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吱吱……吱吱……”

外头传来微弱的络纬吟唱声。有了零噪声的乡村环境的衬托,这些平时他完全不会在意的小动静也显得异常突兀,吵得人睡不安稳。他不自觉地拿枕头盖住了耳朵。但它们还在叫。到了拂晓时分,鸡鸣自山中而起,清秋萧瑟一览无余,它们才回归了平静。

“一……二……三……”

耐心数到第十个数之后,李荨之默默祈祷着,睁开眼,又望见这方古朴的天花板,不禁叹了口气。

“不是梦啊……”

他有些失望地坐起身,找到床边的鞋,它们还没完全干透,踩在里面湿乎乎的很是难受。于是他索性将它们推到一边,赤脚踏上凉凉的地板,走到窗前,犹豫片刻后,伸手推开了窗扇。

一望无垠的蓝色天空在面前敞开。

李荨之享受般地半眯起眼。对面有座砖石老屋,墙壁上满是饱经沧桑的水渍,还有一扇精致的雕花木窗。长着一对兔耳的老农手持阳伞、肩挑肥料,喊着小曲儿走过悠长的小路,消失在拐角处。

金坞村的白天……竟然可以这么普通。一点也没有昨晚鬼魅遍地的那种恐怖气氛。

他看得有些出神。几只黄毛家犬绕着田埂走到后山,打破了这片沉寂。李荨之鼓起勇气再打开房门,走到街道上,一瞬,昨晚未曾瞥见的全部景色,都以无比鲜明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是竹伞?”

他惊讶地发现,路上所有行人都撑着一把油纸伞——也有人是麻布伞,或者动物皮毛的伞,但他们无一例外都站在伞下的阴影里与对方交谈。聊天的内容也很简单,从家长里短到天气变化,与外面的村子也没有太大不同。

可是,他们身上奇特的特征和服饰搭配又与外界格格不入。

简直都不是同一个朝代!

第一眼看过去,他就发现了几个清朝辫子旗装打扮的男子,衣饰前卫的短发女人,长裙翩翩的官家小姐……

“又到处乱跑,昨晚的教训忘得这么快?”

背后传来了深竹的声音。

李荨之转过身,迎上他淡雅如玉的微笑。白天,深竹的脸庞显得红润而健康,似乎与妖怪之名毫不相干。

李荨之局促不安地搜寻着答语:“早……”

“过来吧,我得把村子的事告诉你,省得你到处惹麻烦。”

仔细一看,他今天也撑着一只伞,和昨天傍晚在竹林里相遇时是不同的款式。昨晚是用水墨画的毛竹,而今早这把,伞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行草的书法字,内容像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字迹临摹得十分肖似,深得其精髓。

“怎么了?”见李荨之神游太久,深竹朝他走近了一小步。

“你可是深竹?”

“是。何出此言?”

“……因为……伞的样子好像和昨天不一样了……”

大概是觉得这个理由有点拿不出手,李荨之的声音说到一半就弱了下去。

也是,哪有人根据伞的样式来辨认人的?还不是因为他被妖怪吓得头昏眼花,想确认一下现在看到的深竹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伞?我不过是换了一柄,毕竟我是簦匠,撑伞走在路上就是活体广告。”深竹轻描淡写地说着,拍了拍他的肩,“回屋吧,在外头说话不方便,也许你会被心怀不轨的妖盯上。他们最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了,娇皮嫩肉,入口即化。”

“呃……”

他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堪称猎奇小说的恐吓情节,李荨之不禁打了个冷颤。。

二人异常安静地踏上了归途。

石块垒砌的拱桥被精心铺平,即使是深竹穿着的软布鞋,踩上去也不会硌脚。从石缝里钻出几根坚强的杂草,与斑驳墙壁上的青苔之痕交相呼应,为白昼的妖村平添了一分柔和之美。

望着前面那人长发飘飘的背影,他一时有些出神。

外界的男子很少会留齐肩长发,除了艺术系专业生或拾荒的流浪汉。没想到,在一个自称竹妖的家伙身上看到这种场景,却能显得如此融洽。

此前他只在书上见过妖怪的画像,大多都是《聊斋志异》或《山海经》一类被归为“邪道”的典籍,所以对妖的印象也停留在不同生物各个器官和四肢的排列组合上,根据人类学的理论,妖都是依据已有的想象重新拼凑而成的“排列组合生物”,完全没想到居然可以长得和人一模一样。

可是,如果平时他们都与人类长得一模一样的话,要怎样才能知道他们是妖呢?

“你怎么了?”深竹注意到他灼热的视线,回头问。

“不,没什么……”李荨之连忙摇了摇头,“我是在好奇,你看上去不像是妖。”

“你以前见过妖?”

“没有。”

“那你怎么能说我‘不像’妖?”深竹说,“一切不基于实验的推论都是站不住脚的。这可是你们现代人最喜欢的研究方法。”

“真亏你知道这么多!妖怪也有‘科研’一说吗?那妖术是不是也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可是大发现!要是出去了,把它报告给中科院,再写篇文章拿去发表,你说不定能得个诺贝尔奖!”

在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的前提下,能像他这么热爱胡思乱想的人应该不多吧。

“诺贝尔奖是何物?”

“嗯?哦,你说诺贝尔奖吗?好像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科学家设置的奖金……”

不一会儿,他们就抵达了深竹家的旧宅。深竹伸手拉起锈迹斑斑的门环,木门发出了好似老旧的八音盒的声音,引得李荨之猛地抬起头,那一刻,他看到破旧的门脸上有四个残缺不全的灰色大字。

“深竹,那里本来写着什么?相……什么同居?”他好奇地问。

由于岁月侵蚀,字迹已然难以辨认,模糊不清,仅能根据外轮廓做出推测。第二个字被风化得太严重,完全看不出字形。

深竹却冷冷道:“进屋。”

“好吧。我不多嘴了。”

回到室内,出了阳光的势力范围,深竹一下子解除了高度警觉的状态,双手自然地垂在两旁,看得李荨之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唯有此刻,他相信妖村和妖怪都是善良的。

“你不喜欢太阳?”他问。

“妖怪都怕阳光。”深竹说,“所以我们白天外出时才会撑伞。”

李荨之恍然大悟地抬起了眉毛:“啊!那是防晒用的呀?我还以为你们是喜欢把伞当成装饰品呢。”

“昨夜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一名簦匠,以制伞为生。这座老房子就叫簦庵,是我的居所。”深竹举起一只半成品的竹伞,交给李荨之,“因为伞是妖村的必需品,我才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才能住在这里。”

那伞柄握在手里,圆润而潮湿,就像直接触摸到了竹子的灵魂。

深竹是竹妖,他做出的伞有灵性也很正常,李荨之只能这样解释给自己听——他实在不想冒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脑洞,譬如……这些伞里也潜藏着吸血妖怪之类的。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那村子里的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赚钱?”

“有农夫,有生意人,也有替家庙工作的人,昨晚你看到的歌女便是其中之一。总之,想在这里活下去,你就必须要工作。”

深竹打开一旁的鸽笼,从中取出一只白色的信鸽,将写好的白色信纸卷成一条儿,绑在它的腿上,然后推开窗,送它飞上了青空。鸽子“普拉普拉”地远去了,留下一股家禽特有的骚臭味。

……看来它倒是真正的鸽子,不是旁人施的妖术。

“刚刚那是飞鸽传书吗?”李荨之趴到窗前,嘴张成了“O”型。

“村里不像你们人类的城市,没通电,这是目前最方便的联系方式。”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飞鸽传书!它真的能知道你想送信的位置吗?不会走错吗?万一送信的时候被人打死吃掉怎么办?”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太欢快了,深竹禁不住想煽灭自己心头这场无名火。

——不知为何,这个少年总能精准地撩拨到他的烦躁根源,可他又并无恶意,使人无从批判。

深竹蠕动了一下嘴唇,说:“最后还有一事,距离次月的月圆之夜尚有三十日,在此期间,希望你不要在村里惹麻烦。你的事情我已用书信通知村内最有名望的人,她会替你找到临时落脚地。只要别打扰到其他妖怪的正常生活,就不会有人为难你。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都听懂了?”

“嗯。”

“那就走吧。”他说着,顺势打开了房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等一下!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吗?”

李荨之差点被他忽悠着答应了,但他机智地立刻改了口,双手扒在门板上,防止自己被强行拖出门。

“我说过,这里不是什么慈善团会。”深竹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善。

“可是,我还没打听到我曾爷爷的事!深竹!说不定我也是妖怪的后代呢?”

他恳求道。

深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窗外,有孩童扯着风筝线小跑而过,在门口摔了个跟头,也不哭闹,拍了拍裤腿重新站起来,一个劲往山上冲去。

“你误会了,你是人类,纯得不能再纯的人类;况且你想怎样与我何干?”意识到心防出现犹豫缝隙的深竹压低了眉头,耐心劝道,“别忘了,我已救过你一次。你我原本互不相识,这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吧。”

说罢,他冷漠地一甩袖子,转身走近屋内的阴影深处,不再与他交谈。

他就不该把这少年牵扯进来的。