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帝王的博古情怀
(一)宋徽宗赵佶的“宣和盛世”
宋徽宗赵佶,这个19岁就当上皇帝的“风流”人物,尽管治理国事不那么“称职”,对于文艺却十分在行,《宣和遗事》中说他“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竹君,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瑞禽,充满其间,画拱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从这些描述中足以见出宋徽宗可谓一个十足的“文艺男青年”。他不仅擅丹青、工书法,还通音律、晓诗文;不仅能射御、会踢球,还精茶道、喜收藏;不仅好文物、嗜金石,还修馆所、建园林。被后世评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书画方面,宋徽宗除临摹古代名篇佳作之外,还绘山水、画人物,作花鸟。你看那自成一家的《瑞鹤图》《听琴图》《芙蓉锦鸡图》《杏花鹦鹉》……再配上他挺秀的“瘦金书体”题款,就可窥见其“天下一人”的艺术情调。正是如此喜欢艺术,所以他兴画学、建翰林图画院(承担绘画、装画、制造神御、合香、捏塑等职事),并设画院勾当官、待诏、祇候、艺学、学生、工匠等职位,以科举形式招考画师,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乱山藏古寺”“万年枝上太平雀”种种,在画史上真是空前绝后的重大举措。邓椿《画继·杂说》中描述了两个有趣的逸闻趣事,一个故事说徽宗刚建成“龙德宫”,便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待诏们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画,然而徽宗看了却不十分满意。唯独在殿前柱廊栱眼的一幅斜枝月季花前矗立良久,于是问画者为谁,回答说是一个青年新画家。赵佶听了尤为欣喜,对其“赐绯”(按:宋时官员依据品级高低佩戴不同鱼袋以证明身份。“紫”和“绯”分别是佩戴不同等级鱼袋的官员的官服颜色,四品以上才可以穿紫袍,七品以上可以穿红衣服。《宋史》卷一四九《舆服志五》载:大赦,内出鱼袋以赐近臣,自是内外升朝文武皆佩鱼。凡服紫者,饰以金;服绯者,饰以银。廷赐紫,则给金涂银者;赐绯亦有特给者。京朝官、幕职州县官赐绯紫者亦佩,亲王、武官、内职将校皆不带),褒锡甚宠。待诏们都疑惑不解,原来“月季因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徽宗能辨别出此作乃“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另一个故事说:“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这两个故事表明赵佶对培养画家具备“敏锐的观察力”也是煞费苦心。
徽宗专门设立御前书画所,“酷意访求天下法书图画”,收藏万千文物精品(邓椿《画继》:“秘府之藏,充牣填溢,百倍先朝”),并交与米芾等人掌管。把收集到的书画,编成《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关于米芾,史书中记载其五世祖米信是宋朝开国元勋,故恩荫做官,徽宗时期担任太常博士、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等职,人称“米南宫”,可见徽宗对其宠爱有加。据说有一次,米芾正笔走龙蛇,突然想吐痰,于是对着徽宗喊道:“皇帝,唾壶。”赵佶果真就把唾壶拿了过来。还有一次,赵佶招其书写屏风,米芾看中了桌上一方砚台,写完屏风之后,便指着那方砚台说:“被臣濡染过,陛下就不能用了。”赵佶知道其心思,遂把砚台赏赐于他。米芾怕皇帝反悔,于是抱着那方砚台就跑,弄得浑身墨汁。
徽宗还诏令访求天下遗书、古器,驱使臣民为其搜罗古玩奇珍,敕命王黼等人将收藏在宣和殿的青铜礼器加以整理、考订,编成《宣和博古图》。《铁围山丛谈》中记录了蔡絛与其父蔡京在朝期间目睹宋徽宗收藏古器物的情况:从大观年间开始慢慢积累,政和年间已经收藏有“六千余数百器”,到了宣和年间,达“天下古器毕集秘府”的程度。后因“宣和殿”装不下这些“天下珍品”,又修建了“保和殿”,左右还有“稽古”“博古”“尚古”等“阁”,专用于摆放古玉玺印、诸鼎彝、法书图画。
那么,徽宗如此耗费人力财力编撰的《宣和博古图》,在其政治生涯及艺术生涯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南宋翟耆年所著《籀史·徽宗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宣和博古图》中有这样的描述:“帝(徽宗)文武生知,圣神天纵,酷好三代钟鼎书,集群臣家所蓄旧器萃之天府,选通籀学之士策名礼局,亲御翰墨,讨论训释,以成此书。使后世之士识鼎彝牺象之制、瑚琏尊罍之美,发明礼器之所以为用,与六经相表里,以敷遗后学,可谓丕显文王之谟也。”可见,宋徽宗编此书的目的很清楚,一则因喜爱而记录,二则为了让后世知晓皇家礼器的制度、美感、用途,以及与“六经”相互呼应的表里内涵。
《宣和博古图》中的每件器物都经过精心摹绘,记载尺寸、重量、容量,拓录铭文并加以释读,共三十卷。按各种器物类型分为二十类:鼎;尊;罍;彝;舟;卣;瓶;壶;爵、斝、觚、斗、卮、觯、角、杯;敦;簋、簠、豆、铺;甗、锭;鬲、鍑;盉;盦、鐎、瓿、罂、冰鉴、冰斗;匜、盘、洗、盆、鋗、杅;钟、磬、錞;铎、钲、铙、戚;杂器(弩机、镦、钱、砚滴、承辕、舆辂饰、表座、刀笔、杖头);镜鉴。在器物大类之下再按年代编排,著录了“宣和殿”内由商至唐的青铜器八百三十九件。书中所编录的器物,每一件都配以绘图,以线描的手法忠实地对器物的外形、纹样、铭文做详细的描绘,另外又对每件物体的大小、形质等进行文字说明,部分还配有出土地点、年代、藏家情况等。
《宣和博古图》
宋徽宗还铸“大晟钟”为全国音高定调。相传宋太祖赵匡胤早年流落于商丘时,到高辛庙求神问卜,预言其会成为天子,于是他精神大振。崇宁三年(1104),河南商丘出土了六枚春秋晚期“宋公戍”钟,而商丘又是赵匡胤的起家之地,朝廷认为是祥瑞。宋徽宗即位后,便有“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的想法,于是召集蔡京等大臣对“大乐之制,太常乐器,琴瑟制度”进行商讨。蔡京等人推荐了当时著名的音乐家魏汉津,魏汉津进宫后向徽宗进言,说黄帝创设黄钟之律,律管长九寸。夏禹效法黄帝,“身为度、指生律”,将左手中指第三节、无名指第三节、小指第三节的长度合为九寸(意在暗示徽宗将用左手中指的长度确定黄钟律的律管长度),这番说辞正好迎合了徽宗皇帝的小心思。于是,增设“大晟府”掌乐律,命“乐器制造所”和“泻务司”的工匠铸造大晟钟。晟钟成,下诏赐“新乐”,名为“大晟”,诏曰:“昔尧有《大章》,舜有《大韶》,三代之王亦各异名。今追千载而成一代之制,宜赐新乐之名曰《大晟》。”随后,发送各州府,作为标准音律定音,统一了音高。
《宣和博古图》录“宋公戍”编钟
赵佶是一个靠审美境界活着的人,为彰显出“钟鸣鼎盛”之庭的不凡气度,他带动了编修古器物图谱的风潮。据北宋《考古图》和南宋《续考古图》称,北宋有藏家四十多家,南宋有三十多家,而不见著录者则应更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正因为有他做“表率”,宋朝百姓也学会了“审美化”的生活。像这样对古器物的描绘记录形式,以其独特的审美价值,提供了人格修养的范例。当时的文人墨客,诸如寇准、文彦博、刘敞、苏轼、李公麟、欧阳修、吕大临、赵明诚等,无不以收藏古器物为无上荣耀。苏轼的书房里就“清供”着鼎鼎大名的楚王钟。刘敞是集贤院学士,收藏宏富,著有《先秦古器记》,他告诫其后人:“我死之后,不要忘记用它们来祭祀我。”可见一代文人学士之“惜古”风尚。
1135年,赵佶的人生大幕落下。如今,当我们翻阅《宣和博古图》中的一幅幅古器物,钟磬錞铙的袅袅余声,似乎还在诉说着往日汴京的繁华、亡国的悲凉与历经千年的沧桑,以及这个集皇帝、艺术家、风流才子、阶下囚等众多标签为一身的“天下一人”所开创的“宣和艺事”……
(二)爱新觉罗·弘历与《古玩图》
如果说宋徽宗赵佶“万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话,那么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正好与他相反的皇帝——乾隆(爱新觉罗·弘历)。乾隆虽说也极具“文艺范”,但其艺术水准较之徽宗帝却逊色不少。乾隆帝不仅爱画画,还喜欢在别人的书画上进行二次“创作”,如其收藏的《鹊华秋色图》,被“创作”(盖印章)得没空地方了。尽管如此,乾隆在搜集古物方面还是功不可没,他热衷于收藏,使存世法书名画、钟鼎彝器等被搜罗殆尽,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只要民间发现精品,悉数纳入宫中。命人做《西清古鉴》《吉范流辉》等多本铜器图录,又有《精陶韫古》等四册工笔设色的陶瓷收藏图录,以完整记录皇家收藏和凸显乾隆的品鉴趣味。1749年,命廷臣梁诗正依循宋朝《宣和博古图》(图绘古器物的著录之学已然形成了一个重要传统)的体例及式样,编撰了一部《西清古鉴》,甲乙编各二十卷,著录清宫所藏铜器一千四百三十六件,摹绘形制,记录款识,虽收伪器不少,但毕竟是皇家专藏,对后世有着标榜旗帜的作用,故影响很大。后来又有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王杰等编撰《西清续鉴》,甲乙又是各编二十卷,共著录宫廷藏器一千六百四十二件。后来又将宁寿宫里的古物统计汇编成《宁寿鉴古》十六卷,体例与《西清古鉴》同,共收青铜器六百件,铜镜一百零一面。
博古图最初是对珍贵器物的记录,具有留存档案的功能,但随着时代的推移,这些档案式的作品成为后世欣赏玩味的独立审美对象,之后即形成了中国绘画中专门的一支题材画类。如清代,乾隆命如意馆画师以工笔画形式绘制多本古玩册和古玩图卷,画工精湛,写实逼真,毫厘无差。图册中记录每件瓷器的名称、尺寸、特征等。既是一本可赏玩的古玩册,又是一份内府藏瓷的档案资料。既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又有着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
清代除了工笔画制博古图的形式之外,还有其他做记录的方式。清代宫廷瓷器的画样也是由宫廷画师绘制而成的。故宫现存瓷器的图样是以线面的形式勾勒器形,然后在上面绘出图案的效果图,并且注有釉色、数量和尺寸的要求,使制瓷者能够按图所示准确地制作。这种近乎实物的瓷器画样,带有帝王的审美意趣,成为沟通帝王、画师和瓷工的中介,也正是工笔画所具备的准确性和制作的规范性,使其在其他领域的传播中起到重要的媒介作用。
古玩图一
古玩图二
古玩图三
康熙晚期意大利画家郎世宁开始待诏宫廷,画花卉喜欢带上花器,花器有时画得比花卉还美。后来乾隆皇帝也许是受了郎世宁的影响,请人画《博古图》,选宫廷藏器单独绘像,古董雅玩这才有机会走下案架,走上纸绢,成了中国画里新的题材。此后,这种人物故事卷轴画又在不同载体之上抽离出各种装饰纹样,成为具有博古意味的图像组合,乃至对清末兴起的海派博古图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中国历代文人雅士似乎都有着一种复古情怀,他们推崇古制、雅玩鉴赏,借助“古物文玩”来陶冶情操,并以此表露博古通今、崇尚儒雅的寓意。早在春秋时期,这种博古情怀就成了衡量“高人”的标准。随着历代帝王的倡导及“金石学”的复兴,人们品茶、玩花、赏奇石、鉴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