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跟堂叔学古文
跟堂叔学古文,是少年李商隐丧父后非常幸运的一件事情。本来家境贫寒,无处读书,恰巧,本家有位堂叔李处士那时正住在荥阳坛原。堂叔专门研究古文,顺带教授李商隐和弟弟羲叟古文写作技巧,“亲授经典,教为文章”(《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
堂叔的父亲曾任皇郊社令,负责在京城郊外祭祀天地。堂叔18岁时,就通《五经》,曾入太学学习。唐贞观元年(627年)将国子学改称国子监,同时成为独立的教育行政机构。《旧唐书》有载:“凡六学,皆隶于国子监。”其中,国子学招生三百人,“教文武三品以上、国公子孙,二品以上曾孙为生者”。太学招学生五百人,“教文武五品以上及郡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者。教法并如国子”。
堂叔在父亲生病以后就退出太学,陪侍父亲回到荥山养病二十多年,直到父亲去世。堂叔在荥阳坛原安葬父亲以后,就在坟边结庐守孝,发誓终身不仕。
那时,堂叔的重表兄崔戎等都劝他参加科举考试,堂叔坚拒不出。当时的标准教材是《五经正义》。堂叔守丧时间,更加精研《五经》,一一注疏,溯本追源,娴熟无比。由于堂叔韬光养晦,闭庐不出,所以社会上多不晓得他。
堂叔译注撰述之余,还擅长赋论歌诗,作了数百首旧体诗,味醇道正,词古义奥,只是他从不作社会上流行的今体诗。
随着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中土,诗也向着格律严整、讲究平仄发展。南朝齐梁间,声律开始形成。汉魏时代那种朴素古直、句式散行、描写简单的诗歌,被格律严谨、对仗工巧、音色经过细腻雕琢的新的诗歌形式压倒,再加上南北朝乐府,共同汇成了本朝诗歌刚柔相济的风格。
今体诗由本朝初年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初创,宋之问、沈佺期完成五律格律,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完成七律格律。《新唐书》称:“诗至沈、宋,始可称律,前此皆偶合耳。”
与此同时,诗人受到对偶、平仄的限制,大多把注意力放在诗歌的形式上。今体诗的发展出现了过于讲究形式的倾向,而缺少古诗那种古朴浑拙之美,所以陈子昂起来提倡复古。
杜甫把今体诗推向极致,而李白一生多写古诗。堂叔追求遗世独立的高古之风,他最早接触到的诗歌教育就是以高古之风为贵的。
堂叔还精通书法,通晓石鼓文和篆文,以及蔡邕、钟繇的八分书,正楷散隶,咸造其妙。堂叔跟别人通信,从不亲自下笔,都是口述内容,由别人代写。只有一次,堂叔为亡父造福抄写佛经,刻在坟墓石碑上。前去摹写碑文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堂叔用一辆鹿车——人力推挽的小车载着石碑,拉到香谷佛寺之中,藏在古篆众经之内。堂叔的隐迹藏形,大都是这个样子。
有一次,堂叔从淮海回荥阳,途经徐州,遇见主帅王智兴。王智兴在少年时即以骁勇果敢著称,后拜武宁军节度副使,借率军讨伐河北叛军之机夺取了节度使崔群的位子。朝廷无力征讨,只好顺水推舟任命他为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当时有人向王智兴推荐堂叔,他就盛情款待,想留堂叔在徐州幕中效力。堂叔鄙视王智兴对待崔群一事,就跟王智兴说:“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堂叔长揖不拜,拂衣而归,回到荥阳,继续给他和羲叟讲书。
李商隐的大多数骈文与其诗歌相似,精工华美、喜好用典,但其哀祭文虽是骈体却较少用典,也不似章表书启的语句艰涩难懂,只是用平常话语叙述追思往事,抒发哀感。
李商隐跟随堂叔学习书法,练就了很好的“童子功”,尤其喜欢临写王羲之的小楷《黄庭经》。到郑州后,他学的一手好字派上用场,抄书所得成为家里主要经济来源。
此外,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中土,经过玄奘西天取经,至武后时代蔚为壮观。佛教经典浩瀚,人们祈求平安,社会上雇人抄写佛经也就十分流行,书写要求工整易识。
李商隐的幕主柳仲郢是柳公权的侄子,精于书法。《旧唐书》说,柳仲郢抄书甚多,“小楷精谨,无一字肆笔”。又《文苑》说,柳仲郢性格严谨,即使写给子弟的书信和吏曹的簿领,也不曾用草书。他对人说:“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
《河汾燕闲录》说,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十二月八日,敕废像遗经,悉令雕版,这是印书的开始。明末胡应麟作《少室山房笔丛》,也说雕版印刷始于隋代。日本《国华》有敦煌所出隋代大业三年(607年)佛画,原注:“雕版色摺。”这是印本。这些都说明,印刷术很可能在隋代就开始了。
唐代玄奘印普贤像以施四众。元稹为白居易诗集作序也称:“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白氏长庆集序》)其中,模勒就是印刷。这些说明,唐代印刷术已经很流行了。
但是印刷术初兴的时候,手写之事仍不能废。《旧唐书》说由于经籍亡逸,朝廷购募遗书,重加钱帛,增置楷书令缮写。数年间,群书略备。《新唐书》也说,贞观年间,购天下书,选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为书手缮写。《旧唐书》又说,太宗命秘书监魏征写四部群书,别置雠校二十人,书手一百人。唐代的门下省、秘书省、史馆、著作局、司天台、弘文馆、崇文馆、集贤院,多有楷书手、拓书手、书直、装书直、装潢直、造笔直、熟纸匠等人。
《旧唐书》说,萧铣少孤贫,佣书自给;王琚佣书于富商家。李商隐干的活就是“佣书”,抄写公文或佛经。
此外,李商隐还和母亲、姐姐买进带壳的谷物舂成细粮后转手卖掉,“佣书贩舂。日就月将,渐立门构”(《祭裴氏姊文》),以此维持家里生计。
长庆四年(824年),他13岁。冬天,韩愈去世,享年57岁。他跟着堂叔学习古文,深受韩愈为文风格影响。古文在当时属于小众文体。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公文文体是六朝以来的今体骈文,韩愈偏偏逆潮流而上,提倡古文反对骈文。他的理由是,骈文容易使人对文章的形式美倾注过多的精力,以至于牺牲内容以迎合形式。他后来写的古体诗《韩碑》,“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全是仿照韩愈的以文为诗。
这同韩愈的《平淮西碑》思路是一致的。韩愈记平淮西吴元济事,先从宪宗写起,写宪宗和宰相裴度的决策,把李愬雪夜袭蔡州擒吴元济的事写得很简单。这导致李愬愤愤不平,他的妻子安公主之女入宫诉碑文不实,诏令磨平韩愈碑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写刻石。
他赞赏韩愈的写法,后来作了《韩碑》。他认为应该强调宪宗与裴度的君相决策,宪宗之英明果断、专任裴度,及裴度的决策统帅之功,是取得胜利的关键。这也是他在根除藩镇割据叛乱问题上的一贯主张。
这首诗表层意思是为了颂扬韩碑,深层用意则在强调君相协力,坚持平藩伐叛方针,以期国家的统一与中兴。他指出国家之治乱,系人而不系天;宰相是否得人,尤为治乱成败的关键。《随师东》里就有这样的观点:“但须,岂假。”这和他将国家治乱归于君相的贤明,特别是中枢是否得人的一贯主张是相合的。
会昌年间,李德裕在武宗支持与专任下,力排众议,坚主讨伐刘稹,并取得泽潞战役之胜利,与宪宗专任裴度,取得淮西之战胜利,情况极似。其后宣宗继立,李德裕等会昌有功旧臣均遭贬逐,亦似推碑事件另一形式之重演。《韩碑》可能寓有现实政治感慨。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价这首诗说:“此篇意则正正堂堂,辞则鹰扬凤翙,在尔时如景星庆云,偶而一现。”这首诗成功地用不入律的七古进行叙事,在七言古诗中迥拔流俗。
古文之兴,非以其古,实以其为众所共喻。而其为众所共喻,则实以诵读之者之多。取众所共喻之称名,众所同用之文法,以达己意而后可。则必至唐中叶之韩愈辈,而后足以当之矣。故愈之自道曰:“惟古于辞必己出。”《旧唐书》说:“韩愈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为文不袭前人。
文宗大和二年(828年),李商隐17岁。三月二十六日,堂叔李处士在荥阳病逝,享年43岁。十月葬于荥阳坛原。
堂叔李处士本来就安葬在荥阳坛山,会昌三年因为雨水冲坏了坟墓,因此也为他重选墓址。他在《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里说明了移坟的原委:“至会昌三年,以风水为患,松楸不立,二子号叫,愿更蓍龟。商隐与仲弟羲叟,再从弟宣岳等,亲授经典,教为文章,生徒之中,叨称达者。引进之德,胡宁忘诸?愿襄改卜之礼,敢遗撰美之义!”
现在族里只有他一人有官职:“某爰在童蒙,最承教诱。违诀虽久,音旨长存。近者以檀山旧茔,忽罹风水,寿堂圮坏,宰树凋倾。虽崩则不修,闻诸前哲;但坠而罔治,那俟他人。”“某等辄考诸蓍筮,别卜丘封,使羲叟以令日吉时,奉移神寝。”“五服之内,一身有官。将使泽底名家,翻同单系。山东旧族,不及寒门。”“长风破浪,敢忘昔日之规;南巷齐名,永绝今生之望,冀因薄奠,少降明辉。延慕酸伤,不能堪处。苦痛至深,永痛至深。”(《祭处士房叔父文》)
早年,他总想和命运抗争,欲回天地,幻想像张良、范蠡、商山四皓一样建立羽翼殊勋之后功成身隐。孰料十年进士之路、二十年幕府生涯,早已耗尽他的青春华年,而今唯观属对能。父亲取名商隐,是希望商山四皓那样,而他屡屡希望回天地,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他身上带着某种隐士的东西。
每一次选择不知对错,歧路东西,几次纠结:令狐楚死,跟郑亚南下,崔戎死,追随王茂元。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决心去东川,命运在自己手里握着。
自己的一生,在跟随堂叔学习古文时,就已经决定了。在父亲为自己取名“商隐”时就已经决定了。
排行十六的李商隐十六岁了,他在古文写作方面已经崭露头角:“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甲集序》)渐渐地为洛阳、郑州官场所熟悉。
这时,他想到自己满腹才华、渴求仕进,然而“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怀才不遇、无人赏识,深觉自己像待嫁的小姑娘一样幽闺深藏、青春虚耗,半是希冀、半是担忧。
有一次,他读到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又读到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于是写下了一首五古《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或可译为:
八岁的小姑娘羞涩地照镜,
已能画出眉间纤长的眉峰。
十岁时到野外去践草踏青,
在衣裙上绣着灵动的芙蓉。
十二岁开始学习弹奏古筝,
戴着银制假指甲非常用功。
十四岁知道回避年轻男性,
这时满腹心事正待字闺中。
十五岁背着荡秋千的女伴,
春风里暗自哭泣满地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