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阵风吹来,上千只白鹤从天露湖滩渚的芦苇荡惊起,铺天盖地飞向天空,悠长的唳叫笼罩湖面。芦苇裹挟着群体的力量浩荡摇曳,接着是灰鹤,还有白鹭、白鹳,相继一惊一乍地起飞,整个湖面上都是拍击的鸟影。一群沙洲上酣眠的野鸭也被吵醒,发出粗野的、急促的嘎叫声。
天露湖上的天空发白了,从湖上吹进天露湾村的冷雾,裹着水滴,往路上和田野上涂抹,能听得见涛声隐隐。几只狮头鹅早早地龟缩在水渠畔,在蒲草丛边张望。一些早起的鸦雀歇在树的高枝上叽叽喳喳,仿佛在开大会。树下,还有一望无际的绿毡般的小麦,与苍茫的湖水相接。
金满仓醒来时,鸡在笼里嘶声哑气地叫着。他小声喊女儿金甜甜:“甜甜,起床了!”尚在睡梦中的女儿惊醒,慌乱地穿衣起来,揉着眼睛,在厨房舀了一瓢冷水,匆匆刷牙,洗脸。女儿九岁,上四年级,刚放寒假在家。她来到猪圈,看到她爸在猪圈里拉猪,猪不愿出来,躲在墙角温暖的稻草里,但还是被拖了出来。
老婆余翠娥也起床了,来帮忙牵猪,不让猪叫。她对金满仓说:“他爸,不让杀就不杀了吧,抓到咋办?”金满仓没有松手,依然拉猪,说:“没事的,过年总得吃肉,再说,杀了就卖半边,回来还村里的欠款。”余翠娥说:“村里规定不交税款偷偷杀猪要没收呀。”金满仓说:“什么龟臀,还王八臀咧!甜甜,走!”
父女俩牵上猪,悄悄从后门走出去,绕道湖边,去乘渡船,到对岸的外村去杀猪。
这是这一年的农历腊月二十。
走到一个汊口,一群白鹭扑扑地穿过树林。出来了两个人,正是金满仓在巴望的袁世道和潘忠银,两个好朋友,屙尿和泥巴的发小。潘忠银拿着自制的甲鱼枪,手上提着一只刚打的甲鱼,瞅着四周说:“现在民兵还没有巡逻,天冷,他们起不来,满仓哥你们快走,我和世道在后面看着。”金满仓拽着猪绳却迟疑了,说:“世道、忠银,我这心乱蹦,就怕生事儿,咱们再合计合计……”袁世道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走吧!”金满仓愁眉苦脸地不想走,说:“这事偷偷摸摸的,我真做不来……”
把个潘忠银弄烦了,说:“满仓哥,别婆婆妈妈了,这不是你的风格!……”袁世道说:“忠银你小声点!放擂炮呀!……满仓哥,猪是你自己的,你全家一瓢一碗喂大的年猪,又不是偷来的,你说你怕个啥?快走为好,等一会村里人都醒了。”潘忠银急得跳脚:“要不,满仓哥,我帮你牵去,杀了晚上扛肉回来给你。”金满仓说:“好好好,也不消激将我,我去,不连累你们。”
金满仓让女儿甜甜在前面牵,他在后头打猪。走了一段,突然有人影,金满仓踟蹰了一下,指着芦苇丛对女儿说:“你往这边躲躲……”
可是没躲过,一个人从雾里晃出来,是全村人见着都绕道走的肖丙子。
这肖丙子尖嘴猴腮,绿豆眼灵活着哪。可年轻时不是这样,当年与金满仓夫妇在大队宣传队演样板戏《沙家浜》,身子骨还壮实,大冷天穿着个背褡子演沙四龙。金满仓演郭建光,金满仓老婆余翠娥演阿庆嫂。
金满仓想迎上前挡住肖丙子的视线,跟他招呼说:“丙子,这么早在湖边干啥哩?”
肖丙子早就瞅到了金满仓背后的女儿和一头猪,说:“没干啥,看到你家大肥猪,想起我家夏天淹死的一头,如果不死,就有两百斤的肉,今年过年,咱只有吃青菜萝卜的命啰。”金满仓问:“你也欠税?”肖丙子说:“瞧你说的!你都欠,我比你狠些?……你女儿牵猪这么早,上学去呀?”金满仓搪塞道:“呃,是……是呀,上学。”肖丙子指着另一方向:“学校你不走反了吗?”金满仓说:“猪想咋走,人管不了它,遛一圈再回呗。”肖丙子笑着:“这冷的天遛猪!满仓你跟你丫头好有闲心呀,嘎嘎……”他的公鸭嗓笑声怪异瘆人。雾上来了,金满仓就想赶快离开肖丙子。
肖丙子等看不到金满仓父女,从草丛中拿出藏着的鱼籇子。其实他是在前一天晚上下籇子,第二天清早收籇子,偷渔场的鱼。他将倒出来的几条鱼用塑料袋装好,塞进兜里,把籇子重新藏在水汊下,盖上水草,匆匆回了村。
再说金满仓,见天快大亮,就狠狠打猪让它快走。终于来到了渡口,因为太早,渡划子上没人,摆渡的花老倌还在屋里没出来,金满仓就去拍门喊:“花老倌!”这摆渡老头不知是姓花还是年轻时很花,反正大家都喊他“花老倌”,他一个人住在湖边苇秆搭成的小屋里。
花老倌随叫随到,马上就起来,帮着金满仓父女将猪赶上渡船。这猪上跳板太不容易,跳板太窄,猪见了下面的水更怵,不往上走。金满仓和花老倌在猪的一前一后连拽带抄,金甜甜在船上拉,唤。猪是金甜甜从小喂到大的,肯听她唤。不过今天这猪很犟,哼哼吼吼,拒绝上船,还拉出一泡屎来,厉声嘶叫,表达抗议。
就这样耽搁了时间,等猪上了船,金满仓已是一头汗水,双脚也糊上了稀泥。花老倌解开拴在岸边树上的缆绳刚将船推开,村支书洪家胜带着治保主任毛标和两个民兵从天而降,飞身上船,抽出了花老倌的船桨。
金满仓的猪就这样被截住了。这可是要没收的,分明是去外村宰杀,抵赖不掉。他们父女起这么早,又有袁世道他们看着,还是没有躲脱。金满仓对他们说:“咋办咧,你们看着办吧。”
书记、村主任洪家胜是他家邻居,两家关系很微妙,也是演《沙家浜》宣传队的,金满仓夫妇一个是郭建光,一个是阿庆嫂,洪家胜夫妇一个是刁德一,一个是沙奶奶。问题是书记洪家胜追求过金满仓老婆余翠娥,而洪家胜老婆黄秋莲追过金满仓。一个是书记村主任,一个是村里能人。但洪家胜要把话挑明,就说:“满仓,你猪关在家里,咱就睁只眼闭只眼,把年过了再说,现在,我起五早八早的,是有人举报你。”
金满仓一听,脑袋嗡嗡响。早晨举报,哪个看到了的?肖丙子!肖丙子呀,老子饶不了你!
但毛标和民兵(你老洪还叫了人来,是来真格的)就去牵猪,女儿不让,用一双小手死死缠着猪绳不放,用哭声反抗。民兵硬是从她手上把绳子掰过去,差点把她的手指拉断。猪是女儿天天放学挦猪草一把把喂大的,被别人抢去她当然要大喊大叫,大哭大闹。金满仓听不得女儿的号哭,跟被刨祖坟没两样,头就炸了,就与他们扭打起来。
父女两人斗三个男人,洪家胜和花老倌在岸上看热闹。民兵三蛋的手指还被金甜甜咬了,说,这丫头好烈!金满仓也管不了猪,就看谁欺负女儿。女儿护猪,毛标掀开她,金满仓从花老倌手中夺过一支木桨,朝毛标劈去,洪家胜想拦,结果倒霉,劈上了自己脑袋。洪家胜的脑壳登时鲜血直流,跌坐地上,手捂开花的脑袋,指着那桨说:“好大的凶器!”
金满仓打伤了书记,被两个民兵反剪着手押回村里,在后头追赶的金甜甜,连摔了几跤,最后一跤跌进湖里。
早上出来的人不多,金甜甜的同学洪大江,很早就提着个小桶,背着戽斗,准备去找水凼子拦坝捞鱼——每年腊月都是这样。小伢儿们不怕冷,找水坑水沟戽干了捞鱼过年,口袋里也带上了打火机,冷了寻一抱稻草就可以点燃烤火。他是洪家胜的儿子。听到水里有呼救声,跑去,看到有人在水里挣扎,是金甜甜!他丢下水桶戽斗,跳下去捞她。
水不深,可是老菱角、枯荷梗缠着她。洪大江将金甜甜往岸边拖,他不太会水,但拼命往岸上划。这时摆渡的花老倌过来,用木桨将他们拉上岸来。
两个伢儿身上泥水萧萧,浑身发抖,还哭;洪大江见金甜甜哭,自己也哭了起来。花老倌说:“哭啥哩,快回去换衣裳!”
洪大江拿上戽斗水桶,抬头一看,金甜甜哭着跑得没影了。
金满仓被关进村委会的一个空房子里,等候镇派出所来人处理,猪也没收了。洪家胜本来对毛标主任说,把金满仓放了,可毛标坚持说,派出所民警若来了没见着人,不说我们瞎搞嘛,这样只好将金满仓关着。那是一间仓库,里面堆放着一些村里的破烂,坏了的农机具、旧柜子、过期报纸等。毛标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人称苕货,吓唬金满仓说,等派出所来人给你定罪,你打伤了洪书记,还不交税款。金满仓说,死活由你们!……
这事,就等于把梁子结下了。洪家胜头上缠着绷带,头疼转移到心里,心如刀捅。他在家里烤着火,一个湿漉漉的泥人闯进了屋,一看,是儿子洪大江。
“你干啥去了?”
可这伢儿拿冷水往头上浇,也不理他。
“我说,你是猪?滚一身泥!”
黄秋莲叮咚就给了儿子一嘴巴,又朝他的屁股呼了两巴掌,“你爸问你唦!”
洪大江说:“我拉甜甜上岸!”
黄秋莲问清了,也火了,一顿乱骂,说:“你还去救她,你爸脑壳被她爸打开了瓢,你们两父子搞成这样!起来早了碰上鬼哒呀!”
洪家胜心烦,就对黄秋莲说:“要你别管!”
黄秋莲说:“那他的衣裳你去洗唦!又是逮猪,又是打得头破血流,还来个肖丙子告状的,这湾子乱不乱?!”
“好了好了,我去洗!你给大江烧点姜茶。”
黄秋莲口恶心善,将儿子换下的衣服装进盆子,端着去湖边洗。
儿子提着水桶,拿起戽斗又要走。洪家胜喊住他:“还去抓鱼?别去了!”
儿子头也没回就气冲冲地跑了。
洪家胜一大早起来,头昏脑涨,不该听了肖丙子的话去抓金满仓,不然金满仓也不至于下恶手用桨砍他脑袋。可是肖丙子说如果你书记村主任不管,他就去镇上举报,你包庇金满仓。全村有一万多块钱的税费没收齐,镇里批评,还闹出包庇欠款村民,将猪牵出外村宰杀。年年恶人自己做,村委会的其他人看冷。洪家胜烤着火,头上缠了绷带,就像孙悟空缠了个紧箍咒一样难受,有时候恨不得拉了绷带丢掉。
正在气着,袁世道和潘忠银来了,问金满仓是怎么关的。洪家胜知道他们三个人是一条神罡,得罪不起,就说了他也不愿意挨一桨,派出所的来了自有说法,我不怪他,但有人逼我去抓,你抓不抓?潘忠银说,谁让你抓的?洪家胜说,我有保护举报者的义务。潘忠银说,不就是肖丙子嘛,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洪家胜笑着不说话,潘忠银心里就明白了。
两人出来,潘忠银对袁世道说,我先治治肖丙子。袁世道说,你干啥?潘忠银不说这个,就跟袁世道商量晚上的行动。往家里走时,要经过肖丙子的小卖部,潘忠银对肖丙子说:“丙子,你吃甲鱼啵?”那肖丙子看到潘忠银吊着个张扬的眉毛劈头问这么一句,有点呆蒙,就没答理他。潘忠银又说:“湖边有条破船进水了,我看到一只大甲鱼爬进舱里去,我风湿,不敢下去抓。”肖丙子的绿豆眼把潘忠银狠狠扫了一遍,说:“你是打甲鱼的,留给我?”潘忠银说:“你有深筒雨靴这甲鱼就是你的。”肖丙子卖深筒雨靴,两人都看到了柜台里的深筒雨靴。肖丙子说:“忠银你改信佛吃素了?”潘忠银说:“前日头疼病,我老妈给我放生了一只甲鱼,我从此不吃甲鱼了。”
肖丙子拿上一双深筒雨靴,半信半疑地跟着潘忠银来到湖边,两人踩着软泥走到一条破船前,潘忠银说:“你上去看,在第二个舱里。”肖丙子穿上雨靴就上了船,一看,船舱里进了半舱水,肖丙子左看右看说:“哪儿有?没,我说忠银,你……”话没说完,潘忠银用力一脚将船蹬开,船一晃,离了岸,慢慢下沉了。肖丙子落入水里,瞎抓乱挠,潘忠银在岸上哈哈大笑说:“你小子不冻一回不吸取教训!”
肖丙子在水中扑腾,大喊:“潘忠银,快救救我!”潘忠银蹲那儿看着他:“丙子你太坏了,让人家过年没肉吃不说,还差点淹死了两个小伢,你说你是人吗?”
潘忠银好歹将肖丙子拉了起来,肖丙子浑身筛糠,鼻子喷着水,打着喷嚏,哭着说:“忠银,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害死我!我不是也没有肉吃吗?要没肉吃,大家都没肉吃!我不就过年想吃口肉,有什么不对?”他浑身水淋淋的,在湖边呼天抢地地哭起来。
冬天天黑得很快,湖上的鸟们也要回巢歇息了。鸟们在树上群噪,想击退黑夜的过早到来,但太阳还是早早地滑落进湖里,溅起一片烟霭,做饭做菜的香味在湾子里挤挤攘攘地弥漫。
潘忠银让老婆汪小芹把烧好的甲鱼放进钢精锅子里,他提上了,还拿了壶酒。汪小琴是村里有名的贤惠媳妇,潘家兄弟也没分家,一口锅里捞饭吃。在江汉平原,分家就是分锅,锅不分,家就不分。汪小琴就是两家人共同的厨师,做一手好菜,逢村里红白喜事,想请汪小琴去掌勺还很难请。汪小琴给潘忠银装着甲鱼,对他说:“这只甲鱼烧得油光水滑的,也不晓得跟哪些鬼人一起喝夜酒。”潘忠银提着就走了,甩下话说:“大老爷们的事,少管。只要不跟女人喝花酒,你怕啥哩……”
潘忠银将甲鱼提到村委会治保室,进门对两个看守金满仓的民兵说:“毛主任呢?约他喝酒的。”钢精锅一打开,热气腾腾的甲鱼味道就哗哗地滚出了。酒是好酒,对岸酒坊的头槽酒。看着两个民兵要流哈喇子,潘忠银就说:“算了,不等他了。”其中三蛋是个酒鬼,曾经在四喜的婚礼上喝得胃出血,差点死了,嘴里说不喝不喝,却咻咻地往鼻孔里吸气。潘忠银有个酒糟鼻子,也有个好酒量,端起酒杯,二话不说,连敬了他们三杯,还说:“过年一个月,腊月二十了,没酒喝还叫过年吗?来,干!”叮里哐啷的,酒杯都快碰碎。
袁世道听着治保室的碰杯声,趁机翻窗进了仓库。金满仓在里面捂着一床脏被子睡觉,听到有翻窗的声音,问:“哪个?”进来的黑影说:“满仓哥,是我,快走!”金满仓听出是袁世道的声音,袁世道拉着他就上了窗台。出来时那窗户玻璃撞上了墙,发出响声,好在两人都钻出来了,消失在黑夜里。
治保室喝酒的三蛋耳尖,听到了窗户的响动,问:“哪个在旁边扒窗户?”说着就往外走,潘忠银一把拉住他说:“风吹的,你管天管地还管风啊,来,三蛋,这杯还没喝哩!”可三蛋拿起电筒坚持要出去。
三蛋过去一看,门是锁着的,头顶的望窗却大开,电筒往里一照,人呢?人没了,金满仓翻窗跑了!他慌忙回头对另一个民兵四喜喊:“四喜,人不见了!”两个人拔腿就追,天黑得像锅底,四面如墙,路都看不到一条,因为喝高了,眼睛也看不清,栽了好几个跟头,回来就薅住收拾碗筷的潘忠银说:“伙计,你下的套子!”潘忠银火了,说:“我下套子?好心好意给你们吃喝了,你们不领情,还找我扯歪皮呀。我告诉你们,找我扯皮,我给洪书记说你们脱岗喝酒!”三蛋和四喜只好看着他扬长而去。
袁世道在过去没禁湖时有一条船,他带着金满仓来到一个荒汊。事先藏起的那条船,芦苇枯蒲,根本发现不了。船舱里有被子枕头,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袁世道说:“满仓哥,你就安心在里面待着,舱里有吃的,还有酒。”金满仓坐在舱里,担心说:“世道,事情不会闹大吧,干脆交给派出所了断,该怎么就怎么。”袁世道说:“不行的,你让警察带走,事情才麻烦哩。”
袁世道走回村里,路上碰到两个小伢,洪大江和肖丙子的儿子肖小安,他们跟金甜甜都是同学。袁世道问:“你们两个小屁孩,大冷天半夜在外晃啥哩?”他们告诉他,在找金甜甜。袁世道问甜甜妈知道不?洪大江说她妈刚从外面回来也在找。那边果然就传来余翠娥呼唤女儿的声音:“甜甜,我的甜甜,你在哪里呀!”余翠娥是去镇上买大粒海盐准备腌制腊肉的,回来家里空无一人,冷火秋烟,一问村里人,听说猪没收了,金满仓打了书记,被关起来又逃跑了。女儿甜甜没见着,问洪大江才明白,于是满村找。余翠娥哭唤着女儿,那声音像一把刀子戳着茫茫的黑夜。
村里人终于在湖边的一个涵洞找到了金甜甜,这伢儿一身泥水蜷缩在里面,身上冰凉,气息微弱。余翠娥抱着失温的女儿,心脏病犯了,捂着胸口,晕倒在地。
还是洪家胜发话,让村里的拖拉机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快送往镇医院。到了医院急救,两人均无大碍,医生说,这丫头身上是湿的,这么冷的天,在野外睡了一天没冻死,命也是忒大。
第二天,洪家胜到镇医院去换脑壳上的绷带,顺便看了下余翠娥母女,劝她们回村,因为村里没钱付她们的住院费。洪家胜也想套套余翠娥的口气,看金满仓跑哪儿去了。余翠娥一听火冒三丈,找洪家胜要男人,说你们把他逼跑了还来问我?洪家胜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悻悻而归。
除夕之夜,大雪纷飞,零星的鞭炮声在湾子里远远近近响起。余翠娥盼着金满仓晚上回来吃团年饭,又怕村里来抓人。
天快黑了,母女俩对着一碗咸鱼、几碗素菜、一个海带肉皮汤垂泪盼人归。天已挨黑,雪下得很紧,村路上没一个人影,余翠娥让金甜甜吃饭。可这时出现了敲门声,金甜甜一阵惊喜说:“爸爸回来了!”一开门,却是潘忠银。潘忠银没进院子,对她们说:“嫂子、甜甜,跟我走!”
余翠娥母女踏着雪,跟着潘忠银来到湖边的一条船上,袁世道也在那儿,原来金满仓躲在这里。一家三口终于在年三十夜团聚,抱头喜泣。团年饭已在船舱里摆开了,矮桌上有红烧肉、甲鱼、鳊鱼,有酒。金满仓对余翠娥母女说,这都是小琴做好了提过来的。
潘忠银说:“菜不好,大家趁热吃,这个年还是蛮有意思的哟。”
袁世道说:“先别忙,放鞭!”
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挂鞭炮给金甜甜,问她:“怕不怕?”金甜甜说不怕,袁世道又拿火柴给她。船头上顿时响起了鞭炮的清脆锐响。
三个男人端起酒杯喝酒,余翠娥母女吃菜。船舱外,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寂静的天露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