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还没亮,笼里的鸡恹恹无力地打鸣,树木的剪影模糊不清,天地还没有分开,村庄还在沉睡,厨房里却冒出了腾腾的热气。在浓密的热气中,余翠娥灶前灶后忙碌着,灶膛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和一绺散在额前的头发。她沉着、灵巧地揭开蒸馍的蒸笼,用手试了试,熟了。白白的大馍挤在笼格里,闪闪发光,水蒸气在漫溢,飘出厨房。她将馍馍摊开,冷却,然后用塑料袋装好,放进金满仓的旅行帆布包里,又放了一双鞋子,对金满仓说:“你脚爱上汗,要经常换鞋,晒鞋。上次钱差点没了,人也差点被打死,这次要注意点。”
金满仓早已起来,收拾着行囊,他掀开腰里绑着的钱袋说:“这钱袋系的死结,除非杀了我才能偷走。”
金满仓出门和大家会合,一行四人背着行李。洪家胜和钢子,还有一些乡亲来送行。
洪家胜说:“马上要春耕,书记不能脱岗,不然,我很想去浙江学习。虽然咱们这地方穷,但你们代表咱湖北荆江县天露湾人的形象,不要给乡亲们丢脸……”
这时有人说:“肖丙子咋跑来了?”
肖丙子夫妇背着行李一路小跑过来,潘忠银问:“丙子你这是上哪儿去?”
吴红英对大家说:“别误会,是我把他赶出来的,学新技术受人尊敬,像我们的金会长,众星捧月,多风光啊。”
肖丙子面对着大家的怀疑,解释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学习,放心,我自费学习!”
钢子说:“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咧?”
吴红英说:“你们学习就是真心,我们学习就是假意?满仓会长欢不欢迎咱们老肖一起去唦?”
金满仓说:“没有不欢迎的,希望大家都学习。”
洪家胜说:“丙子,如果你是去专门学习葡萄种植,算这次学习的编外人员,差旅费给你报一半。”
肖丙子立马说:“有这等好事,难道你我恩怨了啦?”
洪家胜说:“没啥恩怨的,但你如果是去干别的事,村里不报。”
吴红英说:“咱一分都不要!”
肖丙子对吴红英横着眼睛说:“你回去!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也要要!”
金满仓患了火车恐惧症,他在火车上基本没有合眼。这个葡萄协会会长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当,按他的说法,在学校从小学到高中,连小组长都没当过。什么叫协会会长?会长是什么意思?是村干部吗?不是。有办公地方吗?没有。上头有没有管他们的领导?也没有。但有那么多人投咱的票,这是信任。临行前一夜没有睡着,上了火车更没有睡意,这怎么得了。金满仓睁眼坐了一夜,喊醒大家准备下车。几个人疲惫不堪地背着行李下了车,再坐车加步行到了金华的那个葡萄种苗培育基地。
见到了黑皮大汉胡场长和戴眼镜的姚主任。胡场长很热情,说知道了,是安徽曾老师介绍来学习的,曾老师是他大学同学,都是在武汉华农大吃过四年热干面的。
这五个湖北来的葡农,就被安排下来了。住那儿的还有一些外地来的葡农,都是培训和购苗的。安排他们住了一间大房,住宿不要钱,吃饭跟员工一起在食堂买着吃。
基地的宿舍就毗邻基地大棚,那大棚如浩瀚的海洋,一排连一排,白色的棚顶在阳光下闪着豪华的反光,就像这是一个神秘的基地。许会计好多年没出来了,感慨地说:“真是气派,不出来走走不知道江浙发展成啥样了,永远是井底之蛙,人家这才叫新农村,这才叫产业转型,咱们差远了,得好生向人家学。”
金满仓说:“咱们嘛,也不能自暴自弃,奋起直追,还是有希望的。”
许会计说:“这次支持大家来学习,公家出钱,到浙江来看看,洪书记高瞻远瞩,我举双手赞成,这个决定英明伟大!”
肖丙子讥笑他:“许会计哟,你过了,什么叫英明伟大高瞻远瞩?你对洪家胜这马屁拍的,人家又没在这里。”
袁世道说:“常言道,技多不压身,咱们把技术学到手,有什么不好?丙子,还给你报一半路费,等于是公费旅游,你多划算。”
肖丙子说:“什么划算?咱是棉花店里歇工——不弹(谈)了!”
打开行李铺床,许会计摁了摁床垫说:“看人家的客床都是席梦思,真讲究。什么叫好日子?不挣钱过不了好日子。”
金满仓说:“种葡萄有好日子。这次来,条件不错,就是开地铺咱也要学好,包括大棚技术,咱们以后总得做,大伙不仅要记在本子上,还要记在心里。”
潘忠银从行李中拿出个军用水壶,装的是酒。他倒进盖子里喝了一口,美滋滋地吐了一口气说:“这里有酒,大伙辛苦了,晚上好好喝一杯。”
金满仓说:“先收拾屋子,忠银你就知道喝酒,好酒先留着吧,好饭不愁晚。”
潘忠银说:“留个鬼呀,喝了再买……看我还带来了什么?”
大家一看,是用罐头瓶子装的一罐剁椒,红艳艳的。肖丙子就抢去了,说:“能不能让我搞一口?”结果被潘忠银又抢了回去,说:“晚饭吃。”
到了开饭的时候,姚主任将他们带到食堂。好宽敞的饭厅,他们排队打饭菜。每人都点了一条鱼,但鱼里没有辣椒,就几根姜丝,五个人坐下围着一个桌子,找了几个一次性杯子,倒了潘忠银的酒。可大家发现这里的煎鱼放了太多的糖,是甜的。就要潘忠银快去拿剁椒,不然这酒喝不进,鱼也吃不下。潘忠银正准备去拿,食堂的师傅喊他们:“湖北的朋友这边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喊他们何事。袁世道走过去,一看,师傅给他们一碗辣椒酱,师傅说:“知道你们离不开这个。”袁世道接过辣椒酱连说谢谢,“这个是我们湖北人的命,不然咱活不过来。”
喝着酒,吃着辣椒酱,他们说:“浙江人真好,心真细,连辣椒酱都想到了。”
这一顿酒,大家喝得痛快。
好好地睡了一觉,听到鸟叫声,金满仓就起床了,悄悄出门,沿着葡萄培育基地散步。早晨雾气缭绕,空气温润。他见许会计也出来溜达了,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便说:“许会计你起得也早。”许会计说:“你更早,这儿鸟真多,四点多就叫了,全是花腔,哪能睡着。估计你这会长想的事多也睡不着,会长不是好当的哟。”金满仓说:“我上了你们的贼船,你们村干部不怀好意。”许会计说:“啥叫不怀好意?应该是人心所向,当之无愧。你搞,是叫好;别人搞,是讨骂……满仓,他们这里几点吃早餐,我可是一顿等不了一顿。”金满仓说:“我们先不要急着吃早餐,我寻思我们得去葡萄园观察一下,心里有个底,许会计你说怎么样?”许会计说:“行,我这就去喊他们来。”
不一会,几个人蒙蒙眬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过来了,金满仓在前,一队人悄无声息地去了葡萄园。
园子有道大门,是紧闭的。他们绕到侧面,见有水沟,大家都跳了过去。最后是肖丙子,腿没劲,跳进了沟里,因为过去崴过脚,这下又伤了,叫喊起来。潘忠银将他拉上了坡,对他说:“你就别叫了,杀猪啊。”肖丙子踮着脚搭着潘忠银的肩,走了几步,又开始“哎哟哎哟”叫,潘忠银就说:“你慢点,干脆坐下也行。”
进到大棚里,全是茂盛的葡萄,大棚的生长真是汹涌澎湃,绿得发狂,几乎没有季节概念,永远是生长期。他们看什么都新鲜,这时一个人忽然从背后喊他们:“你们从哪儿进来的?”
一看,是胡场长,穿着晨练的运动服、运动鞋。
许会计上前说:“胡场长起得早啊,一看您就是爱锻炼的。”
胡场长说:“我每天早上都要到葡萄园里走一圈,这些葡萄啊,跟人一样的,你跟它打招呼,它就跟你亲近。植物也是有感情的,你待久了,每一片叶子都认识你,都跟你微笑。”
许会计说:“胡场长您对葡萄有这么深的感情,难怪葡萄长得这么好。古诗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您有大胸怀呀!我们几个想在吃早餐前先看看你们的葡萄,学习心切。”
胡场长说:“不要太急,时间有的是,你们到了这里,就跟到了家一样。既然你们已经进来了,我就给你们聊聊。为什么南方要搞设施大棚,因为南方雨水多,容易生病虫害,主要是病害。常言说,干生虫,湿生病,这就是葡萄的规律。葡萄的多种病毒是雨水带来的,有了大棚,隔绝了雨水,病虫害就少了,农药也就不用打了,葡萄的口感也就好了。”
姚主任来喊胡场长去吃早餐,姚主任对他们说:“你们也去吃早餐吧,以后,你们可以从大门进出,给我们说一下就行了,上班前下班后,一般不要进入。”
金满仓说:“好的,我们不知道,以后一定遵守。”
大家都感到姚主任对他们有戒心,金满仓说:“我也是没有经验,咱们再不要乱跑。我听说外地人对湖北人有地域歧视,‘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好像个个都是坏人似的。其实咱们不就是来学习和买苗的嘛,有啥好防备的。”
许会计分析说:“问题还是出在咱们早上偷闯大棚,说白了,那是人家农科所的葡萄科研基地,是不能擅自进入的,是我们有不妥。也没事,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金满仓说:“千里迢迢,咱们来一趟不容易,不管怎样,要吃得苦,丢得丑,扛得住,只要把技术学回去就是胜利。吃过早餐,咱们就去姚主任办公室,解释一下,消除误会。”
许会计摇头说:“不可,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会弄巧成拙。我们问下情况还是可以的,早上的事就不说了。”
吃过早餐,许会计与金满仓去了姚主任办公室,低下身子给姚主任汇报了买葡萄苗的想法和对新品种的咨询,价格如何,并且赞美了这个基地是全国葡农最向往的学习基地,等等。姚主任这下眉开眼笑了,说:“我们的实力就在这里,是南方品种最丰富齐全的、最先进的葡萄种苗培育基地……你们知道藤稔为什么叫金华藤稔吗?就是我们培育出来的。还有早高墨、早巨峰,我们葡萄的新品种很多,新技术也很多,种苗相当好,你们尽管买就是了。”
交谈甚欢,之后姚主任拿出一摞葡萄资料,交给他们,吩咐他们先拿去消化消化。
五个人就在宿舍先闷头看资料。看了几遍,金满仓说:“这不行,咱们要在干中学,学中干,基地就在身边,咱们不能白白浪费时间。我的想法是,咱们得主动去大棚找活干,拉点关系,然后边干边学。不然,这样什么也学不到,跟函授有什么两样?”
袁世道说:“满仓哥说得对,光学不练假把式,绝对不行,咱看资料也记不住。”
正说着,听到外头汽车喇叭响,远远看到两辆装运牛粪的车往大棚开去,几名农工背着铁锹在那儿准备卸车。金满仓说:“是拖牛粪来的车,咱们快去帮忙!”
金满仓他们各自找上工具,拿起锹就干起来。当地的农工一看来了几个培训的湖北人抢着帮他们卸车,呼吸着臭熏熏的牛粪也不在乎,给他们口罩也不要。他们卸了车,又用小推车将牛粪推进大棚里。
一连几天,基地的人都看到这几个湖北葡农在基地里干最重最苦的活,就像是农工一样。
有一天傍晚,他们吃饭后回到宿舍,胡场长在他们宿舍前等着他们。
许会计问:“胡场长要去跑步呀?”
胡场长说:“吃饭了要消食,你们跟着我来。”
几个人跟着胡场长往大棚里跑,胡场长在里面弯腰踢腿,对他们说:“你们辛苦了,听姚主任说,这几天你们一直在给我们干活,让我们基地的农工很感动,你们学习是诚心的,你们很质朴。我认识的湖北农民就是你们这样的,不是什么被妖魔化了的九头鸟,那是扯淡。”
胡场长带着他们边参观边讲解:“你们大老远来,不容易,我建议你们选择目前最适合湖北气候特点的品种,早高墨、早巨峰、京亚等,我们保证给你们价格最优惠的一级苗。”
大家说:“那就好,那就好!”
胡场长说:“湖北人精明,上不了当的,但我喜欢湖北人。我在武汉学习四年,在你们荆州实习时也搞过水稻制种,你们那儿是不是有喝早酒的习惯?”
潘忠银说:“有,有,早晨起来一杯酒。胡场长什么时候回荆州,我们请您郎嘎喝早酒,您郎嘎喝多少我陪多少。”
胡场长看着潘忠银说:“你一看就是一斤以上的酒量,我甘拜下风……咱说正事,我是相信湖北也能种好葡萄的,因为我们在同一个纬度上,北纬二十九度至北纬三十度,气候条件一样的。如果你们现在没有条件搞设施葡萄建大棚,就要注意控制产量,少打农药,少用膨大剂、催熟剂、除草剂。要注重肥、水、光照调控,最好水肥一体化,像我们的微灌技术,这得投入……你们看我们的枝条,控制在一米二到一米四左右,一枝有多少叶片?你们数数……”
大家数了一下,金满仓说:“二十个叶片。”
胡场长说:“种植必须规范化,因为是育种基地。枝条上十六片也可以,保证一枝一串葡萄,要让葡萄充分吸收阳光,葡萄光照好了,自然着色这一关过了,一定稳产。切记,葡萄是入口的,一定要将安全性放在第一,生态有机,消费者最欢迎,还要降低成本。下半年收获了葡萄,必须将主干外的全部剪掉,主干附近留一两个芽,最好的芽是三角形,咱们叫它舌头芽,留下两个饱满的芽,可保证来年的收成。还有,施肥有讲究,三四月催芽肥,四五月花果肥,之后切记施一次壮果肥。你们讲的落果,也是壮果肥的问题,但根子还是露地葡萄爱落果。我们施的基本是农家肥,牛粪、羊粪、鸡粪,提高土壤有机质,有机肥相当于吃老母鸡,喝甲鱼汤。化肥就相当于小孩子吃汉堡,虚胖虚胖的……”
金满仓说:“胡场长讲得真好,讲得透亮,我们目前的经济条件只能种露地葡萄,这露地葡萄主要注意什么呢?”
胡场长说:“主要还是防灰霉病、霜霉病。因为雨水带来病毒,病毒变异太快,千万不能按书上教的用药,必须几种药轮换用。比方,叶子发黄,就用磷酸二氢钾喷雾;叶保,用叶面肥喷雾。落果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如遇连阴雨,光照不足,如风大落果,如肥力不够,缺营养,还有患病。跟治病一样,什么症状用什么药,落果只是问题的结果,不是症状,一般是能够控制的……”
讲着讲着,胡场长看了看表,说:“时间有些晚了,明天有时间继续跟你们聊,大家回去休息吧……”
回到宿舍,大伙非常兴奋,金满仓说:“别净光顾着睡觉,一定要整理一下胡场长说的,心中过电影。”
袁世道说:“胡场长三把两下就把种葡萄的要领说出来了。”
肖丙子说:“咱们回去,算不算技术员呢?”
潘忠银笑了一声说:“丙子,你可以印个‘高级农艺师’的假证,用萝卜雕个公章一盖,不就成了吗?”
肖丙子说:“我是讲真,学习这东西,真是把人往高处抬。”
潘忠银倒出一杯酒,“谁要酒,我现在就想喝一杯,‘一天不学习,种不好一块地’。”
许会计将酒拿过去喝了一口说:“你这酒鬼也讲出了一句名言……谁还有吃的拿出来……没有?说你哪,小气鬼!枕头下是啥哩,往里头塞!”许会计猛地从肖丙子枕头下抽出一个袋子,是半袋金华酥饼。肖丙子想抢回已不可能。肖丙子也只能做顺水人情,就坡下驴说:“我差点忘了,是准备给大伙吃的。”
这天几个人继续在葡萄大棚里拉粪,姚主任来给他们说:“今天你们别干了,胡场长安排了技术员,专门给你们开小灶讲课。”
一听说开小灶,五个人连忙去宿舍拿来笔记本。由姚主任引到一个大棚,这里的高墨正在抹芽,凳子已经摆好了,技术员发给他们资料。这个技术员文质彬彬,自我介绍道:“湖北的葡农大家好,我姓江,受胡场长安排,今天我现场给大家讲高墨高产的技术要点,其他葡萄种植问题也可以向我提……高墨跟夏黑一样,也是巨峰系统选拔而来的品种,高墨的成熟期要比巨峰早半个月,抢占市场,销售价格都不会差,应该适合湖北的气候条件,市场前景看好。关于它的栽培技术,我今天主要讲一下土壤选择、施肥管理、水分管理、整形修枝和病虫害防治等关键技术……”
一个上午,江老师详尽地给大家讲课,一直到吃中饭。听完课,大伙高兴地从大棚跟着江老师走出来。姚主任在外等着,说:“江老师是我们这儿的高级农艺师,胡场长交代要我们毫无保留地向你们传授技术,大家收获大不大?”金满仓说:“太大了,感谢江老师!”许会计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袁世道问:“江老师,我们种的巨峰是不是就过时了?”江老师说:“没有过时的品种,只有过时的技术。当然现在的葡萄品种日新月异,人们对口感的要求是丰富完美,追新逐奇,还有就是各有所好,众口难调。”金满仓问肖丙子:“你还有啥要问江老师的?”肖丙子咕哝说:“我也不想回去做技术员了,麻袋做龙袍,不是这块料。”
场部有人喊湖北的许得坤接电话,许会计就屁颠颠地去接了。他回来说,是洪书记的电话,问候了我们,我想应该回家了,我们要议议买什么品种,究竟咱们大田种啥,今年铺开种的都是大田。
袁世道说:“那不就是高墨嘛,江老师边讲我边在琢磨,这高墨可以占领早熟市场,多半个月至少一斤多出三五毛钱。果穗又大,果粒又大,是新型品种,又不落果。种植巨峰,我们有了一定的经验,所以高墨应该好控制。”
金满仓说:“我也是看好高墨,我们去年给洪书记买的就是高墨,但这儿的品种更好,是早高墨。我们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江老师讲时我也在想,高墨虽好,夏黑也不错,还有藤稔、京亚,都可一试。但这几天跟他们请教和观察,我对藤稔也比较走心。大家都知道它叫‘乒乓球葡萄’,果穗大,一穗重七百多克,老师说最大果穗有一千四百克,差不多三斤。再就是抗病力强,虽然最适合大棚种植,但技术易掌握,咱们可以在露地上种得很好,我有信心。它病虫害少,不仅早熟丰产,还耐贮运,赚钱快,乡亲们容易接受。”
许会计说:“我私下问了一下,藤稔人家还不会出售苗子,我们不要太贪心,要从实际出发。咱们不是农科所,不是浙江,没有农艺师,我们就是一群农民,人家是正规军,我们连杂牌军也算不上,就是刚刚上道的散兵游勇,不要好大喜功,我就高墨吧。还有苗子的价格问题,也要与胡场长谈谈。”
关于谁代表天露湾村与基地签字,许会计要金满仓签,金满仓要许会计签,一个是葡萄协会的代表,一个是村委会的代表。
许会计说:“还是那句话,专业人做专业事,满仓你就是乙方代表。”
金满仓说:“这是村里的工作,我没权利夺你许会计的权。”
许会计说:“你没权利,我还没这个资格哩。”
潘忠银说:“洪书记电话还找你咧,你应该代表村里签。”
金满仓说:“该我负责我不逃避,既然来了,还怕签字吗?两人签!”
这协议就达成了。
两人去姚主任办公室那儿,肖丙子跟了上来,说是代表葡农监督下价格,“到时我给你们当个证人多好,证明你们没有搞鬼。”许会计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肖丙子说:“可不能这样说,如果有人说你们两人合伙搞鬼,你们说得清吗?”金满仓说:“行,你就当个见证人吧。”
进了办公室,金满仓看了看合同,递给许会计,许会计仔细看着。肖丙子则站在他们背后看。
姚主任中途接了个电话,放下电话说:“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提,至于你们最关心的种苗价格,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胡场长刚才电话里反复交代,虽然已经是最低价了,但仍决定每棵再给你们降两毛。原因就是,他说吃了四年湖北的饭,湖北是他的第二故乡,你们又这么诚心,还帮我们干了大量的脏活苦活,一定要降到成本价以下,支持你们发展葡萄产业……”
许会计说:“好!我们遇到大好人了,这真是有缘,有缘!”他小声给金满仓递话说,“我们订的是五万株,两元一株,其中早高墨三万株,夏黑和京亚各一万株,这样,就整整给我们少了一万块。”
金满仓将合同放在桌上,对姚主任说:“姚主任,一句话,感谢,签吧。”
这时一个女秘书将笔送到他们手上,金满仓和许会计代表乙方,郑重地在合同上签上了名字。金满仓拿出协会的公章,在印泥上摁了摁,盖了章。然后,许会计、金满仓从腰间将绑扎的钱拿出来。这些带着他们体温的、皱皱巴巴的钱,堆放在桌子上。姚主任看着他们把钱从身上解下,拿出,展平,用粗糙的手细心清点,他都不忍心看了,不停地说:“你们真不容易……”
签了合同回到宿舍,金满仓和许会计要大家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说等车一装好,咱们就随车出发。
肖丙子对许会计低声说:“是不是省下了一万块钱?我没算错吧,五万株,一株少两毛,就是一万整数,这钱……”
许会计说:“这钱怎么啦?”
肖丙子说:“咱们在这儿辛苦了,帮村里学技术,这钱是因为咱们在这里帮他们劳动,人家给咱们的,我说就分掉,正好一人两千,等于卖了苦力,补助生活嘛。”
金满仓火了:“哪个说要分这钱,谁想贪了乡亲们的血汗钱?!乡亲们一分一厘攒了让咱买苗子,还要分他们这点钱,不是黑良心吗?”
袁世道和潘忠银得知情况后也反对分这钱,都说花了这钱是要遭报应的。
肖丙子弄得很难堪,也不敢再说什么,鼓着眼睛嘟囔:“咱也不差钱,问下不行么?……”
上车的时候,肖丙子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家,说是找了个老中医,把脚治好了再走。
运送葡萄苗的大货车进了天露湾,从进入村口开始,乡亲们一路炸响鞭炮,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乡亲们夹道相迎,跟着车跑,一路同他们打招呼,说辛苦了!那阵势,把许会计的眼睛也搞湿了,他对车上的人说:“都巴巴地指望着我们,总算完成任务啦!”金满仓说:“这是村里最大的事……”
村委会稻场上,村民聚集在那里,几个三百瓦的大灯泡挑在树上。村里按照大家登记的种苗数量连夜分发,人声鼎沸,一片不夜天。
一天以后,晚上,一辆江淮中型货车,打着大灯开进天露湾,在小卖部门口停下,车上也是装的葡萄苗,肖丙子购买了两万株。
第二天,肖丙子门口就贴出了出售葡萄苗的广告:巨峰、高墨一级葡萄苗,每株5.5元。
几个村民看着苗子和牌子,一个人过来问:“丙子,你咋这么贵哩?”肖丙子说:“运费贵呀。”
村里的人都买了低价苗,不会再买他的。外村听说天露湾有葡萄苗,拖着板车、开着摩托来了。村委会得悉后,都明白了肖丙子去学习的目的。这一趟,肖丙子少说赚了大几千元。
许会计从那儿经过,看到他卖葡萄种苗的生意红火,实在忍不住了,便对肖丙子说:“你可是个生意精哪,栽种苗不如卖种苗,哪儿学的?”
肖丙子收着钱,说:“这是天生的,祖传的经商头脑,你是学不来的。要不,以后,你跟着我干,当什么会计!”
许会计不屑地说:“古语说‘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肖丙子听得稀里糊涂,问:“啥意思哩?你拽这文又换不来钱,还是向我学着点,以后咱们合作,免得你穷酸一辈子。”
许会计气得嘴都咬破了,呸了几口,还带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