恶这种妖言惑众的谶语吗?现在大景天下太平,四海平定,匈奴这种连一把铁剑都打造不出来的草原牧民,怎么可能会通过平阳关,穿越沙海,入侵中原?”
张胡被郑茅抢了先机,一时无话可说。果然圣上根本看也不看,就让曹猛把书简递给了郑茅。
张胡心中不甘,继续对圣上禀奏:“平阳关的军文已经送达朝廷,的确有匈奴兵进犯平阳关,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还望陛下早有定夺。”
“太傅难道是要陛下跟前朝泰武帝一样,率兵亲征?”郑茅但凡有机会,就会在圣上面前挑拨张胡。
“就算是带兵西征,也是大司马郑卿的职责。”圣上的话音开始飘忽游移,身体摇晃了一会儿,忍不住用手扯了一下龙袍。张胡知道,那颗所谓的鹿矫金丹药性发作了。鹿矫发作的时候,服药之人身体会燥热不堪。眼看圣上的龙体已经坚持不住,马上就要退朝。接下来,又要由郑茅替圣上主持朝政,让滕步熊和郑贵妃传递谕令。而滕步熊和郑贵妃都是郑茅找来迷惑圣上的妖人。张胡知道,再这么下去,河东郑氏一门,就要完全将世代公卿的颍川张氏取代。以郑茅的手段,落败后的张氏一门,将无处容身。
圣上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细微的声音,四肢百骸都在轻轻抽动,只有靠近圣上的几个大臣,以及中官曹猛、国师滕步熊能听到看到。滕步熊向曹猛使了一个眼色。曹猛起身,便要对文武百官宣布退朝。
此时大司空张雀正在禀奏:“本月襄国都水长进本,东吴飓风卷席扬州,桑田受灾。太仓进本凉州干旱,沙亭撤亭,亭民如军户,迁徙巫郡……”
“这种琐碎的小事,就不要叨烦陛下了。”郑茅打断张雀。张雀只好停止。
圣上似乎听到了“沙亭”二字,本已将要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听说是前泰朝的遗民,一直不肯归顺大景……我记得当年留驻沙亭的干亮,是泰武皇帝的一员猛将。”
“区区几百名农夫而已,”郑茅看见圣上药力发散,连忙说,“圣上还是回丹室吧。”
曹猛立即去搀扶圣上。
圣上站立起来,对着郑茅说:“我记得平阳关守将是骑都尉梁无疾,安灵台梁显之的儿子。”
郑茅说:“陛下圣明,连梁无疾都记得。”
“传谕骑都尉梁无疾,如果匈奴进犯……”圣上的牙齿在上下敲击,声音断断续续,“可以不受平阳关郡守郑蒿调遣,自行领飞流兵,出、出关……”
圣上话未说完,声音戛然停止。
北宫内群臣抬起脑袋,看见圣上已经栽倒在地,中官曹猛吓得手足无措。
看着郑茅和滕步熊等人,手忙脚乱地给圣上喂服玉液,张茅隐约感到,圣上服食金丹毒药这么多年,离把自己吃死的那天不远了。
《景策》记载:至阳六年五月廿九日,大景宣帝姬望当朝服下亲自炼就的鹿矫金丹。一年零九个月后,于至阳八年二月升仙。
五月廿九日,圣上于北宫服药仆地的同一天,廷尉周授也策驿马赶到了凉州定威郡。在定威郡郡府内,郡守屠颂设宴款待天朝钦臣,郡内的官员也来赴宴。酒阑席罢,众官散去,屠颂与郡簿崔焕引领周授到内府花园歇息。
周授这才告诉屠颂,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受太尉张胡、大司马郑茅的派遣,到沙海西关平阳关,有两件事情。一是要亲眼看看传说中须不智牙头颅睁眼的怪事。二是查看平阳关军文呈告朝廷,匈奴兵临城下的实情。
屠颂知道廷尉周授不仅掌管全国刑法讼狱,而且还是朝廷遍布天下的细作组织的统领,平阳关的事情竟然惊动了周授,可见朝廷对须不智牙头颅,与匈奴牧民骚乱两件事十分重视。
由于周授的身份特殊,屠颂和崔焕二人也不敢多言。万一他们得到的消息有误,现在告诉了周授,当周授亲自到了平阳关,发现事有出入,他们必定获罪。因此屠颂只是呈报周授,郡簿崔涣已经将明日进入沙海的骆驼、马匹、粮草、饮水以及随从,都准备妥当,一定不让廷尉失期。
周授听了,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看着花园里的一尊刻漏,仔细打量。
“廷尉大人喜欢这尊刻漏?”屠颂问,“如果喜欢,等大人从平阳关履职回来,我奉送给大人。”
周授看着刻漏,一言不语。
“民间刻漏都只能计算出四刻,这尊刻漏却能算到三十六分,与安灵台刻漏同等精妙。”崔焕谨慎地对周授说。崔焕做了十几年郡簿,第一次见到朝廷公卿,本来一直不敢妄言,只是看到廷尉周授似乎对这个刻漏关切非常,才鼓起勇气冒犯。
周授用手掌轻抚刻漏上的阴刻花纹,崔焕早就看过,刻漏的阴刻花纹与寻常不同,寻常刻漏阴刻的是水纹或者芙蕖,而这尊刻漏是火纹和牡丹。
周授又用手指轻叩刻漏,刻漏发出轻微的金声。崔焕突然看到廷尉周授的官帽之下,头发挽髻边的耳廓正在抽动。崔焕看见这个细节,心里惊嚇,不敢再说。
“这尊刻漏,”周授终于开口,“屠郡守从哪里得来?”
屠颂不知道这尊刻漏是不是触了什么忌讳,只好如实呈报:“这是崔郡簿从乡间寻获。下官本以为是一件古物,经郡簿告禀,方知是今人打造。”
周授把脸转向崔焕,崔焕看见廷尉的眼睛泛出了一丝杀气,连忙跪下,“半月前,沙亭龙井干涸,下官前去监护沙亭百姓迁徙雍州,在沙亭看到了这尊刻漏,下官觉得这个刻漏打造精妙,于是带回郡内。如果冒犯了天朝威严,下官现在就把这刻漏给熔了。”
“不用了。”周授说了这句话,用手摆了摆,示意屠颂与崔焕退下。
第二日一早,定威郡官员在郡守屠颂的带领下,送别廷尉周授。看着护送周授的随从和骆驼马队进入沙海,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之外,屠颂才大声呵斥崔焕:“你我二人的性命,可能就要断送在你的莽撞上!”
“下官马上就把刻漏给熔毁。”
“你还这么鲁莽?”屠颂愈加恼怒,“如果廷尉回程,要看这个刻漏,你到哪里去再找一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