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存
老爷子的一个电话,总算让刘铮亮回过魂来。刘铮亮他爷爷刘贻荪,闯关东来的抚顺,八十多岁了依然硬朗。刘铮亮刚到爷爷家,那个李香兰住过的老宅,就闻到了饺子的味道。饺子端上来,他眼泪就止不住。
爷爷说:“回老家,咱差啥?要不我也不愿意你在北京工作。我这年轻的时候可劲生,好不容易儿孙满堂,这一长大,一个个都跑了。回来,咱就开个诊所,拔个牙,给人家扎滴流,也能有口饭吃。老天爷给你那脑袋,脑袋就是出路,怕啥呀!”
刘铮亮哭着嘴里剩半个饺子,嗓子眼酸得根本咽不下去,说:“爷爷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能干啥呀?念这么多年书,就给人家扎滴流?那还念书干啥,早知道我当年就念卫生学校得了。”
爷爷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爷爷我当年从江苏来东北找我爸没找着,只能从长白山往沈阳贩药材谋生,大半夜在山里头被狼撵着走,你说我怕不怕?怕,可是老爷们儿就得顶上,怕也不能说。咱东北人为啥胆大?吹牛吹出来的?东北原来哪有人,都是关里人跑过来的,我告诉你,全是胆大的人闯出来的。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你牛,谁看见你都服;你自己水裆尿裤的,谁看见你都欺负你。遇着事就平,遇到坎就蹚,能咋地呀!我当年刚到抚顺,就琢磨抚顺人,就像十月底的高粱秆,芯早就干成棉花球了,壳还硬,就硬挺着,哪怕吹吹牛,吹给自己听,也要挺着。不挺着不行,不给自己打鸡血不行,这地方太难熬了,自己再不给自己定定神,怎么熬过去?你呀,就是从小一板一眼顺顺当当走过来,没吃过亏,冷不丁这一闷棍,给你打懵了。怕啥呀,给我回来,和平医院的大夫当不了,咱回来干啥不行?”
老爷子说的刘铮亮都懂,但是他不想回来。这一代抚顺人,从小就接受一种教育:好好学习,学习好了考出去,千万别回这破地方。这是一个悖论,就是你爷爷辈好不容易从关里逃荒求活路跑过来,觉得这好就落地生根;然后你父亲辈劝你赶紧考出去,千万别回来。当初祖辈来这里,因为这里有工作、有工厂,就算你没找到工作,种地也能分到一二十亩地;后来要离开这里,因为工厂破产了,工人下岗了,要去外地谋出路。人活着,不就是谋出路嘛,有几户人家在抚顺有三代以上的祖坟呢?谁不都是漂泊来的?努尔哈赤几乎把辽东的汉人杀绝了,我们这些抚顺人,不都是祖辈两条腿从山东、江苏、热河、察哈尔一路走过来的?既然能走过来,为什么不可以选择离开呢?啥叫故土难离,其实就是懒得动。
东北早已经不是窝棚、马拉爬犁、狗皮帽子的东北了,也不是扳手、车床、炼钢工人的东北了。水泥森林,玻璃灌木,柏油马路上跑的是奔驰、宝马、英菲尼迪,办公室里都是笔记本电脑。看起来是现代了,可如果你竖起耳朵听,还是能听到熟悉的味道,抚顺的长途客车里还是播放着东北二人转《王二姐思夫》:
八月呀秋风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
好不自由。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
一去六年未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住,
满把戒指就打出溜啊。
东北人的情感就是这么直接,有时候又絮叨,土:说想你爱你,就说夜里难熬;说日渐消瘦、形容枯槁,就说戒指戴手上打出溜滑。啥叫“出溜滑”,就是冬天在冰面上滑。这种情感表达,就比不了南方人“轻云刚出岫”那种温婉。大白话又让刘铮亮这种读了不少书的人开始看不上,觉得这太俗了,没有文化,不够含蓄。
不过既然回了家,以后就不能再以知识分子自居了。医生没了医院和手术台,就好比警察丢了枪,消防员没了消防车。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每一个从外地打拼不下去回来的人都有这种自卑感。
陈俊南虽然被医院开除了,但是他们家门路多,毕竟是抚顺,咱们哪哪都有人,托人给换个医院接着干。
刘铮亮见到陈俊南就说:“王八蛋,你真给我害苦了。”
陈俊南说:“老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说什么都多余。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刘铮亮苦笑着说:“我不知道。要不,我去南方看看,当医药代表?”
陈俊南说:“你可拉倒吧,你以为医生就能干医药代表啊?人家那是销售,你干过销售吗?”
刘铮亮苦笑着说:“我除了介入别的什么都不会,可我现在能去哪个大医院啊?现在这个破事在网上都火了,没有哪个大医院敢要我。小医院人家就算要我了,神经外科也不是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设备呢,搭配的人员呢?人家医院没这个需求,肯定不养闲人,我就算想去家门口的抚顺二院都去不了。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就干皮肤科了,就算被开除,我去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给人打抗生素也能吃口饭。”
陈俊南诡异地笑了笑:“那未必,抚顺二院缺人,他们那医生最近跳槽不少,很多科室都是老的老小的小,青黄不接。你要真想来,我去找院长,给你想办法,能办进去。先熬过这一段,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去南方找工作呗。”
刘铮亮把手里的水杯放下问陈俊南:“那需要花多少钱?”
陈俊南笑着说:“花什么钱,老刘你学历、经验都行,这就正好是周瑜打黄盖,这种情况好办。”
一个月后,陈俊南把事办完了。毕竟刘铮亮的行医执照没被吊销,之前医闹的孝子贤孙也没什么文化,拿到手术费之后也没再找律师打官司,估计也没律师愿意接,毕竟跟一个年轻医生打官司,就算赢了也没什么财产可执行,没钱谁陪你玩?所以才给了刘铮亮继续当医生的机会。
二院急诊科跳槽了好几个,最近特别缺人,院领导先把刘铮亮安排在急诊。爷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乐坏了,当年刘铮亮和和平医院签合同的时候他在电话那头就“哦”了一声。
爷爷说:“这下好了,将来我要有那一天,大孙子你来送我走。这多带劲儿,本乡本土,上班走路五分钟,下班顺道还能把菜买了,到家脱了衣服就吃饭。将来买套好房子,抚顺一百平的房子,三十万就能下来。再娶个媳妇,挑会过日子的。有人才有家,有个好人跟你过,住窝棚都舒坦;没有人,给你一个故宫你住进去,就觉得幸福了?北京有啥好,一平方米房价都快十万了,啥家庭能在那买房?抚顺多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咱就在抚顺过日子,人这一辈子过啥呢?就是过人呢。一个个人从你眼前过,爹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然后是媳妇,将来再有孩子,再有孙子。世面你也见过了,书也念过了,回来,就当陪我了,帮我把我这辈子要过的几个人都过圆满了。”
这是刘铮亮他爸出生的医院,也是刘铮亮出生的医院,它不大,就两栋楼,一个门诊楼,一个住院部楼,也没什么科研项目。如果不是急诊,平时病人也不愿意来这看病。医院周围都是穷人,饭店招服务员起薪一千五,一碗冷面卖五块钱卖了十年。有一家冷面馆没跟其他家商量就涨价到六块,然后就没人来吃,黄了。
刘铮亮没想到,他人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光,会在这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