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雨寄北
《夜雨寄北》到底是寄给谁的?至此,我们可以梳理《夜雨寄北》的一些关键线索。
最不可能寄的是令狐绹。如前面所分析的,他俩在大中五年(851年)已经绝交。令狐绹在大中四年(850年)拜相,是能调动李商隐的人,李商隐的命运就操纵在他的手里。如果他真想援引李商隐的话,只是举手之劳,完全没必要问李商隐的归期。即使这首诗作于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隐在北返途中收到书信,但李商隐那时正屡屡写信寄诗给令狐绹而得不到回应,令狐绹更不可能主动问他何时回京。
但是,作于大中二年(848年),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尽管极其微小。关于这首诗,自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以后,至清代冯浩《玉溪生年谱》、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均谓此诗乃唐宣宗大中二年李商隐留滞巴蜀时寄怀其妻王氏之作。
李商隐在桂林的时候作了《寓目》:“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李商隐感叹:现在才知道,那过去了的时光有多么美好,当时你抱着多情的锦瑟,倚靠着朱红色的窗栊。还作了《夜意》:“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这首诗不说自己怀念妻子,而说妻子怀念自己,情急急地飞越潇湘,在梦中与我相会。这与杜甫的“闺中只独看”,是同样的视角。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阶前寥落雨中愁。”(《端居》)确实,李商隐二十年幕府生涯,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幕府中也有营妓,他也逢场作戏,可是在个人问题上是非常认真的,“不敢公然仔细看”。
但是,李商隐自桂林返京,时在大中二年暮春,在江陵逗留是七八月份,时令还不算秋天。后来,“邓橘未全黄”时,才是秋天。另外,岑仲勉的《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力辩商隐大中二年未曾到过巴蜀。
如果是作于这个时间,那么王晏悦的可能性最大。如果在大中五年之后,那是绝无可能。除非是梦中相见,王晏悦挂念孩子,梦中相询,李商隐醒后所作。李商隐的一些诗本来就是如梦如幻。
之后,他即告假回京,看望孩子,带着孩子,回到洛阳,妻子去世三年,孩子除去丧服。
从地理位置看,自古以来,四川就被称为巴蜀之地。大体是蜀偏西北,巴偏东南。东汉末年,巴郡治江州(今重庆渝中),巴东郡治鱼复(今四川奉节),巴西郡治阆中,合称三巴。夔州一带的山称为巴山,唐诗中的例子比比皆是。
当然,巴山最大的可能是李商隐所在梓幕的巴山。巴山是四川、汉中两盆地的界山,峡谷幽深,江河密布,高山横亘,海拔高度大致在八百米至两千五百米之间。
李商隐喜欢巴山、潼水对举。我们先确定潼水在哪儿。隋开皇末改新州置,“因梓潼水为名”(《元和郡县图志》),梓州在巴南,李商隐《柳下暗记》:“无奈巴南柳,千条傍吹台。”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巴江水一名涪陵江。”唐人实以今涪江为江水。梓州正在涪江边上。
李商隐工于精对,巴山对潼水,他有一种天然的审美平衡感、对称美。《为崔从事寄尚书彭城公启》:“潼水千波,巴山万嶂……皓月圆时,树有何依之鹊;悲风起处,岩无不断之猿。”《四证堂碑铭》:“掩霭巴山,繁华蜀国。”夏天雾气弥漫的时候,李商隐写了:“想像咸池日欲光,五更钟后更回肠。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柳》)
李商隐在梓幕,除了入西川推狱,去江陵设祭,去渝州送杜琮,去京城看望兖师,几乎都在驻地,断无又跑到一处巴山,在那里长时间听雨。
刘学锴、余恕诚的《李商隐诗歌集解》提出《夜雨寄北》不是寄怀妻子的,“当是梓幕思归寄酬京华友人之作,确年不可考,约在梓幕后期”,这是言之成理的。
以雨比喻朋友,出自比李商隐早一百多年的杜甫:“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秋述》)原意是:过去,下雨时宾客也过来;现在,遇雨就不来了。后来以旧雨代指老友,以今雨比喻新交。到了李商隐这里,加深了这种朋友的寓意。无独有偶,杜甫在梓州住了二十一个月,写下了近二百首诗。
孔子曾对着河流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夜雨与逝水一样,不舍昼夜,最能勾起离人的情绪。夜雨是时间的表征和赋形,而人生的本质正是时间。
从诗中,我们还可以推测,诗人此时正在烛光下听雨,或者在烛光下读朋友的来信。先民时代,由于不满大自然的黑暗,发明了夜间的光亮。烛光是时间的延续,是对星光和月光的补充,打破了大自然在时间上对人类的限制。
西窗是读书处,也是会客、宿客的地方。李商隐同朝的诗人,多用此典。如白居易《对琴酒》说:“西窗明且暖,晚坐卷书帷。琴匣拂开后,酒瓶添满时。”李绅《别双温树》说:“翠条盈尺怜孤秀,植向西窗待月轩。”戎昱《冬夜宴梁十三厅》说:“故人能爱客,秉烛会吾曹。家为朋徒罄,心缘翰墨劳。夜寒销腊酒,霜冷重绨袍。醉卧西窗下,时闻雁响高。”
与妻子夜间闲话应该是在正堂的卧室内,而不是会客的西窗下。
综合起来看,韩瞻的可能性最大。他和李商隐是同年、连襟、好友,也曾是同僚。他和李商隐的关系一直很好,保持到了最后。他的妻子和李商隐的妻子是亲姐妹,是王茂元七个女儿中关系最好的两姐妹。所以,韩瞻的可能性为最大。
在送别李商隐赴东川的晚宴上,韩瞻十岁的儿子韩偓即席赋诗“连宵侍坐徘徊久”,才惊四座。韩偓出生于武宗会昌二年,小字冬郎。李商隐夸奖韩冬郎好比是《世说新语》里的袁虎。桓温北征的时候,袁虎随从,正赶上需要起草公文,桓温唤袁虎倚在马前当场作文。袁虎手不辍笔,顷刻之间写了七页,文采横溢,章法严谨。
后来韩瞻出任普州刺史,韩偓随行。李商隐记起《诗经》:“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山海经》记载,丹穴之山,丹水出焉,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传说凤凰非梧桐不宿,相传丹山多梧桐,是产凤凰的地方。《晋书》:“陆云幼时,吴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曰:‘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写下《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其一)》: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或可译为:
冬郎十岁即席作诗倚马可成,
饯别宴席已近尾声触动离情。
丹山路上桐花盛开覆盖遍野,
雏凤鸣声胜过老凤清亮动听。
此外,还有一首是:“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自注:“沈东阳约尝谓何逊曰:‘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终未能到。’余虽无东阳之才,而有东阳之瘦矣。”)
李商隐称赞韩冬郎的诗,特标举“清”与“老成”,即杜甫所谓“清新庾开府”,“庾信文章老更成”。
当王晏悦去世,李商隐安葬后自洛阳返回长安,准备去东川的时候,韩瞻和王茂元长子王瓘往访,邀他前往王家小饮。韩瞻时任尚书省员外郎。李商隐因妻子亡故未久,没有应邀,过后写了《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或可译为:
王家门庭里忝居诸子婿行列之末,
今天家庭宴会恐怕只能属于畏之。
家里静寂无人长帘终日低垂着地,
我面对清尘厚积的空床不忍拂拭。
嵇康的儿子十岁时丧母深堪悯念,
左思的女儿挂肚牵肠娇弱又白皙。
连绵秋雨和内心隐痛都难以遣散,
秋风萧瑟长夜茫茫此后关山万里。
自东川回长安探望兖师,暮春启程返梓临行前,李商隐作了《留赠畏之》(原注:三首):“清时无事奏明光,不遣当关报早霜。中禁词臣寻引领,左川归客自回肠。郎君下笔惊鹦鹉,侍女吹笙弄凤凰。空寄大罗天上事,众仙同日咏霓裳。”“待得郎来月已低,寒暄不道醉如泥。五更又欲向何处,骑马出门乌夜啼。”“户外重阴黯不开,含羞迎夜复临台。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吹汝来。”
可以说,李商隐写给韩瞻的诗很多,除了令狐绹就是韩瞻。除了前面几首,还有《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迎寄韩鲁州瞻同年》《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座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此外,《西南行却寄相送者》《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等诗也可能是寄赠给韩瞻的。
李商隐写给韩瞻的诗,都明白易读,用典也不多,可以说和巴山夜雨风格一致。反之,李商隐写给王晏悦和令狐绹的诗,多是无题,难懂!
从史实上看,杨本胜和李商隐夜深谈话不久,李商隐因思乡念子情切,大中七年(853年)十一月下旬向柳仲郢告假,启程回京。在此前不久,韩瞻由普州还朝任虞部郎中,给李商隐来信说已经把兖师接到自己家中,让他放心,又问他什么时候回京,此时正是秋雨连绵。所以,《夜雨寄北》这首诗作于大中七年(853年),李商隐回京前夕的可能性最大!
然而我们也要看到,这首诗包含了对妻子的怀念,这种感情,虽然最大可能是由好友来信而写,但是其中包含的感情,却是李商隐一生的情绪表达,这其中又包含了对妻子的一往情深。杨本胜来东川,实际上是替李商隐承担了一部分工作,所以李商隐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文集编辑好,给杨本胜。这样,他才能于年底顺利告假回长安处理家事。回到长安已经是次年春天。
实际上,李商隐有些诗不知是写给活人死人的。
妻子去世时,李商隐作了《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或可译为:
穿着素服惆怅躺卧新春之夕,
客居白门诸事不顺情绪低迷。
隔着丝雨遥望红楼倍觉凄凉,
云母烛光透出雨帘伴我独归。
春日将暮流年似水君门万里,
天亮前梦中相会短暂又迷离。
玉般情意如何寄到你的身边,
山高路远阴云密布一雁孤飞。
大中八年(854年)初春,李商隐43岁了。回到长安后,他同儿子、女儿待了几天,同韩瞻聚了多次。
“邺城新泪”是指前一年妻子病故的事。《水经注》:“邺城有七门,西曰白门。”邺城新泪,是甄后葬于邺的典故,代指妻子已死。白门寥落意多违,就是邺城新泪溅云袍。红楼,新缘贵婿起朱楼。
自己追随的幕主卢弘止,本来在徐州,刚刚转到汴州就去世了。好友令狐绹已经到了高位,可是自己去信,他从不回复。妻子王晏悦身体一直不好,还要在家照顾年幼的儿子、女儿,自己也正在生病卧床。
在初春乍暖还寒时刻,在早上拥被将起未起之时,李商隐坐在床上披着无絮的白色单衣。举哀临丧,白袷单衣,谓之素服。回想起昨天从韩瞻家红楼出来,以珠子串线织组成帘,用云母做出来的珍珠颜色的灯,蜡烛点在中间,在有风雨的夜晚蜡烛不容易被风吹灭。黯然归来,白衣红楼,对比鲜明,触目凄凉。
人去楼空,红楼在春雨中显得如此冷漠。雨打在身上很冷,可是心上更冷。这“冷”是离别的怅惘、心境的寥落、前途的迷茫,更是相思的凄楚与绝望。正如“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鸳鸯》),山高路远,天意难问。人间之路,再远亦能到达,可是黄泉路远呢?
可是梦里关山万里,却难到达,何况醒来?古人只要意气相投,就能解佩相赠。自己却像失群的孤雁,即使解下佩玉封好书信,又能穿过层层云罗带去无奈而又无尽的思念吗?
送别妻子离开洛阳崇让宅前夕,李商隐在雨中观紫薇有感而作《临发崇让宅紫薇》:“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他还写了《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知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或可译为:
秋露像细微的雪粒洒在前池,
翠竹萧飒西风吹过回曲岸堤。
飘忽人生本来就多悲欢离合,
池上红荷为什么也零落纷披。
杳远难凭归梦孤灯可以见证,
空虚落寞生涯唯有清酒能知。
难道直到白头都会这样下去,
嵩山之南苍松白雪早已相期。
“却话巴山夜雨时”,此时无人共语,独自听雨,不言可知。林黛玉喜欢“留得枯荷听雨声”。在这里,仿佛与林黛玉的心灵相遇,共同感受枯荷听雨的意境。由此上溯,可至南宋末年蒋捷的《听雨》,再上溯至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从而感受李商隐的心灵。夜雨是时光的表征。
李商隐诗“留得枯荷听雨声”,以“枯荷”自况,林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诗,因其易引发伤感也。荷已枯,又遭雨打,而其声仍有可听者,因有枯荷在也。把枯荷拔去,所以林黛玉伤心。连“枯荷”都不能留,必将置黛玉于死地也,焉得不伤心!
君问归期未有期。这首诗技术非常成熟,情调非常调和,可以代表李商隐。顾随说:“此诗如燕子迎风、蜻蜓点水,方起方落,真好。”
对《夜雨寄北》的再解读,也可能是梦中给妻子的。理性分析使我们确认这首诗不是写给妻子的,最大的可能是给同年、连襟、好友韩瞻的,但是感性上,我们又往往倾向于是写给妻子的,《夜雨寄内》的改名就是一个表现。
不管如何,这种深沉里面,必然包含了对妻子和家庭的极大怀念。这种情绪,包含着对妻子深情、对身世感慨的情绪,这种情绪岂是李商隐到蜀地才有的,它一直就在李商隐身上。
巴蜀之地,夜雨涨满秋池。夜雨是时间的表征,时间是历史的表征。这点点滴滴,包含着历史的因素,包含着李商隐与王晏悦的所有生死离别的情绪。
所以,君问归期的最佳角度,还是妻子的角度。也许,《夜雨寄北》是自问自答,是梦醒追思妻子之作。这就是为什么把《夜雨寄北》视为爱情诗的观点一直占上风的原因。
这是一种被伯格森称为“绵延”的心理时间,即真正的时间。这巴山夜雨,至今还淅淅沥沥,下在你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