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鳄鱼

“姑姑？”

当叶阑珊说到这里，帅朗的眉不经意地微微挑了一下，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什么。

叶阑珊着实冰雪聪明，那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立刻斜睨了帅朗一眼，否定了帅朗刚刚开始萌芽的猜想：“不要乱想，姑姑是独身主义者。何况，他们认识的时候，你父母早就离婚好几年了。她和老师……”

说着，叶阑珊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她和老师更像是高山流水的伯牙和子期。无关男女之情，却在精神上极其投契。是那种志同道合，并在智力上、思想上惊人一致的投契。”

帅朗皱了皱眉，微微牵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嘲弄：“是吗？”

叶阑珊说起来倒是很浪漫，可这浪漫的一方，是他的父亲，另一方却不是自己的母亲。

想到当初父亲决然离去，想到这些年来，妈妈独自持家的辛苦，帅朗的心情自然不怎么好。但让他诧异的是，从见面伊始就似乎无论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的叶阑珊此刻论及她的姑姑，却表现出了难得的认真。看得出，她很崇拜她口中的姑姑，很狂热的崇拜。

叶阑珊斩钉截铁地道：“当然就是如此。他们都是这个世上绝顶聪明的人。就因为太聪明了，所以，在这茫茫人海中，他们其实是孤独的。就好像……一个现代人，被困在了原始部落里，无比渴望能够遇见来自文明世界的同类。”

帅朗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嘲讽道：“你这是把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当成了没有进化好的猴子？”

“天才和凡人，本来就有天壤之别！”叶阑珊微微抬起了下巴，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视芸芸众生皆草芥的傲气。

叶阑珊伸出手，指了指刚刚被帅朗放下的魔方：“不说别的，就说这魔方，有多少人能破解？能破解的人里面，速度和步数又相差多大？”

帅朗微微汗颜，忽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感觉此刻的叶阑珊，很有些女王范。而自己多亏刚才解开了魔方，而且是快速解开魔方，方才有幸让“女王殿下”青眼有加。

好在叶阑珊并没有继续下去，随即便言归正传：“总之，正是这种期盼遇见同类的渴望，让姑姑和老师一见如故。他们相互欣赏、相互敬重。姑姑成了老师最坚定的支持者。老师也把姑姑当成了他人生的知己。他们一起把这个酒吧打造成了交易员们欢聚一堂的家。”

说着，叶阑珊又有些出神。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原本只在网上联系的交易员们，刚刚成立了海鸥俱乐部。酒吧就是俱乐部的所在地。交易员们每到周末就会跑来，喝喝酒、聊聊天，讨论讨论交易的得失，争辩争辩后市的看法，偶尔还会以请客喝酒来下注。

老师郎杰时常会成为争论的仲裁者、下注的见证人。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酒吧的一角，耐心地帮助交易员解惑，指导他们一些技巧，或者回答一些基础的问题——毕竟，许多交易员都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并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机会得到系统性学习的机会。

每当这个时候，姑姑就会坐在酒吧另一边光线暗淡的角落里，静静地品着酒，默默地看着老师滔滔不绝，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还很土，还叫叶小花的叶阑珊，在给酒吧的客人们服务闲余，时常忍不住偷偷捏一捏自己衣服兜里的那张银行卡。那张银行卡，是姑姑收留她来酒吧以后给她办的，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

因为酒吧包吃包住，那个时候的她又习惯了省吃俭用，几年下来，竟积攒了两万块钱。一次次听到交易员们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乃至上千万的交易，动辄百分之几十，乃至百分之几百的回报，她忍不住悄悄心动了，忍不住也想进入这神奇的资本市场，让自己那点儿可怜的钱变得更多一些。

天地良心，当时她当真并不贪心，只要能比银行利息高一些，她就很满足了。可是她真的不懂交易啊，别说更加复杂的期权期货，就是连普通的股票交易也不懂。她很想请教一下当时还不是她老师的郎杰，却又不敢。

她很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妹子。在她的眼里，姑姑和老师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于是，她捏着自己兜里的银行卡，几次三番徘徊在老师的身边，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生怕说出来会被嘲笑，更怕会让姑姑生气。

没有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在酒吧打烊的时候，老师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毫无预兆地开口：“小花，想不想炒股票？”

正弯腰收拾桌面的叶阑珊，在那一刻差点儿没有反应过来老师是在和她说话。她连连四顾左右，确认当真是在问自己之后，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傻傻地，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就好像小鸡啄米。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懵懵懂懂地进入了神奇的资本世界。老师很耐心地指点了她，她笨手笨脚地用手机在网上开了证券账户，然后老师让她卖出国债逆回购。

“不知道什么叫作国债逆回购？哈哈，没关系，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叶阑珊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郎杰随意地靠在酒吧的墙上，抽着烟，好像哄小孩一样调侃地笑道：“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天，一个叫李大的人外出旅游。他来到一个小镇，进了一家旅馆，拿出十张一百块的钞票放在柜台，说想先看看房间，挑一间合适的过夜。”

“就在他上楼的时候，店主抓了这十张一百块的钞票，跑到菜市场的屠户那里，还清了他欠的肉钱。屠夫有了一千元，赶紧跑去两条马路外的养猪场，付清了买猪钱。养猪场的主人拿了这笔钱，出去付了他欠的饲料款。那个卖饲料的哥们拿到一千块，赶忙去付清他和失足妇女亲热的费用。而失足妇女有了一千块，就冲到旅馆付了她拖欠的房钱。”

“旅馆店主忙把这一千块放到柜台上，以免李大下楼时起疑。恰恰这个时候，李大下楼来，拿起这些钱，抱怨说没一间满意的。说着他就把钱收进口袋里，扬长而去。这一天，没有人生产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人得到什么东西，可全镇的债务都清了，大家很开心。”

“呵呵，现在明白了吧。操作了国债逆回购的你，就是那个李大。你看你做了多大的贡献？只不过，故事里的那一千块，是背着李大进行周转的。而现在，你的这两万块钱却是你有意拿出来的。所以，当然会有回报，而且是足够丰厚的回报！”

叶阑珊懵懂地点了点头。当时的她，根本无法理解郎杰在说什么，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作国债逆回购，也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也没有买，怎么上来就可以卖了。

她由衷地觉得，郎杰和姑姑都是那么高深莫测的人。他们的世界，好高好远，卑微如她，唯有仰望。

所以她老老实实听从郎杰的指挥，在利率飙升到年化10%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卖出了国债逆回购。两万块的资金，才投入一天，却得到了十天的利息，总计五十四块七毛。

单单这个数字，当然没有什么，可是当老师拿出计算器，把54.7这个数字，再乘以365以后，叶阑珊惊奇地发现，结果变成了19965.5。

换而言之，如果天天都赚五十四块七毛钱的话，一年以后，她的两万存款就可以变成四万了。银行可没有这么高的利息！而且，这居然和存银行一样，没有一丁点儿的风险！

老师还说，这还不是国债逆回购最高的收益。疯狂的时候，当天的利率甚至可以达到年化20%、30%，乃至50%。

太神奇了！为了这五十四块七毛，为了一年就能把本金翻一番的美好憧憬，叶阑珊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只觉得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推开了一扇门，迈上了完全崭新的人生大道。

就在叶阑珊自觉寻找到人生方向的时候，海鸥俱乐部也发展得越来越好。交易员们频频来到酒吧聚会和交流。这些聚会和交流，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交易员们的能力，增强了他们在市场上的斩获。海鸥俱乐部因此水涨船高，渐渐成为交易员中间流传的圣地，吸引了更多的交易员争先恐后想要加入进来。

叶阑珊再次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道：“聪明如老师自然不会漠视海鸥俱乐部的发展，他终于提出了一个计划！”

计划？帅朗心头一跳。他本能地直觉到，这个计划导致了眼下的局面。自己终于渐渐接近真相了。

帅朗忍不住追问：“什么计划？”

“确切地说，是一个机会。老师……他已经不想仅仅是一个优秀的交易员，不再满足于自己仅仅就如同海鸥一样，尾随在海豚后面，猎杀海豚嘴角里漏出来的那点儿沙丁鱼。”

帅朗耸了耸肩：“怎么，他……我是说，我父亲想成为海豚？”

“海豚？当然不是！”叶阑珊看着帅朗，就好像看着白痴一样，“海豚代表的是大资金。不过，再大的资金也不过是二级市场的食肉者。你太小看老师的格局了！”

帅朗忍不住好奇：“那他想怎样？”

“他想成为鳄鱼！掌控资本的鳄鱼。”

“鳄鱼？”

“不错，鳄鱼！”叶阑珊指了指大屏幕上仍然在播放的大海画面，“大海虽然广阔，可终究是万千江河湖溪汇聚而来。一级市场的江河湖溪，才是二级市场资金汪洋的源头。而在内陆的河流中，纵横无敌的王者自然首推鳄鱼。”

“等等……”帅朗苦笑着，拍了拍脑门，“鳄鱼？江河湖溪中的鳄鱼？难道我父亲……他想要涉足一级市场？”

叶阑珊道：“确切地说，老师想要上市。或者说是，弄个上市公司出来——一家以二级市场投资为主的上市公司，然后通过这家上市公司，圈到足够的钱，来收割二级市场的韭菜。”

“怎么可能？”帅朗有些瞠目结舌。

他虽然还只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可当初不知不觉受到父亲的影响，高考时他选择了金融专业，最基本的金融常识还是有的。“对于政府来说，创办证券市场的初衷，应该是创造一个良好的融资渠道，帮助企业更好地生产运营吧？证监会怎么可能允许上市公司以二级市场投资为主业，光明正大地圈股民的钱，然后把这些钱当作游资去投机？”

“事实上，拿着自有资金去炒作二级市场上市公司的股票，早已经有很多家了！这并不违法！”叶阑珊摇了摇头。

她随手点燃了一支女士香烟，吸了一口，吐出了烟圈。

隔着袅袅升起的烟圈，叶阑珊不慌不忙地道：“当然，老师的目标可比这个大得多。他想弄一家上市公司，不仅仅是因为上市公司可以比私募基金更容易圈到钱，还因为有了上市公司的壳，可以更容易进行一些运作。比如更容易获得一些门槛极高的金融许可证，比如蛇吞象一般地并购重组……”

“可是……”帅朗的脸上，依旧还是不可思议，“据我所知，一家公司上市，可没有那么简单。而且这个主业……”

“当然很难！至少老师当初计划的时候，整个市场上，还没有一家上市公司是以二级市场投资为主业的。”叶阑珊轻轻弹了一下烟头，“所以这才是一个野心勃勃，又充满了天马行空般奇思妙想的大计划。老师提出来以后，用了足足五年时间精心布局、筹划，直到去年底、今年初方才开始正式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