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车祸病人
刘铮亮他们急诊科,有几个年轻人聊得来,各自一打听,都是上下两三届的高中校友,中间隔着几个认识的朋友,或者跟谁打过架,或者上学那会儿跟谁谈过恋爱,所以同事们很快就相熟。
科室里有几个人,一个是陈俊南,另一个是车明明。这姑娘典型的嘴损抚顺女人,三十二岁了谁也看不上,至今单身。她张嘴说句话能给你顶一个跟头,大家爱跟她交朋友是因为她一喝酒就开朗。喝酒的时候,一手拎着天湖啤酒瓶子一手兰花指,半醉半醒跟满桌的朋友说:“你看我这小腰,看我这前凸后翘,婀娜多姿,人都说我招蜂引蝶的眉眼,放浪形骸的身形,外面不一定多少人呢。其实你们不知道,我这都要憋爆炸了。来吧,干吧,都在酒里呢!”
一醒酒,就是端庄淑女,高冷女王。
刘铮亮第二天上班,就遇到一个段子一样的病人。两个小凉快司机下午没什么活儿了,就在石油大学路口的杨树下乘凉。一个小凉快司机就对另一个说:“哎,你说,冷面那东西怎么吃一碗就吃不动了呢?当时吃不动,过一会儿还没两趟厕所又饿了,还是粽子好,胀肚,顶饿。”
另一个司机说:“我媳妇今天就给我带的粽子。”
头一个司机马上走过来一把抢走了一只粽子,一手支开来抢夺的同伴,一手一口把粽子扔进嘴里。也是着急,也是正好笑闹着,他笑着笑着脸色铁青,双手扶着脖子就憋得青筋尽显。
幸好石油大学路口就在二院旁边,三分钟不到,人就被送到急诊室了。
刘铮亮正给一个病人做心电图,刚把贴片贴上,就听到呼救声。病人知道自己这个事并不特别急,也很明事理,就对刘铮亮说:“你要是有急事就忙去吧,我自己看着就行了,不就这三条曲线嘛,什么时候变直了我叫你呗。”
车明明接过话:“你没事,你这心电图蹦跶得跟五线谱似的。”
小凉快司机的同伴一路大喊救命,刘铮亮马上从诊室出来,都没来得及进门诊,在大厅里就问:“怎么了?”
同伴回答:“吃粽子卡住了。”
刘铮亮马上顺着病人口腔往里看,同时告诉同事车明明,去口腔科取内镜,粽子卡太深了不用内镜看不清。病人已经窒息三四分钟,再拖一分钟就要出大事。
刘铮亮对陈俊南说:“先试试海姆立克急救法,这是粽子进气管了。”
小凉快司机太胖了,刘铮亮有点撑不住,两只手从司机后背伸到前腹部,竟然都不能合拢抱住。陈俊南在前面使劲向上推,给患者胸部压力,好让粽子向上移动。推几下,就看看喉部,内镜没到就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借助灯光看,还是看不到粽子残渣。
陈俊南说:“要不,咱们赶紧插管吧?再窒息一会儿患者就不行了。”
刘铮亮刚想同意,马上说:“不行,他吃的是粽子,那玩意黏,这一插管就该把粽子顶下去了。”
陈俊南马上说:“那就切气管。”
刘铮亮眼珠子不停地审视急诊室的所有设备,希望能找出一个可以用上的工具。
止血钳。
这可是个好东西。刘铮亮操起止血钳,搭好喉镜,直接就伸到患者口腔里,止血钳的头正好能够到,还可以把粽子夹出来。车明明这会儿已经准备好内镜,跑过来准备检查,才发现这边已经处理完了。
患者的脸色慢慢从铁青变回红润,不一会儿就恢复意识。两个人对刘铮亮千恩万谢,刘铮亮开玩笑似的说:“以后吃东西别闹,都挺大的人了,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吗?”
司机还问:“哎,大夫,你说他这是不是没进化好?吃个粽子还给吃气管里了。”
陈俊南在旁边笑着说:“人这嗓子眼里啊,长着一个道岔,喘气的时候,它就扳到这边,吃饭的时候,它就扳到那边,这两件事,只能选一个。他刚才就是扳道岔整差迷了,火车掉道了。”
粽子窒息患者还没送走,120急救车的铃声响起,有紧急情况。急救中心给的信息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中午放学时被大货车撞飞,病情危重。
担架送到的时候,几个医生马上接手。
护士推着担架向急诊手术室狂奔,一边跑一边喊道:“血压75,55。”
患者已经深度昏迷,刘铮亮仔细观察,患者右颞头皮出血,扒开她已经被血水浸染的头发,才发现脑组织已经随着患者急促的无效呼吸外溢。
刘铮亮心凉了半截,多年轻啊!他马上对陈俊南喊道:“开放性颅脑损伤,赶紧包扎。”
刘铮亮又扒开患者的眼皮,双瞳孔散大,照射眼球,5毫米光反射消失,再看别的地方,胸腹部擦伤,左大腿骨折。他又对车明明下命令:“简单固定大腿,让护士剃头,验血型,你准备上心电监护,安排导尿,抗休克。”
稍微处理一下,刘铮亮他们几个把患者送进了急诊绿色通道CT室。陈俊南看着CT说:“颞硬膜外血肿,多处颅骨骨折,脑组织严重位移,挤压脑干组织,脑脊液循环受阻。”
陈俊南沉默了两秒钟,才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说:“脑疝。”
脑疝,是指颅腔内的某一分腔有占位性病变,压力高于其他分腔,脑组织从高压区向低压区位移,有时被挤入硬脑膜的间隙或孔道。
小女孩的父母这时候也赶了过来,围着几个医生问什么情况。陈俊南回答说脑疝,孩子爹妈根本听不懂,一脸茫然。
刘铮亮说:“脑神经被拉扯挤压,脑干组织也被拉扯挤压,大脑里面的脑脊液循环都阻碍了。简单点说,就是现在孩子的大脑在里头被撞得不成样了,柴豆腐被撞成豆腐渣了,都散了,不手术的话,肯定没啥希望了。如果手术的话,也很有可能是植物人。手术和预后支持,再上很多药物,全下来搞不好二三十万,钱花了,也有可能人没留住,或者留住了也是植物人,你们考虑好了再决定。”
小女孩她妈看了一眼孩子她爸,问刘铮亮:“大夫,你有几成把握能救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刘铮亮,此刻脑海中闪过了拒绝的念头。他想躲过这个坑。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个孩子很难救活了,既然很难救活,他也没有必要再把自己置身险境。这种活儿在和平医院最起码也是副高职称的才能主刀,而他一个干介入的主治医生从来没独立做过这种三级外科手术,手上没谱,心里没底。这要是人没救回来,再让人闹出一个热搜来,如果抚顺二院的工作丢了,他可就只能偷摸开个地下诊所打吊瓶给人治感冒发烧了。所以他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自己也憎恶地说出了几句虽然真实但没有职业道德的托词。他想用困难吓走患者家属,也想用这些困难保证自己安全。
小女孩她爸说:“咱手术,俺家不差钱。”
不差钱?不差钱你家孩子能在工农街道那破学校上学?不差钱你能住耐火材料厂工人社区?这些话医生们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刘铮亮以前就在那上学,全班五十二个学生到最后能考上高中的就他一个,其他人不是在歌厅就是在菜市场卖菜,那里的家长都下岗颓废,孩子也跟着放羊,他能考出来都是奇迹。
小女孩她爸见刘铮亮犹豫这几秒,好像是猜到了大夫的自保心态,扑通就给刘铮亮跪下了:“求求你了,大夫,给我闺女救回来,就算救不回来我们家厚道,也不会讹上你。求你了,大夫。”
刘铮亮点点头,刚要说行,陈俊南接过话来,说:“你们先把手术费交了,赶紧把字签了,无论是手术还是治疗,都得有手续。”
刘铮亮知道陈俊南什么意思,这老同学是在保护自己。这种遇事先求自保而不求真理的处事风格,在他看来就是他与抚顺这个城市的深层矛盾。但是他自己刚才不也那么卑劣嘛,虽然就一瞬间。
小女孩他爸问:“大夫,需要多少钱?”
陈俊南说:“先准备三万块钱吧。这些钱也就打底,后面肯定不少。”
小女孩她爸说:“我现在手头就一千六,我先交上。我这就回家准备钱,咱家不差钱,我能弄到。大夫,赶紧给我闺女治,我跑不了,我这就回家,别等我,半个小时肯定回来。”
小女孩他爸说完要走,刘铮亮赶紧拦下,说:“别着急走,钱不着急,见不着钱也给你们孩子手术,你们别怕。但是你们必须签字,所有的情况都跟你们说过了,你们确定签字,我们才能手术。手术马上就能做,做完就要上好药,别耽误了,赶紧准备钱。”
两口子没合计,马上都签了。
小女孩她爸马上一路小跑出了急诊去取钱,孩子她妈签完字就瘫在那了。
刘铮亮他们几个从急诊的走廊去往手术室,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艾辰。陈俊南用下巴点了一下旁边那个男人,对刘铮亮说:“他就是艾三。”
艾三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年轻时见谁都不服不忿,又赶上下岗,兜里没钱,被狐朋狗友撺掇,就跟着一起去抢劫。被抢的事主肯定不服啊,两边就打起来了,艾三拿出刀给了一刀背想吓唬吓唬。黑灯瞎火的,另一个哥们儿没看清以为是下死手了,跟着一刀把事主捅死了,当然被抓后直接就判死刑给毙了。艾三被判了十八年,在监狱里待到第十年的时候,艾三他爸着急上火一天三包烟终于抽出了肺癌,查出来都是晚期了,二十分钟倒一口气,就挺着想看一眼儿子。监狱法外施恩,让狱警带着艾三来看他爸最后一眼。艾辰一听说她爸要回来,就在家里包饺子等。艾三一进门就在他爸耳朵边喊:“爸,我回来看你了。”过了一分钟,老头睁开眼,眼珠子瞳孔要散没散,慢慢调焦好半天才聚了神,看到是自己儿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狱警。他憋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从丹田出来的还是从脑门顶出来的,声嘶力竭喊了一个字:“跑。”喊完这个字,多一秒钟都没有,脖子一扭就没气了。就像东北冬天的煤气罐存量见底了,把煤气罐放到大水盆上,给煤气罐浇上热水烫一下,煤气遇热膨胀火苗腾一下起来了,然后转瞬火就灭了。艾辰就在那摇着煤气罐,她这一笊篱饺子,说什么也煮不开了。
等艾三被提前释放出狱的时候,女儿都十五了,老婆早就跑了。艾三出来找工作,没有哪家正经行当愿意要他。哪怕是歌厅招镇场子的保安,人家老板都是双手作揖客客气气给送出来,扭头跟经理说:“这种人有过命案,不知轻重,我哪敢要啊?万一哪天老哥情绪上来了,再给哪个喝多的酒懵子来一刀,我就得跑路了。我就要能吓唬住人的就行,你别给我整真下黑手的,我这是做买卖,谁来挑事有人能帮我削一顿就行,我又不整黑社会,要那狠人干啥。”
找活路,艾三跟着朋友在抚顺二院给急救中心扛担架推病床,一个月三百块钱。早上一个馒头两毛钱,一块腐乳五分钱,中午两个馒头四毛钱,两块腐乳一毛钱,晚上两个馒头四毛钱,一块腐乳一块臭豆腐一毛钱,一天天就这么过,没滋没味。女儿艾辰上学交个练习册费五块钱,艾三拖了半个月也没交上。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骑着自行车到丹东路街道,一进门看到家里的陈设就哭了。家里床就三个脚,暖气片上开了一个水龙头,地上摆着一个盆,冬天的时候就用暖气管子里的热水洗衣服。暖气管子里的水为了防止堵塞都添了氯化物,可以溶解铁管子里的杂质,所以有腐蚀性,洗出来的衣服穿着穿着浑身痒痒,衣服穿久了一撕就破。但是没办法,省钱,省水。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
后来有个病人大半夜去世,艾三负责把病人送到太平间。病人就来了一个家属,艾三一看竟然是以前的同案犯。这哥们儿也是出狱后没工作没家室,老爹去世也只能一个人跑来跑去办手续忙不过来,就跟他说:“三哥,你帮我给我爸穿一下寿衣呗。”
艾三说:“你爸就是我爸,你赶紧跑手续,这事我来。”
因为穷,发送故人的时候,花圈都是几个狱友或是同案犯或是同案犯的狱友自己买手纸扎的,灵棚是跟小卖部借的可口可乐遮阳伞。可是可口可乐公司给小卖铺的遮阳伞都是红色的,办丧事用红伞有点太另类,艾三大半夜又敲开小卖铺的门买墨水涂黑,四个伞中间搭一块白布,这才算搭上灵棚。
灵棚搭好,哥儿几个又没心没肺支起了麻将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响彻这个安静的退休工人居住地,在四下漆黑、缺灯少火的环境下,配合着哀乐,映衬出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
第二天晚上哥儿几个正守灵打麻将,艾辰一边烧纸一边拿手机听广播,广播里放的是郭德纲的相声《白事会》。突然天阴了,来了一场雨,涂上去的一得阁墨水沿着遮阳伞的伞骨就这么形成了几十个黑水柱。苏式工人宿舍的楼院泥地上堆积出了好几片黑水坑,像是昨晚刚洗过几车煤。遮阳伞变红了,人也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葬礼办得喜庆,老远看还以为快餐店开业典礼。
第三天起灵,艾三从家里拿出了他爸当年吹的唢呐,一边吹一边哭,他哭他自己怎么活得这么惨,又哭哥儿几个怎么就都混成了天涯沦落人,更哭自己的爹当年走比这还凄凉。哥儿几个也都跟着一路哭,哭一会就号,大老爷们儿号起来,隔了两条街听着都觉得瘆得慌。艾三哭得起劲,艾辰也跟着梨花带雨,艾三看了一眼女儿:“你哭啥呀?”
艾辰也看了一眼艾三:“你哭啥呀?”
一帮人一直哭到墓地,墓地也是选到了一个墓园的角落里,不朝东也不朝南,这样的位置最便宜。哭也哭完了,墓碑周围的杂草也都清理干净,艾三特意拿了一包石灰,在墓碑周围均匀撒上,说:“这样就至少一年不长杂草了。”
祭拜完,封了墓室,要走的时候,艾三说:“我给老爷子吹一段唢呐吧,我把他儿子带进监狱,现在出来重新做人多难啊,我给他道个歉。”说完就吹了一段唢呐独奏《乡音》,凄凄惨惨戚戚。
磕了三个头,几个人要走的时候,旁边一男一女给他们拦下了。这两口子是来给家里人提前选墓地的,家里人已经病入膏肓,所以见到他们这样也触景生情。那女的说:“大兄弟,你们是哪家丧事一条龙的?给我留个电话呗,我们家过几天可能就要用了。我看你刚才哭的那样,礼数也好,我想给我爸也找你们,给他老人家热热闹闹发送走。”
艾三当时就懵了,他也不了解行情。还是艾辰机灵,马上问:“你能给多少钱啊?”
那女人问:“就从穿寿衣到下葬,这一套,五千块钱行不行?”
艾三问:“别人家都多少钱啊?”
那女人懵了:“你干这个的你问我,谁没事挨家打听这个价。”
艾辰盘算盘算,说:“这样吧,你先给三千块钱订金,我给你置办置办。”
那女人这时候已经有点怀疑了,心说这帮人到底是不是干殡葬的,便问道:“你们家买卖叫啥名啊?”
艾辰想都没想,听了一晚上郭德纲,脑子里瞬间全是郭德纲的唱词,“大雁倒有归来日,死去亡魂不回归”,便脱口而出:“白事会。”
父女俩拿到三千块钱,先去婚庆店要车,葬礼和婚礼不一样,要出单不出双,一台车一百五,七台小车一千块钱抹个零,一台大客车二百,一共一千二。再去建材市场买了棚布,挽联横幅托邻居给写,丧棚钢架哥儿几个自己电焊,花了一百四。去快倒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杀猪菜馆订了五桌饭,交了五百块钱订金。又自己扯了四丈白布、三米黑布,回家做孝带。骨灰盒花钱找耐火厂的木匠帮忙,东北那几年哪有楠木、黄花梨,听都没听过。东北有的是杨树、松树、白桦树,不过这几样做成骨灰盒就一个毛病,木头里的纤维没晾干透,容易裂纹,木质纤维噼里啪啦往下掉。这玩意不能当骨灰盒,保不齐几年后事主家再搞合葬,一开墓,里面骨灰盒烂透了,骨灰都成糨糊了。艾三去高湾农场寻摸了一颗野桃树,砍下几个大枝节,回来靠着暖气烘了一个星期,再去找油毡纸厂的朋友要了半桶底桐油,把做好的桃木骨灰盒漆好,再烘干,这才完活儿。
全套算下来,赚三千块钱。
这买卖好,你说一个价,没人还价。硬性成本就是出车和找饭店,其他的都能对付,你要有钱你就多出钱,你要没钱,我也能想出没钱的办法。
艾三又在医院,但凡有病人没了,他第一时间知道,还第一时间接触家属,三两句话就能把买卖拿到手。一单五千八千,再加上各种仪式,多念叨几句二人转跳大神的唱词,什么“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虢森林奔,麻雀家雀奔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把这一套整出来,仪式感立马就有了。
艾辰的核心团队跟别人家不一样,都犯过事,蹲过大牢,但是又知道里面的苦,不像街头染红毛的小崽子不知深浅、吆五喝六,脾气都老实多了。哥儿几个一起扎纸,哪个哥们儿要上个厕所,头几年还会习惯性地说一声报告,后来慢慢好些了,也会打个招呼说上厕所。
年轻时候犯过事,就在身体里留下了烙印。害怕,怕惹事,看到小年轻打架都躲老远,遇到文个大龙的光膀子大哥都不愿意多瞅,就怕被问“你瞅啥”,惹不起了。
两三年的工夫,艾三父女俩就起来了,哥儿几个一起干,三五家分店就开起来了。沈阳的墓地价格比抚顺贵些,他还能在沈阳大东区拉一些活儿。为了利益最大化,行业上游的车,下游的饭店,也都自己开了。上下游都是自己的买卖,利润也就大多了。正好艾辰年龄也大了,再跟着干白活太影响大姑娘的形象,饭馆这摊生意就自己管着,白活业务就靠艾三和他那帮兄弟了。
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艾辰见到刘铮亮,笑着迎上来:“刘大夫,怎么你来二院上班了啊?”
刘铮亮看见艾辰脸上就自然带笑:“刚过来,你今天这是爬哪单活儿啊?”
艾三递过来一支烟,刘铮亮没接。艾三说:“刘大夫,我听说急诊又来一个出车祸的,一会得开颅手术?你给我们透个底,能救过来不?”
刘铮亮听到艾三说这话觉得晦气,马上又没了笑脸:“你们搞白事的,也没什么成本,救得救不活一会儿等手术结果不就行了,你现在问我,我上哪知道?”
说完,手术准备完毕,刘铮亮就一路小跑进手术室。艾三在刘铮亮身后跟他女儿说:“这小子瞅着水平不低啊,以后二院这生意要难做了啊。”
陈俊南不着急,他要回急诊帮刘铮亮做收尾工作,就问艾三:“艾叔,我也不明白,啥活儿值得您亲自跑一趟?”
艾三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小姑娘出车祸了吧,肯定胳膊腿骨折了,这再开颅手术,里里外外都折腾个遍,真要是送走了,不得给好好打扮打扮啊。人家是小姑娘,才十五岁,脑袋上套个白纱布下葬?那也不好看哪。人家来人世一遭,走的时候不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走嘛。这一收拾,一打扮,俺们这行就来钱了。你三叔我就会吹吹打打,念悼词开光发送摔盆打幡这一套流程,说白了就是动嘴的。人家这是手艺活儿,我想学也学不会,怎么把脑袋缝上不滴血不露针,眼角上不上胶水,嘴里放啥,肛门怎么堵,这些都得学。你以为入殓就是把脸刷得红扑扑的就完了啊?眼角不放胶水,那皮肤一干,再加上冷冻,皮肤把眼皮扥开,眼睛睁开了你说吓人不吓人,那就变成死不瞑目了。有的农村讲究停几天,肛门就得堵上,还得上药水,一个嘴一个肛门,这两个口都得杀菌,要不这细菌繁殖起来太快了,赶上大热天,三天没到可能肚子就鼓起来了。咱们这行儿别的钱都是常规钱,就赶上这生意才是来钱的买卖。这小姑娘爹妈肯定心疼闺女啊,再没钱不能让闺女血的呼啦走吧,哎,今天咱就等这一单。”
陈俊南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听着怎么有点缺德呢?我们手术救人盼人活,你们父女俩在这盼人死。”
艾三不愿意了:“什么叫缺德,人救活了你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人没救活我们风光发送给人尊严也是功德无量。这哪能叫缺德?这叫对冲。懂经济学不?人家美国的巴菲特都这么说,做买卖,两头押,不亏。人体体面面送走了,家属心里不也舒坦不少?二胡拉起来,唢呐一吹,我跟你讲,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唢呐送不走的魂。气氛一到,哭出热闹,也能哭出心里的苦,哭出半辈子的憋屈,号出一辈子的愁。死人都死了,那活人咋办?哭完擦干眼泪人家家属他就还是个正常人,还能支棱起来活。这就是我们这行儿的德行,懂了吧?”
艾三这样的人,只能看到表象,就是一个小姑娘被大货车撞了,脑袋里面都出血了,看这样人肯定不行了。其实刘铮亮他们都知道,孩子送来得早,尽早进行颅内减压手术,清除血肿,还是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活下来的。当病危通知下来的时候,艾辰就站在小女孩她妈对面,艾辰一个眼神,艾三就出去张罗了。
入殓师肯定得会缝针,这孩子是出车祸没的,保不齐肋骨得折了几根吧,得找个明白人会收拾的给收拾收拾。内衬不能用铁丝,要不火化的时候骨灰里多出一捧钢丝球这就不严肃了,得用竹子,匝好,撑着寿衣不倒。
这活儿艾辰用手机计算器都算了好几遍,按最节省的人家花销走,至少三万块钱,稍微有点排场,四万块钱。
手术开始了,先要维持病人机械通气,这孩子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全层切开头皮,再反转过来,暴露颅骨。这时候可以看到,患者的前颌骨有一个骨折瓣,向四周放射状散开骨折线。
车明明说:“颅底还有反流出来的脑脊液。”
刘铮亮说:“生理盐水配庆大霉素冲洗。”
刘铮亮用咬骨钳咬下一块患者颅骨骨瓣,留下一个窗口,一边操作一边讲给车明明听:“患者颅内血肿,血肿量估计至少90毫升,中线结构偏移12毫米。这种情况死亡率统计就没低于过80%,必须快速脱水,不能让她持续血肿。250毫升甘露醇20%静脉注射,滴速160。”
护士在一旁准备注射。
车明明切开了小姑娘的气管,好让已经不能自主呼吸的小姑娘保证不会被痰憋死,切好气管,再接上呼吸机。刘铮亮来处理大骨瓣。护士这个时候说:“ICP还是太高了。”
刘铮亮头也不抬,需要甘露醇、速尿、多巴胺,让陈俊南送过来。
陈俊南接到电话马上冲出急诊大厅,直接去急诊药房,再跑去手术室,也来不及消毒,只能先在手术室门口把药递给了护士。
小女孩她爸就问陈俊南:“怎么样了,大夫?”
陈俊南回答:“ICP太高了。”
孩子她爸问:“啥叫ICP?”
陈俊南回答:“就是颅内压,孩子现在脑子里压力太大了,被车撞之后,脑袋里血肿了,压力就大了。现在都5.33千帕了,我跟你说,哥哥,你也有点准备。你要不信我说的话,你就去网上查,现在孩子的手术数据参数都是有记录的,你家孩子这情况,你把这些参数放网上搜搜,能救活的,全世界都是有数的。”
孩子她爸蹲在那不住点头:“真救不活,那就是她的命了。那下面大夫要怎么治?”
陈俊南说:“里面的刘大夫,要用一个微型的吸尘器,把孩子脑子里的血肿吸出来。熬过这一关再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哥哥,你别自己先颓了。”
刘铮亮把大骨瓣从病人颅骨上拆了下来,颅压马上就下去了不少。他又说:“预计病人出血量五百毫升,输血四百。下面要进行血肿清除和脑组织挫伤清理。”
刘铮亮拿着吸引头,小心调节着负压,再处理血肿。他拿起双极电凝,开始清创:“颅压下来了,重要器官衰竭的概率就小多了。我都一年多没摸这个双极电凝了。人啊,都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最早以前用的是单极电凝,开始这玩意儿不能用在大动脉或者脑袋里,放一次电要经过病人全身,电量太大,保不齐就把病人脑组织电死一片。后来科学家就想办法啊,我弄两个头,电就从这两个头过,既能当刀切割,又能止血。”
车明明回应道:“你是不是突然又能摸它了,又会上自己的小情人了?”
刘铮亮一边干活一边说:“嗨,我以前很少有机会摸它,我是干介入的,用不着这个。哎,我问你啊,你说这电刀电凝一体,既能切割,还能缝合,知道是什么原理吗?”
车明明说:“这你问谁呢,我又不是电工。”
刘铮亮告诉车明明:“其实很简单,都是放电,一个放得多了,把肉给烧气化了,就当刀用;一个放电放得少,把肉烧熟了,就可以止血。一个高频放电,一个低频放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车明明这边准备生物膜,交给刘铮亮让他缝合,笑着说:“你这是要讲啥人生哲理?”
刘铮亮头也不抬,说:“只要有电,让我干啥我就能干啥,这就是电刀的人生智慧。”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大门打开,几个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小姑娘他爸马上跑上去问,刘铮亮放松了一些,说:“目前脑疝缓解了,后面几天才是最凶险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但是有希望,别灰心,孩子年轻,肯定能挺过去。”
要不是手里拿的是手机,不是计算器,艾辰都要把手里的东西扔地上解气。她什么时候看人命看走眼过?120急救车进医院的刹车怎么点,她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毛病;先下车的是护士还是医生,她就知道这人有没有救。
刘铮亮看到艾辰在旁边丧着脸,情不自禁走过来逗逗她,说:“活儿跟丢了?”
艾辰也没理她,走出老远给她爸打电话。
这时候艾三正在火葬场,跟另一个葬礼。东北的冬天,尤其是冬至的时候,白天最短,比北京还早了一个时区,早上八点多太阳才会出来,下午四点多天就黑了,所以都说那时候阴气重,容易送走老人。其实就是天冷,室内外温差大,你在屋里暖和,一出门,冷空气一刺激,皮肤收紧,血管收紧,血压蹭一下就上来了,指不定哪个血栓也一激灵飞走了,挂到脑仁里就是脑栓塞,挂到肺头上就是肺栓塞,治不过来人就没了。艾三现在送走的这个老爷子就是。艾辰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艾三还在念叨台词呢:
开眼光,看四方。
开耳光,听八方。
开鼻光,闻五谷香。
开嘴光,吃猪牛羊。
开心光,亮堂堂。
开左手光,抓钱粮。
开右手光,做文章。
开左脚光,走四方。
开右脚光,脚踏莲花去西方。
头枕袄,辈辈好。
脚蹬裤,子孙富。
马在前,轿在后,孝子贤孙分左右;
老人往生驾鹤去啦。
念叨完,人往炉子里一推,这辈子就算完结了,再从炉子里出来的时候,有机物都没了,只剩下无机物,盖要是没盖好,风一吹无机物都没了。有几颗金牙,还要提点一下家属,收敛遗骨的时候,有的人还恨不得把骨头捏碎了找金子,也不知道火化的是不是亲爹,可能是矿工的职业本能吧,把骨灰当淘金了。
艾三得空抽根烟的工夫,才给艾辰回电话,一听人救活了,赶紧给沈阳入殓师打电话,说哥们儿你不用来了。
入殓师大哥气坏了:“我这开车都到你家门口了,你遛我玩呢啊?”
艾三只好赔不是,好说歹说给了人家一千块钱才送走。
这边艾辰走到刘铮亮的办公室,看着刘铮亮还在给小女孩写病志。她就逗刘铮亮:“刘大夫,看这样,以后二院急诊这块买卖,你打算给我断了呗?你说那小姑娘都撞成啥样了,脑浆子都出来了,你都能给折腾活了,挺厉害呀。”
刘铮亮盯着电脑干活,笑着没说话。
艾辰对刘铮亮挺有好感,她每天接触的老爷们儿,都是她爸手底下那几块料,有打架斗殴刑满释放的,有诈骗罪保外就医的,大金链子配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艾三也给她介绍过对象,不是税务局就是工商局的,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工资,还都有小城市公务员特有的优越感,相亲的时候都是老大不情愿,要不是因为艾辰长得好看,这相亲都多余来。之前一个税务局的说自己这仕途还得往上走,税管员不能干一辈子,还得指望艾辰多帮忙完成任务。艾辰一听乐了,说你跑我这拉业绩来了,心说你开那点钱还不够我买个包呢。她就想找一个脑子比她聪明的,她觉得自己就不聪明,再找一个缺心眼的老爷们儿,这日子过着就没意思了。她觉得刘铮亮这小子有点意思,感觉像是书呆子,又有一股子倔劲儿。抚顺姑娘挑爷们儿都喜欢有脾气的,这脾气是啥?就是遇到问题扛下去的信念。当然这个标准也不那么容易量化,有时候找个有脾气的一眼没看好,找了一个喝二两马尿就打老婆的。挨打了也有挺多凑合过的,觉得这是老爷们有主见,有刚。
爱情这东西,左倾和右倾都是病,都得治。
刘铮亮第二天来查房,一看孩子血压也稳定了,光反射也有了,瞳孔也等大变小了。小姑娘她爸还问:“大夫,我闺女左腿骨折咋办?”
刘铮亮回答:“先保命吧。瞳孔等大正圆了,心率也稳定,呼吸状态也不错,等稳定了再说。先用鼻饲管喂点温水,看看反应。”
小姑娘她爸还在那死撑着,说自己家里不差钱,有什么好药赶紧顶上。刘铮亮说那赶紧把后面的药钱交了吧,你闺女至少得住院好几个月呢。孩子她爸就瘪了,出去筹钱,回来就两千两千的交,可回到病房还是说不缺钱。
医生午间在食堂吃饭闲聊的时候,陈俊南说:“这个家属天天喊着不缺钱,有没有钱一眼不就能看出来?为了给他省钱,连ICU都没敢让孩子进,能在病房住着就住着,你说他死撑个什么劲。”
这话车明明不爱听。
车明明跟陈俊南不一样,从小在抚顺新宾县农村长大,家里也没钱,放学回来还得给爹妈帮忙收拾蔬菜大棚。冬天下雪了半夜起来把大棚的雪扫干净,要不然第二天一早大棚就得被雪压塌,大棚里面还得点暖炉保温。这些活儿一家人忙活半宿才算完,就不可能有多少时间来学习。也是为了早点上班挣钱,她好不容易考上一个卫校,后来当了三年多护士手里攒了点钱才又参加高考考的医学院,本科毕业的时候都二十五岁了。
车明明说:“你们家里有电的不能理解。有的人穷得就剩下志气了,可大部分人,穷得就剩下嘴了。他嘚嘚那些没用的嗑儿,其实根本就不是给我们听的,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那是自己给自己打麻药呢,自己给自己阑尾炎手术呢,这时候你说一句,大哥,你打的不是麻药,你打的是葡萄糖,那玩意儿没用啊,你不疼吗?那哥们儿直接就过去了,扛不住了。”
刘铮亮问车明明:“那肇事司机不管吗?”
车明明说:“车给扣在交通队呢,还欠着交强险,也没钱。”
第三天刘铮亮再去查房,刺激一下孩子的胳膊,碰一下膝关节,开始有条件反射了。病房里坐了好几个患者家属,七大姑八大姨坐满了旁边几张床。一眼看上去就是穷亲戚,裤腰带都是绳子,每个人的胳膊上都带着套袖。孩子她爸就问:“我闺女应该能醒吧?”
刘铮亮没敢回答,他怕空头支票开出去,再给自己惹麻烦,想了半天才说:“温水下去没什么反应,看这样可以给孩子准备点流食了,可以弄个榨汁机,整点果汁,通过鼻饲管打进去。”
孩子她妈的表情立刻就舒展开,一个劲道谢,马上就高高兴兴去准备了。
当天下午陈俊南又跟小女孩她爸说需要去补医药费,老爷们儿满口答应,还是那句老话不差钱,上午催医药费只催来了两千,下午四点多又送来了两千,晚上头睡觉又满头大汗送来两千。就这么两千两千地拼着,就这么一点点攒命。
刘铮亮和陈俊南在查完房后聊着天,陈俊南说:“瞅着这个情况,怕是要顶不住了。你得想想办法,别好不容易手术成功了,最后药没跟上,人不行了。”
龙院长听说刘铮亮在急诊做了一个颅脑手术,把一个脑疝的病人鼓捣活了,就来找刘铮亮,反正二院神经外科现在也缺人,必要的时候刘铮亮也可以过去帮衬干老本行。正好这个小女孩的手术也是他做的,多负责一下,也省得交接。
刘铮亮说:“我以前主要搞介入手术,在和平医院从来没独立做过这种开颅手术。”
龙院长说:“这里就你最懂了,你不来谁来?”
医院没条件讲规矩,患者也没条件讲条件,作为医生的刘铮亮就只能答应了。
第三天夜里,小女孩突然高烧到40度,深度昏迷。小女孩她妈一路跑着失魂落魄来找刘铮亮,她早就打听过了,这个急诊科的大夫是被和平医院开除的,比其他医生靠得住。
抚顺民间有句话,是没有什么医学常识的老百姓的顺口溜:“矿务局狠,市院乱,不怕死的去二院。”人呐,都一样,着急的时候就想着自己的需求必须要得到满足,这医院进去的人多,出来的人少,进去的时候还是结实的汉子,出来就变骨灰盒了,搁谁谁都接受不了。
小女孩她妈也知道,刘铮亮在北京的大医院干过,他水平肯定高,所以隔着神经外科直接来找他。刘铮亮叫上车明明一起来看病人,赶紧给她的头部换药,创口最下面有脓性渗出物,创口红肿。
赶紧就要验血,这活儿车明明去干,刘铮亮直接告诉护士准备腰穿,从小女孩的腰椎取脑脊液去化验。这个操作比腰大池引流便宜,几百块钱就能解决,这一招也是最近几天刘铮亮在抚顺二院学到的,东北的小医院都这么干。他一开始也理解不了,这么干多浪费医生的工作时间?还是陈俊南给他解释:“一来简易设备,腰穿便宜;二来小医院护理环境差,腰大池留置特别容易感染,这也是基层医院的权宜之计。”
凌晨的时候结果出来了:满视野白细胞。
小女孩她爸也从家里赶过来,他这一天大清早就去借钱,从最西头的工农街道骑着电动摩托绕到千金乡,再折到将军桥,最后再到章党镇,跟一个个工友同事借钱,借到了就往医院送钱。这一天他跑了二百多公里,晚上九点多才到家,刚躺下,就接到媳妇电话,说是闺女高烧,急冲冲就赶过来了。
不用多说了,颅内感染,这是刘铮亮最怕的情况。
小女孩她爸还在那撑着,满口说:“刘大夫,多少钱都得把我闺女救回来,我有钱,我还能卖房子,再不济我还能卖肾呢。”说着说着就哭了,这一哭撕心裂肺,爱吹牛的人突然之间所有的牛吹不下去了,哭起来肝都跟着疼。
刘铮亮说:“大哥你也别哭了,你也别说你有没有钱了,都是抚顺人,有没有钱我看不出来吗?这样,你必须准备出来一万块钱,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天晚上就用大剂量药抗感染。”
孩子他爸还有些为难,他今天肯定是所有朋友都求一遍了:“我尽量想办法。”
车明明着急了:“你闺女这个病,颅内感染。去哪个医院一天一万块钱那么交?咱们这样,也不让孩子进ICU,都是一级护理,能省的都省了,就剩下药钱。用最好的抗生素消炎,还有进口激素。”
刘铮亮点点头,就这么办。病危通知虽然下了,可腰椎穿刺和抗生素美罗培南还是不等家属交钱就先顶上了,刘铮亮自己掏钱垫付。虽然和平医院不要他了,但是这个和平医院的传承还没丢。
天亮的时候,小女孩退烧了,白细胞也降了下来。刘铮亮对小女孩她妈说:“大嫂,孩子天天在医院住着,我们没事就盯着,住院床位费也没多少钱,用完这几天消炎药,后面也没什么花大笔钱的项目了。说句不好听的,未来一段时间,你们得把这当家了。也没办法,谁让孩子摊上这个事。最难的这一关过去了,孩子呢,我们只要值班,都会去看一眼。毕竟半大孩子,人生才刚开始,尽人事部分完成了,后面也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就这么着,小女孩这一家子就成了住院部常驻家庭,一天床位费就收四十,其他两张床都空着,反正神经外科住院的人也少,就都给他们家使。
小女孩她爸叫张德旭,她妈叫窦丽萍,孩子叫张娇。张德旭他们家有个传家宝,拿来给刘铮亮看,其实就是抚顺的特产,煤精石的一个手串。张德旭说:“刘大夫,你看我们家这玩意能不能卖上价?”
煤精这玩意别的地方不常见,抚顺随便一个矸石山随手能刨出半筐。刘铮亮没当回事。
张德旭说:“我跟你讲,这玩意儿有来头。”
1929年,东北还是张作霖当家的时候,抚顺西露天矿来了一个叫张冠一的矿工。张冠一下班了还给工人们叨叨哲学,说你们为什么这么穷啊?是因为资本家剥削你。工人说:别整那没用的,下班去千金乡整两盅,搂两火。
但人相处也快,大家伙儿觉得你人品好就喜欢和你处,很快就跟这个身高一米九二的河南人打成一片了。
几年后,张冠一已经是抗联的司令员了,有一次带着警卫员张秀峰路过抚顺章党村,过浑河的时候,正好赶上河水上涨,把小桥冲坏了,正遇到一个赶大车的车把式,一看竟是西露天矿的工友,这个车把式就是张德旭他爷爷。
车把式说:“老张我给你整几根木头,搭个桥呗,这都快入冬了,蹚河过去多冷。”
张冠一说:“我跟你说啊,我现在叫杨靖宇。”
后来杨靖宇被日军包围,给日本人打前站的就是他的警卫员叛徒张秀峰。解放后张秀峰也不敢跟人提加入过抗联,当过伪满洲国警视厅督察员什么的,就隐姓埋名,没动静了。包围杨靖宇的现场指挥原来是抗联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程斌,也是个叛徒。后来他去了山西,抗战胜利时杀了几个日本战俘,就混进了华北野战军。不过这哥们儿比较点儿背,1951年他在北京前门楼子附近办事,正好赶上下雨就跑到城门里躲雨,结果遇到了伪军时期的前同事。这两个人在镇反运动中都如惊弓之鸟,扭脸各自分别举报对方去了。隔天程斌在东单牌楼胡同11号附近被抓,对,就是现在的东方新天地,挨着和平医院南门。
没几天,两个人一起组团拼单给毙了。
这一串煤精,张德旭说是杨靖宇过浑河的时候,送给他爷爷的。
刘铮亮说:“那你要这么说,那就更不值钱了,这东西没法论价啊。”
张德旭又开始吹牛:“对,所以我不能卖,这玩意得辈辈留着。我跟你讲,我就是豁不出去,我要是豁出去了,把这玩意一卖,去南方随便盘个买卖,那钱生钱,马上就能翻身。”
抚顺人吹牛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可以选择不同的赛道和你竞争。你说你挣钱一个月七八万,他也不怂,他说他一个月花个六七万,就喜欢败家,不败家浑身难受,心痒痒。你说你坐一天不挪窝赌输进去一万多,他再换个赛道说他喜欢钓鱼,坐在那两天两夜不动地方。你说你也喜欢钓鱼,曾经去查干湖钓上来过十几斤的胖头鱼,他说他吃过二十斤的龙虾,味道老带劲了,那还是他朋友请他在一个上海忘了什么名的餐厅吃的,周围全都是透明玻璃,环境老好了。你说你吃过东单厉家菜的满汉全席,他说他去北京旅游去过敬事房见过阉宦官的刀。永远是丁字路口一拐弯,在话题中平行那么一小段路,然后突然一个漂移。就这么喜欢跳频换台,却不输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