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问归期
粮食转运通过运河非常便利,二月份开船从扬州出发,四月之后通过淮河进入汴河,由于这时候水浅,通行不便,要到六七月份才能到达运河与黄河交接的河口。可这时恰逢黄河的丰水期,无法通航,只能等到八九月份黄河水落下去之后,再航行进入洛河。把粮食等物从扬州运往洛阳,需要耗费多半年的时间。
这是唐初粮食转运的情形,到晚唐已经不需要了。
李商隐站在船头,听雨打船篷。思绪飞到千里万里之外。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或可译为:
你来信问何时回京我的归期实在说不定,
此刻夜雨淅沥涨满池子怕是要下到天明。
什么时候才能一起修剪烛芯使灯光更亮,
西窗下秉烛长谈倾诉巴山夜雨思念之情?
由诗中两度出现的“巴山夜雨”,我们可以确知:这首诗作于巴蜀之地,时间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当时外面正下着绵绵秋雨。
揣测诗意,诗人和这个来信问候的朋友关系相当密切,曾经不止一次在夕阳西下之后,又燃烛在西窗夜谈,而到作这首诗时,他们已经分开相当长时间了。
考察李商隐的生平,他只有两次到过巴蜀。其中一次是从桂林幕府罢职北归的时候,大中二年(848年)六月下旬抵达江陵。其间有两个月左右,诗人折向夔峡一带稍作游览。江陵至夔州水程七百余里,上水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时间,七月二十日抵达夔州,后乘舟顺流东下,返回江陵已经是八月中旬。这一次到巴蜀,逗留时间甚短,并且他还要赶回长安参加年底举行的选拔考试。所以,这一次作《夜雨寄北》的可能性不太大。我们留待后面细表。
李商隐还有一次到巴蜀,逗留时间很长,从大中五年(851年)冬天至大中九年(855年)年底,一共待了五个年头。我们重点考察这一次的情形。
诗人这次入川,是应东川节度使(治所在今四川三台)柳仲郢的聘请。柳仲郢是京兆华原(今陕西)人,当时是郑州刺史迁河南尹,刚接到调令去任东川节度使。
柳仲郢以三十五万钱聘请李商隐为幕府记室。当时正一品的太师、太保、太傅的年薪是二百万钱;正三品的六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部长,年薪一百万钱;节度使年薪三十万钱。
李商隐写信答谢柳仲郢赐钱三十五万让他准备行李:“伏以古求良材,必有礼币。一束刍皆堪贶美,五羖皮未曰轻赍。”(《上河东公谢聘钱启》)
“五羖皮”的典故出自春秋时期秦穆公用五张公羊皮赎回百里奚的故事。百里奚原来是虞国大夫,晋献公灭虞后,他流落到宛地(今河南南阳),被楚人拘留下来,替他们养牛。秦穆公得知百里奚很有才能,决意用重金赎回。为避免引起楚国的怀疑,就派人带着五张公羊皮将百里奚赎了回来。当时的人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李商隐用这个典故表示柳仲郢重用自己。
“一束刍”的意思是成束的草,即一捆草或一扎草。《诗经》里有“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绸缪束刍,三星在隅”。《后汉书·徐稚传》里说,当朋友丁母忧时,徐稚前往祭奠,“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后来就称“束刍”为祭品。李商隐用这个典故表示柳仲郢对自己丧妻的安慰。
大中五年(851年)暮春夏初,李商隐的妻子王晏悦病逝,正暂厝洛阳崇让坊王家旧宅,准备归葬荥阳。时任河南尹的柳仲郢可能亲自或派人前往祭奠,他俩早就相识。
李商隐的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也要在家守孝服丧三年。
柳仲郢一行于七月份先赴东川,嘱咐李商隐安顿孩子后即赶去上任。
妻子去世的时候,李商隐正在汴州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幕府,当时妻子病危,他星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见妻子最后一面。
当时正是晚春初夏,蔷薇初开,叶如翠带,花钱小巧,花朵上尚有晶莹的露水,仿佛正在哭泣流泪一般。枝条细长柔嫩,有如妻子生前织的有钱纹的绿色衣带。他想起《诗经》里的《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大意是,绿色衣服,黄色衬里,一针一线翻里翻面细细地看。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葛布。秋风侵袭,感觉到风吹来的阵阵寒意。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
潘岳在《悼亡诗》里说:“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沈约在《悼亡》里说:“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而今环顾四周,房中唯有妻子生前喜爱弹奏的锦瑟,物在人亡,睹物增悲。李商隐睹物伤心,情不能已,写下了《房中曲》: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
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
或可译为:
蔷薇沾露幽意无限如在哭泣,
绿色蔓条缀着花朵铜钱般小。
孩子痴痴站立像无依的浮云,
堂西帘下无眠等待直到破晓。
枕头还是东海龙宫神奇宝石,
仿佛来自一泓秋水眼波颜色。
素席上已不见妻子柔美肌肤,
只见到铺着的罗被一片惨碧。
记得前年春天分别伤心难语,
还没有开口就满含无限悲辛。
这次远道归来再也不能见面,
平日心爱锦瑟寂寞横躺长存。
今天忧思郁结如山涧里青松,
明天心中苦涩像山巅上黄檗。
真怕到那天翻地覆发生之时,
彼此相见当面凝视两不相识。
妻子去世了,幼子衮师和女儿正像“嵇氏幼男”和“左家娇女”,妻子九泉之下怎不牵肠挂肚?
长安至梓州近三千里,需时五十天至两个月。
李商隐安顿家事以后,从长安至咸阳,西行至大散关遇雪。
从军剑外,无人寄衣,旅宿梦见鸳机,那些寒衣絮着饱满的棉花,针脚均匀细密。梦里以为有家可归,醒来倍觉阵阵凄凉。李商隐写下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或可译为:
赴蜀中军营任职离家乡遥远,
谁给我寄棉衣妻子不在人间。
大散关上披着三尺厚的大雪,
梦中妻子坐在旧时鸳机旁边。
从大散关开始,李商隐沿嘉陵江顺流而下至利州(今四川广元),想起武则天的传说。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于贞观年间做利州都督,传说武则天的母亲曾泊舟江潭,感龙交受孕而生武则天。李商隐写下了《利州江潭作》:“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
李商隐离开利州时,还作了《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自注:此情别寄。望喜驿在今广元城南。嘉陵江水出于秦州(今陕西凤县东北嘉陵谷),东流四川又经过嘉陵,故称嘉陵江。李商隐披星戴月,顺嘉陵江而下千里,至利州后则离嘉陵江而折向西南。由越剑阁而至梓潼县,再向西南,行至绵州巴西县,顺涪江东南下,十一月份抵达东川节度使治所梓州。梓州在蜀境规模仅次于益州,管梓、绵、剑、普、荣、遂、合、渝、泸等州。
柳仲郢本来安排李商隐担任幕府记室,因他来迟,由吴郡张黯见代,李商隐改判上军。次年,又兼代记室。后来,柳仲郢又为他奏请了检校工部郎中的宪衔,这是从五品上阶,虽是荣誉称号,却也是李商隐一生最高的职务。
李商隐在信中赞扬柳仲郢幕府是有德者之门宇,饰有象牙的床榻,铺有锦绣的褥子,有藏书的石室,接待贤才的黄金台。自己虽然如同铅刀一般愚钝,然磨炼后尚有一割之用:
“所赖因依德宇,驰骤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锦茵象榻,石馆金台,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上河东公启》)
李商隐继续说:“汲县勒铭,方依崔瑗;汉庭曳履,犹忆郑崇。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
李商隐在这里提到了文学家宋玉和美男子王昌,也提到了敢于提意见以至皇帝都熟悉脚步声的郑崇和被誉为“草圣”且政绩煊赫的崔瑗,来比喻赞颂柳仲郢。同时又以柳下惠和阮籍自比,来说明自己不近女色:“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
展禽就是柳下惠,春秋时期鲁国人,是鲁孝公的儿子公子展的后裔。“柳下”是他的食邑,“惠”是他的谥号,故称柳下惠,为柳氏得姓始祖。柳下惠曾用身体温暖避寒的女子,而没有非礼的行为,后人称“坐怀不乱”。
阮籍是西晋隐士,竹林七贤之一,容貌奇美俊伟,博览群书,尤其喜好《老子》《庄子》,又擅长弹琴长啸。阮籍后来被司马懿逼出竹林,只好借酒沉醉隐于朝廷。他多次醉倒在酒肆女子身边。女子的丈夫偷偷观察阮籍醉后的动作,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柳仲郢看李商隐中年丧妻,十分同情,他非常关心李商隐的个人问题。当时幕府中有一位容貌秀丽的歌舞乐伎张懿仙,柳仲郢有意撮合,准备赐予李商隐,冀为缝补和帮助料理生活起居。
张懿仙的容貌和技艺是第一流的。李商隐也说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这是借用李延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北方有佳人》)来作比。
但是,李商隐感念亡妻,婉言谢绝了柳仲郢的好意:
“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上河东公启》)
这里的“梧桐半死”,出自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其根半死半生。”李商隐借用来比喻妻子已死,自己独存,况且多病,两个孩子尚小。
李商隐又写了《李夫人》三首,借李夫人的事迹来悼亡妻子。李夫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延年曾作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大意是:北方有位绝色女子,超俗出众卓尔不群。秋波一闪放弃城市,美目再盼放弃国家。即使明知倾覆城邦,错过之后哪里再见这个姑娘?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被深深打动,立时生出一见佳人的向往之情。李延年的妹妹当即被封为夫人,即李夫人。容貌盖世、多才多艺的李夫人遇上汉武帝这样能欣赏、理解自己的一代天骄,真是幸事;可不幸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李夫人如流星划过夜空,不久就去世了。
汉武帝请方士招来李夫人的神,追悼不已:“是耶非耶?立之而望,偏何姗姗其来迟!”“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这也是“红颜”一词最早的出处。
李商隐用李夫人的典故,写了《李夫人三首》。他说妻子已死,自己再也看不见亡妻的美目流盼。如今柳仲郢赐张懿仙,自然感激。可是就像月亮没了,要叫星来代替是不行的。
李商隐说自己在文章中曾有过一些关于美女的描述,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并不是一个风流随性之人:“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这也是李商隐一切情诗的最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