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露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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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晃,开春了。首先是院墙上的迎春花突然黄艳艳地缀满了墙,再是红杏从墙外伸出头来,青蛙叫,蒲草生,葡萄细看也开始打苞发芽。村里的路也修得有模样了,挖开填上了石灰和石子,说是按水泥路的地基处理的,以后有钱了直接铺水泥。路再好,他金满仓还是个瘸腿,有啥意思?

金满仓拆了石膏后去过县医院几次,拍片,医生说他的骨头长得不好,有发炎迹象,得长期休息,因为髋关节这地方很难恢复。医生还吓唬说,你腿要练,腿上的肌肉有萎缩的现象。

许会计通知金满仓去村里开会,说是学习。袁世道的“红鸡公”把他驮去的,去了才知道是学习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引起了大家的热议,学习之后洪家胜说:“我最欣赏南方谈话就是要放开胆子,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我看,讲话的核心就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说啥都没用,对咱们一个穷村来说,农民富了才是硬道理。”

马三爷说:“小平同志的讲话我读了许多遍,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我们再耽误不得了,不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动摇不得。真是斩钉截铁!”

许会计说:“三爷的基础打得好,这一届支部,扎实发展经济,路看着修起了,葡萄产业渐渐成形了,洪书记的领导风格符合小平同志的讲话精神,小干部,大格局。”

毛标说:“许会计你会夸人。”

许会计说:“夸人不是夸张就行。”

马三爷说:“形势大好,形势逼人。修好的路是一条致富路,致富路是康庄大道,大道上不能四平八稳,该跑的跑,该飞的飞。你们干什么,我马三爷都全力支持,为你们喝彩!想想你们这一届结束后,给乡亲们带来了什么财富,这样,才能铆足劲儿干!”

钢子仔细瞧着报纸,说:“其实吧,小平同志还说了要走新路,干新事业,我认为我们修了路,但村里还有哪些致富的新路,咱们还得找找。”

洪家胜说:“所以大家要想办法嘛,三爷说该跑的跑,该飞的飞,我体会小平同志的讲话,就是步子要迈大一点!”

金满仓举着拐杖说:“我的步子是迈不动了。”

马三爷说:“满仓你不要泄气,腿会好的,我要表扬你,你在村里就是一个会飞的人物,没你,就没有咱们村的葡萄,没有葡萄,就没有我们村的新面貌,没有我们村富裕的新生活。”

大家都劝金满仓好好养伤,一定会东山再起,新的一年要盘好葡萄协会,葡萄的技术还得靠他。

金满仓说:“我还是让出这个会长吧,我力不从心,拖了大家的后腿。”

钢子说:“你管技术,你真不能走了,我们抬你到田间地头搞指导。”

马三爷说:“这个好时代你们是赶上了,我那时候,你们都晓得,谁家在湖滩点种几窝南瓜,就得扯掉,规定只能养两只鸡,养三只鸡,就得割资本主义尾巴。当时你们恨我恨得牙痒……”

洪家胜说:“时代所限,没谁恨三爷。我感到小平同志南方谈话之后,大家的机会来了,只要政府好生引导,土地承包政策不变,在基本农田之外,咱们想把自己的地种成啥样就种成啥样。”

会上大家提了许多想法,特别是葡萄产业的发展、风险、对策,还有啥好致富门路,讨论得不亦乐乎。

说是说,葡萄园里的活还得干,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落下,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葡萄这东西人来疯,高兴了直往上蹿,跟火焰一样欢实。新梢生长,要绑枝、松土、上肥,还得施一次叶面肥,打一遍石硫合剂,以杀灭越冬病菌和虫卵,再就是整枝、抹芽……

金满仓等天气暖和点,就开始在小院里试着夹起拐杖走路。走了几步,腿还是疼痛难忍。金满仓想,得过这一关,可能是许久没走了,这腿得重新适应人的重量。他额头虚汗滚滚,疼得咬牙切齿。一个踉跄,“咚”的一声,像截木头摔倒了,他抱着一根葡萄水泥立柱想爬起来,但腿使不上劲,自己恨自己,大喊大叫。从地里回来的余翠娥进屋,看见丈夫在地上,就问是怎么了。

“扶我起来!”

余翠娥将他拖起来,他晃晃悠悠地拄着拐杖喊:“跟死了一样!”

余翠娥问:“你说我?”

“说我自己!滚!让我走!”他自虐地快步走了几步,那个疼就是往死里疼的,他就是想死,结果又摔在地上。

这不是破罐子破摔吗?余翠娥赶紧制止他胡闹,又去拉他。拉起来,他挥起拐杖猛地扑打头上的葡萄藤,新生的嫩叶纷纷落下。

“你疯了!你疯了!”

余翠娥去缴他的拐杖,按他坐下,弄得气喘吁吁。

金甜甜和洪大江放学总是一起走,听见院子里她爸高声嚷嚷着,一瞄,看到了金满仓在院子里乱踢乱打,洪大江说:“你爸咋的啦?”冲进去就一把抱住金满仓,“叔,你怎么了?”

这伢已经长大成人,个头很高,有一把力气,抱着金满仓让他动弹不得。金满仓那时已经六亲不认,照着洪大江的腰就是一拐棍,并喊:“滚,大江!小心揍死你!”

洪大江挨了一棍,腰都软了,被余翠娥推出了门,还听到余翠娥说:“你真是狗撵耗子多管闲事!”

余翠娥关上了门,金满仓也闹累了,吼着喉咙喘气。余翠娥说:“你这个样子连小伢都看笑话,大江回去了,不晓得怎么讲咱们。”

金满仓说:“他讲嘛,他向全世界讲,又怎么样?说隔壁的金满仓疯了,腿摔断了,疯了,那又怎样咧,来杀我么,来抓我么?”

余翠娥和甜甜把浑身颤抖的金满仓强行弄坐下,余翠娥希望他平静下来,对女儿说:“给你爸倒杯水。”

金满仓说:“酒!”

余翠娥说:“水。”

金满仓硬要酒,金甜甜就倒来了一杯酒,金满仓将酒一口喝下。

余翠娥把金甜甜拉到一边说:“甜甜,你真不懂事,你让大江到咱们家里来干什么?他们家总想看我们笑话,春节连肉也不让我们吃,你都忘了?”

金甜甜说:“妈,不要老提过去的事,有啥意思呢,人家大江是好心。”

余翠娥说:“好心个屁,你再替他说话,小心我撕你的嘴!”

金甜甜委屈得哭了,说:“你们都疯了!”

金满仓这时候却来卫护女儿:“你跟伢儿发什么狠,她招惹你了?!”

余翠娥说:“金满仓,你这个样子,女儿这个样子,都不听我的话,好没意思啊,呜呜呜呜……”

这一哭,家里就平息了,可晚饭还没有做,灯也没人开。

洪大江在那棵野樱桃树下告诉金甜甜:“我现在坐的地方就是碗埋下的地方。我听同学们说,埋一只碗就能顺着大海出去,到更大的世界,获得更大的成功,走出乡村。咱们这儿只有湖,哪有海?”

四月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海,整个湖岸两边,就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毡。湖水碧绿,头顶的野樱桃也开花了,香喷喷的,嗡嗡的蜜蜂携来的是阳光的甜蜜气味。洪大江和金甜甜坐在那儿复习功课,洪大江看着金甜甜说:“你现在心不在焉,心里有啥事,能跟我说吗?”

金甜甜说:“没,没啥。”

洪大江说:“我在想怎么让你赶上来,至少在班上前二十名,进入本科甚至重点大学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老师也是这么说。你的数学由全班前二十名掉到三十多名,这样一定不行,我相信你能赶上来。”

金甜甜说:“你别管我,我会努力的,我就问你,你以后考哪个大学?”

洪大江说:“还没想好。”

金甜甜说:“你考武汉大学和华中理工大学都如探囊取物,发挥好一点北大清华也有可能。”

洪大江说:“甜甜,我告诉你算了,我只有一个志愿,华中农业大学。”

金甜甜说:“不行!我要你报武汉大学!”

洪大江问:“为什么?我认为我最适合华农大。”

金甜甜说:“就是要你读武大。”

洪大江说:“你好霸道,以后谁敢娶你呀。”

金甜甜说:“那就不嫁呗。”

洪大江呵呵笑了,说:“甜甜你好可爱。”

“不许说可爱。”

“那就说漂亮。”

“不许说漂亮。”

“那就说咱们这儿的土话,标致。”

“不许说标致。”

“说灵醒。”

“你好讨厌,也不许说灵醒。”

洪大江盯着金甜甜憋红的脸,说:“咱说实话,甜甜你的下巴和嘴巴真好看。”

金甜甜说:“眼睛呢?丑么?”

洪大江说:“更好看,但我不能说更好看,这个学期你眼睛里有好多难受的东西,今天算是看到你的笑脸了。”

金甜甜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办法?我爸这样,我一点学习的心思也没有,只想怎么将爸的腿治好,让他像过去一样,大步流星,健步如飞,两条腿精神抖擞,虎虎生风,那多好呀。”

洪大江用手绞着一根油菜花秆,后来,他抬起头,望着水天处,对着湖上说:“甜甜,别想那么多,我说,解决的办法还是我们考上大学,以后挣钱来报答他们。甜甜,我们以后报同一所学校吧。”

金甜甜双眼泛泪,看着洪大江,又转过头去,摇摇头说:“不行,大江哥,你要读更好的学校,你有这个天分和实力,我欣赏你,仰望你,崇拜你。”

洪大江像不认识她一样看着她:“甜甜,是我崇拜你,仰望你,欣赏你……咱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飞到很远的地方去。”

金甜甜说:“我会离开的,但我们离开的方式不同。”

金甜甜起身就走,洪大江在后头大声追问:“甜甜,你什么意思?”

几乎隔两三天放学后,金甜甜都要到镇上一个中医诊所里,给她爸买膏药。这天放学后,她骑车经过学校操场,肖小安拿着一摞参考书在向同学们推销,声称是黄冈密卷,是从黄冈中学流传出来的最新试卷,二十块钱一本。围着他买的同学还真不少,有不买的同学说:“一看就是盗版,质量好差,还二十块钱一本哩!”

肖小安说:“谁是盗版的,绝对正版,通过正规渠道搞来的,给大家分享。”他看到金甜甜,就说,“甜甜,我送你一本!”

金甜甜扭头就走。

洪大江在篮球架下喊她,她骑到那儿,洪大江从书包里拿出两本崭新的学习资料,对她说:“我昨天去县新华书店买的。”金甜甜不想接,洪大江硬塞进她背后的书包,说:“小安的书不能要,这个你一定要多做题,要提起信心!”

金甜甜说:“我哪有时间,我马上要去镇上给我爸拿药。”

洪大江问:“天都快黑了,要我陪你去吗?”

金甜甜摆手,骑上车走了。等她骑了老远,洪大江想想不放心,还是在后面跟着她,又不让她发现,其实金甜甜回头瞄到了洪大江。

她骑上国道口,看到有几个人正在看村里竖起的那两块广告牌。看牌子的人先说话了:“金会长的丫头,甜甜,你好,去哪儿?”

金甜甜一看,是赵怡月的爸爸,便说:“赵叔叔,我去镇上给我爸拿药。”

赵向明说:“天快黑了,这么远,让我司机跑一趟,快上车去。”

金甜甜丢下自行车,谢了赵向明,上了车。

洪大江从后面赶来,有两个人在那儿,他不认识赵向明,却看到了金甜甜的自行车,人呢,这很奇怪。他朝那两个人看着,就上去问:“请问骑车的人去哪儿了,你们看到了吗?”

赵向明反问他:“你是不是叫洪大江?”

洪大江说:“是啊。”

赵向明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女儿叫赵怡月,刚才金甜甜坐我的车去镇上拿药去了。”

旁边的小高说:“这是我们市委办公室的赵主任。”

洪大江说:“您郎嘎是赵怡月的爸爸。”

赵向明说:“这就对了嘛,我没有说错的话,小洪你是天露湾村支书的儿子。”并对小高说:“刚才那个金甜甜,都是我女儿的朋友,而且今年是不是都要高考了?”他问洪大江。

洪大江说:“是的。”

赵向明问:“学习成绩不错吧,以后想上哪所学校?”

洪大江说:“我还没拿定主意,赵叔叔能不能给我一个建议。”

赵向明说:“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呀,现在你们这代人的想法跟我们那代人不同。”

洪大江问:“那赵怡月呢,她想上哪个学校?”

赵向明说:“她想上华农大。因为嘛,我当年就是报考的华农大,但是阴差阳错只读了荆州农学院。”

洪大江说:“华农大我也很向往……”

赵向明说:“我也很向往啊,我虽然是学农的,但现在干上了行政,丢了专业,我还是希望当个农艺师,到你们这个葡萄研究中心工作,哈哈……”他指着那个“荆江县葡萄研究中心”的大广告牌。

洪大江赧然一笑道:“您郎嘎别当真,都是我爸他们瞎闹腾的,就想把村里的葡萄卖出去。”

赵向明说:“你爸做得对,要敢于宣传自己,说不定县里哪天的葡萄研究中心,就挂在你们村了,电视广告词不是这样说嘛,‘一切皆有可能’。从你们村看,农业大有可为,这千亩葡萄基地,需要人才,也培养人才。过去说江南地区是不能种葡萄的,可奇迹出现了,却是当地的农民创造的,真是打了我们农学院教授们的脸,推翻了教科书。”

小高说:“真是不简单,农民打破了神话,也创造了神话。”

赵向明说:“哎,小高你这句话好。其实别小瞧农民,他们每天摆弄土地,研究土地,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能按书上的生搬硬套……”

金甜甜随车回来了,赵向明突然说:“我很想进村看看,怎么样,小洪小金欢迎吗?”

洪大江说:“欢迎啊,就是路正在修,车恐怕开不进去。”

赵向明说:“坐你们的自行车进去,小洪带我,小高带小金!”

洪家胜见儿子骑车带着赵主任来了,喜不自禁,就要安排晚饭。哪知赵向明说:“洪书记,不用了,我每次路过就想来看看,今年你们种的葡萄现在应该是盛果期,再说,你们的牌子很气派,千亩葡萄园和葡萄研究中心,很吸引人呀。”

洪家胜着实羞愧难当,说:“赵主任,诚恳向您郎嘎检讨,我不该无组织无纪律,夸大其词。这牌子是我想的,明天,我就派人把这个广告牌拆了。”

赵向明笑道:“你这一检讨,我都不敢夸奖你们了。这牌子很好嘛,拆什么!另外,我经过这里多次,看通往你们村的路还没修好,是啥原因?”

洪家胜说:“实不相瞒,赵主任,钱不够,修修停停,您来,我还以为是讨债的哩。”

赵向明问:“缺多少钱?”

洪家胜说:“搞碎石路还缺个三五万,水泥路,那得十几二十万。”

赵向明说:“这样吧,你们写个报告,就说是荆州葡萄第一村修路,有资金缺口,打二十万的报告,小高,让洪书记与你对接,然后,咱们去帮他们争取一点专项经费,怎么样?”

小高说:“好的。”

洪家胜一听,心中大喜,刚才眼皮跳得很厉害,早跳官司晚跳财,这不是咱村里平地捡了个大金蛋!洪家胜高兴得有点傻了,嘴里喃喃地嘀咕:“天露湾终于盼来了贵人……”然后高声说,“感谢市委,感谢赵主任!秋莲,杀鸡!”

赵向明对洪家胜说:“别忙,别忙,我们先去看看金会长,几次都没碰上。”

金满仓家的晚饭已经上桌,金甜甜带了一帮人来,洪家胜介绍说市委的赵主任来看你了。

金满仓夫妇起身迎客,金满仓依然拄着拐杖,说:“来来来,随菜便饭,赵主任,不嫌弃的话用一点。”

赵向明问:“金会长的腿还没好吗?”

金满仓说:“还没有。”

赵向明一看桌上,有辣椒煎阳干鱼、手撕蒜蓉茄子、豆豉炒藕带、腊肉皮煨藕汤,便说:“我就不客气了,就吃金会长家的阳干鱼。洪书记,把你家炖的鸡一起端过来。”

洪家胜端来了几个菜,放满了桌子,大家开始用餐。问起腿伤,金满仓说是髋骨粉碎性骨折,完全好不容易。赵向明安慰了金满仓一番,看着满满一桌菜,说:“这碗阳干鱼,可以吃两碗饭。天露湖不仅有葡萄,其实还有阳干鱼,有藕汤,有农家豆豉,这些全是我们当地的美食资源。荆江县的牛肉、锅盔、豆豉、鱼糕,在荆州多有名啊!是怎么说的,‘水韵荆江,梦里水乡’。只要路修好,客人就来了,不仅卖葡萄,还要卖农家菜,卖咱们湖乡风光。”

洪家胜说:“赵主任您郎嘎这一番话给了我们信心和启示,咱们这天露湖是国家的,因为这里是国家团头鲂繁育原产地,守着湖不仅没鱼吃,也发不了财。又加上是荆江分洪区,一旦分洪,什么样的设施都一水淹了打了水漂。”

赵向明说:“荆江县叫头顶一碗水,不过三峡大坝马上就修好,以后我们这分洪区分洪的概率就很小很小了,我们要利用我们的优势发展生产,特别是葡萄种植,紧紧抓住不放松,葡萄产业一定会成大事,闻名全省全国!”

临走的时候了,赵向明硬要塞给金满仓五百块钱,说是对金满仓会长的腿伤表示一点慰问心意。金满仓再三推辞说不能要,但赵向明说你们非收不可,今天不收,金会长的葡萄我永远不吃了……

赵向明一走,村委会直到半夜都灯火辉煌,人声喧嚷,开始写报告并庆贺路要修通了,而且是水泥路。大家都感谢洪大江和金甜甜这两个高中生,不是他们碰上赵主任并带回村里,这好事咋能落到天露湾村的头上!

毛标说洪书记总是有贵人相助,是个有福人。而甘梅则说,洪书记今天像小伢过新年一样高兴,你不是说跟我们共事是耻辱么?

洪家胜说:“不是耻辱,是荣耀,是光荣!”

许会计说:“洪书记,你那三碗酒没白喝,我两碗酒也没白喝。”

洪家胜说:“意思就是三米高的大碑不用竖了啰!”

为送这个报告,也没少跑路,洪家胜跟钢子和许会计跑镇里、县里盖章,再跑荆州市里,来来去去五六趟。两个月后,果然批了二十万下来。这把镇里都镇住了,天露湾村的人咋这么厉害,能到市里要到钱,而且是修路的专款,这不坐实了荆州葡萄第一村的名誉么?洪家胜好有成就感,水泥路开修了,一步到位,咱村里就是四米二的水泥路,再把路肩垫宽,这路就牛了。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明明钱到了账,施工队的古老板要钱时,却无法全部结清账。

事情是这样的——

许会计家养了几头杂交野猪,也是想冲个冷门,可一只猪死了,这是祸端。

有一天许会计回家,老婆白水彩将一只小死猪放在门口,等他进门,就恶狠狠地说:“把这猪拖到村委会去。”许会计问为什么要拖村委会,埋了不完事吗。可白水彩说你一天到晚在村里,不管猪的死活,这猪不要村里赔呀。许会计认为老婆是无理取闹,两人就争吵起来,进而动手。如果你找了这样一个不讲理的老婆,你就自认倒霉。饭也没吃,许会计拖着一只死猪,说是到村委会,其实是想将这死猪埋掉。

饥饿难耐的许会计人瘦力单,只叹自己命不好,谁知在半夜拖着死猪的他,也会碰上村里的丧门星肖丙子。肖丙子那电筒是三节一号电池,光线非常强烈,照一下死猪,照一下许会计。肖丙子用他那嘎嘎嘎的公鸭嗓怪笑着说:“嘎嘎,拖去宰呀?”许会计一听气死,拿人家的不幸取笑,这人不厚道。于是说:“我送你了。”肖丙子说:“我可是村里的万元户,只吃牛肉,还专门吃牛身上的雪花肉,你见过雪花肉吗?”肖丙子甩给他一支烟,两人就在死猪旁,靠在一扇土垒篱墙上对火抽烟。

就是这次,肖丙子为他洗脑,要他加入合伙做生意,开办葡萄水泥立柱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肖丙子跟他勾肩搭背说:“许会计哪,你一心为村里操劳,还受洪家胜的压制——我看出来了,你在村委会里也不招人待见,不如自己挣钱发财,人有了钱,腰杆子都硬些,咱肖丙子谁都不鸟,为啥,有钱。”

许会计说:“我又没赚钱的门路。”

肖丙子说:“悄悄跟我干,我有,老弟你就有。以后,咱们天天啃甲鱼,顿顿吃海参。”

肖丙子说,他正在镇上办个水泥立柱厂,现在各村的葡萄种植要水泥立柱的那么多,紧缺,买都买不到,这个钱好赚。并说:“我是看你有才,帮你赚几个钱,我自己有资本,不需要别人入股。”

两人越谈越像兄弟,第二天两个人就去了镇上,许会计要实地看个究竟,他肖丙子是撒谎还是真的。

来到镇上,肖丙子带着许会计进了一个荒旧的院子里,里面是些建筑垃圾、废弃的机器和一台旧的搅拌机。肖丙子对他说:“这地方是租的,宽敞,还便宜,明天就开工。”

一个人从小屋里出来,喊肖丙子为“肖总”。肖丙子打过招呼,对许会计说:“我请的张师傅,过去镇上预制板厂的工人。”这时候,一辆汽车进来,车上装的是黄沙,张师傅指挥着车子将黄沙倒在水泥地上。

肖丙子跟许会计算了个账:“一根水泥立柱成本不到三块钱,我们卖五块,刨去成本,净赚两块。一天可以做五百根,纯收入一千块。”这得了,这赚钱像是玩儿,没想到肖丙子还真有两把刷子,不显山露水的。在浙江那趟,许会计早就领教到了肖丙子“不凡”的头脑,咱们为集体学技术给乡亲们买苗,全是义务,他肖丙子却有经商头脑,赚了个盆满钵满。

许会计试探地问他:“那我得拿多少钱入股,我们怎么分红?……我又不能做什么事。”

肖丙子说:“一千元一股,一万元十股。我是想帮你一把,天露湾最有才学的人,却穷得这样,还是村里会计,这不是丢政府的脸么?看看你那公文包,看看你那皮鞋,十年前就是这双,唉!如果这个预制厂一个月赚三万,你就净得三千。这是讲你入十股,没有就入一两股,总比你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强呀。”

走到街上,在一个卖箱包的商店门口停下,肖丙子指着一个公文包问老板:“这个多少钱?”肖丙子花三十五块钱买下了,当场就将许会计的旧包扔到垃圾桶里,把那个新包让许会计换上了。

就这样,许会计将村里修路的一万元钱取出来,入了肖丙子办厂的股。但许会计给他说,这一万元是他高利贷贷出来的,他全家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想到一个月有三千元的分红,许会计一路唱起了歌。心想,就算肖丙子吹牛,三分之一也有一千块呀。咱没时间种葡萄,收入不好;养猪,又爱走瘟,入个村里人的股,他还敢欺骗我?

肖丙子造水泥立柱倒是真的,但他是想利用许会计与各个村会计们的资源,推销水泥立柱。许会计每天趁其他村委不在时就拼命给各村电话联系,推销了七八千根。有一天他要跟肖丙子对账,可肖丙子一口否认有这么多,说账都在这里,顶多千把根,还有的是赊欠,欠条在这儿。肖丙子还要许会计千万别跟他老婆吴红英说,说男将们的事,特别是钱,是咱们的命根,没钱,你还是什么男人呀!

许会计不信他说的话,绝对不可能这么少,他到处电话联系,口腔都讲起泡了,怎么只有千把根咧!就想去厂子里再看看。那天他正在镇上走时,突然看到肖丙子从一个按摩店贼头鼠脑地出来,许会计截住了肖丙子。肖丙子见是许会计,露出窘态,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要他也去按摩店舒服舒服。许会计说,我愁还高利贷,还有心思玩这个!他要求去厂子看一下,肖丙子说今天没有开工,不让他去,说张师傅将钥匙拿走了,他也进不去。这更加让许会计生了疑,他于是给肖丙子放了恶话说,你如果诓我的一万块钱,我饶不了你!

许会计心乱如麻地回到天露湾,副书记钢子骑着车来找他,问他说:“听说古老板找你结账,你老是推着不结,是什么原因?”

许会计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钢子,我怎么得了啊!我要坐牢了!”

钢子问他咋回事,他就说:“钢子你可要帮帮我!”

于是鼻涕眼泪一大把,讲述了怎么中了肖丙子的弹子……到后来,许会计朝钢子一膝跪下了,说:“钢子,我一分钱未赚,一万元的成本,求你帮我要回来,还不能让我家水彩和洪书记知道,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

钢子听说此事,说,我能帮你就帮你,如果迅速追回来钱,迅速止损,这事就瞒洪书记一回;如果追不回来,你要赶快填补上这一万元,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肖丙子还没有回村,钢子和许会计就去镇上找他。来到那个院子门口,铁门紧闭,有大白纸打的封条。他们上前去看,封条是镇工商所打的,盖有工商所的印章。许会计哭着说,真是遇到麻烦了,这钱铁定打水漂了。钢子说,你别急。朝里面瞅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钢子要许会计不出声。片刻,看到一个人正从院墙里爬出来,正是肖丙子。等肖丙子刚落地,钢子一把抓住他,说:“咋不走大门,爬墙啊?”

肖丙子看见了钢子一张铁青的脸,钢子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村里一些调皮的人都怕他,论文论武都不是他对手,他腿上的肌肉就跟石头一样,上水利挑泥巴,一担最多挑过三百斤。肖丙子不敢给钢子说假话,就承认说:“咱没办营业执照,厂子给封了。”

钢子说:“我才不管你封不封的,你与许会计合伙挪用村里修路的公款,我是想做到仁至义尽,先问下你,丙子,你说是报案等警察来抓呢,还是将钱迅速还给村委会?”

肖丙子喊冤:“我跟他合伙挪用?”

许会计说:“我都招了,你看着办,要死一起死,坐牢咱有个伴。”

肖丙子仰天长啸:“许会计,你这是诬陷!我什么时候借过村里的钱,说话要讲良心!”

钢子说:“包工队找村里要不到工钱,准备到县里上访,《刑法》规定,挪用公款三个月未还的,要判刑,肖丙子同志,我们村里必须报案,你们两个看着办。”

许会计拉住钢子说:“钢子,看在咱们同事分上,手下留情。”

肖丙子说:“我哪知道是公款,钱上写了公款两个字?”他问许会计:“许会计,你不是说高利贷吗?”

许会计痛苦地扯着头发没回答。

钢子说:“丙子,我晓得你胆大,这钱也敢用!你胆子太粗了!”

肖丙子这时候双手发抖,从他的老板包里掏出一张存折交给钢子说:“好吧,好吧,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公款……这上面有七千多,我就这么些钱了,我再筹筹……”

虽然钢子压住没说这事,但很多电话打到村委会,说是要退葡萄水泥立柱的,说是你们村里造的,洪家胜接到几个电话,一问,才知是许会计在搞推销。洪家胜将许会计找来问情况,说:“你没有打着村里的旗号搞推销吧?”许会计说没有。洪家胜问:“那你为哪个在推销水泥立柱咧?”许会计就含混地说是为外村。洪家胜说:“你还是少用公家的电话打,这是村里的电话费。”

钢子见面就催许会计把余款补上,还说:“你这么大的胆搞挪用,过去搞过没有?”

许会计说:“我拿儿女赌咒,我要是占村里一分钱的便宜,天打五雷劈!村里有钱吗?一分一厘都数得清!”

钢子说:“谅你也不敢。”

许会计说:“我恨死肖丙子。”

钢子说:“先恨你自己吧,以为天上掉馅饼,就算掉馅饼,也不可能恰好从肖丙子下巴上掉。”

许会计说:“我现在明白了,一时糊涂,能赚肖丙子的钱,那是鹌鹑嗉子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他一毛不拔!谢谢钢子救我。”

钢子再为他出主意:“你就给他说警察没撤案,到时,自有办法治他。”

可是电话要求退货的人越来越多,许会计干脆拔掉了电话线,都是冲着他来的,是他介绍的,有的威胁要找上门来。值班的许会计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锁了村委会的门,去找肖丙子。本钱还没弄回来,退货的又找他,没赚一分钱,还惹出一身麻烦。

肖丙子不见了,吴红英说两天没见着人,许会计觉得还是到镇上那个封掉的厂子碰碰运气。

许会计还没走到厂房大院的门口,就见那儿停了几辆车,看着像是在卸水泥立柱,横七竖八,许会计凭直觉就知是退货的,找肖丙子扯皮的。许会计避让着一辆按喇叭的拖拉机,那拖拉机突然停在他身旁,从车上跳下个人来,拽住他说:“许会计,可找到你了!”

那人是邻村的葡农,拽住他就不放,说:“你看看,你这是卖的什么水泥立柱?这不是坑害咱们吗?葡萄架全倒了。”

许会计一看,那些水泥立柱都坏了,起渣,断裂,露出钢筋。羊肉没吃上惹了一身骚,他连忙解释道:“这真的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受老肖之托,帮他推销一下,我哪知道有质量问题!”

围上来的人说:“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圈人,都是退货讨说法的,许会计被人推搡、挤攘,他想冲出去都难了,高声对他们说:“找我有什么用?我也是来找肖丙子的,我们大家都是受害者!”

有人说:“你是什么受害者?我们都是听你推销来买的,你跟他是一伙的!”

“是呀,你就是跟他一起做笼子推销假冒伪劣产品,坑害我们葡农!赔钱!赔钱!赔我们血汗钱!”

那些愤怒的葡农手都指到他眼皮下,眼看要打他的人了,他只好求情道:“我真的是来找肖丙子讨说法的,大家进到院子,看是怎么一回事吧。”

有人说:“锁了,进不去。”

许会计说:“砸吧,砸门!”

一干人就去推门,终于将院门推倒了,他们看到,有一个人在那儿对着一堆水泥袋子啜泣。

是肖丙子。肖丙子泪水泱泱地抬起头看着这些闯进来的人,从地上拿起一把刀,就朝脖子上抹去。许会计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同时大喊:“肖丙子,别瞎来!”

肖丙子挣扎着狂叫:“让我去死,让我死了好些!我被骗了!”他从水泥袋里抓出一把水泥,“这是假冒水泥!”

大家说:“去工商所举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