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闲聊
小镇中心广场。
石凳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穿了一身功夫服,看上去应该是提前赶来准备跳广场舞的胖大婶。
胖大婶一边捶着腿,一边唠唠叨叨地道:“哦,你说帅朗啊!认识、认识!阿朗这小子,我可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嗯,这小伙子可帅了!幼儿园的时候,就有小姑娘喜欢他,越长大越被人迷。不过没用!从小到大,他就和沈家闺女好。其他女孩子啊,没一个能从沈涟漪这里把阿朗抢走!”
“沈涟漪?”听胖大婶唠叨的,是一个穿了一身休闲装的年轻人。在胖大婶提及沈涟漪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忍不住插嘴,确认了一下。
“嗯,沈涟漪,沈老师家的宝贝千金!不过也难怪,这闺女可出息了!从小和阿朗都读一个学校。也和阿朗一样,都是名次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后来又一起读大学!现在更了不得,听说都出国留学了……哎哟,对了,你这真是阿朗的公司派来做履历调查的吗?调查完了,真有礼品?”
“有有有,您看,礼券我都给您备好了!”年轻人赶紧赔笑,从兜里拿出了购物礼券,同时解释道,“帅总现在是咱们公司的高管。按照流程,必须要有详尽的履历资料留档,还要报给证监会备案呢!”
“真麻烦!不过阿朗确实也很出息!”胖大婶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年轻人的解释。她更感兴趣的是年轻人递过来的礼券。一把拿过来,反复辨认真假,继续说道,“唉,说起来,阿朗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他爸妈离婚了。他老爸丢下他们娘俩离开了咱们镇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亏得他妈妈是个能干又坚强的人,愣是二话不说,把阿朗改成了她的姓,一个人把阿朗拉扯长大……”
“改姓?”听到这话,年轻人愣了一愣,随口问,“他原来姓什么啊?”
“嗯,让我想想,哎哟,这年纪真是的,明明话到嘴边,怎么就想不起来了。我记得挺容易记住的,好像姓什么来着……”
胖大婶絮絮叨叨的当口,年轻人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
年轻人赶紧道歉了一声,拿起手机,走开两步,接通电话:“獭子哥……嗯,我正在小镇打听帅总的事情,有些进展了……嗯?郎杰的儿子在广州?您的意思是我放下这边的事情,立刻去广州调查郎杰的儿子?是是,帅总确实没啥好查的,好的,我这就去……”
打完电话,他愕然发现,已经拿了礼券的胖大嫂,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有心想要找胖大婶再聊几句,可是看了看手机,想起手机那头的吩咐,摇了摇头,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丁零当啷”的风铃声中,帅朗走入了酒吧,却发现此刻因为还没到营业时间,酒吧内空空荡荡。叶阑珊应该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帅朗也不急,没有联系叶阑珊,就自顾自找了一个吧台旁边的位置坐下。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吧台上居然放了一本关于投资技巧的书,他便随手拿起来,随意地翻阅起来。
翻了十几页的工夫,就听到叶阑珊调侃的笑声从身后响起:“怎么,帅总这是要进军二级市场?”
听到叶阑珊的笑声,帅朗的身子微微一动,生怕不当心流露出心中的猜疑。他合上书,没有回头,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平常的样子,耸了耸肩:“所以才要向叶董好好请教啊!”
叶阑珊穿了一身宽松的休闲衫,随意绾起长发,这会儿已经从帅朗的身后,绕到了吧台里面,笑道:“请教没问题啊!不过我的收费很贵哦!”
说话间,她居然从吧台的下面,取出了一套新买的,还没有拆封的西装。
“昨天心情好,去商场逛了逛!顺带也帮你买了一套。试试?”叶阑珊一边将包装拆开,拿出西装放在帅朗身上比了比,一边轻描淡写地道,“都已经是堂堂上市公司的董事会秘书了。怎么着,也得好马配好鞍不是?”
帅朗目光微微一闪。从去年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平心而论,两人相处得当真不错。
不仅在对付齐氏兄弟和高迈上两人十分默契,很多事情,都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不谋而合,而且平常相处也很温馨自然。像这样的衣服,叶阑珊这一年来可没有少给帅朗打点过。
若是搁在前几天,帅朗心中只有感激和温暖。然而此刻,看着叶阑珊如此专心致志地比量手中的西装,他却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一头好吃好喝,自以为生活幸福快乐的猪,浑不知屠夫正等着自己养好膘下手。
他强行按捺住恐惧,顺从叶阑珊的指示,乖乖穿上了西装。然后一如往常,恍若没事人一般,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知识无价!再贵,也要聆听叶董的传授啊!”
“那我可真讲了!”叶阑珊看着穿上了西装的帅朗,上下左右前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好像在打量自家的洋娃娃一般,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再度来到吧台后面,这一次她拿出了几条各种颜色,同样新买没有拆开过的领带。
一条条放到帅朗的胸前,一条条仔细比对,同时还真的指点起来:“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据说……嗯,我说的是据说哦。据说很久以前,那会儿电脑还是很阳春白雪的东西,那会儿大多数股民都得去证券公司交易,那会儿沪深两市就只有阿猫阿狗几只股票,而且深市股票既没有涨跌幅限制还可以T+0交易。”
“当时,有一个极出色的交易员,他玩股票从来不看K线,不看技术指标,不看成交量,更不用说什么基本面了。他啊,每天开盘了以后,就用耳朵听,听收音机里面滚动播报的沪深两市股票价格。”
说着这些话,她终于选中了一条蓝色的领带,将领带的包装拆开,示意帅朗低头,要给他戴上。
帅朗顺从地稍稍弯腰,好方便叶阑珊摆弄,结果看到叶阑珊贴到了自己跟前。很近很近,近到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正认真比对领带的叶阑珊的脸。泛着光泽,美丽到了极点的脸。
帅朗忘记自己心中刚才的那些猜疑,本能地加重了几分呼吸。叶阑珊似有所觉,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这个尤物!帅朗心虚地赶紧避开了叶阑珊的目光,干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保持很严肃很正经的样子,继续刚才的话题:“听?就听?用耳朵听?听每一次轮动时股价的变化,就能够以此作为决策的依据?这样也能赚钱?”
“当然能赚钱!”叶阑珊嫣然一笑,很高兴看到帅朗一向冷静从容的脸上,这一刻竟然难得流露出来的不可思议。
她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道:“事实上,这位交易员用上海话来说,绝对是一个结棍的老法师。据说,人家在民国的时候,就是上海滩交易所里面玩得很开的高手。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中国终于重新开了股市,他已经七老八十了。眼睛动过手术,没法像正常人那样看股市行情……”
这样滔滔不绝地讲着,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她就给帅朗打好了领带。顺势,手指还似有意无意地轻轻划过了帅朗的胸膛。很是撩拨啊!
偏偏她动作还飞快,把人心撩拨起来了,手却已经收了回去,走到吧台后面,倒了两杯红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帅朗,继续道:“可高手就是高手。别不信,他当真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报价,买进卖出股票。恰好当时股市刚刚开张,没有现在这么多条条框框。每天都可以无限交易,理论上都可以涨跌几百块。这让他如鱼得水,轻轻松松赚了好多钱。”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随手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晃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凑到了唇边,浅浅地沾了一下杯中的酒。妩媚的眼则始终风情万种地看着帅朗,笑:“神奇不神奇?惊喜不惊喜?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都被这位老法师给打破了、颠覆了……”
却不想,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帅朗开口打断了:“价格!哦不对,不仅仅是价格,更重要的是价速!”
说到这里,帅朗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完全没有理会叶阑珊的挑逗,自顾低头、闭眼,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捏着自己的鼻梁,沉思了片刻,方才重新开口说道:“他听的,应该不仅仅只是股票的价格,更重要的是,股票在同等相隔时间内,变动的幅度。根据这样的幅度,推算出市场对这个股票究竟是狂热追捧还是冷淡无视,又或者恐惧地抛弃。而这些情绪恰恰决定了资本对标的的态度,决定了价格在接下来究竟是涨是跌还是横盘。”
叶阑珊显然没有想到,帅朗这么快就能总结出这样的道理来。
她微微张开了嘴,愣了一愣,这才叹了一口气:“知道吗?有时候真的很讨厌和你们这些聪明人说话!没错,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老师当初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这么解释的。万变不离其宗,交易的本质就是价格。价格的变动幅度,其实就已经足以说明一切。所以,老师常常说,看行情,看的就是情绪,市场内所有博弈者们的情绪。比如……”
说到这里,她放下手中的红酒,坐回吧台,纤纤玉指,在吧台上的笔记本电脑上,起起落落操作了几下,随即把电脑屏幕稍稍朝帅朗这边侧转过去。
很快,帅朗便看到了长林集团股价的日线图。这些代表长林集团股价的K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仅仅几十根,短短几个月的交易,就让股价从十二元左右的长期横盘,忽然飙升到50.7元,又从50.7元的巅峰,一下子跌落到了个位数。
叶阑珊重新拿起了酒杯,幽幽叹了一声:“看,当初老师准备收购长林集团时,股价飙升得多快。那些大阳线乃至一字涨停板,代表着股民们忽然发现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金矿时,迫不及待冲进来捡钱的狂热。只是当初有多狂热,那么当海鸥资产收购长林集团失败时,他们就会有多恐惧,取而代之的就是大阴线和一字跌停板。”
帅朗默然。的确,这些K线,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或许就是一些数字的增减变化。可实际上,却是数以亿计的资金在激烈地博弈,不知道多少阴谋和算计,在悄然进行。
有齐氏兄弟一般,张开狰狞血口,饱餐这一场资本盛宴的胜利方;也有父亲这样败走麦城跳下天台的失败者;更多的,其实还是那些像长林集团那个名叫林波的员工,在贪婪中追高,在恐惧里割肉,面对一地鸡毛,欲哭无泪,甚至铤而走险的散户。
“问题是……这么多波折,这么激烈,这么多人的命运,难道都能够在区区几个价格的跳动中,预先看出端倪?”
“能!当然能!”端着酒杯的叶阑珊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一刻,帅朗只觉得她就好像最狂热的信徒。她猛地喝了一大口红酒,然后犹如看着圣物一般,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这些K线,一字一句,无比虔诚地道:“像老师那样真正的高手,就能够从这些价格的变动中,看出每一根K线背后的动荡!”
帅朗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看行情的走势,就如同听一朵花的开放,见一朵花的芬芳,嗅一朵花的美丽,一切都在当下中灿烂。”他看到叶阑珊愕然挑起了眉,便补充解释道,“你知道的,父亲留了一本日记本给我,这是他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话。”
叶阑珊却摇了摇头:“这可不是老师说的,这其实是缠师的缠论!”
帅朗呆了一呆,一头雾水:“缠师的缠论?”
“所谓缠论,是好些年前市场上流行的一种投资理论。说得有些玄妙,实际上却是一种用数学手段进行走势推导的交易理论。”叶阑珊说到兴起,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红酒,然后一边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斟上,一边继续说道,“老师交易的本领,可比缠论高明多了,但是这句话倒是没有说错。真正的高手,确实是用眼睛听,用耳朵闻,用鼻子见……确切地说,就是用心去感受,感受这一根根K线所代表的多空双方博弈。”
听着叶阑珊的话,看着眼前电脑屏幕上的行情走势,帅朗不由微微出神。真想看看父亲在这般跌宕起伏的价格变换中,一次又一次出神入化交易的风采。
可惜……父亲,那个创造了千亿财富神话的男人,如今已经远离了这个喧嚣的人间!
帅朗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当下东华渔业上去。这本是他来海鸥酒吧和叶阑珊会面的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